[原创]同题／长长乡村夜

　　乡村的夜来得快，听到鞭响，蓦然抬头，夕阳就快要溜过山头了。细心的话，还能发现已经有几颗星星按捺不住，各自占据了一方天幕。
　　
　　把牛赶回家，用袖子抹把汗水，向印子山望去，苍翠的树林已经变为黛色，前头的石碑也似乎把大半个身子探进了林子，看不分明。
　　
　　那孩子气呼呼地揭了锅盖，见没粥，心里更觉委屈。唤了狗，就想直奔大石坝而去。不就天暗了没游成泳嘛，大人笑了，丢下手中的活，“现在这些孩子，醒事慢，以前的娃儿还真就是鸡仔的命，孵出来没多久，就知道不吵不哭，在他们孙悟空那样跳八丈二尺高时，我们就开始自己估摸着洗衣做饭了，不要人教。”路过的妇女也笑，“你的话娃儿肯定不同意，他们会说孙悟空一跳十万八千里，他们只会嫌还没有疯够。”
　　
　　那孩子只得乖乖拿出书本。天色已经晚了，大人知道这是在装模作样，爱怜地看着儿子小南瓜一样的脑袋。
　　
　　谁家的牛吆喝了几声，嗓子不错并且有板有眼，是大家喜欢的调子。四周渐渐安静，到后来只有窗户下灯火欢快的跳跃声。大人逮了个空，开始纳起鞋底，不时把针在头发上划一下。
　　
　　月光洒下来，小村庄便立即沐浴在银色的海洋中，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宁静就被孩子们打破。从一扇扇门里溜出来，他们就像一尾尾鱼。集合的地点是大石坝，借了月光，他们玩起了迷藏。扎起来的稻草姿势整齐地挺立着。点兵点将，自由得很，各自选了一个躲了起来。另一边闭了眼睛，数字从一赶到九，便踩了喊十的声音四下搜寻。
　　
　　大人们不免担心，要是有条蛇该什么办。这些砍脑壳的，说了一百二十道也不听。
　　
　　回到家里，那孩子连忙端起了碗埋头吃饭，偶尔小心翼翼地偷看妈妈。上树摸鸟蛋，不下七八次了，不也没见着竹叶青什么的嘛，他心里不服，但是不敢忤逆妈妈。有次竹林摸蛋，爬到一半，竹子中间折了，落地时竟然没事，半截骑在胯下，轻功附体威风凛凛的感觉。接下来，兴致勃勃玩了半天，找出几只可以烤了就着盐巴吃的竹虫。后来匀给几个伙伴吃了，他们也在“六月六，地果熟”后把第一批战利品拿来分享，果皮丢满了乱石沟那块大石头。这些事，那孩子一直没敢没和大人说，但还是疑心这些快乐的秘密，会不小心串上嗓子眼，自己说了出来。
　　
　　大人们总拿狗平来说事。他爹有门路，在以前那个吃不饱的时代去了新疆，跟了别的女人就再没回来。狗平十五岁，和奶奶相依为命，是远近闻名的捉蛇好手，经常把庄稼荒了，没人对他有好评价，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孩子王。一条蛇卖得好的话，能得十块钱。他偶尔买些糖果发给伙伴。大人们一口咬定，这种崇拜是吃别人的嘴软。大家哪里解释得清，那孩子背地里还悄悄地哭过。狗平的手后来被咬中毒，半个月摸不了挑水的扁担。大人数落着自己的数落，孩子们难过着自己的难过。用妈妈的话说，那孩子收敛了几天，后面继续摸螃蟹，偷自家手电去捉黄鳝。坏事干得一件不少。
　　
　　煤油灯下，吃好了饭那孩子就开始昏昏沉沉瞌睡。头碰到桌子上，被妈妈骂了一声。
　　
　　家里的房子是解放后分的，竹篾土墙，带少半边木楼。那孩子摸到楼上倒头睡了。不多一会，听到妈妈她们在惊讶惋惜地说着什么事，他又爬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二姑走进了屋。听了一会，原来是刘大娘死了。孩子不明白，怎么说死就死了。在电影大队挑了放映机下乡放映《上甘岭》时，他也老这么问，怎么解放军也是一炮，说死就死。
　　
　　刘大娘身体很好，抽大把的叶子烟，年轻人递一支时髦的青城烟时，她总是摇头，“这烟，没劲儿。”大娘八十多岁，眼明心亮。夏天院子里纳凉时中年人爱摆龙门阵，我们就围在她身边听龙的故事。她会突然停下来，在我们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发言纠正那边的错误和出入。大娘另外还有一双外婆夸过的三寸的脚，但据说年青时走山路也是几十里才一歇。她的几个孙女考上了中专，全村沸腾。大娘脾气倔，后来洗衣服时没有洗衣粉，就着清水洗也不打别人的肥皂。大娘也偷偷流泪，但是起早贪黑仍把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大娘为了割崖上那把青幽幽草，送了性命。
　　
　　那孩子便也一夜没睡。大娘做泥水工的儿子连夜从城里赶了回来。还别人的路费和打杂费的事没敢考虑，就开始七里八乡跑开了，请阴阳先生，请打鼓敲锣击磬的来做道场。
　　
　　那晚的月光淡了下去，大娘家的灯火亮堂了起来。乡亲们都来了。胆大的孩子也都去了。事情还在准备，阴阳先生先和几个熟人攀谈了起来，叮嘱下葬的时候小孩一定得远离，不要把影子投到坟坑里去了。上次有人出了凶伤而死，那孩子夹杂在大人当中也去看热闹。下葬的时候，家属把试图靠近的他和其他几个小孩子挡在外边。后来听说，如果有人的影子投进坑里，那家的厄运能得到转移。乡村的热闹不同于城市的热闹，值得认真办的一件事才叫热闹。现在想起，或许真的叫热闹也无妨，生当置酒庆祝，死亦鼓盆而歌，一具具乡村的生命，平凡而真实地在世间走了一遭，也算是个圆满。
　　
　　那个逐渐暗下去的夜无比漫长，后来竟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大娘的弟弟来了。这个大家口中的傻子弟弟，得到通知后就赶了过来，路上不少坎，他不知道点把稻草照明，一路摸过来，浑身是泥，身子也摔伤了。在公社时代，他也知道在地里滚，在背痛地方去摸菜瓜。那晚，他什么都忘了。
　　
　　那孩子，也记住了那个恍惚的夜。
　　
　　很多生命主题，在里边变奏。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