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北营。
议事厅。
武田少佐穿着黑色的和服,正在做画。
他画的是一幅墨梅。枝干重笔浓墨,苍老虬劲,花瓣侧锋淡写,气韵生动。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
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持笔点染。稳定,熟练,而富有节奏感。
客观地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白皙细长。第一眼见到,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持笔的手,一旦握上了枪,便会成为天底下最恐怖的手之一。
这只手,亲自将四十九个生命埋葬。
在军部的档案里,每一个都有详尽的记载。这其中除了三个老人,五个小孩,和十一个女人之外,其余全部是使枪的好汉。里面,让他成名的一战,也是至今让他最为骄傲的一战,是在前年,当时他被四个游击队的枪手,用手枪指着背心,而他自己则举着双手做投降状。后来,他突然收手,拔枪,反身,将那四个中国人一一击杀,而自己只受了一点轻伤。当时,他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日军,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后来,传到日本国内,也受到了媒体的大肆宣扬,并因此获得了天皇的诏见。天皇为了表彰他的功绩,特地奖了他一把精工制作的24K镀金左轮手枪。因此,他又被人称这“金枪少佐”。
原来,双桥镇这一带,游击队比较活跃。上级把他调过来只一个月,形式便大有改观。
半个月来,双桥镇再没受到过一次袭击。
那支游击队,受了上次的重创之后,如今只能龟缩在北桥一带的深山里,不敢出头。
梅花画完了,他题了款,拎上了自己的印章。
他仔细欣赏着自己的中国画,就象欣赏一个中国女人。
这两样,是他所认为的中国为数不多的好东西。
创作其实也有快感的,虽然没有某些快感来得猛烈,但更加持久。
这时,有人前来报告——
“百花楼新来了一个女人。还是未开苞的处子,名唤玉儿。老板不敢让她接客,先请太君去看看。”
少佐欣然应允。
创作的快感虽然更加持久,但没有某些快感来得猛烈。
晚上,有弯月如眉。
百花楼的灯笼象秋夜流出的血。
樱花阁,是专门为少佐的预备的房间。
烛台上,点着十根大红蜡烛,因此显得温馨详和。
少佐被老板请进了屋里。
屋子里摆了一大桌酒菜,还是热气腾腾的。
“太君慢用,我这去叫玉儿姑娘来侍侯您。”
一会儿,老板引着两个女人过来了。看装扮是一个丫环和一个小姐。
丫环抱着一把琵琶,小姐穿着新娘妆,蒙着红盖头。“这就是玉儿姑娘,这是歌女小珠,”老板说着,怕少佐担心,又道,“她们身上都已被士兵搜查过了,没有武器。”
“为什么要蒙着头啊?”
“这是我们新娘子的装扮,想请太君尝尝中国洞房花烛的滋味。”
少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轻轻地挥了挥手。
老板知趣地出去了。
小珠在一个角落找了凳子,坐下,手指轻轻一拢,弹出的是日本曲子《樱花》。
少佐过去,轻轻地拉开玉儿的红盖头,颔首赞许,“果然是玉一般的人儿。来,小娘子,坐下。”
玉儿不肯,却被少佐一把牵过来,按在椅子上。
“来,陪相公喝杯酒。”少佐亲自提壶,为玉儿斟了一杯,递过来,“这可是十年的陈酿,香得很。”
玉儿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喝酒。”
“再不会喝,也给我个面子好吗?我可是很少给中国人倒酒的,”少佐笑道,“你放心,这没放毒药。”
“哪里哪里,我只是从来没喝过酒,”玉儿道,看看实在推辞不过,也接了,浅浅地抿了一口。
看来她真喝不得酒,只一口,就已如面如桃花了。
“好样的,这才象我的新娘子,”少佐看在眼里,越发喜欢, 一手拥向玉儿的肩膀。
玉儿轻轻地将他拨开,站起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鸽子肉脯,放在少佐的碗里,“大人虽然酒量好,可是酒毕竟容易伤身子,再加上公务繁忙,还是多吃点菜,对大人有好处。”
“好好好,小娘子真懂得体贴人啊,好,够了,”少佐看看玉儿还要夹,于是,伸出手去按住玉儿的手。
玉儿依言放下筷子,坐了下来。
但少佐的手似乎舍不得离开了,还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她的手。
可能是因为羞涩,玉儿的脸越发红得厉害。
眼睛不敢正视少佐,斜看着一边。
少佐知道,未经世的女人,都是这样子,不仅不介意,反而笑容满面。看样子,是越发喜欢的紧了。
兴致高时,他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饮下。
珠儿的琵琶已经换了几个曲子了。
现在是《春江花月夜》。
樱花阁,仿佛已是春天,满屋子洋溢着春的气息。
不知不觉,酒过了三巡,夜到了二更。
少佐已有了几分醉意,看看夜色已深。
“中国话说的好,春霄一刻值千金,我们就趁早休息吧。”
他的眼里除了酒意,还有火花。
珠儿出去了。
放下了琵琶,带上了门。
少佐的脱了上衣,搭在衣架上。
然后,开始解着皮带。皮带穿着他的枪套。
“快点脱衣服啊,愣在那里做什么,我的好娘子。”
玉儿不好意思地道:“我去吹蜡烛。”
玉儿走到烛台边,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还好,窗口还有一弯月儿,发着淡淡的光。
“咣当!”回来的时候,她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带倒在地上。
玉儿道:“珠儿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琵琶乱放在凳子上,摔坏了就麻烦了。”
她一边说着,躬下身子就去捡。
“不用捡了。”少佐笑道。
“怎么不捡呢,琵琶很贵的,就是没摔坏,也怕踩坏啊?”玉兰说着,已把琵琶捡到了手。
“你为什么要杀我?”少佐突然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奇妙的话。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出来,他的话不象是开玩笑。
那话里透出的分明是一种寒意。
就如窗外透出的深秋深夜的月光。
玉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杀大人您呢?”
“别再演戏了,你是一个不称职的演员,”少佐的声音越发冷了,“最好不要动藏琵琶里的枪,要不然,你会后悔的。”
玉儿呆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办才好。
借着暗淡的月光,她可以看到少佐站起来了。系好了皮带,正在穿衣服。
“你想等我解开皮带,等我离开枪后,再用琵琶里的枪杀我。”少佐冷笑道,“你这个计划,非常聪明,也非常周密,可惜你要面对的是我。——我能杀那么多人,我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完全是靠运气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玉儿知道再装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如何应付困境。
“——你低估了我,”少佐继续说着:“我经历过太多的暗杀,所以警惕性比你们想象的要高。我知道,想杀我的人比我杀的人还要多的多。别人以为我最松懈的时候,其实是我戒备心最强的时候,比如说洗澡,比如说吃饭,比如说做爱。和你喝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的血茧告诉我,那是一双握枪的手。”
她的确低估了眼前的这个其貌不扬的日本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掩饰一下自己的手。
“你是初学枪的,而且练得很苦,”少佐接着道,“一个女人,练枪练得这么苦,一般都有深深的恨。”
玉儿并没有否认。
“一个有深仇大恨的中国女人,带着枪,和我喝酒,我想不会是看上了我,”少佐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带着枪?”
“你肯定带着枪,这是我看到你的手之后便下的结论。我一直在想你的枪会放在哪里。身上,不太可能,因为任何人要面见我,都得经过我手下的搜身。我之所以认定其在琵琶后面,有四点理由。一,琵琶后面可以藏枪;其二,今天的琵琶声有些低沉;其三,一个以弹琵琶谋生的歌女,总不至于大意到忘记自己饭碗的地步。这三点,使得我怀疑这琵琶可能有问题。最后,当你故意把琵琶弄在地上,执意要捡的时候,我断定了枪就在里面。”
玉儿握紧了手中的琵琶。
她不得不承认,少佐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最好不要尝试开枪,因为你开枪之前,我可以让你死四五遍,”少佐似乎洞穿了玉儿的心思,“你既然苦练过枪,你既然来了,相信你应该对‘金枪少佐’有所了解,相信你应该知道我说的话,不是为了吓你。——把琵琶放下,轻一点。”
玉儿当然知道他和枪法,所以老老实实地放下了琵琶。
“你可以开枪了,”玉儿平静地道,对于失败,对于死,早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叫你的同党出来,”少佐没理她的话,自顾说自己的,“就在衣柜里面。”
“就我一个人,”玉儿道。
“不要骗我。一个女人,一个初学枪的女人,绝不可能有这么周详的计划,这么大的胆量。”少佐道,“我一生了解很多东西,其中,我最了解的是枪,其次,便是女人了。”
“别人不可能,可我有可能,我本就不是一般的人,”玉儿口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感觉想掉进了冰窟,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看不清面貌的日本人,是不是传说中的神或者鬼。
“可你依然是个女人。在我们喝酒的过程中,你不经意地往衣厨那里看了七眼,而珠儿一眼都没有。而且,这只是个普通的松木衣厨,虽然他足以容纳一个大汉,”少佐道,说完他略提高了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不要用枪。要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他是对衣厨说的。
衣厨里,慢慢地出来一个魁梧的大汉。
正是吴天明。
玉儿道:“吴大哥,我对不起你,没完成你交的任务。”
少佐微微地笑了,“原来是吴队长啊,想不到你的命真够大的,中了肖征贵的那一枪竟然还可以活过来。”
“托你的福,”吴天明微微地笑着,转过来对玉儿说,“——小兰,你很出色。真的。——错,只能怪我。计划中,低估了对手。”
“——把枪放下,”少佐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不,不要听他的,杀了他,你依然可以完成任务,”叶小兰对吴天明道,“不要管我。杀日本鬼子是主要的!”
“我想他不会贸然行事的。我看过他拔我的刀,出手的确比较快,可是,即使他的速度再提高一倍,也比我慢。”少佐道,“我有把握先杀了你,然后在他开枪之前再杀他。我之所以不开枪,只是因为,我并不想再杀更多的人。而且,吴先生活着,对大家都有利。”
“不要信他的,”叶小兰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不信,你可以叫他拔枪试试。”
“你如果爱我的话,你就拔枪吧!杀了他,我死也就会瞑目!”叶小兰几乎是恳求了。
吴天明不语,亦不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佐道,“如果我没有识破你们的计划,你的确很有可能杀了我。就是玉儿一人都有可能,可是当我识破的时候,你们已经败了,彻底地败了。如果吴先生再开枪,就显得比较不够聪明了。因为这一枪不仅挽回不了你们的败局,而且会把你最心爱的女人打死。”
“放下枪,我就会放她。”少佐补充道,“她对我毫无用处。”
吴天明将手搭上了枪柄。
这时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于是叶小兰和少佐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吴天明的手。
几乎与吴天明同时,少佐的手握住了枪柄。
吴天明缓缓地拔枪出来,慢慢地弯下腰去,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希望你死。”吴天明对叶小兰道,“哪怕是用他的命来换,我都觉得不值。”
他的声音很沉,象鼓点一样,震动着听者的心。
少佐的手离开了枪柄,走过去,收了吴天明的枪,又回过头,收了叶小兰的琵琶。
然后冷冷地道对吴天明道:
“记住,男人做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带女人,特别是心爱的女人。”
6 老虎堂。
是一座临时监狱。
这里亮着电灯。所以可以看见门首,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画着一个怪首獠牙的老虎样的东西。
吴天明被带到了这里。
这里阴暗,潮湿,肮脏。
吴天明一进来便闻到了一种怪味,有点霉,有点腥,让人很恶心。
这一切,让人想到传说中的地狱。
在甬道尽头,有一间号子。吴天明被推了进去。
门一关上,于是将仅有的一点光线挡在了外面。
“你说话要算话,一定要放了小兰!”
吴天明突然大声叫道。
不知道,外面是否有人听见。
反正没有人回答。
叶小兰的待遇显然比吴天明的要好的多。
这是间木屋。有床,有桌子,有马桶,甚至还有窗户。
窗户看以看见远处的山和高处的天。
门关上了,两个日本人在门口守着。
叶小兰发了一阵呆,心绪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走到窗口看天。西方,月亮,越发淡了,斜了。云是蓝黑的,在慢慢地远去。东方,那团青白慢慢地在扩大,颜色也渐渐暖了一些。白中带着些微黄。
看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了累。
于是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送神。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梦。
她梦见了蓝天、绿树、草丛,还有成双成对的蝴蝶。依稀是春,但草丛中开满的,却是金黄的野菊花。
一个男人,仿佛是吴天明,牵着她的手。
突然,她摔倒了,吴天明压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吴天明。
有长长的獠牙。
仿佛是一只老虎一样的东西。
她大叫一声,竟然吓醒了。
睁开眼。她看到了一个日本兵,正压在自己的身上,咧着笑着。嘴角,还有半尺多长的涎水。
上衣,已经解脱了三个扣子。
——“畜牲!放开我!”
她很快明白在发生什么事,又羞又急,怒骂着,手脚并用,全力拼挣。
那个日本兵嘴里依里哇拉叫着,象一头快乐的猪,并不为之恼怒。
小兰挣扎中,突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把匕首。她并没有多想,拔出来,冷不防地送进了日本人的身体。
也不知道刺中的什么部位,反正那个日本人已将笑容收起,最后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叶小兰吓傻了,握着刀,静静地站在那里,心砰砰真跳。——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这时,外面的那个守门的日本兵叫了起来。一边还在踢门。
叫的什么,叶小兰听不懂,估计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踢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眼见就要踢开。
叶小兰慌乱之中,竟然不晓得取枪,而是拿了那把匕首,躲在门后。
“哐——”
门踢开了。
那个日本人持着枪进来了。
一看床上的情景,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寻叶小兰。
却看到了一把匕首。
寒光四射。
他本能的用枪去挡,匕首本是刺向他的胸口的,被这一挡,挡到了右臂上。
叶小兰一击得手之后,哪里还敢纠缠。趁那人负痛之机,夺门就往外面跑。
跑了十几步,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她甚至感觉到了,一弹子弹掠头而过。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回过头去,瞥见那个日本人,站在门口,向她瞄准。
她不暇思索,将手中的匕首,奋力掷出。
这么远,她不指望一把小刀能刺到对方的要害,只要能影响一下对方的瞄准,减缓一下对方的动作,就算很不错了。
小刀一脱手,她就感觉偏了。
偏得很厉害。
但她没有迟疑,转过头就跑。
跑了十几步,到了一棵树后,仍不见枪响。她躲在树后,忍不住后面往回看了看。——那个日本兵竟然已经倒地。
咽喉部位,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叶小兰惊异不已,那一刀掷出去感觉是偏出了好远啊?
可能是自己的感觉错误吧。
可能是自己运气太好了吧。
她也没有细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继续赶自己的路。
下午,老虎堂。
少佐来了。
几个看守连忙站起来敬礼。
“那个游击队怎么样了?”少佐还了礼,问道。
“比想象中的要硬得多,总是不肯合作,”其中的一个头目道。
“是不是你们没有尽力?”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几乎没有停过,已经用了五种法子。”
“哪五种?”
“‘贵妃醉酒’、‘昭君出塞’、‘西施浣纱’、‘貂婵梳头’”领班认真地道,象在背一首很优雅的诗,“包括最新发明的‘嫦娥奔月’。”
少佐是知道的,这是五种刑法。看来施刑的人很有幽默感和审美意识,把本来很残酷无情的东西叫出这般漂亮的名目来。其中少佐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貂婵梳头’,那是一个类似于中国古代神话小说《西游记》中所描述的,紧箍咒的东西。将一个机械装置套在头上,然后一下一下锁紧。锁到最后,可以把人的头盖骨箍裂,脑浆迸出。肖征贵也算是比较硬的,只用了这一个法子,便吃不消了,最后成了少佐的铁杆部下。另外,少佐印象比较深的是“嫦娥奔月”,其实那是一种很简单的刑罚。就是吃一粒绿色的药丸,象嫦娥当初那样。当然药是不同的,这里是日本皇家军事科技实验室才推出的特种药物。人一吃下去,全身奇痒,会不停地抓,抓自己的破衣服,抓破自己的皮肤,抓破自己的肌肉,抓见了骨头都还想抓。少佐亲自用过,用在一个女游击队员身上。那个女人,到后来把自己的心脏抓出来了。
领班解释道:“用‘嫦娥奔月’的时候,吴天明只是抓自己的喉咙,我们怕要了他的命,所以给了他解药。”
少佐道:“把他提出来。”
几个看守开了门,一会儿,便将吴天明放到少佐的脚下,象扔的一团软泥。
吴天明依然活着,依然很完整,身上并没有缺少什么,甚至身上的血迹都很少。
但他真得不象吴天明了,虽然还只过了十几个小时。
彻底改变的,是他的精神面貌,是他的气质。
以前的他,如山中老虎,不怒而威,站在哪里,谁都不会也不敢轻视他。
现在的他,如果说还象什么,那么只是一团软泥。
有人找来一盆冷水,淋了他一头。
他一受刺激,睁开眼,看到了少佐,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第一句话竟然是“——叶小兰呢?你放了她没有?”
“想不到你倒挺多情的,”少佐笑道,“——我把她放了,放在我的军营里了。”
“你,说话不算话?”
少佐道:“谁说话不算话了?我是说一定放了她,但我并没有说把她放在什么地方......”
没等少佐话说完,吴天明突然身形暴起,扑向少佐。
谁都没想到,吴天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又一直受着刑罚,竟然还有如此力量和速度。
都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他扑了过去。
然而,少佐显得非常平静,他身子都没动一下,只是朝着吴天明的来势,伸手挡了一挡。
吴天明就象撞到了一堵墙,闷响一声,倒跌在地上。
这次他真的软了,倒在地上,好一阵子都没有动。
“既然你如此爱她,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她,”少佐道。一边示意几个看守扶起他。
少佐把吴天明带倒一个营房。
“你进去看看吧。”
吴天明挣扎着进去了。
里面有床。
离他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笔挺挺的,硬梆梆的,象一具石膏塑像。
女人头蒙着一块床单。其余的部位都一丝不挂。
她的下身血肉模糊。可以看得出,竟然有许多生生撕裂的伤口。
“小兰!”吴天明转过头来,对着少佐咆哮道,“你们杀了她?”
“不要紧张,”少佐淡淡地道,“你看看她的脸,就知道是谁了。”
吴天明走过去,揭开了床单。
见多识广的他竟然也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如此让他惊愕的脸。客观来说,这张脸虽不说十分漂亮,但也绝不难看。让人震撼的是她的表情。那是一种恐惧、愤怒、痛苦、羞忿、绝望都到了极点的表情。那双眼大大地睁着,仿佛要把屋顶,要把苍天恨透。
尽管脸部有些扭曲,但吴天明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小珠。
那个斯斯文文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歌女。
当初,吴天明说服她帮叶小兰带枪进去,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什么报酬都不要。
“开始她还不承认,于是,我把她带过来,叫了十几个士兵审问她,没想到,那些士兵很久都没碰过女人了,见了她,就象猫见了鱼一样。从昨天晚上起,她一直没有休息,只到一个小时前,才获得了安宁。听说这期间她说了很多次要招供,但那些士兵都没有理她,”少佐平静地叙述着,语言没有一点抑扬顿感挫,想在说一个遥远的儿时的家庭琐事。
“你为什么要我来看她?”吴天明突然问,“小兰呢?——告诉我,她跟叶小兰有什么关系?”
“叶小兰也关在军营里,”少佐道,“而且,她也是女人,鱼一样的女人。”
“警告你们,不准你动她的一根汗毛,”吴天明大声道。
“这得看你的表现了,”少佐道,“如果你总是那么倔强,总是和我们拖时间,我难保那些手下不做出偷腥的事。——那些都是猫一样馋的男人。”
“你倒底要我怎样,才肯放了她?”
“合作啊,象肖征贵他们一样,”少佐道,“我是看得起你,要是别人,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耐心,如果你肯跟我们合作,依你过去的背景,前途比肖征贵要大得多。”
吴天明没有做声。
少佐继续道:“我对敌人,的确心狠手辣了一些,战场上,你也知道,各为其主,没办法。但我对手下,却完全不同。肖征贵现在就活得很满足,要钱有钱,要地位,至于女人嘛,就更简单了。因为女人,爱的就是金钱和地位。当然,我知道,你在乎的只是小兰。只要你肯合作,我会选个良辰吉日,给你们主办婚礼。这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天明依然没有做声,而是将床单打开,将珠儿整个地盖上。
少佐想了想又道:“就大的形势来看,日本国的军事经济实力,远在中国之上,打败蒋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子指日可待,到时,你依然可以在中国地区,为官一任,造福四方。清军入关后,不是很多明代的遗民做了清朝的官,并得到了历史公正的评价吗?只要你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在乎别人的一时误解,你将获得一世的英名。这是于自己,于小兰,于百姓都有利的事,何乐而不为?”
吴天明突然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少佐道:“你只要把北桥山的游击队,引到镇上来,让我们公平的,面对面的决一胜负,其余的事,你都不要管了。不要你参战,不要你杀人。到时候,你可以去百花楼喝酒,带着你的小兰。”
吴天明沉吟了半晌,低声道:“你们先把珠儿用口上好的棺材,选个地方埋了吧。”
少佐道:“这些小事,只要你吩咐一声。”
7 等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吴天明就离开了双桥镇。
向西北,那边有很多山。
一个人,一条枪。
又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吴天明很自然地想到了不久以前,离开南桥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早晨。路上,还有薄薄的霜,脚踩在上面,会印起一个浅浅的痕迹。晨雾朦胧的山下,依然有疏疏密密的树,叶子大多已经落尽,树后面便是零星的房屋,院落里,不时传来辽远的鸡鸣和寥落的狗吠。
除了路不同之外,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但在吴天明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那天多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那个早晨,变成了他平生最有意义的时刻。从那时起,他才明白生命的真谛;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爱情;从那时起,他才明白什么叫幸福。
在他看来,有了幸福的爱情,生命才有意义。
小兰还好吗?
已经有几天没有见着她了。
想到那朝思暮想的美丽、清纯、直爽、善良、温柔和倔强,他竟然笑了。
淡淡的,轻轻的,如晨风吹过枝头,转瞬即逝。
少佐说了,办完事回去就可以看见她了。
吴天明决定,到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参战,趁着双方交战的时候,放下一切的名与利,放下一切的恩与仇,带着小兰悄悄地离开。
小兰说过,会永远跟着他,无论到哪里。
到时候,他们一定走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争斗的角落,荒芜、偏僻一些都无所谓。然后,建造一个不要很大,只要能遮风避雨的小屋。安定下来之后,自己则开荒种地,砍柴打猎。因为自小在农村里长大的,做这些是驾轻就熟。小兰喜欢种菜养花,就在院子里插一排疏篱,开几畦花圃。
屋子边能有一条河最好了。
他喜欢钓鱼,而小兰的鲇鱼汤做得极好吃。
一缕晨曦,从云层里出来,淡黄的,鲜嫩的,象一朵野菊花的蕊。
过了一会儿,太阳也慢慢地出来了。
乍一看,象一朵金黄的野菊花。
再一看,又象一个温暖亲切而又熟悉的笑脸。
霜,开始化了。
看看这朝阳,这晨雾,再看看那些房子,那些牛羊,处处都透露着生机和希望。外面的世界真好,吴天明很庆幸,当初自己没选择死,要不然,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
在生命和爱情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巧。
包括脚步。
这时,前面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赶着一群山羊走了过来。
山羊的味道很难闻,快到面前时,吴天明站到边上让路。
那少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中间系着一条草绳。看看了路边的吴天明,突然道:“您是游击队的?”
吴天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知道,您姓吴,您是游击队长,”少年道,“村里的人都知道您是个大英雄,非常了得,又不怕死。”
吴天明依然只是笑。
“我叫王富,他们都叫我羊倌小四。您看我成吗,跟你参加游击队,打日本鬼子,我都十二岁了,力气大着呢,不信你试试,”羊倌小四抬了抬胳膊,说得很恳切,“我早烦了放羊了。一天到晚,不是我看着羊,倒成了羊看着我了,一点都不好玩。你叫我去,让我做饭,扛子弹,或者做通讯员也行......”
“不成,”吴天明收起了笑容,拍着羊倌小四的肩膀说,语重心长地道,“打仗其实一点都不好玩,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如果可以,叔叔宁愿跟你换。”
拒绝本也在意料之中,羊倌小四看吴天明态度真诚而又坚决,也没有蛮缠,“那好,等我长大了再找你。你可别把鬼子杀完了,多给我留几个啊?”
吴天明听了并没有再笑,告别了少年,继续赶路。
走出了好远,他回过头的时候,羊倌小四还在望着他。
他挥了挥手,回过来,依然走自己的路。
前面便是北桥。
北桥保存得很完好,石墩,石栏,石碑,还有镇桥的石狮子都带着古朴的风韵。
有个人倚着栏杆,背对着他,仿佛在看风景,又仿佛在等什么人。
河水很清,也很浅。
他想一想,早上起来还没有洗脸,于是,走下河去,洗了个脸。
水一样的冰凉沁骨,但这次,再也没有凭空飘落的金黄的野菊花,也没有菊花一样灿烂的叶小兰。
他匆匆地洗完了,走上路,走上桥。
背倚着桥栏的那个人慢慢地转过来了。
——是肖征贵。
中分的长发,偏瘦的身材,高档深紫色的绸缎外衣。让他显得与这旖妮的田园风光有些格格不入。
特别是腰间的那把枪。
“早上好,”吴天明笑着打招呼。
肖征贵没有笑,看着吴天明走近了,缓缓地道,“拔你的枪。”
声音比那深秋的河水还略冷一些。
吴天明愣了一愣,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连忙解释,“你听我说,我们已经是同一条——”
“拔你的枪,”肖征贵似乎没有耐心等他说完,加重了语气。
吴天明转念一想,觉得可能他已经知道自己和叶小兰的恋情了,于是想解释清楚,“小兰她——”
肖征贵提高了声音,依然只有四个字,“——拔你的枪!”
他眼角的小疤,在微微地动。
吴天明知道,再说已是多余的了。
对方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拔枪,要么死。
其实,从离开南桥村的那个早上起,他就不再想拔枪了,一点都不想,就象他不想再杀人一样。但人的一生,大多数的时候,并不是由自己做主的,特别是军人。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看过肖征贵的出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
为了小兰,为了自己,为了那间远离战争和硝烟的小屋,他绝不能死。
慢慢地,他的手垂下,很自然地放在离枪柄还有三寸远的地方,不动了。与他平时用的驳壳枪不同,那分明是一把金色的左轮手枪。
肖征贵的脸色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他的眼光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
仿佛这个人是为寒冷而生的。
他的眼光盯着吴天明的手,仿佛要把它冻结。
首先,冻结的空气。
其次,时间似乎冻结了。
就连桥下的河水,似乎也已经不流了。
突然间,肖征贵动了。
几乎与此同时,吴天明也动了。
握枪,拔枪,出枪!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解冻了河水、时间与空气。
只有一声枪响。
谁开了枪?
谁没有开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手相争,没有开枪的人,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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