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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伤戏

  二月是一个短命的月份。短得好象那一个月就可以足俱生死。
  我的名字叫伤戏。出生在二月。娘亲说我出生前的几个月她都有相同的梦魇。黑夜中灯火阑珊的戏台。不断闪现的华丽的衣裳,还有抖动如翅的旌旗。可是没有人的声音。台上的锣鼓声从不可琢磨的夜色中破散开,就像那些衣裳上的花魂一样妖艳的旋转。那种喧嚣得安静的状态。大片的雪花在黑暗中撞上红漆的大柱上,自尽一样温柔。飞蛾扑火一样艳丽而决绝的场景。大片空荡荡的疼痛摊在我面前。于是水滴红柱上潮湿得像眼泪一样往下落。我觉得娘亲的话让我想到的是一个人走在胡同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落在脚后面。穿堂而过的风将那些颤动的心跳扬起来。漫天都是那种声音。而我却没有听见自己身体血液流动的旋律。那些挂在青黑色的苔藓上的忧伤就这样像胎记一样在我的名字中摇晃着。
                 
  我记忆开始很清楚的时候我就住在这个叫且末的地方。靠近楼兰国和若羌国。娘亲是且末最好的绣娘。我知道她和且末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娘亲的头发垂下来的时候那些缎帛的光滑好像在春天的阳光中摇曳的大团的柳枝一样。刹那芬芳。而且末的女人总是那么干燥。尘土飞扬的皮肤。一开始就已经死了的花朵。
  娘亲每个月都会带我去一次若羌的集市,卖掉自己绣的东西。换我们吃的,用的,还有那一个月娘亲要的布匹。我喜欢去若羌。春天的时候路上会有大片的桃花林盛开。娘亲喜欢绣一种叫“藤脂”的花,一种关于佛教传说中没有怨恨,平淡的等着自己的转世的花朵。那种花是白色的。所以娘亲会在红色的缎帛上绣。可是我喜欢绣桃花。小朵的绽开,不喧哗。桃林我最喜欢的是第13棵树,喜欢坐在上面摇晃着树枝,看见温暖起来的风夹杂着花瓣落在我黑色的面纱上。那种白色不彻底。就像穿了很久洗了很多水的白衫。单薄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每次带我离开家去别的地方的时候总是叫我蒙上黑色的面纱。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土地,黑色的风景在风中马匹一样流动和奔跑。我看见一切都是像陶罐一样漆黑而明亮。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从不说关于父亲的事情。但是我从小就知道娘亲没有说的事情不要随便问。因为我知道那些桃树冷了一个冬才等这一次的繁华。我想终究有一天会有一个爱我的男人将我黑色的棉纱掀起将桃花插在我的长发上。然后我漆黑而破碎的眼泪就这样落在他的手上,刻在他的掌纹里。
  在且末。娘亲教我绣红的女工,还有剑法。且末很偏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住在这。狂沙来的时候,我就将剑垂落下来。将手放在空中感受那些在手间流动的沙砾,像河一样。剑在阳光的照射下,冰冷的光芒在我的脸上像伤口一样的明亮。好象光影移动的时候我的面容就会被牵扯着毁掉。有的时候我却在狂沙中舞剑,感受沙砾撞在剑上,没有声音。我被扬起的面纱像泄露的往事一样飞起来,鸟的长翅段了一样。等到那阵风过了后,我掷掉剑,大口的喘气。那种坚决后的无能为力。
  十岁那年的二月。很小的雪花。娘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雪花还没有落下来在空中就成了寒冷的水。就像幻觉破灭一般。从若羌的集市上回来的时候娘亲的话好象少了很多。晚上。娘亲不说话在那绣“藤脂”,那样的白色在黑夜中异常的清晰。蜡烛的光,拉长,又缩短。我趴在窗边听空中那些绝望的繁华。回头的时候却看见娘亲在看我。眼睛里闪动的忧伤像潭水一样往上涌。她又低头绣花。我不知道怎么了。可是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关于我们。
  就好象在荒原里赶着羊群。突然羊群中的一只掉进了坑洞。然后所有的羊群看着我。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办。
  二月的最后一天。阴晴。
  快速的马蹄的声音。大片桃花提早的开了。却有着血一样的颜色的红。娘亲将我藏在灶下的洞里。说无论看见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我过了今天都要忘记。不要对人说起。也没有怨恨的生活下去。娘亲回去绣藤脂。平静的。午时三刻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的很薄的盖在我的眼睛上。很薄的影子,好象一点风就可以将它吹走。
  一切就像没有声音的戏一样。那个脸上有刀伤的男人用左手将剑刺进了娘亲的身体。温暖的血液喷洒在缎帛上,那种红色的缎帛开始潮湿得像泡在水里。藤脂染成了红色。我知道从那时起藤脂有了眼泪和怨恨。那些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面目麻木。
  一场没有声音的伤戏。带来了我。
  另一场没有声音的伤戏。带走了娘亲。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不知道。
  我对着狂风舞剑的时候却不知道谁是我的对手。那些在地上的水影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瞬间就蒸发了。也许只是我对着水影舞剑的一个转身的时候。原来疼痛不是水影。可以在我心里面腐烂成伤口。就像那些血色的桃花一样。桃花落在水影上。水影没有了。桃花只是搁浅。却不能消失。就像那些娘亲的藤脂一样愤怒。
  我没有方向。没有找到对手。
  15岁那年的二月。阴。
  一个叫孟婆的老奶奶经过且末住在家里。
  夜里。我绣花,不再是桃花。是母亲喜欢的藤脂。那种素净的花朵,却眼睁睁的看见了杀戮。孟婆在我身边和我说话。她是卖汤的。可是孟婆给我倒了大碗的酒。孟婆问我知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喝酒。我摇头。孟婆说因为喝酒可以忘了缘分,忧伤和仇恨。可是很多人喜欢喝汤。“他们喝很多汤。有的人以为喝汤比喝酒好。可是生生死死都记住那些爱过恨过的人。可是不知道真正能让我们遗忘的饿东西是像水一样在身体里没有疼痛的退却的。”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酒和冰冷的汤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寒冷。可是我疯狂的喝了很多汤。幻觉一样的出现了很多场景。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睡着了。

  我看见了我的娘亲。我的父亲。还有那些经年往事。
  我看见小的时候娘亲他们带着我去看灯节。河上摇曳的河灯,散发着旷远的温暖。我摇着自己的小手开心的笑。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看河灯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了河了。娘亲尖叫的声音。再然后我在水里挣扎着。看见气泡上升然后破裂。河灯移动的光线,像从水里浮上去的一样。那么小的时候。我美好的记忆就这样忘了。
  我看见父亲。他是若羌的上大夫。因为正直得罪了权贵。全家被抄杀。就是那个脸上有刀伤的男人一边将火把扔在房子的前庭上。一时间。所有的挂幔烧起来,火光在他的脸上刻着我们全家的鲜血,摇晃着他的笑声。娘亲一边压抑的哭泣。一边搂着我躲在后门外的枯井里瑟缩着颤抖。
  我看见那年娘亲在若羌的集市上看见人群中那个人的轿子。看见他的刀伤。她被看见了。他阴冷的笑容在娘亲的脸上滑落。他最后的一具尸体,活的尸体。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头很疼。
  孟婆走了。想起她最后的话。4年后可以看见自己喜欢的男人。他离开的5年后你的眼睛会瞎掉。
  我还是留在了且末。原因。我答应过娘亲的。
  我知道自己应该去找那个杀了我全家的男人。或者我死在他的刀下,可是我没有去。
  我想有一种平淡的生活。让时间来磨损那些尖锐的疼痛。直到它们穿过我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娘亲叫我带着黑色的面纱。经过第13棵桃树的时候。我听见那些花朵喘气的声音。
  以前平静的生活就这样变成鲜血淋淋的。
                 
  第一年的二月。阴。
  大堆的人。穿着白色的丧衣。空的棺材。听说就是那个脸上有刀口的男人杀死的。奸淫掳掠。死的是个年轻的男人。想刺杀有刀口的男人没有成功却被他分尸。最后将尸体喂了狗。这就是结果。那些送葬的人像飘浮的尸体一样。
  第二年的二月。阴雨。
  经过桃林回去的时候看见落下来的鸟。它要死了。眼睛颤动得样子好象最后的一阵风就将它的眼睛吹得合上了。为什么它不睡在风里。那样就没有奔波和愿望。
  可是我想它还是有仇恨的。所以在不停的飞。
  第三年的二月。晴。
  有一个男人向我买了78套死人穿的衣裳。说是他和自己的朋友会去杀那个男人。所以将自己的家眷的衣裳买好。
  我想他是知道不能成功的。
  他走出我的家的门的时候说其实他已经将他的朋友杀死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去的话。两个人都会死。连同两个家的人。所以他杀了他。让他的家人和孩子离开安静的生活。原离仇恨。可是他会去,买的78套衣裳是他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穿的。
  我看见太阳的姿势很悲壮的悬挂着。
  再后来他死了。我知道是以为他的人头挂在城门上。没有闭的眼睛。他所有的家人穿着我做的衣裳死的。自尽的。很干净的死。他的孩子早教给他朋友的妻室照顾。
  我看见他脸上干涸的鲜血。觉得自己的血液冰冷。
  原谅我。我只是在拼命的遗忘。
  第4年的二月。阴。
  路过桃林的时候看见那个躺在路边的男人。穿着青色的衣裳。想起娘亲的话。青色是代表传说的幸福和随后而来不可言语的悲伤。
  他的身上很多伤口。裂开的皮肤。
  我扶着他回了我的家。
  他叫丘白。我喜欢这个男人。他将我的黑纱扬起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满疼惜。
  他用了1个半月的时间养伤。
  也许这一个半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我知道他也是有仇恨的,只是想同的仇恨我再消极的遗忘。可是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绝望的坚持。是懦弱?不是。我只是想一切结束。所以选择离开。就像娘亲一样离开那个城池。我知道自己每夜都能在梦里听见那些人死去的声音。
  不去和他们一样。仅仅是因为我只是想平淡的做个女人。
  和丘白一起练剑。我当他的对手。马蹄飞奔的时候他快速的用剑挑下桃花贴在我的黑纱上。
  我喜欢他笑起来明媚的样子。
  5月。他准备回去做同样的事情。我知道他只是再死一次。冲击死亡。没有死的鸟。
  原来怨恨可以让人这样马不停蹄的追逐同样的结果。
  13棵桃树送别。我有了丘白的孩子。
  我平静微笑着对丘白说你离开我就杀了你。丘白看着我说:“你杀了我,你不心疼吗。”其实我从没有想过去阻止他。我也只是也许一开始我的孩子就不会有父亲的。我将那些桃花放在他的手里。
  “丘白,一定回来。”他眼睛里明明暗暗。他说好。我一定回来。我们就离开这。去很多的地方。然后转身侧马而走,不再看我。我的眼泪飞落如花。扬起的尘土。落下的花瓣。
  丘白没有回来。
  在城门看见他的人头的时候我在阳光中剧烈的呕吐,我们的孩子。看吧。这就是你的父亲。
  然后我们忘了疼痛原离这一切。
  我还是在13棵桃树下等着丘白。因为他答应过我的。我在妊娠的时候将我肚子里熟睡的孩子带来等他的父亲。
  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我们的孩子叫丘灭。我想那些仇恨可以忘记。我不允许我生命中所有爱的人都是飞蛾扑火一样死去。我以最迅速的方式抓住了我和丘白之间现在存在的唯一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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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着丘灭的样子。听着他的是声音。
  原谅我,丘灭。我终究能忘记那张有刀伤的脸。因为爱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所以一切更不容易。
  我只想你平淡的长大。没有怨恨。我的眼睛在丘白死后的五年后的二月瞎了。
  我梦见了娘亲。梦见了那个戏台。没有主角。眼睛瞎掉的时候闪现的另一个世界。
  就像我的那些仇恨。没有去诉说。让他们溃烂掉。可是谁都不知道戏台上其实很喧闹。有锣鼓的声音。
  就像我心里的戏一样。
  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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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仇恨,或许可以让伤痕淡去。

人生本该有更美好的东西值得去追求。

华美的叙事风格,欣赏了。:)

容淡华伫,材不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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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等待,不再是像空楼兰中去等待死亡,而是等待年复一年面对仇恨的决择。
你每次文章中的人名和地名与你的文风很相符。
不过,说心理话,与你的这篇新作相比,我还是看好空楼兰一些。
文章的结局是我喜欢的,因为出很多人意料之外。可同样也许伤戏也在重复她母亲的悲剧。
文中“娘亲喜欢绣一种叫“藤脂”的花,一种关于佛教传说中没有怨恨,平淡的等着自己的转世的花朵。”以暗示了一种心态。而后来那些愤怒的桃花又成了构成仇恨的矛盾。
还有二月和伤戏两词多次的出现,像一种宿命的伦回。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0-12 8:57:4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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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是个短命的月份。” 

这篇小说我写了关于二月的所有想象还有那个叫伤戏的女孩子。伤戏,是我喜欢的名字。写这篇小说是因为听到SAMMID的《艳遇》:尚欠什么/什么花也收过/那耀眼的灿烂/谢了/头纱最后插着/是哪一朵/不知道/幸福/美丽/什么载种什么/只准我/任爱一个/只知道/对这段情/期望/最多/谈话都欣赏过/要归去时/不会认错/谁亮了灯等我。很喜欢。 

诠释的仇恨。没有结束。其实想说的只是有时候人活着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忘记那些血的味道。忘记自己深爱过的人。

有人给我说伤戏的结局该更激烈。杀了那个男人。哪怕自己死掉。

可是我从不觉得飞蛾扑火就是完美的。那种瞬间便燃灭的决绝和绚烂。然后随着桃花和二月的时间被忘记。然后还有别的人马不停蹄的死亡。我却觉得那是最愚笨的。不要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就将自己的刀出鞘。 

关于记忆。就像伤戏小的时候掉在河里看见那些温暖的幻觉在头顶上飘荡。那么接近的死亡,可是还是孩子的时候却那么平静。以为那些惊心动魄的美丽自己会记住,可是终究忘记了。其实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除了自己。就像深爱过的女孩子以为不会忘记,以为一生都记住了。可是现在却发现怎么不喜欢了。那些眼泪,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了。

关于等待。 

第一年。她见到了死亡。那些浩浩汤汤的白色人群。 

二年。关于一个人的寂寞姿势。那只鸟。遥远和华丽的远方。它没有地方可以休息。 

三年。朋友之间那种决绝的温情。在仇恨面前那样的残忍的温暖着彼此。 

四年。短暂和宿命的爱情。 

我喜欢伤戏这个女孩子。毕竟人学会遗忘会比较幸福。不会遗忘的人注定不能走太远。 

人的一生从开始就是等待。等待刹那间芬芳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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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成熟的小说。语言华美,悬念等设置的很好,文中叙事的语言娓娓缓缓,越发反衬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推一把。

不过从个人来说,我不喜欢小说里的人物。我比较喜欢两种人,一种是冲上去,拼了。另一种是,大家都忘记一切,我说的大家,就是所有的人,就是文中的自己,丈夫,当然还有孩子。不过现实总是难说的,也许有桃源,可以躲避一切,也许没有,到最后仍然是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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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越单纯的人越可贵。也比较容易获得平静的生活。

不过故事只是故事。相对而言,人生比故事只是少了情节的跌宕,更多了内心的波澜。

容淡华伫,材不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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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了
我们试图越过现实的高墙,去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http://blog.sina.com.cn/chengai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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