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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无名(连载更新中)

 英雄无名(完整版)

      1
                 
  一九四二年,秋。
  双桥镇。
  这是一座小镇,因为南北各有一座漂亮的石桥而得名。南桥距镇上十公里左右,因为前几年发大水,石桥被冲垮,于是临时建了一座木桥。经过几年风雨的洗礼,木桥已有些陈旧。
  过了南桥,就是南桥村。
  村子在一座小山下面,有几十户人家。村子中间有一个宽阔的晒谷坪。坪边,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黑色的枝干上没有叶子,没有板栗,却有一轮斜阳,血红的,象谁的眼睛,盯着坪里的人群。
  全村一百七十三号人都来了。
  栗树下面,一排站着七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另外,晒谷坪的出入口的地方都日本兵把守,清一色的是“三八大盖”步枪,都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另外,东面高地上,还架着一挺“鸡脖子”机枪。
   
   
  2 
        
  人群渐渐地静下来。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站了出来。他左腰系着一柄一米多长的军刀,虽然人不高,却也面方耳阔,虎背熊腰,一幅威风凛凛的样子。看样子不足四十岁。
  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全场。然后向大家鞠了一躬,一张嘴,竟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刚调来不久,可能有很多人不认识我,你们可以叫我武宫少佐,大日本皇军的驻本地的最高军事负责人。——请各位先静一静。——今天,把乡亲们召集起来,不是为了征粮,而是找一个人,一个与大家毫无关系的人。”他顿了一顿,“据可靠情报,昨天晚上,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混进了我们的村子。而且,此时就在现场。请各位把他请出来,我们马上走人。”
  大家面面相觑。
  半晌,武宫少佐不见有人做声,又提高了声音,“那个游击队的听着,不要心存侥幸。你就是化成一只麻雀,今天也别想飞出我的手心。——有种的,自己走出来,省得连累了乡亲。”
  依然没有动静。
  少佐向身后招了招手。
  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子偏瘦,尖嘴猴腮。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虽然他身着一套崭新的保安团制服,虽然他的头发长了许多,而且梳着漂亮的中分头,但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村大夫肖凡勋的儿子,书名叫肖征贵,因为眼角有块小疤,平辈人都叫他三疤子。他以前在镇里上班,据老大夫说,前些日子,参加了救国部队,打小日本去了。
  没想到,竟然当了汉奸。
  
  
  3
           
  三疤子一言不发地向走过去,将人群向两边分开。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个村不足两百人,谁化成灰了,谁都认得。
  走到半路,三疤子停住了。
  一个老人挡在了他的前面。白发银须,面目清癯,正是老村长。
    他比肖征贵要高半个头。
  “贵儿,做事要积点儿阴德。”
  三疤子抬起头,看着老松树一样笔挺的村长。他的眼睛小,白比黑多,有些睡眼惺忪的感觉。他的脸比较白净,近一些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的小疤,在微微地动。
  “你猪油蒙了心肝了,贵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老村长有些激动,明显地加重了语气,“你咋跟了日本人呢?日本鬼子占我河山,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你这是在残害忠良,为虎作……”
  “叭!”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断了老村长的慷慨陈词。
  老村长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最终吐出的是一口鲜血。
  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
  他慢慢地倒在地上,血随即在地上漫开。
  什么时候,肖征贵的手里多了一把枪。
  一把崭新的驳壳枪。                
  人群骤然死一般地沉寂。
  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村口有一只乌鸦在叫。
  肖征贵吹了吹枪口的青烟,还枪入鞘,继续往前面走。
  这时候,他还没走到身前,人们都自觉地让开。
  然而,没有几步,又有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这回,是他的父亲——村大夫,肖凡勋。
  他和老村长的年纪差不多大,但比老村长要瘦小的多,再加上背有点驼,所以站在面前,只有他儿子的下巴高。
  “你给我站住!”他青着脸,厉声喝道。
  三疤子理都没理,伸出手去,象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父亲扯在身后,一边还往前面走。
  “孽种!你瞎了眼了,连老村长都杀。你把祖宗的颜面都丢尽了!今天,不准你过去!”老父亲一个跨步,又挡在了三疤子的面前。他张开双臂,和他儿子对比起来,真有点螳臂当车的味道。
  三疤子伸出手去。这回,他加了些力量,只把老父亲推了一个踉跄。幸好有个人扶住才没有跌倒。
  肖凡勋不依不饶,稳住身子,再次挡在路中间。
  “除非,你让老子也躺下!”
  三疤子依然没有说话,但脸上,没有半点退却的意思。
  有细心的人又发现,他眼角的小疤,又开始在微微地动了。
  全场气氛紧张起来。
  人们纷纷地盯上了三疤子的手和他的枪。
  ——“大伯,您让让吧。”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几乎全场都听到了这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一个魁梧的男人,什么时候,走到了老大夫的身后。
  他的穿着和当地的农民没什么两样,又旧又破。可是,他一站出来,却和其它人有明显地区别。具体也说不出在哪里有区别,可能是个子比较高大吧,也可能是眼睛。他的眼睛很深隧,眼里有一种光,象寒冷的刀光,又象是温暖的阳光。
  他拍了拍老大夫的肩膀,“谢谢您老人家。”
  他不慌不忙地挤了出来,在三疤子的面前停住了。就象一只白鹭,站在一只倒毛鸡面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三疤子没有做声,侧身让开。
  大汉慢慢地往前面走去。
  看得出,他的左腿不十分得力。
  三疤子让过大汉,转过身来,准备跟在后面。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他转过来,是她的妻子小菊。
  她的妻子眼睛是双眼皮,很清澈,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清澈。
  ——“你,让我很失望。”

  
    4 
              
  好一阵子,大汉才走到栗树下。
  阳光照着他的脸,剑眉刀唇,轮廓分明,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游击队员,”他看着少佐,眼里没有丝毫的惧意。
  少佐打量着他,赞许道:“是条汉子。”
  “我姓吴,叫吴明。我因为受伤逃到这里来的,与村里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吴明,没有名字,想做无名英雄啊?”少佐顿了顿,冷笑道,“你叫吴天明,本地游击队的队长,我们一直都在追踪你。”
  吴天明没有分辩,冷冷地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就来杀我啊。我一个人杀了十几个鬼子,早就赚足本了。”
  “别虚报浮夸,我们有详细而准确的资料,你只杀了五个皇军战士。——想要我杀了你啊?”少佐的笑容有了些暖意,“其实,我不喜欢杀人,特别是你这样的好汉,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吴天明并不买帐,沉声道:“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杀了你。”
  “这样的话,我听得很多,”少佐并不恼怒,“肖征贵前些日子就这么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他当时的口气没有你这么硬。”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站在一旁的肖三疤子。
  他看着远方,白净的脸皮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有个外号叫‘金枪少佐’,那是因为我喜欢枪。我也喜欢枪法好的人。”少佐感慨地道,“很遗憾,中国人枪法好的并不多。你算是一个吧。”少佐态度诚恳,语气温和,向是在和老朋友说话。“不是对手,就是朋友,这是我为人的信条,我希望我们能合作,真诚的合作,为中国的未来,为东亚的未来——”
  吴天明打断了他的话,“同你这种双手沾满了血腥的人合作,我宁愿去死。”
  义正词严,不容辩驳。
  “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要可怕的多。”少佐不以为然,“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叫任何人改变观点和态度。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过去询问一下肖征贵。”
  众人再次把眼光投向了肖三疤子。
  肖三疤子脸上的那个疤子其实很小,并不影响整个面容。
  吴天明也白了肖三疤子一眼,冷冷地道:“这种人,还不配和我说话。”
  “那你只有回去,亲身地体会一下了,”少佐说着,挥了挥手。
  两个日本兵的走过来,枪对着吴天明,示意他走。
  吴天明缓缓地迈开了左腿。
  其中一个兵嫌吴天明动作慢,用日本话骂了一句,踢了吴天明一脚。
  这一脚力气不大,却结结实实地踢中了吴天明的左臀。
  吴天明去势不稳,向前踉跄几步,支撑走到少佐身边,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人群中有的人都失声叫了出来。
  然而,吴天明并没有倒下,反而向左侧身,右手一伸,握住的却是少佐左腰的刀柄。
  同时,身子并没有停,顺着去势,拔出了长刀。
  此时,还是没有停,顺势反身后撩,直取少佐的颈动脉。
  果然不愧为游击队的队长。这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快速准确,却又出乎了所有人意料。深厚的功底,过人的胆识,迅捷的应变,缺一样,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有的人在惊呼。
  有的人在担心。
  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叭!”
  就是这时,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终止了这一切。
  子弹从吴天明的右胸口射入的。
  那把寒光四溢的武士刀,在离少佐咽喉半尺的地方止住了。
  吴天明看着开枪的人,喃喃的道:“……狗……汉奸……”
  说着,他身子慢慢地倾斜,倾斜,终于倒在地上,不动了。
  那把刀,跌出了好远。
  开枪的依然是肖征贵。
  他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把枪插入皮套。然后走上前去,跨过吴天明,捡过那把武士刀,递给少佐。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少佐竟然还在笑。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少佐的手里也多了一把枪,精致的,金光耀眼的左轮手枪。
  这时候,人们又想起他的外号——“金枪少佐”。
  他还枪入袋,一手接过肖征贵递来的刀,插入刀鞘,一手拍着肖征贵的肩膀,笑道,“好样的。”
   
    5 
             
  生和死倒底有多远?
  在村大夫肖凡勋看来,只有半公分。
  等到日本人走远。肖凡勋便带着众村民,把倒在血泊中的吴天明抬到屋子里。
  也许是他命硬,也许是阎王爷看他年轻,也许老天希望这个故事后面再长一些,再精彩一些,吴天明竟然还有一口气,那颗子弹竟然离他的心脏还有半公分远。而且,是穿背而出,没有停留在身体上,所以连手术都不必要。止好血清好创,只要不再受到感染,康复应该很有把握。止血清创这对于行医五六十年的肖凡勋来说,只是小儿科。
  老村长死了。
  肖征贵的那颗子弹直接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死了,腰杆还是笔一样的直。
  在场的很多人都哭了。
  包括肖凡勋。
 
                
  6
                 
  老村长葬礼的隆重,是村里近年来没有的。
  因为,大家都自觉地尽心尽力。特别是肖凡勋。他不仅让儿媳小菊戴了重孝,而且还承担了几乎所有的费用。
  第三天,上山的时候,全村人都出来为老村长送行。
  大家为他垒了座又高又大的坟墓,并竖了一块石碑。上面,有两个字凿得特别显眼——“英雄”。
  一切弄好了,已是傍晚时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肖凡勋。只过了几天,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站在那里,让人担心,那阵山风,会不会将他吹走。离开的时候,他还亲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按当地的习俗,平辈人根本没有必要行此大礼的,可肖凡勋似乎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下山来,他先走回家,看了看伤在床上的吴天明。
  吴天明是条好汉子,从晕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定要杀了你,金枪少佐!”这句话让肖凡勋甚至在床边服待的小菊倍受感动。想想自家的肖征贵的罪过,于是对吴天明照顾得更加备细。
    吴天明身子骨本来就好,养了两天,伤情恢复的比预料得还快,精神也很不错。
    肖凡勋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就可以下床了。
  第三天的黄昏,他来到床前,跟吴天明说,叫他安心养伤,不用考虑其它,伤好了,再为国家多杀鬼子,最好连自己的那个孽种一齐杀了。 他又把儿媳妇小菊叫过来,叮嘱她要好好地照顾好这位游击队的英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说游击队为了老百姓,命都不要了,老百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另外,他还说了儿子的事,说对她不住,叫她不要将那个汉奸放在心上,就当没有那个人了。 小菊觉得公公今天的嘴特别多,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要出门。肖凡勋说邻乡有一个重病人等着他去看。小菊问是什么人,得的什么病,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肖大夫含糊地回答了几句,小菊一句也没听清楚,也不好多问。
    说完,肖大夫到里屋取了药箱,走出来。
  走了几步,想了一想,又折回去,跟小菊说,在床脚的小土罐里,还有一些钱,并叫她有空的时候,去镇上称起肉回来,给英雄补充一点营养。
  再走出来,他看到了栗树上的夕阳。
  和那天的一样红。
  树下,有几个男女在说闲话,看他走近了,大家都静了下来。
  肖凡勋向大家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他走远了,那几个人又开始说了。
  肖凡勋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无非是他的儿子肖征贵。
  ——那个孽种。
  他有三个儿子,但长大成人的,只有这一个。从小,他就觉得那孩子与一般孩子不一样,特倔,又不爱说话,不爱交结。如今,村里别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女都成群了,而他才结婚两个月。其实,他一直也没有做过什么过于出格的坏事,而且,两口子感情还过得去。俗话说得对,“老实人做结巴事”,他不做就不做,那一做就丧尽天良。
  可怜小菊这个贤慧懂理的好闺女,却摊上这样一个破落户。
  有时候,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小菊能跟吴天明过日子,而吴天明又是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一生真算是值得了——这把老骨头偏偏没有这个命。
  快到村口了,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在路边采野花。
  那是老村长的外孙女,小名唤着丢丢。她的父母双亡,所以叫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为的是好养一些。
  他又想到了老村长。两人差不多大,经常一起喝酒。死的前一天晚上,他还碰到了老村长。老村长刚从从镇上回来,提着两斤好酒,一块肥肉,一个劲地邀他去喝两盅。他却因为有病人,推脱了。若知道会发生这些事,那天晚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去了。老村长的酒量,其实只有他的一半。
  他一边想着,一边摸出几块铜板,把丢丢叫过来,轻轻地放进她肚兜的小口袋里,叫她去买糖。
  丢丢很开心,送了一朵花给他。
  那是朵野菊花,金黄的。虽然不是金子,在他看来,此时却比金子都还有意义。
  走出了村子,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看。
  他看到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其实非常美。有竹,有树,鸟窝,有房屋,有袅袅的炊烟,还有弯弯的小路。
  路上,他还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很长,而且并不象人那样躬,村子前面,是一条小河。
    秋天了,河水清清浅浅。
  河堤就是大路。
  他走得很从容。
  转了一个山坳,回头已经看不见村子了。
  这时,大路和河就分开了。
  大路再走几步,就是南桥,那里通往双桥镇。
  河水则流向落叶潭。
  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继续顺着小河走。
  落叶潭是这条河水最深的地方,很少有人能潜到底。
  潭上面有几棵枫树,都不大。秋天,叶子有的还是青的,有的有些泛黄,有的则已经透红了。
  肖凡勋在树下站住。
  他伸出手去,本想摘了一片枫叶,后来,又止住了。
  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水。
  潭水蓝茵茵的。
  不知是冷,还是暖。
   
    7              
                 
  又过了一天。
  双桥镇。
    百花楼,是本地最有名气酒楼。
  菊花阁,是百花楼的雅座,在二楼。
  小菊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
    一股浓浓的味道扑面而来,有酒香,有菜香,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香。
  里面有三个人。两个女人,都很漂亮,都很年轻。一个远一些,在规规矩矩地弹琴。另一个,在给男人倒酒。
  男人就是肖征贵。
    看到突然其来的小菊,他显然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
    他屏退两个女人,问:“你怎么来了?”
    小菊阴沉着脸:“我不能来?”
  肖征贵脸上堆起了笑容,“哪里,哪里,一路辛苦了吧?来,吃点东西来。”
  小菊看到他点的满满一桌酒菜,冷冷地道:“你倒挺享受啊?”
  肖征贵拨了拨遮住眼睛的长发,抬起头,继续笑道:“其实,早知道你来了,我特意在这里等你的。你看我选的地方都是‘菊花阁’。我们两口子也好久没聚了,来,喝它几杯。”
  “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今天,我来这里,连自己都想不到,何况你,”小菊依然没声好气,“再说,知道我来,还叫那样的女人,你把我还当人吗?”
    肖征贵没有作声,但笑容还在。
    “事情说完了我马上就走,”小菊不屑地道,“这地方,别污了我的名声。”
  肖征贵问:“有什么事?”
  “自己看看吧。”
  小菊递过一张纸条。
  肖征贵一看,上面是父亲的小楷,有些水渍,但大致上还是认得的。
  肖征贵看完,问:“他怎么了?”
  小菊眼圈红了,说话有些哽咽,“今天早上,有人落叶潭发现了他……”
  肖征贵喃喃自语:“前几天都还好好的。”
  “还不是因为你气得,遗信上说得清清楚楚——”说到这里,小菊提高了声音“——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吃喝嫖赌,杀人放火,样样俱全!好端端的一个家,好端端的家族名声,被你一下子全毁了!”
  肖征贵倒了一满杯酒,一口饮下。然而他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多一点血色。
  小菊并不甘休,“你做什么事不好,偏偏要投靠日本人——”
  “别说了!”肖征贵突然道。他睁圆了眼睛,那个伤疤让他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第一次看到丈夫这样发火,但小菊却没有半点害怕,反而再度提高了声音:“我就要说,只允许你做的我都说不得?因为你杀了老村长和游击队长,全家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因为你的堕落,让爹丧失了唯一的希望,才走上那条绝路的,他希望以死来唤回你的良心。——你知道吗?当初得知你参加救国军的消息后,他高兴得都不知道姓什么了,逢人便说,说他儿子有出息,说他肖家有传统;你知道吗?你杀人之后,他几天没露过一次笑脸,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知道吗,有一回半夜,他一个人起来,到外面哭。是你告诉我,他从来不哭的……”
  “够了!”他大声吼道,几杯酒下肚的他,脸色更加白。
  “不够!”小菊针锋相对,“相对于你滔天的罪行来说,这几句话远远不够!”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肖征贵缓和了一下语气,看样子,他的确在忍耐。
  “呵呵,你还知道忍耐?”小菊冷笑道,“我说到你痛处了?你还知道羞耻了?既然知道痛知道羞耻为什么还要做禽兽不如的事?”
  “我赌你再说一句,”肖征贵手差点指上了小菊的脸,语气中威胁的意思很明显。更重要的是,眼角,那块不显眼的小疤,在明显地抖动。
  小菊毫不示弱,“我当然要说,你杀了我我也要说。说给所有人知道,你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你是个杀人犯,大汉奸——”
  “啪!”
  肖征贵结结实实地扇了小菊一个耳光。
  他的出手很快,也很重。
  小菊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翻倒在地。
  顿时,她嫩白的脸上,现出了五个手指印。
  肖征贵还在咆哮,“看不起我,你给我滚!臭婆娘,老子身边有的是女人。你滚得远远的,滚出我肖家。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骂得很刮毒,言语里面尽是无情肮脏污辱和讨厌。
  小菊平时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又气又忿,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血从她的鼻孔里流了出来,鲜红的,还好不多。
  跟着流出来的,是眼泪。
  小菊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面走。
  快到门时,她转过来,盯着对肖征贵,那眼光含着泪,象两柄闪着寒光的利剑,足以穿透一个人的心。
    半晌,从她洁白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不得好死!”
  
               
  8
                 
  秋意,一天比一天浓。
  吴天明,则一天比一天好,渐渐地,但左腿已经可以来去自如了。
  这一天,他起得很早。
  出门的时候,太阳也刚刚从后面山上露出头来。一缕清纯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象谁的目光,说不出的温暖。
  对门山上,是蓝蓝的天。天上,云不多,但都很美,或淡黄,或桔黄,或银白,慢慢地向南飘去。
  “早啊,”是小菊的声音,很脆。那次,小菊本想借奔丧的机会,劝一劝丈夫,希望父亲的死,能使他幡然悔悟。可肖征贵不仅没有悔改的迹象,反而打了她一耳光。按平时的脾气,她会径直回自己的娘家,再也不管他肖家的事。想想刚死的公公无人安葬,想想自己在他家过去那些平安和谐的日子,再想想伤在床上要人服侍的那个游击队长,她最终选择了回南桥村——他不仁,自己不能不义。
  时光似乎很容易治好一个人的心理创伤,现在的她,脸上涂满了阳光。
  和阳光一样灿烂、温暖的,是她的笑容。
  她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办了公公的丧事,治好吴的伤,自己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认为,人做善事,不一定在将来会有什么好的报偿,但一定会在当时,得到愉快的心理报偿的。
  她拿着梳子,出来梳头。
  “你也早,”吴天明点了点头。
  小菊挽了个漂亮小巧的茶花髻。
  “你的头发挺好的,”吴天明随意说了一句,因为态度真诚,又因为声音低沉,所以象鼓点一样,让听者的心有一点震动。
  “是吗?”小菊笑得更灿烂了,她转过头去,吴天明看到了一丝羞涩的红云。
  “——我的枪呢?”他突然道,“你到老村长家取了没有?”
  “早取了。锁在柜子里呢,”小菊道,“我就知道,那是你的命。”
  吴天明笑了笑,“你去拿一下好吗,好久没碰了,手有些痒。”
  “好的,”小菊很快拿出来了。
  沉甸甸的,也是一把驳壳枪。
  她倒拿着枪管递给吴天明。
  大概是有些年月了,有些脱漆。
  那把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枪,一到吴天明的手里,随即盛开成了一朵花,不停地旋转着的黑花。
  只看得小菊眼睛都直了。
  “我想跟你学枪,”小菊突然道。
  “这是花动作,根本没有什么用的,”吴天明手一停,准确地握住枪把。
  “不学这个,学杀人,”小菊很认真地道。
  “为什么要学杀人?”
  “为了杀人。”
  吴天明笑了笑,没有再问。
    “从现在开始教啊?”小菊趁热打铁。
  “枪,其实没有什么巧,无非两个字,快和准,”吴天明道,“相对于准,快其实更重要,也更难练。”
  “不要教我那些理论,那些都懂,问题是现在枪在我手里,我要杀人,应该怎么做,”小菊很直接。
  “先练拔枪,”吴天明道。
  “为什么要练这个?打仗的时候难道还没机会拔枪吗?”
  “如果你的拔枪快到一定的境界了,就等于,你时时刻刻用枪指着对手,”吴天明道。
  小菊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特别是正面的对决,出枪的快慢,几乎决定着枪战的胜负,枪手的生死。”
  “我试试。”
  她取过枪,插在腰间。
  突然以最快的速度,握枪,拔枪,举枪,瞄准,然后对着面前的那棵桃树,大声道“给我站住,要不然就开枪了。”
  吴天明笑了。
  小菊道:“怎么样,够快的吧?”
  “是比较快,”吴天明道:“你用的时间只够我拔三次枪。”
  “我不相信。你来试试。”
  吴天明接过枪,插在腰间,然后手张开。
  “你数一二三。”
  “一、二、三”
  三字音未落。
  枪已在吴天明手上端着。
  “我没看清,再来一次。”
  第二次,小菊依然没有看清。
  吴天明作势还要来一次。
  “别把你的伤口弄返了,”小菊道,“不可思议。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快的动作。”
  吴天明笑道:“我可不是最快的。”
  “还有人比你更快?是谁?”
  “武宫少佐。”
  “那个日本人?”
  “那天,我抢他刀的时候,连我都没看清他的手里是怎样多出一把枪的。”
  “那不是神了?”小菊咋了咋舌。
  “据说,他是日本军中的第一快枪手,‘金枪少佐’的名号不是捡来的。”吴天明道,“据我们的资料,他一个人,竟然杀了四十九个中国人。其中不乏国军,八路军的用枪高手。”
  “四十九个?”小菊咋了咋舌,“怎么那么残忍?”
  “这还是直接死于其枪下的,他间接杀害的中国人,无法统计了。”
  “真是个杀人恶魔!”
  “另外,还有你丈夫枪法也蛮不错的。”
  一听到肖征贵,小菊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她讨厌“金枪少佐”都还没到这种程度,“不要提他,他现在是汉奸,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但他的出手挺利落的,”吴天明道,“这点我们不能否认。”
  “他比起少佐怎么样?”
  “肯定慢一些。”
  “和你比呢?”
  “不好说。比了才知道。”
  “那天他不是在你拔刀之前,出了枪?”
  “那依不得的,首先,我受了伤。拔枪别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全身每一个部位都要十分的协调,某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动作。另外,我拔的是刀,别人的刀,别人的刀和自己的枪是完全不同的。别说刀,就是同一种枪,别人的和自己的都有感觉上的差别。感觉上的差别必然造成速度上的差别,因为,拔枪到了一定程度,完全是凭感觉的。如果伤完全好了,如果我用的是自己的枪,我估计有七八成把握胜他。”
  “有不有可能,有一天,我的出手比他还快?”
  “为什么一定要比他快?”
  “总有那么一种预感,某一天,我们可能会在战场上见的,”小菊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你难道还想上战场啊?”吴天明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种年月,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只知道,枪这方面的事是说不清的。”吴天明道:“这些动作看起来很简单,有时候,也要一定天赋的。部队里,很多人都练过,但真正练到家的也不多,可是有个家伙,没见他怎么练,出手却并不比我慢多少。”
  “是吗?那我有信心了。从现在开始,我天天练。你在旁边看着。开始——”
  小菊说做就做,拉开了架势。
  于是,小小的院子里,除了阳光之外,又多了许多略带磁性的男人的声音——
  “手不要那么僵硬。”
  “动作要连贯。”
  “眼睛不要看枪,不要看手,盯着前面的‘敌人’。”
  “手还要抬高一些。”
  “不要发抖。”
  “拔之前,尽量放松一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出其不意。”
  “拔枪的时候,所有可有可无的动作只会浪费时间,所以动作一定要简洁干净。”
  “有的人把拔枪比喻成写诗,甚至做画。”
  “这次比较漂亮,有进步。”
    “挺好的,你真是个天才!”
  ……
  
  
    9
  七天之后。             
  又一个深秋的清晨。
  吴天明走得很快。
  向北,是往镇里去的。
  他是悄悄地出来的,没有跟小菊说。但他留了纸条,对她这些天来的关怀与照顾表示了谢意。
  太阳还没有出来,晨风有些凄冷。
  青石板的路上,还有薄薄的霜。鞋子踩上去,会留下一个湿湿的印子。他知道,这些印子,现在看起来这么明显,等一会儿,太阳出来,霜一化,就会不见。看着这些霜,他想到了人,活在世上时,很多人都认识你,关心你,一旦一死,你就会象霜一样,被岁月的阳光融化。
  路边有水声,对岸有鸟叫,都很好听。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其实,他昨天就可以走的,按以往的性子,他前天就会走的,但这次,他今天才走,甚至,今天,他都不想走。
  发现自己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了。
  他回过头,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子似乎还在睡梦中,静悄悄的。
  偶尔的鸡啼,不时地唤起一些美丽的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开满了一种花,清丽淡雅,芬芳宜人。
  ——小菊,他又念及了这个亲切的名字。那个美丽而又清纯的小菊,那个直爽而又善良的小菊,那个温柔而又倔强的小菊,几乎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位置。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长,有些凉,有些汗,握在手里,象握着一块晶莹温润的玉。
  她的腰很软,每次扶住的时候,他都担心,她会象柳条一样软倒在自己的怀里。
  很多次,教枪的时候,他都想顺势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不再放开。他不敢肯定,她一定不会拒绝,但他绝对有把握,让她无力也无法拒绝。毕竟是游击队长,伤好了,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三四个壮汉,他也有把握几招之内治得服服贴贴。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那样做会害了她,因为自己无法给她幸福,因为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因为这该死的战争。
  就在这几天,他发现自己老了。发现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淡了。就在这几天,他想起了家。
  他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最好是就此结束。
  他甚至希望摆脱,永远地摆脱,身上的这把杀人茹血的,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枪。
  他很想做一个农民,在南桥村这样的村子里,盖一间木屋,找一个,哪怕比小菊差十倍丑十倍的女人,种一种田,挑一挑水,或者看一看东升西落的秋阳。
  但是,做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做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知道什么是梦想,什么是现实,知道梦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而这种差距,大多数的时候,是无法弥补的。
  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并不是为自己活的。
  为了完成任务,他必须离开。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战争还在继续,那么,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象脚下的路,此时此地,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一条,这一条通往镇上的路,通往凶险和未知的路。
  前面就是南桥。
  陈旧的木色,让人担心它能不能经历下一场的洪水。
  他觉得脸上有些痒了。起来还没有洗脸呢。
  他下到河边,捧了捧水,洗了洗脸。
  水有些冷,但很干净。于是,他忍不住趴下来喝了两口。
  那种冷,一直沁到心里去了。
  随着涟漪渐渐地散去,他看到自己的脸,休养了一向,竟然白胖了许多。
  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朵花飘落下来。
  金黄色的野菊花。
  菊花是不落的,何况,又没有风。
  诧异间,他的手已经搭上了枪柄。
  这时,他看到了水里多了一张脸。
  比菊花还要美丽的脸。
  “你来了?”
  “我不能来?”是小菊,今天穿着碎花小满襟,很合身,也很好看。
  花是她扔下的。
  “可以,”吴天明道,“但我还是希望你回去。”
  “你呢?”
  “我要去镇上。”
  “不去可以么?”
  “不行。我有任务在身。”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去了,就可能回不来了。”
  “倒底是什么任务?”
  “杀武宫少佐,”吴天明知道自己必须说了,不然无法说服她,“因为他对我们游击队的威胁实在太大,上级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锄掉他。你知道,我的枪法本来就比他慢,和他对决,胜算不足三成。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肖征贵,所以我此去凶多吉少。”
  “就是死,我也和你一起去,”小菊对吴天明道,并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
  “你真不怕死?”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吴天明沉吟道:“就这一个原因?”
  小菊道:“你说呢?”
  两人一阵沉默。
  “我还是不希望你去?”吴天明想了想道。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去?”小菊又问,感觉两个人今天话都比较多,而且说的多是些重复的话。
  “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为什么不希望我死?”
  “因为——”吴天明突然一横心,“因为我爱你。”
  小菊笑了。
  象一朵盛开的菊花。
  这时候,好象太阳出来了。
  这时候,好象霜都融化了。
  “其实,我们去不一定是送死,你不是说你有三层把握吗?再加上我呢。你不是说我很下苦功很有天赋嘛,你不是说我进步很快吗?其实,早就知道你有离开的一天,所以,我非常刻苦的学枪。你在的时候我在练,你不在的时候,甚至你睡觉的时候,我都还在练。你看,我的手上都起了许多血泡。我做这些为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和你一起走上战场,杀日寇,杀汉奸啊。——相信我,我不怕苦,不怕死,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她望着吴天明,那恳切的目光,告诉他,冰一样纯洁、火一样热烈的心,是不容拒绝的。
  吴天明沉吟不语。
  他的眼里仿佛有泪光。
                 
    10
                 
  双桥镇,北营。议事厅。
  武宫少佐穿着黑色的和服,正在做画。
  他画的是一幅墨梅。枝干重笔浓墨,苍老虬劲,花瓣侧锋淡写,气韵生动。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
  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持笔点染。稳定,熟练,而富有节奏感。
  客观地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白皙细长。第一眼见到,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持笔的手,一旦握上了枪,便会成为天底下最恐怖的手之一。
  这只手,亲自将四十九个生命埋葬。
  在军部的档案里,每一个都有详尽的记载。这其中除了三个老人,五个小孩,和十一个女人之外,其余全部是使枪的好汉。里面,让他成名的一战,也是至今让他最为骄傲的一战,是在前年,当时他被三个游击队的枪手,用手枪指着背心,而他自己则举着双手做投降状。后来,他突然收手,拔枪,反身,卧倒,将那三个中国人一一击杀,而自己只受了一点轻伤。当时,他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日军,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后来,传到日本国内,也受到了媒体的大肆宣扬,并因此获得了天皇的诏见。天皇为了表彰他的功绩,特地奖了他一把精工制作的24K镀金左轮手枪。因此,他又被人称这“金枪少佐”。
  原来,双桥镇这一带,游击队比较活跃。上级把他调过来只一个月,形式便大有改观。
  特别是最近半个月来,双桥镇再没受到过一次袭击。
  那支游击队,受了上次的重创之后,如今只能龟缩在北桥一带的深山里,不敢出头。
  梅花画完了,他题了款,拎上了自己的印章。
  他仔细欣赏着自己的中国画,就象欣赏一个中国女人。
  这两样,是他所认为的中国为数不多的好东西。
  创作其实也有快感的,虽然没有某些快感来得猛烈,但更加持久。
  这时,有人前来报告——“百花楼新来了一个女人。还是未开苞的处子,名唤玉儿。老板不敢让她接客,先请太君去看看。”
  少佐欣然应允。
  创作的快感虽然更加持久,但没有某些快感来得猛烈。
  
    11
                
  晚上,有弯月如眉。
  百花楼的灯笼象秋夜流出的血。
  樱花阁,是专门为少佐的预备的房间。
  烛台上,点着十根大红蜡烛,因此显得温馨详和。
  少佐被老板请进了屋里。
  屋子里摆了一大桌酒菜,还是热气腾腾的。
  “太君慢用,我这去叫玉儿姑娘来侍侯您。”
  一会儿,老板引着两个女人过来了。看装扮是一个丫环和一个小姐。
  丫环抱着一把琵琶,小姐穿着新娘妆,蒙着红盖头。“这就是玉儿姑娘,这是歌女小珠,”老板说着,怕少佐担心,又道,“她们身上都已被士兵搜查过了,没有武器。”
  “为什么要蒙着头啊?”
  “这是我们新娘子的装扮,想请太君尝尝中国洞房花烛的滋味。”
  少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轻轻地挥了挥手。
  老板知趣地出去了。
  小珠在一个角落找了凳子,坐下,手指轻轻一拢,弹出的是日本曲子《樱花》。
  少佐过去,轻轻地拉开玉儿的红盖头,颔首赞许,“果然是玉一般的人儿。来,小娘子,坐下。”
  玉儿不肯,却被少佐一把牵过来,按在椅子上。
  “来,陪相公喝杯酒,”少佐亲自提壶,为玉儿斟了一杯,递过来,“这可是十年的陈酿,香得很。”
  玉儿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喝酒。”
  “再不会喝,也给我个面子好吗?我可是很少给中国人倒酒的,”少佐笑道,“你放心,这没放毒药。”
  “哪里哪里,我只是从来没喝过酒,”玉儿道,看看实在推辞不过,也接了,浅浅地抿了一口。
  看来她真喝不得酒,只一口,就已如面如桃花了。
  “好样的,这才象我的新娘子,”少佐看在眼里,越发喜欢,一手拥向玉儿的肩膀。
  玉儿轻轻地将他拨开,站起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鸽子肉脯,放在少佐的碗里,“大人虽然酒量好,可是酒毕竟容易伤身子,再加上公务繁忙,还是多吃点菜,对大人有好处。”
  “好好好,小娘子真懂得体贴人啊,好,够了,”少佐看看玉儿还要夹,于是,伸出手去按住玉儿的手。
  玉儿依言放下筷子,坐了下来。
  但少佐的手似乎舍不得离开了,还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她的手。
  可能是因为羞涩,玉儿的脸越发红得厉害。
  眼睛不敢正视少佐,斜看着一边。
  少佐知道,未经世的女人,都是这样子,不仅不介意,反而笑容满面。看样子,是越发喜欢的紧了。
  兴致高时,他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饮下。
  珠儿的琵琶已经换了几个曲子了。
  现在是《春江花月夜》。
  樱花阁,仿佛已是春天,满屋子洋溢着春的气息。
  不知不觉,酒过了三巡,夜到了二更。
  少佐已有了几分醉意,看看夜色已深。
  “中国话说的好,春霄一刻值千金,我们就趁早休息吧。”
  他的眼里除了酒意,还有火花。
  珠儿出去了。
  放下了琵琶,带上了门。  

  12
            
  少佐的脱了上衣,搭在衣架上。
  然后,开始解着皮带。皮带穿着他的枪套。
  “快点脱衣服啊,愣在那里做什么,我的好娘子。”
  玉儿不好意思地道:“我去吹蜡烛。”
  玉儿走到烛台边,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还好,窗口还有一弯月儿,发着淡淡的昏黄的光。
  “咣当!”回来的时候,她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带倒在地上。
  玉儿道:“珠儿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琵琶乱放在凳子上,摔坏了就麻烦了。”
  她一边说着,躬下身子就去捡。
  “不用捡了,”少佐笑道。
  “怎么不捡呢,琵琶很贵的,就是没摔坏,也怕踩坏啊?”玉兰说着,已把琵琶捡到了手。
  ——“你为什么要杀我?”
    少佐突然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奇妙的话。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出来,他的话不象是开玩笑。
  那话里透出的分明是一种寒意。
  就如窗外透出的深秋深夜的月光。
  玉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杀大人您呢?”
  “别再演戏了,你是一个不称职的演员,”少佐的声音越发冷了,“最好不要动藏琵琶里的枪,要不然,你会后悔的。”
  玉儿呆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办才好。
  借着暗淡的月光,她可以看到少佐站起来了。系好了皮带,正在穿衣服。
  “你想等我解开皮带,等我离开枪后,再用琵琶里的枪杀我。”少佐冷笑道,“你这个计划,非常聪明,也非常周密,可惜你要面对的是我。——我能杀那么多人,我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完全是靠运气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玉儿知道再装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如何应付困境。
  “——你低估了我,”少佐继续说着:“我经历过太多的暗杀,所以警惕性比你们想象的要高。我知道,想杀我的人比我杀的人还要多的多。别人以为我最松懈的时候,其实是我戒备心最强的时候,比如说洗澡,比如说吃饭,比如说做爱。和你喝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少佐点亮了烛台,他的表情很轻松。
    “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的血茧告诉我,那是一双握枪的手。”
  她的确低估了眼前的这个其貌不扬的日本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要掩饰一下自己的手。
  “你是初学枪的,而且练得很苦,”少佐接着道,“一个女人,练枪练得这么苦,一般都有深深的恨。”
  玉儿并没有否认。
  “一个有深仇大恨的中国女人,带着枪,和我喝酒,我想不会是看上了我,”少佐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带着枪?”
  “你肯定带着枪,这是我看到你的手之后便下的结论。我一直在想你的枪会放在哪里。身上,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要面见我,都得经过我手下的搜身。我之所以认定其在琵琶后面,有四点理由。一,琵琶后面可以藏枪;其二,今天的琵琶声有些低沉;其三,一个以弹琵琶谋生的歌女,总不至于大意到忘记自己饭碗的地步。这三点,使得我怀疑这琵琶可能有问题。最后,当你故意把琵琶弄在地上,执意要捡的时候,我断定了枪就在里面。”
  玉儿握紧了手中的琵琶。
  她不得不承认,少佐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最好不要尝试开枪,因为你开枪之前,我可以让你死四五遍,”少佐似乎洞穿了玉儿的心思,“你既然苦练过枪,你既然来了,相信你应该对‘金枪少佐’有所了解,相信你也应该知道,我说的话,不是为了吓你。——把琵琶放下,轻一点。”
  玉儿当然知道他和枪法,所以老老实实地放下了琵琶。
  “你可以开枪了,”玉儿平静地道,对于失败,对于死,早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叫你的同党出来,”少佐没理她的话,自顾说自己的,“就在衣柜里面。”
  “就我一个人,”玉儿道。
  “不要骗我。一个女人,一个初学枪的女人,绝不可能有这么周详的计划,这么大的胆量。”少佐道,“我一生了解很多东西,其中,我最了解的是枪,其次,便是女人了。”
  “别人不可能,可我有可能,我本就不是一般的人,”玉儿口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感觉想掉进了冰窟,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看不清面貌的日本人,是不是传说中的神或者鬼。
  “可你依然是个女人。在我们喝酒的过程中,你不经意地往衣厨那里看了七眼,而珠儿一眼都没有。而且,这只是个普通的松木衣厨,虽然他足以容纳一个大汉,”少佐道,说完他略提高了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不要用枪。要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他是对衣厨说的。
  衣厨里,慢慢地出来一个魁梧的大汉。
  正是吴天明。
  玉儿道:“吴大哥,我对不起你,没完成你交的任务。”
  少佐微微地笑了,“原来是吴队长啊,想不到你的命真够大的,中了肖征贵的那一枪竟然还可以活过来。”
  “托你的福,”吴天明微微地笑着,转过来对玉儿说,“——小菊,你很出色。真的。——错,只能怪我。计划中,低估了对手。”
  “——把枪放下,”少佐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不,不要听他的,杀了他,你依然可以完成任务,”小菊对吴天明道,“不要管我。杀日本鬼子是主要的!”
  “我想他不会贸然行事的。我看过他拔我的刀,出手的确比较快,可是,即使他的速度再提高一倍,也比我慢。”少佐道,“我有把握先杀了你,然后在他开枪之前再杀他。我之所以不开枪,只是因为,我并不想再杀更多的人。而且,吴先生活着,对大家都有利。”
  “不要信他的,”小菊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不信,你可以叫他拔枪试试。”
  “你如果爱我的话,你就拔枪吧!杀了他,我死也就会瞑目!”小菊几乎是恳求了。
  吴天明不语,亦不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佐道,“如果我没有识破你们的计划,你的确很有可能杀了我。就是玉儿一人都有可能,可是当我识破的时候,你们已经败了,彻底地败了。如果吴先生再开枪,就显得比较不够聪明了。因为这一枪不仅挽回不了你们的败局,而且会把你最心爱的女人打死。”
  “放下枪,我就会放她。”少佐补充道,“她对我毫无用处。”
  吴天明将手搭上了枪柄。
  这时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于是小菊和少佐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吴天明的手。
  几乎与吴天明同时,少佐的手握住了枪柄。
  吴天明缓缓地拔枪出来,慢慢地弯下腰去,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希望你死。”吴天明对小菊道,“哪怕是用他的命来换,我都觉得不值。”
  他的声音很沉,象鼓点一样,震动着听者的心。
  少佐的手离开了枪柄,走过去,收了吴天明的枪,又回过头,收了小菊的琵琶。
  然后冷冷地道对吴天明道:“记住,男人做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带女人,特别是心爱的女人。”
  
    13
                 
  老虎堂。
  是一座临时监狱。
    阴冷,潮湿,肮脏。 
  这里亮着电灯,所以可以看见门首,木牌上面画着的一个怪首獠牙的东西。 
  吴天明一进来,便闻到了一种怪味,有点霉,有点腥,让人想到传说中的地狱。
  在甬道尽头,有一间号子。
    吴天明被推了进去。
  门一关上,于是将仅有的一点光线挡在了外面。
  “你说话要算话,一定要放了小菊!”
  吴天明突然大声叫道。
  不知道,外面是否有人听见。
    反正没有人回答。
    
   
  14
        
  小菊的待遇显然比吴天明要好的多。
  这是间木屋。有床,有桌子,有马桶,甚至还有窗户。
  窗户看以看见远处的山和高处的天。
  门关上了,两个日本人在门口守着。
  小菊发了一阵呆,心绪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走到窗口看天。西方,月亮,越发淡了,斜了。云是蓝黑的,在慢慢地远去。东方,那团青白慢慢地在扩大,颜色也渐渐暖了一些。白中带着些微黄。
  看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了累。
  于是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送神。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梦。
  她梦见了蓝天、绿树、草丛,还有成双成对的蝴蝶。依稀是春,但草丛中开满的,却是金黄的野菊花。
  一个男人,仿佛是吴天明,牵着她的手。
  突然,她摔倒了,吴天明却压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吴天明。
  有长长的獠牙。
  仿佛是一只老虎一样的东西。
  她大叫一声,竟然吓醒了。
  睁开眼。她看到了一个日本兵,正压在自己的身上,咧着笑着。嘴角,还有半尺多长的涎水。
  上衣,已经解脱了三个扣子。
  ——“畜牲!放开我!”
  她很快明白在发生什么事,又羞又急,怒骂着,手脚并用,全力拼挣。
  那个日本兵嘴里依里哇拉叫着,象一头快乐的猪。
  小菊挣扎中,突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把匕首。
    她并没有多想,拔出来,冷不防地送进了日本人的身体。
  也不知道刺中的什么部位,反正那个日本人已将笑容收起,最后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小菊吓傻了,握着刀,静静地站在那里,心砰砰真跳。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这时,外面的那个守门的日本兵叫了起来。一边还在踢门。
  叫的什么,小菊听不懂,估计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踢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眼见就要踢开。
  小菊慌乱之中,竟然不晓得取枪,而是拿了那把匕首,躲在门后。
  “哐——”
  门踢开了。
  那个日本人持着枪进来了。
  一看床上的情景,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寻小菊。
  却看到了一把匕首。
  寒光四射。
  他本能的用枪去挡,匕首本是刺向他的胸口的,被这一挡,挡到了右臂上。
  小菊一击得手之后,哪里还敢纠缠,趁那人负痛之机,夺门就往外面跑。
  跑了十几步,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她甚至感觉到了,一弹子弹掠头而过。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回过头去,瞥见那个日本人,站在门口,向她瞄准。
  她不暇思索,将手中的匕首,奋力掷出。
  这么远,她不指望一把小刀能刺到对方的要害,只要能影响一下对方的瞄准,减缓一下对方的动作,就算很不错了。
  小刀一脱手,她就感觉偏了。
  偏得很厉害。
  但她没有迟疑,转过头就跑。
  跑了十几步,到了一棵树后,仍不见枪响。她躲在树后,忍不住后面往回看了看。——那个日本兵竟然已经倒地。
  咽喉部位,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小菊惊异不已,那一刀掷出去感觉是偏出了好远啊?
  可能是自己的感觉错误吧。
  可能是自己运气太好了吧。
  她也没有细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继续赶自己的路。
    
  
    15
           
  下午,老虎堂。
  少佐来了。
  几个看守连忙站起来敬礼。
  “那个游击队怎么样了?”少佐还了礼,问道。
  “比想象中的要硬得多,总是不肯合作,”其中的一个头目道。
  “是不是你们没有尽力?”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几乎没有停过,已经用了五种法子。”
  “哪五种?”
  “‘贵妃醉酒’、‘昭君出塞’、‘西施浣纱’、‘貂婵梳头’”领班认真地道,象在背一首很优雅的诗,“包括最新发明的‘嫦娥奔月’。”
  少佐是知道的,这是五种刑法。看来施刑的人很有幽默感和审美意识,把本来很残酷无情的东西叫出这般漂亮的名目来。其中少佐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貂婵梳头’,那是一个类似于中国古代神话小说《西游记》中所描述的,紧箍咒的东西。将一个机械装置套在头上,然后一下一下锁紧。锁到最后,可以把人的头盖骨箍裂,脑浆迸出。肖征贵也算是比较硬的,只用了这一个法子,便吃不消了,最后成了少佐的铁杆部下。另外,少佐印象比较深的是“嫦娥奔月”,其实那是一种很简单的刑罚。就是吃一粒绿色的药丸,象嫦娥当初那样。当然药是不同的,这里是皇家军事实验室才推出的药物。人一吃下去,全身奇痒,会不停地抓,抓自己的破衣服,抓破自己的皮肤,抓破自己的肌肉,抓见了骨头都还想抓。少佐亲自用过,用在一个女游击队员身上。那个女人,到后来把自己的心脏抓出来了。
  领班解释道:“用‘嫦娥奔月’的时候,吴天明只是抓自己的喉咙,我们怕要了他的命,所以给了他解药。”
  少佐道:“把他提出来。”
  几个看守开了门,一会儿,便将吴天明放到少佐的脚下,象扔的一团软泥。
  吴天明依然活着,依然很完整,身上并没有缺少什么,甚至身上的血迹都很少。
  但他真得不象吴天明了,虽然还只过了十几个小时。
  彻底改变的,是他的精神面貌,是他的气质。
  以前的他,如山中老虎,不怒而威,站在哪里,谁都不会也不敢轻视他。
  现在的他,如果说还象什么,那么只是一团软泥。
  有人找来一盆冷水,淋了他一头。
  他一受刺激,睁开眼,看到了少佐,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第一句话竟然是“——小菊呢?你放了她没有?”
  “多情种子,”少佐笑道,“——我把她放了,放在我的军营里了。”
  “你,说话不算话?”
  少佐道:“谁说话不算话了?我是说一定放了她,但我并没有说把她放在什么地方……”
  没等少佐话说完,吴天明突然身形暴起,扑向少佐。
  谁都没想到,吴天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又一直受着刑罚,竟然还有如此力量和速度。
  都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他扑了过去。
  然而,少佐显得非常平静,他身子都没动一下,只是朝着吴天明的来势,伸手挡了一挡。
  吴天明就象撞到了一堵墙,闷响一声,倒跌在地上。
  这次他真的软了,倒在地上,好一阵子都没有动。
  “既然你如此爱她,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她,”少佐道。一边示意几个看守扶起他。
  
    16
               
  少佐把吴天明带倒一个营房。
  “你进去看看吧。”
  吴天明挣扎着进去了。
  里面有床。
  离他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笔挺挺的,硬梆梆的,象一具石膏塑像。
  女人头蒙着一块床单,其余的部位都一丝不挂。
  她的下身血肉模糊。可以看得出,竟然有许多生生撕裂的伤口。
  “小菊!”吴天明转过头来,对着少佐咆哮道,“你们杀了她?”
  “不要紧张,”少佐淡淡地道,“你看看她的脸,就知道是谁了。”
  吴天明走过去,揭开了床单。
  见多识广的他竟然也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如此让他惊愕的脸。客观来说,这张脸虽然说不上十分漂亮,但也绝不难看。让人震撼的是她的表情。那是一种恐惧、愤怒、痛苦、羞忿、绝望都到了极点的表情。那双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要把屋顶看穿,要把苍天恨透。
  尽管脸部有些扭曲,但吴天明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小珠。
  那个斯斯文文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歌女。
  当初,吴天明说服她帮小菊带枪进去,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什么报酬都不要。
  “开始她还不承认,于是,我把她带过来,叫了十几个士兵审问她,没想到,那些士兵很久都没碰过女人了,见了她,就象猫见了鱼一样。从昨天晚上起,她一直没有休息,只到一个小时前,才获得了安宁。听说这期间,她说了很多次要招供,但那些士兵都没有理她,”少佐平静地叙述着,语言没有一点抑扬顿感挫,想在说一个遥远的儿时的琐事。
  “你为什么要我来看她?”吴天明突然问,“小菊呢?——告诉我,她跟小菊有什么关系?”
  “你的小菊也关在军营里,”少佐道,“而且,她也是女人,鱼一样的女人。”
  “警告你们,不准你动她的一根汗毛,”吴天明大声道。
  “这得看你的表现了,”少佐道,“如果你总是那么倔强,总是和我们拖时间,我难保那些手下不做出偷腥的事。——那些都是猫一样馋的男人。”
  “你倒底要我怎样,才肯放了她?”
  “合作啊,象肖征贵他们一样,”少佐道,“我是看得起你,要是别人,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耐心,如果你肯跟我们合作,依你过去的背景,前途比肖征贵要大得多。”
  吴天明没有做声。
  少佐继续道:“我对敌人,的确心狠手辣了一些,战场上,你也知道,各为其主,没办法。但我对手下,却完全不同。肖征贵现在就活得很满足,要钱有钱,要地位,至于女人嘛,就更简单了,因为女人,爱的就是金钱和地位。前几天,小菊还为了他的另外两个女人,同他闹翻了。当然,我知道,你在乎的只是小菊。只要你肯合作,我会选个良辰吉日,给你们主办婚礼。这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天明依然没有做声,而是将床单打开,将珠儿盖上。
  少佐想了想又道:“就大的形势来看,日本国的军事经济实力,远在中国之上,打败蒋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子指日可待,到时,你依然可以在中国地区,为官一任,造福四方。清军入关后,不是很多明代的遗民做了清朝的官,并得到了历史公正的评价吗?只要你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在乎别人的一时误解,你将获得一世的英名。这是于自己,于小菊,于百姓都有利的事,何乐而不为?”
  吴天明突然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少佐道:“你只要把北桥山的游击队,引到镇上来,让我们公平的,面对面的决一胜负,其余的事,你都不要管了。不要你参战,不要你杀人。到时候,你可以去百花楼喝酒,带着你的小菊。”
  吴天明沉吟了半晌,低声道:“你们把珠儿用口上好的棺材,选个地方埋了吧。” 
  
               
  17
                 
  等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吴天明就离开了双桥镇。
  向西北,那边有很多山。
  一个人,一条枪。
  又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吴天明很自然地想到了不久以前,离开南桥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早晨。路上,还有薄薄的霜,脚踩在上面,会印起一个浅浅的痕迹。晨雾朦胧的山下,依然有疏疏密密的树,叶子大多已经落尽,树后面便是零星的房屋,院落里,不时传来辽远的鸡鸣和寥落的狗吠。
  除了路不同之外,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但在吴天明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那天多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那个早晨,变成了他平生最有意义的时刻。从那时起,他才明白生命的真谛;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爱情;从那时起,他才明白什么叫幸福。
  在他看来,有了幸福的爱情,生命才有意义。
  小菊还好吗?
  已经有几天没有见着她了。
  想到那朝思暮想的美丽、清纯、直爽、善良、温柔和倔强,他竟然笑了。
  淡淡的,轻轻的,如晨风吹过枝头,转瞬即逝。
  少佐说了,办完事回去就可以看见她了。
  吴天明决定,到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参战,趁着双方交战的时候,放下一切的名与利,放下一切的恩与仇,带着小菊悄悄地离开。
  小菊说过,会永远跟着他,无论到哪里。
  到时候,他们一定走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争斗的角落,荒芜、偏僻一些都无所谓。然后,建造一个不要很大,只要能遮风避雨的小屋。安定下来之后,自己则开荒种地,砍柴打猎。因为自小在农村里长大的,做这些是驾轻就熟。小菊喜欢种菜养花,就在院子里插一排疏篱,开几畦花圃。
  屋子边能有一条河最好了。
  他喜欢钓鱼,而小菊的鲇鱼汤做得极好吃。
  一缕晨曦,从云层里出来,淡黄的,鲜嫩的,象一朵野菊花的蕊。
  过了一会儿,太阳也慢慢地出来了。
  乍一看,象一朵金黄的野菊花。
  再一看,又象一个温暖亲切而又熟悉的笑脸。
  霜,开始化了。
  看看这朝阳,这晨雾,再看看那些房子,那些牛羊,处处都透露着生机和希望。外面的世界真好,吴天明很庆幸,当初自己没选择死,要不然,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
  在生命和爱情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巧。
  包括脚步。
  这时,前面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赶着一群山羊走了过来。
  山羊的味道很难闻,快到面前时,吴天明站到边上让路。
  那少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中间系着一条草绳。看看了路边的吴天明,突然道:“您是游击队的?”
  吴天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知道,您姓吴,您是游击队长,”少年道,“村里的人都知道您是个大英雄,非常了得,又不怕死。”
  吴天明依然只是笑。
  “我叫王富,他们都叫我羊倌小四。您看我成吗,跟你参加游击队,打日本鬼子?”
    吴天明摇摇头。
   “我都十二岁了,力气大着呢,不信你试试,”羊倌小四抬了抬胳膊,说得很恳切,“我早烦了放羊了。一天到晚,不是我看着羊,倒成了羊看着我了,一点都不好玩。你叫我去,让我做饭,扛子弹,或者做通讯员也行……”
  “不成,”吴天明拍着羊倌小四的肩膀说,语重心长地道,“打仗其实一点都不好玩,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如果可以,叔叔宁愿跟你换。”
  拒绝本也在意料之中,羊倌小四看吴天明态度真诚而又坚决,也没有蛮缠,“那好,等我长大了再找你。你可别把鬼子杀完了,多给我留几个啊?”
  吴天明听了并没有再笑,告别了少年,继续赶路。
  走出了好远,他回过头的时候,羊倌小四还在望着他。
  他挥了挥手,回过来,依然走自己的路。
  前面便是北桥。
  北桥保存得很完好,石墩,石栏,石碑,还有镇桥的石狮子都带着古朴的风韵。
  有个人倚着栏杆,背对着他,仿佛在看风景,又仿佛在等什么人。
  河水很清,也很浅。
  他想一想,早上起来还没有洗脸,于是,走下河去,洗了个脸。
  水一样的冰凉沁骨。
    但这次,再也没有凭空飘落的金黄的野菊花。
  他匆匆地洗完了,走上路,走上桥。
  背倚着桥栏的那个人慢慢地转过来了。
  ——是肖征贵。
  中分的长发,偏瘦的身材,高档深紫色的绸缎外衣。让他显得与这旖旎的田园风光有点格格不入。
特别是腰间的那把枪。
  “早上好,”吴天明笑着打招呼。
  肖征贵没有笑,看着吴天明走近了,缓缓地道,“拔你的枪。”
  声音比那深秋的河水还略冷一些。
  吴天明愣了一愣,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连忙解释,“你听我说,我们已经是同一条——”
  “拔你的枪,”肖征贵似乎没有耐心等他说完,加重了语气。
  吴天明转念一想,觉得可能他已经知道自己和小菊的恋情了,于是想解释清楚,“小菊她——”
  肖征贵提高了声音,依然只有四个字,“——拔你的枪!”
  他眼角的小疤,在微微地动。
  吴天明知道,再说已是多余的了。
  对方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拔枪,要么死。
  其实,从离开南桥村的那个早上起,他就不再想拔枪了,一点都不想,就象他不想再杀人一样。但人的一生,大多数的时候,并不是由自己做主的,特别是军人。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看过肖征贵的出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
  为了小菊,为了自己,为了那间远离战争和硝烟的小屋,他绝不能死。
  慢慢地,他的手垂下,很自然地放在离枪柄还有三寸远的地方,不动了。与他平时用的驳壳枪不同,那分明是一把金色的左轮手枪——金枪少佐的金左轮。
  肖征贵的脸色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他的眼光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
  仿佛这个人是为寒冷而生的。
  他的眼光盯着吴天明的手,仿佛要把它冻结。
  首先,冻结的空气。
  其次,时间似乎冻结了。
  就连桥下的河水,似乎也已经不流了。
  突然间,肖征贵动了。
  几乎与此同时,吴天明也动了。
  握枪,拔枪,出枪!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解冻了河水、时间与空气。
  只有一声枪响。
  谁开了枪?
  谁没有开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手相争,没有开枪的人,一定会死。
  
  18
             
  北营。
  议事厅。
  武宫少佐悠闲地背着手,面对着墙,正在欣赏自己创作的画。
  几天了,那幅墨梅却仿佛刚刚绽开,散发着醉人的墨香。
  他那一幅轻松写意的样子,让人很难想到,半小时以前,他做好了一个口袋。
  一个近乎完美的口袋。
  口袋战,这是中国游击队惯用的战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那些乌合之众,绝对难以想到的。
  相对于枪法,他认为,自己对战法更精于研究,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而不被人们所知。机会可以自己创造。他认为经常给自己创造机会的人,同其它那些创造发明家一样伟大。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发明家,现在,正面对着自己一手创造出的一个机会。
  他相信自己把握机会的能力。
  机会握在他手里,会象枪柄一样实在。
  ——根据可靠情报,北桥山的游击队,经上次一战,还剩下十四个人。而自己一方,不算吴天明,一共有二十三个人,首先,在人数上,就已占绝对优势。其次,武器方面,已方几乎又可以一敌五,而且,阵地上,又有精心设置了各种各样的地雷,陷阱,机关,让人防不胜防。更重要的是,自己是以逸待劳,伏击作战,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因此,他在占尽了天时地利于人和。
  因此,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口袋。
  进去的东西,都别想出来。哪怕是一只苍蝇。
  他要让所有的人看看,武宫少佐不是只会使枪的一介武夫。
  他现在所要的就是等待。
  等游击队的信息。
  这时,门口有报,肖征贵求见。
  武宫少佐微微一笑,肖征贵是专门派出去侦察的。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他的回来,证明游击队已经来了。
  肖征贵进来了。
  带着汗水与风尘。
  “他们来了,带吴天明一共十五个人。不出半个小时,就会进入我们的埋伏圈。”
  果然不出武宫所料。
  然而武宫并没有显出多么的激动,而是淡淡地问,“吴天明是走在最前面,还是在最后面?”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这看起来与整个战局毫无关系。可是少佐问了,问得很认真。
  少佐的问题必须回答,没有意义也得答。
  “他走在最前面,看样子很积极,”肖征贵平静地道。
  少佐笑了笑,显然对肖征贵的回答很满意。
  “辛苦你了,你去休息一下,准备战斗,”少佐道,很多时候,他对部下都是很关心的。
  “你等一下,”少佐突然想到了什么。
  肖征贵正准备敬礼告辞,听了少佐的话,又毕恭毕敬地问,“太君,还有什么吩咐?”
  少佐随意地看了肖征贵的一眼,“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您对我恩重如山,”肖征贵说话非常简洁。
  “是的,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手段,一直很看重你,准备这一战过后,提你为小队长,”少佐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缓缓地道,说完了,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太君知遇之恩,如同再造。”
  少佐笑了笑。
  突然,他收拢了目光,低下头,盯着肖征贵的脸,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他的笑容还在,但那目光变得刀一样的锋利。
  肖征贵眼角那块疤微微地动了一下,脸上去是一幅茫然的表情,“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一到就动手。”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动手杀我,”少佐道。
  肖征贵一副莫名奇妙的样子,“怎么会呢?您对我有大恩大德,我怎么会想到杀你呢?”
  少佐放缓了语速,“——你很厉害,你装得很象。连我都被你骗了这么久。”
  肖征贵如坠云雾,一脸无辜:“大人明鉴。我对您,对大日本皇军可是一片忠心啊?”
  少佐笑道:“不要再装了。——实话告诉你,我和吴天明有约定,来的时候,不能走最后一个,也不能走最前面一个,只能走第二个。这也算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考验吧。——很可惜,你没有通过。”
  肖征贵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很快又平静下来,最又还是微微地一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少佐道:“你也不错。我遇到过无数的刺客,能到我面前装这么久的,你还是第一个。——为什么要这么做?”
  肖征贵道:“非如此,不能要你的命。”
  少佐问:“你杀了吴天明?”
  肖征贵没有否认,“——这些天来,他的出手没有一点进步,甚至还不及以前坚决。”
  “那是因为他为情所困。心中有了牵绊,会影响出手的。”少佐叹道,“爱河,在日本又叫忘川。那是因为坠入爱河的男女,会忘掉世间的很多东西,包括责任,义务,甚至原则和信仰。——吴天明忘记得太多了。”
  肖征贵道:“在这个镇子,只有吴天明才有绝对的威信和能力说服游击队来袭击北营。你的计划很周全。”
  “这也是我两次留吴天明活口的原因,”少佐道,他语气很诚恳,“我把自己心爱的手枪给了他。——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把金手枪代表的就是我武宫少佐。我要证明自己被他杀死了,我要证明此时的北营群龙无首,不堪一击。——我知道游击队等这样的机会等了很久了。本来整个计划的确天衣无缝,我唯一失误的就是信任了你。——那天,在南桥村,你为什么要杀吴天明呢?那时,他可是你们的英雄啊。”
  肖征贵能取得武宫少佐的信任,那一枪非常关键。
  肖征贵笑道:“其实,那次向吴天明开枪,是为了救他。我知道,你的枪绝对会比吴天明的刀快。你一旦出手,生死就由不得吴天明了。就是吴天明当时不死,也会被你活捉,到时还是个生不如死。我虽然打的是吴天明的要害,可我知道,那个地方是不会死人的。我是医学世家,对此知道的可能比你多一点。”
  “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后来,吴天明复活,我还以为他命大,”少佐也笑了笑,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道,“这么说来,你杀老村长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我的人?”
  肖征贵道:“那天晚上,我碰巧看到他从军营里出去。并买了一块肥肉,两斤黄酒。”
  “老家伙太贪图享受了,死了活该,”少佐道,“——你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没想过,这样做,你时都有死的可能。你一死,不仅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更重要的是,对中国人来说,你永远是个汉奸。没有人会为你辩白。”
  肖征贵道:“我想过。”
  少佐提高了声音:“为什么还要做?同样是做汉奸,为什么不选择聪明一点的做法?为什么要和我做对,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肖征贵没有回答。
  少佐缓和了一下声调,继续道:“从你报信开始,其实给你动手机会,最多只有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之后。游击队没有来,你就会露马脚。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动手?”
  “我知道。可我找不到你的破绽,”肖征贵无奈地道:“只想趁退出去向你敬礼的时候拔枪出来。”
  肖征贵说的是实话,事到如今,所有的谎言都没有必要了。
  少佐笑了一笑,“那依然不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强。”肖征贵道,“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你永远找不到,”少佐道:“很多人都找过。”
  肖征贵笑道:“所以,这个机会也算是不错的了。”
  少佐道:“现在,连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肖征贵没有做声。
  他不想否认。
  少佐接着道:“不过,你死后,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中国人听,证明你不是汉奸。”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笑了,“只是,我的话,他们未必肯信。”
  肖征贵依然没有做声。
  细心地少佐发现,他脸上的小疤痕,微微地有一些跳动。
  突然,肖征贵手已经放到了腰下。
  他握住了枪把。
  他拔出了枪!
  动作简洁而明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佐身经百战,条件反射一般,连忙右手下垂,直奔枪把。
  握枪,充实的枪柄!
  拔枪,吴天明的驳壳枪!
  那枪虽然不那么金光闪闪,虽然重了许多,但这也是枪中的精品。
  这是他最擅长,最熟悉的动作。
  不仅简单,不仅明了,而且还舒展、自然、准确。
  似乎还有一种韵律和节奏在里面。
  这分明是一种艺术。
  他的这个动作,据说是天下最快的。
  在这个动作下,已经有四十九个人一命归西。
  虽然他后反应,后动作,但几乎是与肖征贵同时扣动了扳机。
  “叭!”
  只有一声枪响。
  谁开了枪?
  谁没有开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手相争,没有开枪的人,一定会死。
 
    19
                
  太阳已经西斜了。
  双桥镇往南的路,是去南桥村的。
  天空晚霞或淡黄或金黄或橙红,形成一个辉煌灿烂的背景,衬托出远山轮廓。轮廓是深紫色的,上有参差不齐的树,树也是深紫的,中间,还可以看见深紫的牛羊,慢慢下来。
  肖征贵站了在路边上,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风景,觉得疲劳和伤痛有些缓解了,又开始走他的路。
  他走得很慢,那摇摇晃晃的,一步一捱。他受了几处伤,走路时,影响最大的是小腿上的创口,因为子弹没有取出来,所以,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弹头和骨头的摩擦着,钻心的痛。
  走了一段,他又站住了,看路边的河水。
  水潺潺的流着,映着天边的晚霞,浮光跃金。
  走近一些,在水波平静处,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血污满脸,面目狰狞。
    他蹲下来,捧了一捧水,认真地洗着。
    他可不想吓着小菊。
  冲出双桥镇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小菊。
  他有很多话要对小菊说。
  他要告诉小菊,自己杀死了武宫少佐,另外还有二十个日本兵和两个中国汉奸,而且只用了二十七发子弹,只受了五处伤。开始,小菊可能会有点怀疑,因为当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能把武宫少佐一枪打死。可是,少佐真真确确地死在了他的枪下,死的时候,和平常人一样,哼了几声就没动了。或许是武宫太轻敌了吧;或许,是因为武宫的新枪不太趁手吧;甚至也有可能,自己通过这些天的苦练,出枪已经比武宫还快了。——除了武宫少佐,别的日本兵不过如此,他几乎是一枪一个,打靶一样。他只是在换弹匣的时候,才受了几处伤。
    伤虽然不重,但足以让小菊相信自己。
    小菊一旦相信后,肯定会笑得很开心。
    她一直盼望着自己能争口气。
    她的笑容,菊花一样美丽。
    这些天,自己让她受了太多的压抑,太多的屈辱。
    他要请她谅解。那次在百花楼,是做给监视他的敌人看的。他要告诉她,她走后,他流了很多泪。
  他还要告诉她,她逃跑的时候,反身扔出去的那把刀,偏得很厉害。插在日本兵身上的,是他的刀。
    他一直保护着她,不然,她根本无法逃出日本军营。
  这些事,严格地说,没有一份证据,没有一个证人。
  但他相信,小菊一定会相信他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小菊是最了解他的人。
    有了小菊的理解,别的,都不是很重要了。
  开始,他凭着从日本军营里鼓的那一口气,几乎是小跑出镇子的。
    现在,伤口越来越痛,身体越来越虚,只能走走停停了。
  此时此刻,小菊会在家里做什么?

    20
                 
  过了南桥。
  天边,只剩下一小块如血的暗红。
  转过弯,肖征贵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亲切的村庄。
    有些朦胧,有些灯光,十分美丽。
  “举起手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虽然有些冷淡,却比眼前的村庄都还要熟悉和亲切。
  “——小菊!”肖征贵的声音竟似有一些颤抖。他想转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别乱动,我有枪,”小菊道,“举起你的双手!”
  肖征贵缓缓地举起双手,“现在可以转过来了吗?”
  “举高一些,举过头顶,再转过来。”
  肖征贵依言把手举高了一些,慢慢地转过身。
  小菊大变了样,不仅剪短头发,还束了腰,腰间还插着一支枪,更显得英姿飒爽。
    那支枪金光闪闪的,竟是武宫的金左轮。
  “听我解释好吗?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肖征贵轻声道,看着她的枪还插在腰间,稍稍松了口气。或许,她只是和自己开一开玩笑罢了。退一万步说,至少,不会走火了。
  “——你杀了武宫少佐?”小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肖征贵心里一宽,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你杀了其余的二十个日本鬼子?”小兰继续道。
  “是的,”他并没有说明另外还有两个汉奸,也没有说自己一共只用了二十七枪,他不是那种张扬的人。
    “你还因此受了伤?”
    “呵呵,不过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杀了吴天明?”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北桥山里参加了游击队。正在训练的时候,羊倌小四跑过来,说你杀了吴天明。开始我还不太相信,只到在北桥上看到了他的尸体。我想追上你,经过镇上,才知日本军营里已经发生大变。我猜你可能往这边来了,于是一路追了下来,”小菊道,“——吴天明是不是罪有应得?”
  “是的,你都知道啊?”肖征贵微微笑着,他已完全放下心来了。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可能就是我,”小菊幽幽地道。
  听到这句话时,肖征贵心里一颤,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只有在被误解时,才知道理解二字的珍贵。许多多天以来,这是他听到的最动人的话。想想一路来承受的一切,在这一句话面前,都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
  小菊喃喃道:“其实,即使那天你赶我走,我依然时常记着你以前的好。一直盼望着你能改邪归正。”
  谁都听得出,她说得很深情。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肖征贵柔声道,“是我的不对。”
  天气暗了,看不清,要不然,他脸上的疤痕,估计此时也会非常亲切而美丽。
  “我都没有什么,一个小女人,死了又有什么要紧。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杀了吴天明,”小菊略微加快了语速,正色道:“他不仅是我现在的爱人,他还是民族英雄啊。他拼死完成了任务,杀了一个镇的日本鬼子,包括武宫少佐。好不容易回到北桥,你却一枪将他杀了。你于心何忍啊?而且,到现在,还企图通过自残,狡辩,来冒充他的功劳,诬陷他的名声,你良心何在啊?——幸好羊倌小四看到了这一幕,幸好他告诉了我,幸好吴天明的身上有武宫的金手枪做为证据。要不然,你真得狡辩过去了。——老天有眼,天不藏奸啊——”
  小菊语气很重,语速很快,可见这些言语在肚子里已经埋藏了许久,一经说出来,就象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只听得肖征贵呆若木鸡,一时不知道如何辩起。
  更严重的是,话还没有说完,肖征贵就已经看到了小菊拔枪的动作。
  他哪里还来得及分辩,连思索的功夫都没有,连忙放下右手。
  握枪!
  拔枪!
  出枪!
  一系列动作,已非准确和迅速两个词语可以形容完全。
  ——“叭!”
  虽然受了伤,虽然位置也不好,虽然没有思想准备,虽然迟一些动作,这都影响到了他出枪的速度,但他还是有绝对把握,在小菊之前出手。
    而且只打掉她的枪,不伤她的手。
  这些天,他天天练枪,枪法已经是非常了得了。
  吴天明已经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武宫少佐也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这次,响的却是小菊的枪。
  枪法很准。
  一枪穿透了肖征贵的咽喉。
  “你不在的时候,我在无日无夜地练枪,”小菊对着倒在地上的肖征贵说,“明哥说我是使枪的天才。”
  这时,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21
                 
  第四天,南桥村对门的山上。又多了两座坟。
  一座建得很大,石碑上深深地刻着,“民族英雄吴天明之墓”。
  另一座在下面一些,乱石垒的,小小的,没有碑。
                 
  
     05-6-1
    07年修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7-26 23:45:1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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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的葬礼很风光,是村里近年来没有的。 因为,大家都非常自觉,都尽心尽力。特别是肖凡勋。他不仅让儿媳妇叶兰戴了重孝,而且还承担了几乎所有的费用。 第三天,上山的时候,全村人都出来为老村长送行。 大家为他垒了座宽大的坟墓,并竖了一块大石碑。上面,比村里其它的碑多写了两个字——“英雄”。 一切弄好了,已是傍晚时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肖凡勋。 只过了几天,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站在那里,让人担心,那阵山风,会不会将他吹走。 离开的时候,他还亲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按当地的习俗,平辈人根本没有必要行此大礼的,可肖凡勋似乎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下山来,他先走回家,看了看伤在床上的吴天明。 吴天明是条好汉子,从晕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定要杀了你,金枪少佐!”这句话让肖凡勋甚至在床边服待的叶小兰倍受感动。想想自家的肖征贵的罪过,于是对吴天明照顾得更回备细。吴天明身子骨本来就好,养了几天,伤情恢复的很快,精神也很不错。肖凡勋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就可以下床了。 他跟吴天明说,叫他安心养伤,不用考虑其它,伤好了,再为国家多杀鬼子,最好连他那个孽种一齐杀了。 他又把儿媳妇叶小兰叫过来,叮嘱她要好好地照顾好这位游击队的英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说游击队为了老百姓,命都不要了,老百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另外,他还说了儿子的事,说对她不住,叫她不要将那个汉奸放在心上,就当没有那个人了。 叶小兰觉得公公今天的嘴特别多,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要出门。 肖凡勋说邻乡有一个重病人等着他去看。 说完了,肖凡勋便到里屋取了药箱,走出来。 走了几步,想了一想,又折回去,跟小兰说,在床脚的小土罐里,有一些钱,并叫她有空的时候,去镇上称起肉回来,给英雄补充一点营养。 再走出来,他看到了栗树上的夕阳。 和那天的一样红。 树下,有几个男女在说闲话,看他走近了,大家都静了下来。 肖凡勋向大家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他走远了,那几个人又开始说了。 肖凡勋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无非是他的儿子肖征贵。 ——那个孽种。 他有三个儿子,但长大成人的,只有这一个。从小,他就觉得那孩子与一般孩子不一样,特倔,又不爱说话,不爱交结。如今,村里别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女都成群了,而他才结婚两个月。其实,他一直也没有做过什么过于出格的坏事,而且,两口子感情还过得去。俗话说得对,“老实人做结巴事”,他不做就不做,那一做就丧尽天良。 可怜小兰这个贤慧懂理的好闺女,却摊上这样一个破落户。 有时候,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叶兰能跟吴天明过日子,而吴天明又是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一生真算是值得了。 这把老骨头偏偏没有这个命。 快到村口了,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在路边采野花。 那是老村长的外孙女,小名唤着丢丢。 他又想到了老村长。两人差不多大,经常一起喝酒。死的前一天晚上,他碰到了从镇上回来的老村长,老村长打了两斤好酒,称了一块肥肉,一个劲地邀他去喝两盅。他却因为有病人,推脱了,若知道会发生这些事,那天晚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去了。 想到这里,他摸出几块铜板,把丢丢叫过来,轻轻地放进她的肚兜的小口袋里,叫她去买糖。 丢丢很开心,送了一朵花给他。 那是朵野菊花,金黄的。虽然不是金子,在他看来,此时却比金子都还有意义。 走出了村子,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看。 他看到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其实非常美。有竹,有树,鸟窝,有房屋,有袅袅的炊烟,还有弯弯的小路。 路上,他还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很长,而且并不象人那样躬, 村子前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清浅浅。 河堤就是大路。 他走得很从容。 转了一个山坳,回头已经看不见村子了。 这时,大路和河就分开了。 大路通向北门镇。 小河流向落叶潭。 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继续顺着小河走。 落花潭是这条河水最深的地方,很少有人能潜到底。 潭上面有几棵枫树,秋天,叶子有的还是青的,有的有些泛黄,有的则已经透红了。 肖凡勋在树下站住了。 他伸出手去,本想摘了一片枫叶,后来,又止住了。 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水。 潭水蓝茵茵的。 不知是冷,还是暖。

3

又过了四天。 北门镇。 镇并不大,因为地势险要,所以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日本人在此驻扎了一个小队。当地人叫北营。 王乐,二十一岁,又矮又胖,是北大营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国人之一。 此时,正要忙不紧地走向营房北侧的小土坡。他有点事要找肖征贵。那天在栗树村连杀了两个人之后,肖征贵很得少佐的赏识,看来前途无量。王乐有心和他结交结交。 坡那边,有一棵苦楝树。 树下,肖征贵一定在练枪。 肖征贵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练枪。 他练得很怪。 也不上子弹,也不打靶,也不扣扳机。 只是两个动作,拔出,放入,拔出,放入。 王乐转过去,看到了苦楝树和肖征贵。 依然是那两个动作。 拔枪,收枪,拔枪,收枪。 “你烦不烦啊?几时看就这两个动作,来点新鲜的行不?” 肖征贵在拔枪。 “别人练枪,都实弹演习,打死靶,打活靶,练眼力,练准确度。你练这个动作究竟有什么用呢?” 肖征贵在收枪。 “战场上,难道你还没有机会拔枪吗?” 肖征贵又拔出了枪。 王乐见肖征贵不理不睬,自觉得没趣,于是换了一个口气道: “有人找你。” “谁?”肖征贵收了枪。 “她说她叫叶小兰。” 肖征贵怔了一怔,半晌才道: “我在百花楼等她。” 说罢,他又拔出了枪。

百花楼。 虽然是本地比较有名气酒楼。 叶小兰因为从来没有到过,所以找了半天才找到。 兰花阁,是百花楼的雅座,在二楼。 叶小兰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香。既有酒香,又有菜香,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香。 里面有三个人。 两个女人,都很漂亮。 一个女人,远远地,规规矩矩地弹琴。 另一个女人,在给男人倒酒。 男人就是肖征贵。 他见叶小兰进来,笑道:“一路辛苦了,来,陪我吃点酒来。” 叶小兰心里本来就非常地不快,她留意了一下他点的酒菜,满满的一桌,尽是些平时不常见的佳肴,心里更加窝火,于是白着脸,冷冷地道:“你过得倒挺自在啊。” “贵客到了嘛,破点费是应该的。” “为什么拣这种下贱地方?” “军营不准待客,你就将就一下吧。——去拿副碗筷来。”肖征贵吩咐身边的女人道,“来,我们两口子好好地醉它一醉。” “不用了。事情说完了我马上就走。”叶小兰没声好气地道。 肖征贵道:“有什么事?” “你自己看看吧。” 叶小兰递过一张纸条。 肖征贵一看,上面是父亲的小楷,有些水渍,但大致上还是认得的。 肖征贵看完,问:“他怎么了?” 叶小兰眼圈红了,说话有些哽咽,“今天早上,有人落叶潭发现了他......” 肖征贵喃喃自语:“前几天都还好好的。” “还不是因为你气得,遗信上说得清清楚楚——”说到这里,叶小兰提高了声音“——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吃喝嫖赌,杀人放火,样样俱全。你自己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家,好端端的家族名声,被你一下子全毁了。” 肖征贵倒了一满杯酒,一口饮下。 叶小兰并不甘休,“你做什么事不好,偏偏要投靠日本人——” “别说了!”肖征贵突然道。他睁圆了眼睛,那个伤疤让他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第一次看到丈夫这样发火。但叶小兰却没有半点害怕。反而再度提高了声音:“我就要说,只允许你做的我都说不得?因为你杀了老村长和游击队长,全家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因为你的堕落,让爹丧失了唯一的希望,才走上那条绝路的,他希望以死来唤回你的良心。——你知道吗?当初得知你参加救国军的消息后,他高兴得都不知道姓什么了,逢人便说,说他儿子有出息,说他肖家有传统;你知道吗?你杀人之后,他几天没露过一次笑脸,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知道吗,有一回半夜,他一个人起来,到外面哭。是你告诉我,他从来不哭的......” “够了!”他大声吼道,几杯酒下肚的他,脸色更加白。 “不够!”叶小兰针锋相对,“相对于你滔天的罪行来说,这几句话远远不够!”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肖征贵缓和了一下语气,看样子,他的确在忍耐。 “呵呵,你还知道忍耐?”叶小兰冷笑道,“我说到你痛处了?你还知道羞耻了?既然知道痛知道羞耻为什么还要做禽兽不如的事?” “我赌你再说一句,”肖征贵手差点指上了叶小兰的脸,语气中很有威胁的意思。 叶小兰毫不示弱,“我当然要说,你杀了我我也要说。说给所有人知道,你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你是个大汉奸,杀人犯——” “啪!” 肖征贵结结实实地扇了叶小兰一个耳光。 下手很重,一掌竟然把叶小兰打翻在地。 顿时,她嫩白的脸上,现出了五个手指印。 肖征贵还在咆哮,“看不起我,你给我滚!臭婆娘,老子身边有的是女人。你滚得远远的,滚出我肖家。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骂得很刮毒,言语里面充满了无情肮脏污辱和讨厌。 叶小兰平时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又气又忿,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血从她的鼻孔里流了出来,鲜红的,还好不多。 跟着流出来的,是眼泪。 叶小兰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面走。 快到门时,转过来,盯着对肖征贵,那眼光含着泪,似乎可以穿透一个人的心。 半晌,从她洁白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得好死——”

叶小兰不知道自己怎样出来的。 走出了镇子,她的泪渐渐地干了,心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她本想借奔丧的机会,说一说肖征贵,希望父亲的死,能使他幡然悔悟。现在想来,她太天真了。按平时的脾气,她会径直回自己的娘家,再也不管他肖家的事。想想刚死的公公无人安葬,想想自己在他家过去那些平安和谐的日子,再想想伤在床上要人服侍的那个游击队长,她最终选择了回栗树村。 他不仁,自己不能不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http://blog.sina.com.cn/liushuiluohuachunqu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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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征贵大概是个无名英雄, 他抢先枪击游击队长,  是因为知道吴天明伤不了金枪少佐的,由他自己出手,其实是救了吴天明一命,同时取得金枪少佐信任,忍辱负重,图谋以后.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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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小说,头疼,唐版写完再一笼统看了。
来时花开 去时雨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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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唐古真行!又玩起小说来了!服!

菜花分析得妙,只不知结果是否真是这样?若是,那我早前一直把唐和齐看做一人是没错的了:))

诚交天下友,广结四方客,真诚为我本,潇洒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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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秋意,一天比一天浓。 吴天明,则一天比一天好。 渐渐地,虽然胸口还在痛,但左腿已经可以来去自如了。 这一天,他起得很早。 出门的时候,太阳也刚刚从后面山上露出头来。一缕清纯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象谁的目光,说不出的温暖。 对门山上,是蓝蓝的天。 天上,云不多,但都很美,或淡黄,或桔黄,或银白,慢慢地向南飘去。 “早啊,”是叶小兰的声音很脆。 她洗好了脸,拿着梳子,出来梳头。 “你也早,”吴天明点了点头。 叶小兰面对着阳光,于是她的微笑显得非常灿烂。 她挽了个漂亮小巧的茶花髻。 “你的头发挺好的,”吴天明随意说了一句,因为态度真诚,又因为声音低沉,所以象鼓点一样,让听者的心有一点震动。 “是吗?”叶小兰笑得更开心了,她转过头去,吴天明看到了一丝羞涩的红云。 “——我的枪呢?”他突然道,“你到老村长家取了没有?” “早取了。锁在柜子里呢,”叶小兰道,“我就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 吴天明笑了笑,“你去拿一下好吗,好久没碰了,手有些痒。” “好的,”叶小兰很快拿出来了。 沉甸甸的,也是一把驳壳枪。 她倒拿着枪管递给吴天明。 大概是有些年月了,有些脱漆。 那把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枪,一到吴天明的手里,随即盛开成了一朵花。 黑色的花。 不停地旋转着。 只看得叶小兰眼睛都直了。 “我想跟你学枪。” 叶小兰突然道。 “这是花动作,根本没有什么用的,”吴天明手一停,准确地握住枪把。 “不学这个,学杀人。”叶小兰很认真地道。 “为什么要学杀人?” “为了杀人。” 吴天明笑了笑,没有再问。 “枪,其实没有什么巧,无非两个字,快和准,”吴天明想了想道,“相对于准,快其实更重要,也更难练。” “不要教我那些理论,那些都懂,问题是现在枪在我手里,我要学枪,应该怎么做,”叶小兰很直爽。 “先练拔枪,”吴天明道。 “为什么要练这个动作?打仗的时候难道还没机会拔枪吗?” “如果你的拔枪快到一定的境界了,就等于,你时时刻刻用枪指着对手,”吴天明道. 叶小兰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特别是正面的对决,出枪的快慢,几乎决定着枪战的胜负,枪手的生死。” “我试试。” 她取过枪,插在腰间。 突然以最快的速度,握枪,拔枪,举枪,瞄准,然后对着面前的那棵桃树,大声道“给我站住,要不然就开枪了。” 吴天明笑了。 叶小兰道:“怎么样,够快的吧?” “是比较快,”吴天明道:“你用的时间只够我拔三次枪。” “我不相信。你来试试。” 吴天明接过枪,插在腰间,然后手张开。 “你数一二三。” “一、二、三” 三字音未落。 枪已在吴天明手上端着。 “我没看清,再来一次。” 第二次,叶小兰依然没有看清。 “再不能来了,别把你的伤口弄返了,”叶小兰连连惊叹,“真的不可思议。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快的动作。” 吴天明笑道:“我可不是最快的。” “还有人比你更快?是谁?” “武宫少佐。” “那个日本人?” “那天,我抢他刀的时候,连我都没看清他的手里是怎样多出一把枪的。” “那不是神了?”叶小兰咋了咋舌。 “据说,他是日本军中的第一快枪手,‘金枪少佐’的名号不是捡来的。” “他是个杀人恶魔。竟然杀了四十多个中国人。” “还有你丈夫枪法也蛮不错的。” 叶小兰一听到肖征贵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讨厌“金枪少佐”都还没到这种程度,“不要提他,他现在是汉奸,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但这点不能否认,他的出手挺利落的。” “他比起少佐怎么样?” “似乎慢一些。” “和你比呢?” “不好说。比了才知道。” “那天他不是在你拔刀之前,出了枪?” “那依不得的,首先,我受了伤。拔枪别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全身每一个部位都要十分的协调,某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动作。另外,我拔的是刀,别人的刀,别人的刀和自己的枪是完全不同的。别说刀,就是同一种枪,别人的和自己的都有感觉上的差别。感觉上的差别必然造成速度上的差别,因为,拔枪到了一定程度,完全是凭感觉的。如果伤完全好了,如果我用的是自己的枪,我估计有七八成把握胜他。” “有不有可能,有一天,我的出手比他还快?” “为什么一定要比他快?” “总有那么一种预感,某一天,我们可能会在战场上见的,”叶小兰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你难道还想上战场啊?”吴天明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种年月,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吴天明道:“我只知道,枪这方面的事是说不清。这些动作看起来很简单,有时候,也要一定天赋的。部队里,很多人都练过,但真正练到家的也不多,可是有个家伙,没见他怎么练,出手却并不比我慢多少。” “是吗?那我有信心了。从现在开始,我天天练。你在旁边看着。开始——” “手不要那么僵硬。” “动作要连贯。” “眼睛不要看枪,不要看手,盯着前面的‘敌人’。” “手还要抬高一些。” “不要发抖。” “拔之前,尽量放松一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出其不意。” “拔枪的时候,所有可有可无的动作只会浪费时间,所以动作一定要简洁干净。” “有的人把拔枪比喻成写诗,甚至做画。” “这次比较漂亮,有进步。” ......

又一个深秋的清晨。 吴天明走得很快。 向北,是往镇里去的。 他是悄悄地出来的,没有跟叶小兰说。但他留了纸条,对她这些天来的关怀与照顾表示了谢意。 太阳还没有出来,晨风有些凄冷。 青石板的路上,还有薄薄的霜。鞋子踩上去,会留下一个湿湿的印子。他知道,这些印子,现在看起来这么明显,等一会儿,太阳出来,霜一化,就会不见。看着这些霜,他想到了人,活在世上时,很多人都认识你,关心你,一旦一死,你就会象霜一样,被岁月的阳光融化。 路边有水声,对岸有鸟叫,都很好听。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其实,他昨天就可以走的,按以往的性子,他前天就会走的,但这次,他今天才走,甚至,今天,他都不想走。 发现自己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了。 他回过头,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子似乎还在睡梦中,静悄悄的。 偶尔的鸡啼,不时地唤起一些美丽的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开满了一种花,清丽淡雅,芬芳宜人。 ——小兰,他又念及了这个亲切的名字。那个美丽而又清纯的小兰, 那个直爽而又善良的小兰,那个温柔而又倔强的小兰,几乎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位置。 就在这几天,他发现自己老了。发现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淡了。就在这几天,他觉得自己应该成个家了。 他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最好是就此结束。 他甚至希望摆脱,永远地摆脱,身上的这把杀人茹血的,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枪。 他想做一个农民,在栗树村这样的村子里,找一个,哪怕比小兰差十倍丑十倍的女人,种一种田,挑一挑水,或者看一看东升西落的秋阳。 但是,做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做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知道什么是梦想,什么是现实,知道梦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而这种差距,大多数的时候,是无法弥补的。 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并不是为自己活的。 为了完成任务,他必须离开。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战争还在继续,那么,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象脚下的路,此时此地,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一条,这一条通往镇上的路,通往凶险和未知的路。 突然,他觉得脸上有些痒了。 起来还没有洗脸呢。 他下到河边,捧了捧水,洗了洗脸。 水有些冷,但很干净。于是,他忍不住趴下来喝了两口。 那种冷,一直沁到心里去了。 随着涟漪渐渐地散去,他看到自己的脸,休养了一向,竟然白胖了许多。 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朵花飘落下来。 金黄色的野菊花。 随即,他看到了水里多了一张脸。 比菊花还要美丽的脸。 “你来了?” “我不能来?”是叶小兰,今天穿着碎花小满襟,很合身,也很好看。 花是她扔下的。 “可以,”吴天明道,“但我还是希望你回去。” “你呢?” “我要去镇上。” “不去可以么?” “不行。我有任务在身。”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去了,就可能回不来了。——我要杀武宫少佐,因为他对我们游击队的威胁实在太大,上级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锄掉他。你知道,我的枪法本来就比他慢,和他对决,胜算不足三成。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肖征贵,所以我此去凶多吉少。” “就是死,我也和你一起去。”叶小兰对吴天明道,并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 “你真不怕死?”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吴天明沉吟道:“就这一个原因?” 叶小兰道:“你说呢?” 两人一阵沉默。 “我还是不希望你去?”吴天明想了想道。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去?”叶小兰又问,感觉两个人今天话都比较多,而且说的都是些重话。 “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为什么不希望我死?” “因为——”吴天明突然一横心,“因为我爱你。” 叶小兰笑了。 象一朵盛开的兰花。 这时候,好象太阳出来了。 这时候,好象霜都融化了。 “其实,我们去不一定是送死,你不是说你有三层把握吗?再加上我呢。你不是说我很下苦功很有天赋嘛,你不是说我进步很快吗?其实,早就知道你有离开的一天,所以,我非常刻苦的学枪。你在的时候我在练,你不在的时候,甚至你睡觉的时候,我都还在练。你看,我的手上都起了许多血泡。我做这些为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和你一起走上战场,杀日寇,杀汉奸啊。——相信我,我不怕苦,不怕死,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她望着吴天明,那恳切的目光,告诉他,冰一样纯洁、火一样热烈的心,是不容拒绝的。 吴天明沉吟不语。 突然,他抓起了叶小兰的手—— “走,咱们死也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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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齐云在2005-7-4 18:27:35的发言: 肖征贵大概是个无名英雄, 他抢先枪击游击队长, 是因为知道吴天明伤不了金枪少佐的,由他自己出手,其实是救了吴天明一命,同时取得金枪少佐信任,忍辱负重,图谋以后.
赞同,还要补充一句,叶小兰也应有个出其不意。主线的故事很期待,副线的爱情更会让人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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