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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 议事厅。 武田少佐穿着黑色的和服,正在做画。 他画的是一幅墨梅。枝干重笔浓墨,苍老虬劲,花瓣侧锋淡写,气韵生动。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 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持笔点染。稳定,熟练,而富有节奏感。 客观地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白皙细长。第一眼见到,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持笔的手,一旦握上了枪,便会成为天底下最恐怖的手之一。 这只手,亲自将四十九个生命埋葬。 在军部的档案里,每一个都有详尽的记载。这其中除了三个老人,五个小孩,和十一个女人之外,其余全部是使枪的好汉。里面,让他成名的一战,也是至今让他最为骄傲的一战,是在前年,当时他被四个游击队的枪手,用手枪指着背心,而他自己则举着双手做投降状。后来,他突然收手,拔枪,反身,将那四个中国人一一击杀,而自己只受了一点轻伤。当时,他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日军,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后来,传到日本国内,也受到了媒体的大肆宣扬,并因此获得了天皇的诏见。天皇为了表彰他的功绩,特地奖了他一把精工制作的24K镀金左轮。因此,他又被人称这“金枪少佐”。 四十九个,并不能代表他一生的成就。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就更多了。只不过没有准确地统计罢了。 原来,北门镇这一带,游击队比较活跃。上级把他调过来只一个月,形式便大有改观。 半个月来,北门镇再没受到过一次袭击。 梅花画完了,他题了款,拎上了自己的印章。 他仔细欣赏着自己的中国画,就象欣赏一个中国女人。 这两样,是他所认为的中国为数不多的好东西。 创作其实也有快感的,虽然没有某些快感来得猛烈,但更加持久。 这时,王乐前来报告—— “百花楼新来了一个女人。还是未开苞的处子,名唤玉儿。老板不敢让她接客,先请太君去看看。” 少佐欣然应允。 创作的快感虽然更加持久,但没有某些快感来得猛烈。 晚上,有弯月如眉。 百花楼的灯笼象秋夜流出的血。 樱花阁,是专门为少佐的预备的房间。 烛台上,点着十根大红蜡烛,因此显得温馨详和。 少佐被老板请进了屋里。 屋子里摆了一大桌酒菜,还是热气腾腾的。 “太君慢用,我这去叫玉儿姑娘来侍侯您。” 一会儿,老板引着两个女人过来了。看装扮是一个丫环和一个小姐。 丫环抱着一把琵琶,小姐穿着新娘妆,蒙着红盖头。“这就是玉儿姑娘,这是歌女小珠,”老板说着,怕少佐担心,又道,“她们身上都已被士兵搜查过了,没有武器。” “为什么要蒙着头啊?” “这是我们新娘子的装扮,想请太君尝尝中国洞房花烛的滋味。” 少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轻轻地挥了挥手。 老板知趣地出去了。

小珠在一个角落找了凳子,坐下,手指轻轻一拢,弹出的是日本曲子《樱花》。 少佐过去,轻轻地拉开玉儿的红盖头,颔首赞许,“果然是玉一般的人儿。来,小娘子,坐下。” 玉儿不肯,却被少佐一把牵过来,按在椅子上。 “来,陪相公喝杯酒。”少佐亲自提壶,为玉儿斟了一杯,递过来,“这可是十年的陈酿,香得很。” 玉儿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喝酒。” “再不会喝,也给我个面子好吗?我可是很少给中国人倒酒的,”少佐笑道,“你放心,这没放毒药。” “哪里哪里,我只是从来没喝过酒,”玉儿道,看看实在推辞不过,也接了,浅浅地抿了一口。 看来她真喝不得酒,只一口,就已如面如桃花了。 “好样的,这才象我的新娘子,”少佐看在眼里,越发喜欢, 一手拥向玉儿的肩膀。 玉儿轻轻地将他拨开,站起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鸽子肉脯,放在少佐的碗里,“大人虽然酒量好,可是酒毕竟容易伤身子,再加上公务繁忙,还是多吃点菜,对大人有好处。” “好好好,小娘子真懂得体贴人啊,好,够了,”少佐看看玉儿还要夹,于是,伸出手去按住玉儿的手。 玉儿依言放下筷子,坐了下来。 但少佐的手似乎舍不得离开了,还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她的手。 可能是因为羞涩,玉儿的脸越发红得厉害。 眼睛不敢正视少佐,斜看着一边。 少佐知道,未经世的女人,都是这样子,不仅不介意,反而笑容满面。看样子,是越发喜欢的紧了。 兴致高时,他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饮下。 珠儿的琵琶已经换了几个曲子了。 现在是《春江花月夜》。 樱花阁,仿佛已是春天,满屋子洋溢着春的气息。 不知不觉,酒过了三巡,夜到了二更。 少佐已有了几分醉意,看看夜色已深。 “中国话说的好,春霄一刻值千金,我们就趁早休息吧。” 他的眼里除了酒意,还有火花。 珠儿出去了。 放下了琵琶,带上了门。

少佐的脱了上衣,搭在衣架上。 然后,开始解着皮带。皮带穿着他的枪套。 “快点脱衣服啊,愣在那里做什么,我的好娘子。” 玉儿不好意思地道:“我去吹蜡烛。” 玉儿走到烛台边,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还好,窗口还有一弯月儿,发着淡淡的光。 “咣当!”回来的时候,她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带倒在地上。 玉儿道:“珠儿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琵琶乱放在凳子上,摔坏了就麻烦了。” 她一边说着,躬下身子就去捡。 “不用捡了。”少佐笑道。 “怎么不捡呢,琵琶很贵的,就是没摔坏,也怕踩坏啊?”玉兰说着,已把琵琶捡到了手。 “你为什么要杀我?”少佐突然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奇妙的话。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出来,他的话不象是开玩笑。 那话里透出的分明是一种寒意。 就如窗外透出的深秋深夜的月光。 玉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杀大人您呢?” “别再演戏了,你是一个不称职的演员,”少佐的声音越发冷了,“最好不要动藏琵琶里的枪,要不然,你会后悔的。” 玉儿呆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办才好。 借着暗淡的月光,她可以看到少佐站起来了。系好了皮带,正在穿衣服。 “你想等我解开皮带,等我离开枪后,再用琵琶里的枪杀我。”少佐冷笑道,“你这个计划,非常聪明,也非常周密,可惜你要面对的是我。——我能杀那么多人,我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完全运气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玉儿知道再装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如何应付困境。 “——你低估了我,”少佐继续说着:“我经历过太多的暗杀,所以警惕性比你们想象的要高。我知道,想杀我的人比我杀的人还要多的多。别人以为我最松懈的时候,其实是我戒备心最强的时候,比如说洗澡,比如说吃饭,比如说做爱。和你喝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的血茧告诉我,那是一双握枪的手。” 她的确低估了眼前的这个其貌不扬的日本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掩饰一下自己的手。 “你是初学枪的,而且练得很苦,”少佐接着道,“一个女人,练枪练得这么苦,一般都有深深的恨。” 玉儿并没有否认。 “一个有深仇大恨的中国女人,带着枪,和我喝酒,我想不会是看上了我,”少佐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带着枪?” “你肯定带着枪,这是我看到你的手之后便下的结论。我一直在想你的枪会放在哪里。身上,不太可能,因为任何人要面见我,都得经过我手下的搜身。我之所以认定其在琵琶后面,有四点理由。一,琵琶后面可以藏枪;其二,今天的琵琶声有些低沉;其三,一个以弹琵琶谋生的歌女,总不至于大意到忘记自己饭碗的地步。这三点,使得我怀疑这琵琶可能有问题。当你最后,故意把琵琶弄在地上,执意要捡的时候,我断定了枪就在里面。” 玉儿握紧了手中的琵琶。 她不得不承认,少佐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最好不要尝试开枪,因为你开枪之前,我可以让你死四五遍,”少佐似乎洞穿了玉儿的心思,“你既然苦练过枪,你既然来了,相信你应该对‘金枪少佐’有所了解,相信你应该知道我说的话,不是为了吓你。——把琵琶放下,轻一点。” 玉儿当然知道他和枪法,所以老老实实地放下了琵琶。 “你可以开枪了,”玉儿平静地道,对于失败,对于死,早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叫你的同党出来,”少佐没理她的话,自顾说自己的,“就在衣柜里面。” “就我一个人,”玉儿道。 “不要骗我。一个女人,一个初学枪的女人,绝不可能有这么周详的计划,这么大的胆量。”少佐道,“我一生了解很多东西,但我最了解的是枪,其次,便是女人。” “别人不可能,可我有可能,我本就不是一般的人,”玉儿口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感觉想掉进了冰窟,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看不清面貌的日本人,是不是传说中的神。 “可你依然是个女人。在我们喝酒的过程中,你不经意地往衣厨那里看了七眼,而珠儿一眼都没有。而且,这只是个普通的松木衣厨,虽然他足以容纳一个大汉,”少佐道,说完他略提高了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不要用枪。要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他是对衣厨说的。 衣厨里,慢慢地出来一个魁梧的大汉。 正是吴天明。 玉儿道:“吴大哥,我对不起你,没完成你交的任务。” 少佐微微地笑了,“原来是吴队长啊,想不到你的命真够大的,中了肖征贵的那一枪竟然还可以活过来。” “托你的福,”吴天明微微地笑着,转过来对玉儿说,“——小兰,你很出色。真的。——错,只能怪我。计划中,低估了对手对细节的洞察力。” “——把枪放下,”少佐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不,不要听他的,杀了他,你依然可以完成任务,”叶小兰对吴天明道,“不要管我。杀日本鬼子是主要的!” “我想他不会贸然行事的。我看过他拔我的刀,出手的确比较快,可是,即使他的速度再提高一倍,也比我慢。”少佐道,“我有把握先杀了你,然后在他开枪之前再杀他。我之所以不开枪,只是因为,我并不想再杀更多的人。而且,吴先生活着,对大家都有利。” “不要信他的,”叶小兰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不信,你可以叫他拔枪试试。” “你如果爱我的话,你就拔枪吧!杀了他,我死也就会瞑目!”叶小兰几乎是恳求了。 吴天明不语。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佐道,“如果我没有识破你们的计划,你的确很有可能杀了我。就是玉儿一人都有可能,可是当我识破的时候,你们已经败了,彻底地败了。如果吴先生再开枪,就显得比较不够聪明了。因为这一枪不仅挽回不了你们的败局,而且会把你最心爱的女人打死。” “放下枪,我就会放她。”少佐补充道,“她对我毫无用处。” 吴天明将手搭上了枪柄。 于是叶小兰和少佐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吴天明的手。 几乎与吴天明同时,少佐的手握住了枪柄。 吴天明缓缓地拔枪出来,慢慢地弯下腰去,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不怕死,但我真的不希望你死。”吴天明对叶小兰道,“哪怕是用他的命来换,我都觉得不值。” 他的声音很沉,象鼓点一样,震动着听者的心。 少佐的手离开了枪柄,走过去,收了吴天明的枪,又回过头,收了叶小兰的琵琶。 然后冷冷地道对吴天明道: “记住,男人做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带女人,特别是心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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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老虎堂。 是一座临时监狱。 这里亮着电灯。所以可以看见门首,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画着一个怪首獠牙的老虎样的东西。 吴天明被带到了这里。 这里阴暗,潮湿,肮脏。 吴天明一进来便闻到了一种怪味,有点霉,有点腥,让人很恶心。 这一切,让人想到传说中的地狱。 在甬道尽头,有一间号子。吴天明被推了进去。 门一关上,于是将仅有的一点光线挡在了外面。 “你说话要算话,一定要放了小兰!” 吴天明突然大声叫道。 不知道,外面是否有人听见。 反正没有人回答。

叶小兰的待遇显然比吴天明的要好的多。 这是间木屋。有床,有桌子,有马桶,甚至还有窗户。 窗户看以看见远处的山和高处的天。 门关上了,两个日本人在门口守着。 叶小兰发了一阵呆,心绪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走到窗口看天。西方,月亮,越发淡了,斜了。云是蓝黑的,在慢慢地远去。东方,那团青白慢慢地在扩大,颜色也渐渐暖了一些。白中带着些微黄。 看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了累。 于是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送神。 这种时候,竟然还有梦。 她梦见了蓝天、绿树、草丛,还有成双成对的蝴蝶。依稀是春,但草丛中开满的,却是金黄的野菊花。 一个男人,仿佛是吴天明,牵着她的手。 突然,她摔倒了,吴天明压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吴天明。 有长长的獠牙。 仿佛是一只老虎一样的东西。 她大叫一声,竟然吓醒了。 睁开眼。她看到了一个日本兵,正压在自己的身上,咧着笑着。嘴角,还有半尺多长的涎水。 上衣,已经解脱了三个扣子。 ——“畜牲!放开我!” 她很快明白在发生什么事,又羞又急,怒骂着,手脚并用,全力拼挣。 挣扎中,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把匕首。她并没有多想,拔出来,冷不防地送进了日本人的身体。 也不知道刺中的什么部位,反正那个日本人已将笑容收起,最后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叶小兰吓傻了,握着刀,静静地站在那里,心砰砰真跳。——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这时,外面的那个守门的日本兵叫了起来。一边还在踢门。 叫的什么,叶小兰听不懂,估计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踢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眼见就要踢开。 叶小兰慌乱之中,竟然不晓得取枪,而是拿了那把匕首,躲在门后。 “哐——” 门踢开了。 那个日本人持着枪进来了。 一看床上的情景,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寻叶小兰。 却看到了一把匕首。 寒光四射。 他本能的用枪去挡,匕首本是刺向他的胸口的,被这一挡,挡到了右臂上。 叶小兰一击得手之后,哪里还敢纠缠。趁那人负痛之机,夺门就往外面跑。 跑了十几步,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她甚至感觉到了,一弹子弹掠头而过。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回过头去,瞥见那个日本人,站在门口,向她瞄准。 她不暇思索,将手中的匕首,奋力掷出。 这么远,她不指望一把小刀能刺到对方的要害,只要能影响一下对方的瞄准,减缓一下对方的动作,就算很不错了。 小刀一脱手,她就感觉偏了。 偏得很厉害。 但她没有迟疑,转过头就跑。 跑了十几步,到了一棵树后,仍不见枪响。她躲在树后,忍不住后面往回看了看。——那个日本兵竟然已经倒地。 咽喉部位,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叶小兰惊异不已,那一刀掷出去感觉是偏出了好远啊? 可能是自己的感觉错误吧。 可能是自己运气太好了吧。 她也没有细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继续赶自己的路。

下午,老虎堂。 少佐来了。 几个看守连忙站起来敬礼。 “那个游击队怎么样了?”少佐还了礼,问道。 “比想象中的要硬得多,总是不肯合作,”其中的一个头目道。 “是不是你们没有尽力?”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几乎没有停过,已经用了五种法子。” “哪五种?” “‘贵妃醉酒’、‘昭君出塞’、‘西施浣纱’、‘貂婵梳头’”领班认真地道,象在背一首很优雅的诗,“包括最新发明的‘嫦娥奔月’。” 少佐是知道的,这是五种刑法。看来施刑的人很有幽默感和审美意识,把本来很残酷无情的东西叫出这般漂亮的名目来。其中少佐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貂婵梳头’,那是一个类似于中国古代神话小说《西游记》中所描述的,紧箍咒的东西。将一个机械装置套在头上,然后一下一下锁紧。锁到最后,可以把人的头盖骨箍列,脑浆迸出。肖征贵也算是比较硬的,只用了这一个法子,便吃不消了,最后成了少佐的铁杆部下。另外,少佐印象比较深的是“嫦娥奔月”,其实那是一种很简单的刑罚。就是吃一粒绿色的药丸,象嫦娥当初那样。当然药是不同的,这里是日本皇军科技实验室才推出的特种药物。人一吃下去,全身奇痒,会不停地抓,抓自己的破衣服,抓破自己的皮肤,抓破自己的肌肉,抓见了骨头都还想抓。少佐亲自用过,用在一个女游击队员身上。那个女人,到后来把自己的心脏抓出来了。 领班解释道:“用‘嫦娥奔月’的时候,吴天明只是抓自己的喉咙,我们怕要了他的命,所以给了他解药。” 少佐道:“把他提出来。” 几个看守开了门,一会儿,便将吴天明放到少佐的脚下,象扔的一团软泥。 吴天明依然活着,依然很完整,身上并没有缺少什么,甚至身上的血迹都很少。 但他真得不象吴天明了,虽然还只过了十几个小时。 彻底改变的,是他的精神面貌,是他的气质。 以前的他,如山中老虎,不怒而威,站在哪里,谁都不会也不敢轻视他。 现在的他,如果说还象什么,那么只是一团软泥。 有人找来一盆冷水,淋了他一头。 他一受刺激,睁开眼,看到了少佐,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第一句话竟然是“——叶小兰呢?你放了她没有?” “想不到你倒挺多情的,”少佐笑道,“——我把她放了,放在我的军营里了。” “你,说话不算话?” 少佐道:“谁说话不算话了?我是说一定放了她,但我并没有说把她放在什么地方......” 没等少佐话说完,吴天明突然身形暴起,扑向少佐。 谁都没想到,吴天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又一直受着刑罚,竟然还有如此力量和速度。 都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他扑了过去。 然而,少佐显得非常平静,他身子都没动一下,只是朝着吴天明的来势,伸手挡了一挡。 吴天明就象撞到了一堵墙,闷响一声,倒跌在地上。 这次他真的软了,倒在地上,好一阵子都没有动。 “既然你如此爱她,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她,”少佐道。一边示意几个看守扶起他。

少佐把吴天明带倒一个营房。 “你进去看看吧。” 吴天明挣扎着进去了。 里面有床。 离他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笔挺挺的,硬梆梆的,象一具石膏塑像。 女人头蒙着一块床单。其余的部位都一丝不挂。 她的下身血肉模糊。可以看得出,竟然有许多生生撕裂的伤口。 “小兰!”吴天明转过头来,对着少佐咆哮道,“你们杀了她?” “不要紧张,”少佐淡淡地道,“你看看她的脸,就知道是谁了。” 吴天明走过去,揭开了床单。 见多识广的他竟然也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如此让他惊愕的脸。客观来说,这张脸虽不说十分漂亮,但也绝不难看。让人震撼的是她的表情。那是一种恐惧、愤怒、痛苦、羞忿、绝望都到了极点的表情。那双眼大大地睁着,仿佛要把屋顶,要把苍天恨透。 尽管脸部有些扭曲,但吴天明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小珠。 那个斯斯文文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歌女。 当初,吴天明说服她帮叶小兰带枪进去,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什么报酬都不要。 “开始她还不承认,于是,我把她带过来,叫了十几个士兵审问她,没想到,那些士兵很久都没碰过女人了,见了她,就象猫,见了鱼一样。从昨天晚上起,她一直没有休息,只到一个小时前,才获得了安宁。听说这期间她说了很多次要招供,但那些士兵都没有理她,”少佐平静地叙述着,语言没有一点抑扬顿感挫,想在说一个遥远的儿时的家庭琐事。 “你为什么要我来看她?”吴天明突然问,“小兰呢?——告诉我,她跟叶小兰有什么关系?” “叶小兰也关在军营里,”少佐道。“而且,她也是女人,鱼一样的女人。” “警告你们,不准你动她的一根汗毛,”吴天明大声道。 “这得看你的表现了,”少佐道,“如果你总是那么倔强,总是和我们拖时间,我难保那些手下不做出偷腥的事。——那些都是猫一样馋的男人。” “你倒底要我怎样,才肯放了她?” “合作啊,象肖征贵他们一样,”少佐道,“我是看得起你,要是别人,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耐心,如果你肯跟我们合作,依你过去的背景,前途比肖征贵要大得多。” 吴天明没有做声。 少佐继续道:“我对敌人,的确心狠手辣了一些,战场上,你也知道,各为其主,没办法。但我对手下,却完全不同。肖征贵现在就活得很满足,要钱有钱,要地位,至于女人嘛,就更简单了。因为女人,爱的就是金钱和地位。当然,我知道,你在乎的只是小兰。只要你肯合作,我会选个良辰吉日,给你们主办婚礼。这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天明依然没有做声,而是将床单打开,将珠儿整个地盖上。 少佐想了想又道:“就大的形势来看,日本国的军事经济实力,远在中国之上,打败蒋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子指日可待,到时,你依然可以在中国地区,为官一任,造福四方。清军入关后,不是很多明代的遗民做了清朝的官,并得到了历史公正的评价吗?只要你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在乎别人的一时误解,你将获得一世的英名。这是于自己,于小兰,于百姓都有利的事,何乐而不为?” 吴天明突然道:“你叫我怎样和你合作?” 少佐道:“你只要把还滞留在本地的八路军,引到镇上来,让我们公平的,面对面的决一胜负,其余的事,你都不要管了。不要你参战,不要你杀人。到时候,你可以去百花楼喝酒。” 吴天明道:“你们先把珠儿用口上好的棺材,选个地方埋了吧。” 少佐道:“这些小事,只要你吩咐一声。”

7

等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吴天明就离开了北门镇。 向西北,那边有很多山。 一个人,一条枪。 又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吴天明很自然地想到了不久以前,离开栗树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早晨。路上,还有薄薄的霜,脚踩在上面,会印起一个浅浅的痕迹。晨雾朦胧的山下,依然有疏疏密密的树,叶子大多已经落尽,树后面便是零星的房屋,院落里,不时传来辽远的鸡鸣和寥落的狗吠。 除了路不同之外,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但在吴天明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那天多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那个早晨,变成了他平生最有意义的时刻。从那时起,他才明白生命的真谛;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爱情;从那时起,他才明白什么叫幸福。 在他看来,有了幸福的爱情,生命才有意义。 小兰还好吗? 已经有几天没有见着她了。 想到那朝思暮想的美丽、清纯、直爽、善良、温柔和倔强,他竟然笑了。 淡淡的,轻轻的,如晨风吹过枝头,转瞬即逝。 少佐说了,办完事回去就可以看见她了。 吴天明决定,到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参战,趁着双方交战的时候,放下一切的名与利,放下一切的恩与仇,带着小兰悄悄地离开。 小兰说过,会永远跟着他,无论到哪里。 到时候,他们一定走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争斗的角落,荒芜、偏僻一些都无所谓。然后,建造一个不要很大,只要能遮风避雨的小屋。安定下来之后,自己则开荒种地,砍柴打猎。因为自小在农村里长大的,做这些是驾轻就熟。小兰喜欢种菜养花,就在院子里插一排疏篱,开几畦花圃。 屋子边能有一条河最好了。 他喜欢钓鱼,而小兰的鲇鱼汤做得极好吃。 一缕晨曦,从云层里出来,淡黄的,鲜嫩的,象一朵野菊花的蕊。 过了一会儿,太阳也慢慢地出来了。 乍一看,象一朵金黄的野菊花。 再一看,又象一个温暖亲切而又熟悉的笑脸。 霜,开始化了。 看看这朝阳,这晨雾,再看看那些房子,那些牛羊,处处都透露着生机和希望。外面的世界真好,吴天明很庆幸,当初自己没选择死,要不然,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 在生命和爱情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巧。 包括脚步。 这时,前面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赶着一群山羊走了过来。 山羊的味道很难闻,快到面前时,吴天明站到边上让路。 那少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中间系着一条草绳。看看了路边的吴天明,突然道:“您是游击队的?” 吴天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知道,您姓吴,您是游击队员,”少年道,“村里的人都知道您是个大英雄,非常了得,又不怕死。” 吴天明依然只是笑。 “我叫王富,他们都叫我羊倌小四。您看我成吗,跟你参加游击队,打日本鬼子,我都十二岁了,力气大着呢,不信你试试,”羊倌小四抬了抬胳膊,说得很恳切,“我早烦了放羊了。一天到晚,不是我看着羊,倒成了羊看着我了,一点都不好玩。你叫我去,让我做饭,扛子弹,或者做通讯员也行......” “不成,”吴天明收起了笑容,拍着羊倌小四的肩膀说,语重心长地道,“打仗其实一点都不好玩,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如果可以,叔叔宁愿跟你换。” 拒绝本也在意料之中,羊倌小四看吴天明态度坚决,也没有蛮缠,“那好,等我长大了再找你。你可别把鬼子杀完了,多给我留几个啊?” 吴天明听了并没有再笑,告别了少年,继续赶路。 走出了好远,他回过头的时候,羊倌小四还在望着他。 他挥了挥手,回过来,依然走自己的路。 前面是一座木桥。 有个人倚着栏杆,背对着他,仿佛在看风景,又仿佛在等什么人。 河水很清,也很浅。 他想一想,早上起来还没有洗脸,于是,走下河去,洗了个脸。 水一样的冰凉沁骨,但这次,再也没有凭空飘落的金黄的野菊花,也没有菊花一样灿烂的叶小兰。 他匆匆地洗完了,走上路,走上桥。 背倚着桥栏的那个人慢慢地转过来了。 ——是肖征贵。 中分的长发,偏瘦的身材,高档深紫色的绸缎外衣。让他显得与这旖妮的田园风光有些格格不入。 特别是腰间的那把枪。 “早上好,”吴天明笑着打招呼。 肖征贵没有笑,看着吴天明走近了,缓缓地道,“拔你的枪。” 声音比那深秋的河水还略冷一些。 吴天明愣了一愣,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连忙解释,“你听我说,我们已经是同一条——” “拔你的枪,”肖征贵似乎没有耐心等他说完,加重了语气。 吴天明转念一想,觉得可能他已经知道自己和叶小兰的恋情了,于是想解释清楚,“小兰她——” 肖征贵提高了声音,依然只有四个字,“——拔你的枪!” 吴天明知道,再说已是多余的了。 对方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拔枪,要么死。 其实,从离开栗树村的那个早上起,他就不再想拔枪了,一点都不想,就象他不想再杀人一样。但人的一生,大多数的时候,并不是由自己做主的,特别是军人。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看过肖征贵的出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 为了小兰,为了自己,为了那间远离战争和硝烟的小屋,他绝不能死。 慢慢地,他的手垂下,很自然地放在离枪柄还有三寸远的地方,不动了。 肖征贵的脸色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他的眼光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 仿佛这个人是为寒冷而生的。 他的眼光盯着吴天明的手,仿佛要把它冻结。 首先,冻结的空气。 其次,时间似乎冻结了。 就连桥下的河水,似乎也已经不流了。 突然间,肖征贵动了。 几乎与此同时,吴天明也动了。 握枪,拔枪,出枪!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解冻了河水、时间与空气。 只有一声枪响。 谁开了枪? 谁没有开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手相争,没有开枪的人,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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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 议事厅。 武宫少佐悠闲地背着手,面对着墙,正在欣赏自己创作的画。 几天了,那幅墨梅却仿佛刚刚绽开,散发着醉人的墨香。 他那一幅轻松写意的样子,让人很难想到,半小时以前,他做好了一个口袋。 一个近乎完美的口袋。 口袋战,这是中国游击队惯用的战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那些乌合之众,绝对难以想到的。 相对于枪法,他认为,自己对战法更精于研究,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而不被人们所知。他并不怨天尤人,他知道,真正的英雄,不会一直傻等着别人给机会的。机会可以自己创造。他认为经常给自己创造机会的人,同其它那些创造发明家一样伟大。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发明家,现在,正面对着自己一手创造出的一个机会。 他相信自己把握机会的能力。 机会握在他手里,会象枪柄一样实在,听话。 ——根据可靠情报,此地的游击队,经上次一战,还剩下十四个人。而自己一方,不算吴天明,一共有二十三个人,首先,在人数上,就已占绝对优势。其次,武器方面,已方几乎又可以一敌五,而且,阵地上,又有精心设置了各种各样的地雷,陷阱,机关,让人防不胜防。更重要的是,自己是以逸待劳,伏击作战,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因此,他在占尽了天时地利于人和。 因此,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口袋。 进去的东西,都别想出来。哪怕是一只苍蝇。 他要让所有的人看看,武宫少佐不是只会使枪的一介武夫。 他现在所要的就是等待。 等游击队的信息。 这时,门口有报,肖征贵求见。 武宫少佐微微一笑,肖征贵是专门派出去侦察的。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他的回来,证明游击队已经来了。 肖征贵进来了。 带着汗水与风尘。 “他们来了,带吴天明一共十五个人。不出半个小时,就会到达我们的阵地。” 果然不出武宫所料。 然而武宫并没有显出多么的激动,而是淡淡地问,“吴天明是走在最前面,还是在最后面?”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这看起来与整个战局毫无关系。可是少佐问了,问得很认真。 少佐的问题必须回答,没有意义也得答。 “他走在最前面,看样子很积极,”肖征贵平静地道。 少佐笑了笑,显然对肖征贵的回答很满意。 “辛苦你了,你去休息一下,准备战斗,”少佐道,很多时候,他对部下都是很关心的。 “你等一下,”少佐突然想到了什么。 肖征贵正准备敬礼告辞,听了少佐的话,又毕恭毕敬地问,“太君,还有什么吩咐?” 少佐随意地看了肖征贵的一眼,“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您对我恩重如山,”肖征贵说话非常简洁。 “是的,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手段,一直很看重你,准备这一战过后,提你为小队长,”少佐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缓缓地道,说完了,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太君知遇之恩,如同再造。” 少佐笑了笑。 突然,他收拢了目光,低下头,盯着肖征贵的脸,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他的笑容还在,但那目光变得刀一样的锋利。 肖征贵眼角那块疤微微地动了一下,脸上去是一幅茫然的表情,“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一到就动手。”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动手杀我,”少佐道。 肖征贵一副莫名奇妙的样子,“怎么会呢?您对我有大恩大德,我怎么会想到杀你呢?” 少佐放缓了语速,“——你很厉害,你装得很象。连我都被你骗了这么久。” 肖征贵如坠云雾,一脸无辜:“大人明鉴。我对您,对大日本皇军可是一片忠心啊?” 少佐笑道:“不要再装了。——实话告诉你,我和吴天明有约定,来的时候,不能走最后一个,也不能走最前面一个,只能走第二个。这也算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考验吧。——很可惜,你没有通过。” 肖征贵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很快又平静下来,最又还是微微地一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少佐道:“你也不错。我遇到过无数的刺客,能到我面前装这么久,你还是第一个。——为什么要这么做?” 肖征贵道:“非如此,不能要你的命。” 少佐问:“你杀了吴天明?” 肖征贵没有否认,“——这些天来,他的出手没有一点进步,甚至还不及以前坚决。” “那是因为他为情所困。心中有了牵绊,会影响出手的。”少佐很认真地道,“爱河,在日本又叫忘川。那是因为坠入爱河的男女,会忘掉世间的很多东西,包括责任,义务,甚至原则和信仰。吴天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肖征贵道:“你的计划也很周到。在这个镇子,只有吴天明才有绝对的威信和能力说服游击队,来袭击北营。” “这也是我两次留其活口的原因,”少佐道,他的态度很诚恳,似乎把肖征贵当成了知心的朋友,“我把自己心爱的手枪给了也,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把金手枪代表的就是我武宫少佐。我要证明自己被他杀死了,我要证明此时的北营群龙无首,不堪一击。——我知道游击队等这样的机会等了很久了。本来整个计划的确天衣无缝,我唯一失误的就是信任了你。——那天,在栗树村,你为什么要杀吴天明呢?他可是你们的英雄?” 肖征贵能取得武宫少佐的信任,那一枪非常关键。 肖征贵笑道:“其实,那次向吴天明开枪,是为了救他。我知道,你的枪绝对会比吴天明的刀快。你一旦出手,生死就由不得吴天明了。就是吴天明当时不死,也会被你捉去,到时候还生不如死。我虽然打的是吴天明的要害,可我知道,那个地方是不会死人的。自己是医学世家,对此知道的可能比你多一点。” “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后来,吴天明复活,我还以为他命大,”少佐也笑了笑,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道,“这么说来,你杀老村长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我的人?” 肖征贵道:“那天晚上,我碰巧看到他从军营里出去。并买了两斤肥肉,一斤红酒。” “老家伙太贪图享受了,死了活该,” 少佐道,“我始终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做。因为,这样做,你时都有死的可能。你一死,你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而且,对中国人来说,你永远是个汉奸。没有人会为你辩白,为你证明的。而你如果跟了我,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肖征贵的笑容里带着一些苦涩,他没有回答。 少佐继续道:“从你报信开始,其实给你动手机会,最多只有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之后。游击队没有来,你就会露马脚。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动手?” “我知道。可我找不到你的破绽,”肖征贵无奈地道:“只想趁退出去向你敬礼的时候拔枪出来。” 肖征贵说的是实话,事到如今,所有的谎言都没有必要了。 少佐笑了一笑,“那依然不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强。”肖征贵道,“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你永远找不到,”少佐道:“很多人都找过。” 肖征贵笑道:“所以,这个机会也算是不错的了。” 少佐道:“现在,连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肖征贵没有做声。 他不想否认。 少佐接着道:“不过,你死后,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中国人听,证明你不是汉奸。”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笑了,“只不过,我的话,他们未必肯信。” 肖征贵依然没有做声。 突然,少佐发现,没有一点征兆,肖征贵手已经放到了腰下。 他握住了枪把。 他拔出了枪! 动作简洁而明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佐身经百战,条件反射一般,连忙右手下垂,直奔枪把。 握枪,充实的枪柄! 拔枪,崭新的手枪! 这是他最擅长,最熟悉的动作。 不仅简单,不仅明了,而且还舒展、自然、准确。 似乎还有一种韵律和节奏在里面。 这分明是一种艺术。 他的这个动作,据说是天下最快的。 在这个动作下,已经有四十九个人一命归西。 虽然他后反应,后动作,但几乎是与肖征贵同时扣动了扳机。 “叭!” 只有一声枪响。 谁开了枪? 谁没有开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手相争,没有开枪的人,一定会死。 太阳已经西斜了。 北门镇往南的路,是去栗树村的。 天空晚霞或淡黄或金黄或橙红,形成一个辉煌灿烂的背景,衬托出远山轮廓。轮廓是深紫色的,上有参差不齐的树,树也是深紫的,中间,还可以看见深紫的牛羊,慢慢下来。 肖征贵站了在路边上,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风景,觉得疲劳和伤痛有些缓解了,又开始走他的路。 他走得很慢,那摇摇晃晃的,一步一捱。 他受了几处伤,走路时,影响最大的是小腿上的创口,因为子弹没有取出来,所以,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弹头和骨头的摩擦着,钻心的痛。 走了一段,他又站住了,看路边的河水。 水潺潺的流着,映着天边的晚霞,浮光跃金。 走近一些,在水波平静处,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 血污满脸,面目狰狞。 看着看着,他禁不住笑了,笑容里竟然有几许轻松和愉快。 在他自己的记忆中,这些天来,他很少这样笑过了。 他成功了,受尽了屈辱,历尽了艰险,今天终于成功了。他杀死了武宫少佐,另外还有二十个日本兵和两个中国汉奸,而且只用了二十七发子弹,只受了五处伤。回想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出手已经和武宫正树不相上下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出手早,而先对方一步开枪。或许,是因为武宫少佐的金左轮被吴天明拿去了,新枪不太趁手,影响了速度吧。武宫少佐死的时候,和平常人一样,哼都没哼一声。 除了武宫少佐,别的日本兵不过如此,他几乎是一枪一个,打靶一样。 他只是在换弹匣的时候,才受了几处伤。 他懂得一些医术,知道这些伤都不是很严重。 冲出来后,第一件事,他就想到了回栗树村。 回栗树村,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小兰。 这些天,他受够了。 受够了误解,受够了嘲笑,谩骂,甚至是仇恨。 现在,终于完成了计划,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可以正正当当的做人了。 他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小兰说。 他要告诉小兰,自己在日本军中,从未做过不利中国人的事。 他要告诉小兰。他其实已经知道吴天明和小兰的感情,虽然很痛苦,但还是赞成她们结合。因为自己在日本军营,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希望小兰能找一个好人。他觉得吴天明也挺合适的,各方面条件都比他要好得多。可惜,吴天明叛变了。 他要告诉小兰,其实他一直深爱着她,一直挂念着她。那次在百花楼,是做给别人看的,当时,武宫还没有完全信任他,随时都可能有人盯着自己。另外,他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现实告诉他,小兰离开他可能会更好一些。当时她不知道,自己打出那一掌之后,心里有多痛。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流泪了。 他还要告诉小兰,那天是他救了她。她逃跑的时候,反身扔出去的那把刀,偏得很厉害。插在日本兵身上的,是他飞出去的刀。他一直保护着她,不然,她根本无法逃出日本军营。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内心里做决定的。 没有一份证据,没有一个证人(唯一的证人,武宫少佐已经死了)。 但他相信,小兰一定会相信他的。因为,这个世界小兰是最了解他的人。有了小兰的理解,别人的态度,他不是很在乎。万一,小兰不相信他,他也会认命的。本来,做计划的时候,他就没把个人的名誉考虑进去。因为在行动中,他随时都可能死,他一死,汉奸的罪名便永远地背在身上了。就是背上千古骂名,遗臭万年,他也有了一点心理准备。很多时候,他自己甚至都当自己是汉奸,这样,这些天来,他才不至于在千夫所指的委屈中疯掉。 他还想看看父亲的坟。 父亲的死,是这次行动中最大的意外,也将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母亲死得早,父亲,是他今生最敬重的人。 当时,小兰奔丧的时候,他心里很痛苦,也想回去料理父亲的丧事。但是一回来,必然和众村民一接触,可能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日本人的疑心,以至于影响整个计划。所以他索性充耳不闻。 小兰没有因为个人的怨屈而撒手不管,而是任劳任怨,将父亲盘上了山。 对此他一直心存感动。他愿意用一生的爱,还偿还小兰。 开始,他借着从日本军营里鼓的那一口气,几乎是小跑出镇子的。无奈伤口越来越痛,身体越来越累,到现在已是走走停停的了。 想到小兰,他又强行加快了脚步。

天边,只剩下一小块如血的暗红,其余都是黑黑的夜幕。 转过弯。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亲切的村庄。有些朦胧,有些灯光,十分美丽。 “举起手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虽然有些冷淡,却比眼前的村庄都还要熟悉和亲切。 “——小兰!”肖征贵叫道,声音竟然有一比颤抖,那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他想转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是不是瘦了,是不是老了。他还想扑过去,抱住他,把她旋转起来,然后告诉她,自己成功了。甚至,还要亲一亲她——反正,这里没有人看见。 “别动,我有枪,”小兰冷冷地道。 “小兰,你千万不要开枪,千万千万不要,我有话对你说,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无论如何,你听我说——”肖征贵急声道,在武宫少佐面前,他都没有这么慌过。他知道这时候很关键,他怕小兰的枪万一走火,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杀了武宫少佐?”小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肖征贵心里一宽,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你杀了二十个日本鬼子?”小兰继续道。 “是的,”他并没有说明另外还有两个汉奸,也没有说自己一共只用了二十七枪,他不是那种张扬的人。 “你杀了吴天明?” “是的。” “吴天明罪有应得?” “是的,你都知道啊?”肖征贵笑了,已完全放下心来了。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可能就是我,”叶小兰幽幽地道。 听到这句话时,肖征贵心里一颤,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听到的最动人的一句话。 “你于心何忍?你良心何在?”小兰长叹了一声。 肖征贵听了,感觉小兰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更重要的是,他听到了拔枪的声音。 他不暇思索,连忙反身,拔枪,出枪。 “叭!” 虽然受了伤,虽然位置也不好,虽然没有思想准备,这都影响到了他出枪的速度,但他还是有绝对把握在小兰之前出手,打掉她的枪,而不伤她的手。 这些天,他天天练枪,他的出手甚至不比武宫少佐慢。 武宫少佐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响的却是叶小兰的枪。 枪法很准。 一枪穿透了肖征贵的咽喉。 “你不在的时候,我在无日无夜地练枪,”叶小兰对着倒在地上的肖征贵说,“明哥说我是使枪的天才。我现在,已经是游击队员了。” 肖征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他已经死了。 叶小兰还在喃喃自语:“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恨你,即使那天你赶我走,我依然记着你以前的好。很多夜里,一直盼望着你能改邪归正。但你不应该杀了吴天明,他不仅是我现在的爱人,他还是民族英雄。他拼死完成了任务,杀了一个镇的日本鬼子,包括武宫少佐。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你却一枪将他杀了。你于心何忍啊?而且,现在还要冒充他的功劳,诬陷他的名声,你良心何在啊?幸好羊倌小四看到了这一幕,幸好他的身上有武宫少佐的金手枪做为证据。要不然,你真得狡辩过去了。” “——不管怎样,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让你暴尸荒野的,你好好地去吧,希望你来生,不要再做汉奸......” 说到后面,叶小兰的泪终于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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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四天,栗树村对门的山上。又多了两座坟。 一座建得很大,石碑上深深地刻着,“民族英雄吴天明之墓”。 另一座在下面一些,乱石垒的,小小的,没有碑。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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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同菜花的看法。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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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何况,也不太合理,所谓的“英雄”死了很久鬼子才死,鬼子不是住在荒郊野外,不可能没有人看见真实情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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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是不会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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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作了一些修改。

再次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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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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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秋。 双桥镇。 这是一座小镇,因为南北各有一座漂亮的石桥而得名。 南桥距镇上十公里左右,因为前几年发大水,石桥被冲垮,于是临时建了一座木桥。经过几年风雨的洗礼,木桥已有些陈旧。 过了南桥,就是南桥村。 村子在一座小山下面,有几十户人家。村子中间有一个宽阔的晒谷坪。坪边,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黑色的枝干上没有叶子,没有板栗,却有一轮斜阳,血红的,象谁的眼睛,盯着坪里的人群。 全村一百七十三号人都来了。 栗树下面,一排站着七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另外,晒谷坪的出入口的地方都日本兵把守,清一色的是“三八大盖”步枪,都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另外,东面高地上,还架着一挺“鸡脖子”机枪。

人群渐渐地静下来。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站了出来。他腰间左系着一柄一米多长的军刀,虽然人不高,但也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看样子不足四十岁。 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全场。然后向大家鞠了一躬,一张嘴,竟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刚调来不久,可能有很多人不认识我,你们可以叫我武宫少佐,大日本皇军的驻本地的最高军事负责人。——请各位先静一静。——今天,把乡亲们召集起来,不是为了征粮,而是找一个人,一个与大家毫无关系的人。”他顿了一顿,“据可靠情报,昨天晚上,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混进了我们的村子。而且,此时就在现场。请各位把他请出来,我们马上走人。” 大家面面相觑。 半晌,武宫少佐不见有人做声,又提高了声音,“那个游击队员听着。不要心存侥幸,你就是化成一只麻雀,今天也别想飞出我的手心。——有种的,自己走出来,省得连累了乡亲。” 依然没有动静。 少佐向身后招了招手。 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子不高,有些偏瘦。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虽然他身着一套崭新的保安团制服,虽然他的头发长了许多,而且梳着漂亮的中分头,但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村大夫肖凡勋的儿子,书名叫肖征贵,因为眼角有块小疤,平辈人都叫他三疤子。他以前在镇里上班,据老大夫说,前些日子,参加了救国部队,打小日本去了。 没想到,竟然当了汉奸。

三疤子一言不发地向走过去,将人群向两边分开。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个村不足两百人,谁化成灰了,谁都认得。 走到半路,三疤子停住了。 一个老人挡在了他的前面。 那个老人白发银须,面目清癯,正是老村长。他比肖征贵要高半个头。 “贵儿,做事要积点儿阴德。” 三疤子抬起头,看着老松树一样笔挺的村长。他的眼睛小,白比黑多,有些睡眼惺忪的感觉。他的脸比较白净,近一些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的小疤,在微微地动。 “你猪油蒙了心肝了,贵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老村长有些激动,明显地加重了语气,“你咋跟了日本人呢?日本鬼子占我河山,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你这是在残害忠良,为虎作......” “叭!”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断了老村长的慷慨陈词。 老村长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最终吐出的是一口鲜血。 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 他慢慢地倒在地上,血随即在地上漫开。 什么时候,肖征贵的手里多了一把枪。 一把崭新的驳壳枪。

人群骤然死一般地沉寂。 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村口有一只乌鸦在叫。 肖征贵吹了吹枪口的青烟,还枪入鞘,继续往前面走。 这时候,他还没走到身前,人们都自觉地让开。 然而,没有几步,又有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这回,是他的父亲——村大夫,肖凡勋。 他和老村长的年纪差不多大,但比老村长要瘦小的多,再加上背有点驼,所以站在面前,只有他儿子的下巴高。 “你给我站住!” 他青着脸,厉声喝道。 三疤子理都没理,伸出手去,象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父亲扯在身后,一边还往前面走。 “孽种!你瞎了眼了,连老村长都杀。你把祖宗的颜面都丢尽了!今天,不准你过去!”老父亲一个跨步,又挡在了三疤子的面前。他张开双臂,和他儿子对比起来,真有点螳臂当车的味道。 三疤子伸出手去。这回,他加了些力量,只把老父亲推了一个踉跄。幸好有个人扶住才没有跌倒。 肖凡勋不依不饶,稳住身子,再次挡在路中间。 “除非,你让老子也躺下!” 三疤子依然没有说话,但脸上,没有半点退却的意思。 有细心的人又发现,他眼角的小疤,又开始在微微地动了。 全场气氛紧张起来。 人们纷纷地盯上了三疤子的手和他的枪。 ——“大伯,您让让吧。”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几乎全场都听到了这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一个魁梧的男人,什么时候,走到了老大夫的身后。 他穿着和当地的农民没什么两样,又旧又破。可是,他一站出来,却和其它人有明显地区别。具体也说不出在哪里有区别,可能是眼睛吧。他的眼睛很深,眼里有一种光,象寒冷的刀光,又象是温暖的阳光。 他拍了拍老大夫的肩膀,“谢谢您老人家。” 他不慌不忙地挤了出来。 站在三疤子的面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三疤子没有做声。侧身让开。 大汉慢慢地往前面走去。 看得出,他的左腿不十分得力。 三疤子让过大汉,转过身来,准备跟在后面。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转过来,是她的妻子小兰。 她的妻子眼睛是双眼皮,很清澈。此时,却射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来。 “你,让我很失望。”

好一阵子,大汉才走到栗树下。 阳光照着他的脸,剑眉刀唇,轮廓分明,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游击队员。”他看着少佐,眼里没有丝毫的惧意。 少佐打量着他,赞许道:“是条汉子。” “我姓吴,叫吴明。我因为受伤逃到这里来的,与村里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吴明,没有名字,想做无名英雄啊?”少佐顿了顿,冷笑道,“你叫吴天明,本地游击队的队长,我们一直在追踪你。” 吴天明没有分辩,冷冷地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就来杀我啊。我一个人杀了十几个鬼子,早就赚足本了。” “别虚报浮夸,我们有详细而准确的资料,你只杀了五个皇军战士。——想要我杀了你啊?”少佐笑容,有了些暖意,“其实,我不喜欢杀人,特别是你这样的好汉,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吴天明并不买帐,沉声道:“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杀了你。” “这样的话,我听得很多,”少佐并不恼怒,“肖征贵前些日子就这么说过类似的话,虽然他当时的口气没有你硬。”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站在一旁的肖三疤子。 他看着远方,白净的脸皮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有个外号叫‘金枪少佐’,那是因为我喜欢枪。我也喜欢枪法好的人。”少佐感慨地道,“很遗憾,中国人枪法好的并不多。你是第一个。” 少佐态度诚恳,语气温和,向是在和老朋友说话。 “不是对手,就是朋友,这是我为人的信条,”少佐道,“我希望我们能合作,真诚的合作,为中国的未来,为东亚的未来——” 吴天明打断了他的话,“同你这种双手沾满了血腥的人合作,我宁愿去死。” 义正词严,不容辩驳。 “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要可怕的多。”少佐不以为然,“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叫任何人改变观点和态度。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过去询问一下肖征贵。” 众人再次把眼光投向了肖三疤子。 肖三疤子脸上的那个疤子其实很小,并不影响整个面容。 吴天明也白了肖三疤子一眼,冷冷地道:“这种人,还不配和我说话。” “那你只有回去,亲身地体会一下了,”少佐说着,挥了挥手。 两个日本兵的走过来,枪对着吴天明,示意他走。 吴天明缓缓地迈开了左腿。 其中一个兵嫌吴天明动作慢,用日本话骂了一句,踢了吴天明一脚。 这一脚力气不大,却结结实实地踢中了吴天明的左臀。 吴天明去势不稳,向前踉跄几步,支撑走到少佐身边,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人群中有的人都失声叫了出来。 然而,吴天明并没有倒下。反而向左侧身,右手一伸,握住的却是少佐左腰的刀柄。 同时,身子并没有停,顺着去势,拔出了长刀。 此时,还是没有停,顺势再向上一撩,直取少佑的咽喉。 果然不愧为游击队的队长。这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快速准确,却又出乎了所有人意料。深厚的功底,过人的胆识,迅捷的应变,缺一样,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有的人在惊呼。 有的人在担心。 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叭!” 就是这时,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终止了这一切。 子弹从吴天明的右胸口射入的。 那把寒光四溢的武士刀,在离少佐咽喉半尺的地方止住了。 吴天明看着开枪的人,喃喃的道:“......狗.......汉奸......” 说着,他身子慢慢地倾斜,倾斜,终于倒在地上,不动了。 那把刀,跌出了好远。 开枪的依然是肖征贵。 他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把枪插入皮套。然后走上前去,跨过吴天明,捡过那把武士刀,递给少佐。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少佐竟然还在笑。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少佐的手里也多了一把枪,精致的,金光耀眼的左轮手枪。 这时候,人们又想起他的外号——“金枪少佐”。 他还枪入袋,一手接过肖征贵递来的刀,插入刀鞘,一手拍着肖征贵的肩膀,笑道,“谢谢你。”

生和死倒底有多远? 在村大夫肖凡勋看来,只有半公分。 等到日本人走远。肖凡勋便带着众村民,把倒在血泊中的老村长和吴天明抬到屋子里。 也许是他命硬,也许是阎王爷看他年轻,也许老天希望这个故事后面再长一些,再精彩一些,吴天明竟然还有一口气,那颗子弹竟然离他的心脏还有半公分远。而且,是穿背而出,没有停留在身体上,所以连手术都不必要。止好血清好创,只要不再受到感染,康复应该很有把握。止血清创这对于行医五六十年的肖凡勋来说,只是小儿科。 老村长死了。 肖征贵的那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左肺叶。 他死了,腰杆还是笔一样的直。 在场的很多人都哭了。 包括肖凡勋。

2

老村长的葬礼很风光,是村里近年来没有的。 因为,大家都非常自觉,都尽心尽力。特别是肖凡勋。他不仅让儿媳妇叶兰戴了重孝,而且还承担了几乎所有的费用。 第三天,上山的时候,全村人都出来为老村长送行。 大家为他垒了座宽大的坟墓,并竖了一块大石碑。上面,有两个字凿得特别显眼——“英雄”。 一切弄好了,已是傍晚时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肖凡勋。 只过了几天,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站在那里,让人担心,那阵山风,会不会将他吹走。 离开的时候,他还亲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按当地的习俗,平辈人根本没有必要行此大礼的,可肖凡勋似乎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下山来,他先走回家,看了看伤在床上的吴天明。 吴天明是条好汉子,从晕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定要杀了你,金枪少佐!”这句话让肖凡勋甚至在床边服待的叶小兰倍受感动。想想自家的肖征贵的罪过,于是对吴天明照顾得更加备细。吴天明身子骨本来就好,养了几天,伤情恢复的很快,精神也很不错。肖凡勋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就可以下床了。 他跟吴天明说,叫他安心养伤,不用考虑其它,伤好了,再为国家多杀鬼子,最好连他那个孽种一齐杀了。 他又把儿媳妇叶小兰叫过来,叮嘱她要好好地照顾好这位游击队的英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说游击队为了老百姓,命都不要了,老百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另外,他还说了儿子的事,说对她不住,叫她不要将那个汉奸放在心上,就当没有那个人了。 叶小兰觉得公公今天的嘴特别多,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要出门。 肖凡勋说邻乡有一个重病人等着他去看。 说完了,肖凡勋便到里屋取了药箱,走出来。 走了几步,想了一想,又折回去,跟小兰说,在床脚的小土罐里,还有一些钱,并叫她有空的时候,去镇上称起肉回来,给英雄补充一点营养。 再走出来,他看到了栗树上的夕阳。 和那天的一样红。 树下,有几个男女在说闲话,看他走近了,大家都静了下来。 肖凡勋向大家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他走远了,那几个人又开始说了。 肖凡勋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无非是他的儿子肖征贵。 ——那个孽种。 他有三个儿子,但长大成人的,只有这一个。从小,他就觉得那孩子与一般孩子不一样,特倔,又不爱说话,不爱交结。如今,村里别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女都成群了,而他才结婚两个月。其实,他一直也没有做过什么过于出格的坏事,而且,两口子感情还过得去。俗话说得对,“老实人做结巴事”,他不做就不做,那一做就丧尽天良。 可怜小兰这个贤慧懂理的好闺女,却摊上这样一个破落户。 有时候,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叶兰能跟吴天明过日子,而吴天明又是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一生真算是值得了。——这把老骨头偏偏没有这个命。 快到村口了,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在路边采野花。 那是老村长的外孙女,小名唤着丢丢。她的父母双亡,所以叫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为的是好养一些。 他又想到了老村长。两人差不多大,经常一起喝酒。死的前一天晚上,他碰到了从镇上回来的老村长,老村长打了两斤好酒,称了一块肥肉,一个劲地邀他去喝两盅。他却因为有病人,推脱了,若知道会发生这些事,那天晚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去了。 想到这里,他摸出几块铜板,把丢丢叫过来,轻轻地放进她的肚兜的小口袋里,叫她去买糖。 丢丢很开心,送了一朵花给他。 那是朵野菊花,金黄的。虽然不是金子,在他看来,此时却比金子都还有意义。 走出了村子,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看。 他看到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其实非常美。有竹,有树,鸟窝,有房屋,有袅袅的炊烟,还有弯弯的小路。 路上,他还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很长,而且并不象人那样躬, 村子前面,是一条小河。秋天了,河水清清浅浅。 河堤就是大路。 他走得很从容。 转了一个山坳,回头已经看不见村子了。 这时,大路和河就分开了。 大路再走几步,就是南桥,那里通往双桥镇。 河水则流向落叶潭。 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继续顺着小河走。 落叶潭是这条河水最深的地方,很少有人能潜到底。 潭上面有几棵枫树,都不大。秋天,叶子有的还是青的,有的有些泛黄,有的则已经透红了。 肖凡勋在树下站住。 他伸出手去,本想摘了一片枫叶,后来,又止住了。 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水。 潭水蓝茵茵的。 不知是冷,还是暖。

3

又过了四天。 双桥镇。百花楼。 虽然是本地比较有名气酒楼。叶小兰因为从来没有到过,所以找了半天才找到。 兰花阁,是百花楼的雅座,在二楼。 叶小兰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香。既有酒香,又有菜香,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香。 里面有三个人。 两个女人,都很漂亮,都很年轻。 一个女人,远远地,规规矩矩地弹琴。 另一个女人,在给男人倒酒。 男人就是肖征贵。 他拨了拨遮住左眼的长发,抬起头,对叶小兰笑道:“一路辛苦了,来,陪我吃点酒来。” 叶小兰心里本来就非常地不快,她留意了一下他点的酒菜,满满的一桌,尽是些平时不常见的佳肴,心里更加窝火,于是沉着脸,冷冷地道:“你过得倒挺自在啊。” “贵客到了嘛,破点费是应该的。” “为什么拣这种下贱地方?” “军营不准待客,你就将就一下吧。——去拿副碗筷来。”肖征贵吩咐身边的女人道,“来,我们两口子好好地醉它一醉。” “不用了。事情说完了我马上就走。”叶小兰没声好气地道。 肖征贵道:“有什么事?” “你自己看看吧。” 叶小兰递过一张纸条。 肖征贵一看,上面是父亲的小楷,有些水渍,但大致上还是认得的。 肖征贵看完,问:“他怎么了?” 叶小兰眼圈红了,说话有些哽咽,“今天早上,有人落叶潭发现了他......” 肖征贵喃喃自语:“前几天都还好好的。” “还不是因为你气得,遗信上说得清清楚楚——”说到这里,叶小兰提高了声音“——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吃喝嫖赌,杀人放火,样样俱全。你自己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家,好端端的家族名声,被你一下子全毁了。” 肖征贵倒了一满杯酒,一口饮下。然而他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多一点血色。 叶小兰并不甘休,“你做什么事不好,偏偏要投靠日本人——” “别说了!”肖征贵突然道。他睁圆了眼睛,那个伤疤让他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第一次看到丈夫这样发火。但叶小兰却没有半点害怕。反而再度提高了声音:“我就要说,只允许你做的我都说不得?因为你杀了老村长和游击队长,全家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因为你的堕落,让爹丧失了唯一的希望,才走上那条绝路的,他希望以死来唤回你的良心。——你知道吗?当初得知你参加救国军的消息后,他高兴得都不知道姓什么了,逢人便说,说他儿子有出息,说他肖家有传统;你知道吗?你杀人之后,他几天没露过一次笑脸,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知道吗,有一回半夜,他一个人起来,到外面哭。是你告诉我,他从来不哭的......” “够了!”他大声吼道,几杯酒下肚的他,脸色更加白。 “不够!”叶小兰针锋相对,“相对于你滔天的罪行来说,这几句话远远不够!”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肖征贵缓和了一下语气,看样子,他的确在忍耐。 “呵呵,你还知道忍耐?”叶小兰冷笑道,“我说到你痛处了?你还知道羞耻了?既然知道痛知道羞耻为什么还要做禽兽不如的事?” “我赌你再说一句,”肖征贵手差点指上了叶小兰的脸,语气中威胁的意思很明显。更重要的是,那块不显眼的小疤,在明显地抖动。 叶小兰毫不示弱,“我当然要说,你杀了我我也要说。说给所有人知道,你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你是个大汉奸,杀人犯——” “啪!” 肖征贵结结实实地扇了叶小兰一个耳光。 他的出手很快,也很重。 叶小兰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翻倒在地。 顿时,她嫩白的脸上,现出了五个手指印。 肖征贵还在咆哮,“看不起我,你给我滚!臭婆娘,老子身边有的是女人。你滚得远远的,滚出我肖家。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骂得很刮毒,言语里面充满了无情肮脏污辱和讨厌。 叶小兰平时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又气又忿,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血从她的鼻孔里流了出来,鲜红的,还好不多。 跟着流出来的,是眼泪。 叶小兰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面走。 快到门时,转过来,盯着对肖征贵,那眼光含着泪,象两柄闪着寒光的利剑,足以穿透一个人的心。 半晌,从她洁白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得好死——”

4 秋意,一天比一天浓。 吴天明,则一天比一天好。 渐渐地,虽然胸口还在痛,但左腿已经可以来去自如了。 这一天,他起得很早。 出门的时候,太阳也刚刚从后面山上露出头来。一缕清纯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象谁的目光,说不出的温暖。 对门山上,是蓝蓝的天。 天上,云不多,但都很美,或淡黄,或桔黄,或银白,慢慢地向南飘去。 “早啊,”是叶小兰的声音很脆。那次,她本想借奔丧的机会,说一说肖征贵,希望父亲的死,能使他幡然悔悟。可肖征贵不仅没有悔改的迹象,反而打了她一耳光。按平时的脾气,她会径直回自己的娘家,再也不管他肖家的事。想想刚死的公公无人安葬,想想自己在他家过去那些平安和谐的日子,再想想伤在床上要人服侍的那个游击队长,她最终选择了回南桥村——他不仁,自己不能不义。 时光似乎很容易治好一个人的心理创伤,现在的她,脸上涂满了阳光。 和阳光一样灿烂、一样温暖的,是她的笑容。 她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办了公公的丧事,治好吴的伤,自己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认为,人做善事,不一定在将来会有什么好的报偿,但一定会在当时,得到愉快的心理报偿的。 她拿着梳子,出来梳头。 “你也早,”吴天明点了点头。 叶小兰挽了个漂亮小巧的茶花髻。 “你的头发挺好的,”吴天明随意说了一句,因为态度真诚,又因为声音低沉,所以象鼓点一样,让听者的心有一点震动。 “是吗?”叶小兰笑得更开心了,她转过头去,吴天明看到了一丝羞涩的红云。 “——我的枪呢?”他突然道,“你到老村长家取了没有?” “早取了。锁在柜子里呢,”叶小兰道,“我就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 吴天明笑了笑,“你去拿一下好吗,好久没碰了,手有些痒。” “好的,”叶小兰很快拿出来了。 沉甸甸的,也是一把驳壳枪。 她倒拿着枪管递给吴天明。 大概是有些年月了,有些脱漆。 那把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枪,一到吴天明的手里,随即盛开成了一朵花。 不停地旋转着的黑色的花。 只看得叶小兰眼睛都直了。 “我想跟你学枪。” 叶小兰突然道。 “这是花动作,根本没有什么用的,”吴天明手一停,准确地握住枪把。 “不学这个,学杀人。”叶小兰很认真地道。 “为什么要学杀人?” “为了杀人。” 吴天明笑了笑,没有再问。 “枪,其实没有什么巧,无非两个字,快和准,”吴天明想了想道,“相对于准,快其实更重要,也更难练。” “不要教我那些理论,那些都懂,问题是现在枪在我手里,我要学枪,应该怎么做,”叶小兰很直爽。 “先练拔枪,”吴天明道。 “为什么要练这个动作?打仗的时候难道还没机会拔枪吗?” “如果你的拔枪快到一定的境界了,就等于,你时时刻刻用枪指着对手,”吴天明道。 叶小兰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特别是正面的对决,出枪的快慢,几乎决定着枪战的胜负,枪手的生死。” “我试试。” 她取过枪,插在腰间。 突然以最快的速度,握枪,拔枪,举枪,瞄准,然后对着面前的那棵桃树,大声道“给我站住,要不然就开枪了。” 吴天明笑了。 叶小兰道:“怎么样,够快的吧?” “是比较快,”吴天明道:“你用的时间只够我拔三次枪。” “我不相信。你来试试。” 吴天明接过枪,插在腰间,然后手张开。 “你数一二三。” “一、二、三” 三字音未落。 枪已在吴天明手上端着。 “我没看清,再来一次。” 第二次,叶小兰依然没有看清。 吴天明作势还要来一次。 “再不能来了,别把你的伤口弄返了,”叶小兰连连惊叹,“真的不可思议。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快的动作。” 吴天明笑道:“我可不是最快的。” “还有人比你更快?是谁?” “武宫少佐。” “那个日本人?” “那天,我抢他刀的时候,连我都没看清他的手里是怎样多出一把枪的。” “那不是神了?”叶小兰咋了咋舌。 “据说,他是日本军中的第一快枪手,‘金枪少佐’的名号不是捡来的。”吴天明道,“据我们的资料,他一个人,竟然杀了四十九个中国人。其中不乏国军,八路军的用枪高手。” “四十九个?”叶小兰咋了咋舌,“怎么那么残忍?” “这还是直接死于其枪下的,他间接杀害的中国人,无法统计了。” “真是个杀人恶魔!” “另外,还有你丈夫枪法也蛮不错的。” 一听到肖征贵, 叶小兰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她讨厌“金枪少佐”都还没到这种程度,“不要提他,他现在是汉奸,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但他的出手挺利落的,”吴天明道,“这点我们不能否认。” “他比起少佐怎么样?” “肯定慢一些。” “和你比呢?” “不好说。比了才知道。” “那天他不是在你拔刀之前,出了枪?” “那依不得的,首先,我受了伤。拔枪别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全身每一个部位都要十分的协调,某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动作。另外,我拔的是刀,别人的刀,别人的刀和自己的枪是完全不同的。别说刀,就是同一种枪,别人的和自己的都有感觉上的差别。感觉上的差别必然造成速度上的差别,因为,拔枪到了一定程度,完全是凭感觉的。如果伤完全好了,如果我用的是自己的枪,我估计有七八成把握胜他。” “有不有可能,有一天,我的出手比他还快?” “为什么一定要比他快?” “总有那么一种预感,某一天,我们可能会在战场上见的,”叶小兰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你难道还想上战场啊?”吴天明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种年月,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只知道,枪这方面的事是说不清的。” 吴天明道:“这些动作看起来很简单,有时候,也要一定天赋的。部队里,很多人都练过,但真正练到家的也不多,可是有个家伙,没见他怎么练,出手却并不比我慢多少。” “是吗?那我有信心了。从现在开始,我天天练。你在旁边看着。开始——” 叶小兰说做就做,拉开了架势。 于是,小小的院子里,除了阳光之外,又多了许多略带磁性的男人的声音。 “手不要那么僵硬。” “动作要连贯。” “眼睛不要看枪,不要看手,盯着前面的‘敌人’。” “手还要抬高一些。” “不要发抖。” “拔之前,尽量放松一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出其不意。” “拔枪的时候,所有可有可无的动作只会浪费时间,所以动作一定要简洁干净。” “有的人把拔枪比喻成写诗,甚至做画。” “这次比较漂亮,有进步。” ......

又一个深秋的清晨。 吴天明走得很快。 向北,是往镇里去的。 他是悄悄地出来的,没有跟叶小兰说。但他留了纸条,对她这些天来的关怀与照顾表示了谢意。 太阳还没有出来,晨风有些凄冷。 青石板的路上,还有薄薄的霜。鞋子踩上去,会留下一个湿湿的印子。他知道,这些印子,现在看起来这么明显,等一会儿,太阳出来,霜一化,就会不见。看着这些霜,他想到了人,活在世上时,很多人都认识你,关心你,一旦一死,你就会象霜一样,被岁月的阳光融化。 路边有水声,对岸有鸟叫,都很好听。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其实,他昨天就可以走的,按以往的性子,他前天就会走的,但这次,他今天才走,甚至,今天,他都不想走。 发现自己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了。 他回过头,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子似乎还在睡梦中,静悄悄的。 偶尔的鸡啼,不时地唤起一些美丽的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开满了一种花,清丽淡雅,芬芳宜人。 ——小兰,他又念及了这个亲切的名字。那个美丽而又清纯的小兰, 那个直爽而又善良的小兰,那个温柔而又倔强的小兰,几乎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位置。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长,有些凉,有些汗,握在手里,象握着一块晶莹温润的玉。 她的腰很软,每次扶住的时候,他都担心,她会象柳条一样软倒在自己的怀里。 很多次,教枪的时候,他都想顺势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不再放开。他不敢肯定,她一定不会拒绝,但他绝对有把握,让她无力也无法拒绝。毕竟是游击队长,伤好了,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三四个壮汉,他也有把握几招之内治得服服贴贴。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那样做会害了她,因为自己无法给她幸福,因为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因为这该死的战争。 就在这几天,他发现自己老了。发现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淡了。就在这几天,他想起了家。 他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最好是就此结束。 他甚至希望摆脱,永远地摆脱,身上的这把杀人茹血的,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枪。 他很想做一个农民,在南桥村这样的村子里,盖一间木屋,找一个,哪怕比小兰差十倍丑十倍的女人,种一种田,挑一挑水,或者看一看东升西落的秋阳。 但是,做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做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知道什么是梦想,什么是现实,知道梦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而这种差距,大多数的时候,是无法弥补的。 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并不是为自己活的。 为了完成任务,他必须离开。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战争还在继续,那么,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象脚下的路,此时此地,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一条,这一条通往镇上的路,通往凶险和未知的路。 前面就是南桥。 陈旧的木色,让人担心它能不能经历下一场的洪水。 他觉得脸上有些痒了。起来还没有洗脸呢。 他下到河边,捧了捧水,洗了洗脸。 水有些冷,但很干净。于是,他忍不住趴下来喝了两口。 那种冷,一直沁到心里去了。 随着涟漪渐渐地散去,他看到自己的脸,休养了一向,竟然白胖了许多。 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朵花飘落下来。 金黄色的野菊花。 菊花是不落的,何况,又没有风。 诧异间,他的手已经搭上了枪柄。 这时,他看到了水里多了一张脸。 比菊花还要美丽的脸。 “你来了?” “我不能来?”是叶小兰,今天穿着碎花小满襟,很合身,也很好看。 花是她扔下的。 “可以,”吴天明道,“但我还是希望你回去。” “你呢?” “我要去镇上。” “不去可以么?” “不行。我有任务在身。”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去了,就可能回不来了。” “倒底是什么任务?” “杀武宫少佐,”吴天明知道自己必须说了,不然无法说服她,“因为他对我们游击队的威胁实在太大,上级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锄掉他。你知道,我的枪法本来就比他慢,和他对决,胜算不足三成。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肖征贵,所以我此去凶多吉少。” “就是死,我也和你一起去。”叶小兰对吴天明道,并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 “你真不怕死?”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吴天明沉吟道:“就这一个原因?” 叶小兰道:“你说呢?” 两人一阵沉默。 “我还是不希望你去?”吴天明想了想道。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去?”叶小兰又问,感觉两个人今天话都比较多,而且说的多是些重复的话。 “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为什么不希望我死?” “因为——”吴天明突然一横心,“因为我爱你。” 叶小兰笑了。 象一朵盛开的兰花。 这时候,好象太阳出来了。 这时候,好象霜都融化了。 “其实,我们去不一定是送死,你不是说你有三层把握吗?再加上我呢。你不是说我很下苦功很有天赋嘛,你不是说我进步很快吗?其实,早就知道你有离开的一天,所以,我非常刻苦的学枪。你在的时候我在练,你不在的时候,甚至你睡觉的时候,我都还在练。你看,我的手上都起了许多血泡。我做这些为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和你一起走上战场,杀日寇,杀汉奸啊。——相信我,我不怕苦,不怕死,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她望着吴天明,那恳切的目光,告诉他,冰一样纯洁、火一样热烈的心,是不容拒绝的。 吴天明沉吟不语。 他的眼里仿佛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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