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中国在困境中奋起的历程,充满了艰辛和牺牲,也充满了挫折和沉痛,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已经化作中国文化记忆的宝贵资源。牟宜之先生的家人整理出版的《牟宜之诗》,篇幅虽然不大,却是这段历史的宝贵见证,也是中国旧体诗在这个剧变时代的重要收获。
聂绀弩的旧体诗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已经众所周知,牟宜之的诗也具有重要的意义。20世纪中国的“旧体诗”,除了后半叶的“毛泽东诗词”外,其实已经边缘化,被认为是不适应现代生活和不具有现代意识的已经死去的文学类型。由于其边缘化,旧体诗愈加成为文人精神世界的表征。如鲁迅,其旧体诗历来为人所称道,但他自己却认为是不足道的。其实,他的旧体诗中包含了诸多复杂和曲折的情感和思考。这样的经验,是深受五四“新文学”观念和价值影响的几代中国知识人所共有的。一方面,他们都曾经受过良好的古典训练,对旧体诗复杂微妙的表达方式有深深的迷恋,但另一方面,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种已经过时的文类,是一种已经无法和年轻人交流的形式。他们从理性上抛弃了旧体诗,却从感情上召回了它。这种矛盾,前后几代人都感受到了。
牟宜之的经历和聂绀弩等旧体诗人其实有相似之处,其选择和道路其实也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知识人的典型道路。中国在19世纪末开始的失败和挫折,让20世纪的中国人感到强烈的精神痛苦。只有彻底地变革,中国才会有希望和新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关怀,牟宜之参加了革命。牟宜之并不是职业诗人,他的写作其实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情怀和生命的最为直接和深入的表达。在这里,“诗”不是一种公共化的表达,而是自我的直接呈现。牟宜之早年的诗作充满了对于中国的感情和对于革命的感情:“神州哪许陆沉了?投笔从戎事国殇”;当然也有诸多青春情怀的自白。他的早期的作品是非常真诚的,但还未完全成熟。
新中国的成立是中国命运的巨大转折,牟宜之和他的同代人一样,感受到了理想实现的欣悦。但新中国的历史探索遇到了诸多的波折,像众多革命者一样,牟宜之也遭遇了复杂和艰难的境遇,理想的追求没有得到真实的报偿,而诸多浪漫的想象最终也没有得到实现。就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之下,牟宜之在生命的后半段写下了他最为精彩的作品。
他的情怀在一系列怀念屈原和杜甫的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对于牟宜之来说,这两座中国古典诗歌精神的高峰,是他在复杂的现实中生存和写作的最好的典范,他们坎坷而艰难的境遇,成为他感怀自身命运的寄托。如悼屈原的“形容枯槁侣渔父,慷慨悲歌咏吾师”,“天道无情弃乱世,人间有幸留奇文”等诗句都可以见出他和屈原的心息息相通。而纪念杜甫的“千秋怅洒同情泪,异代悲歌有所思”,“国破城春千古句,草堂花木四时开”都是化用杜诗。牟宜之通过屈原和杜甫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榜样,获得了生存的力量。怀念屈原和杜甫的这些诗,可以说是牟宜之以诗言志的具体表现,也是通过和中国诗史的两座高峰对话来找到自己的表达的努力。这些诗作可以说是牟宜之诗高度成熟的表现。和聂绀弩的《散宜生诗》是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达到最为成熟和精妙的境界一样,牟宜之在1960年代写下纪念屈原和杜甫的诗后,诗作也臻于化境。今天读来,牟宜之在1960年代之后的诗作,那种博大沉郁的风格确实是让人感动的。
与黄万里等人的交游和雅集,让牟宜之在二三知己之中找到了知音,也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撑。这些在困难中相濡以沫、相互砥砺的友人既是精神上的寄托,又是友情的见证。因此,相互的唱和在这里不再是一种消遣和应酬之作,而是生命本身的强有力的表现。传统的意象和典故,在这里都是生命感受的外化,而不再是装饰。诗人在自身遇到挫折和困难时候,对于个人际遇的感慨当然是创作的一个方面,但对于山河社稷的关怀,仍然是诗中的关键主题。作于1973年的《和黄兄万里》可以说就是一首慷慨淋漓、将诗人的兴会情怀表达得异常真率和深挚的力作。这里有友情的珍贵、意志的坚定,也有对生命流逝的感慨。这些中国传统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在他的诗作里得到了更加丰沛和独特的现代的表现。
作为一个现代人,诗人的思考其实是借古人的心境来进行的。像《雪中怀故人》《长歌行》等篇都是难得的佳作。尤其是《长歌行》一诗,面对着生存状况的窘迫和现实的难以化解,诗人却能超拔出来,在天地和自然中得到自我的实现。虽然他的生活是“晚岁犹然迫偷生,拮拘难以图温饱”,但他的精神却是“欲乘黄鹤飘然去,俯瞰历历九州小”。这种开阔的情怀自有现代唯物论者的高度和境界在。如果说,聂绀弩的晚年诗作是以幽默书写沉痛的感慨,那么,牟宜之则是以哲思灌注和超越苦难。聂诗以险怪的奇句让人过目不忘,牟诗则以真挚曲折的情感见长。诗人生命的最后岁月的写下的《示儿》和《感怀》等作品都是以生命书写的诗。
读牟宜之的诗作,可以看到诗人对自己的生命和国家感情的深切表达,也可以看到20世纪中国人在艰难中的自我思考和追问。一个从来也没有想以诗人名世的人,其诗作却有这样的力量,足以让我们感受到20世纪的中国的精神一方面和中国的传统的最美好的部分的联系,另一方面也让我们感受到“现代性”的追求让旧诗有了新的可能性。在今天读牟宜之的诗,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20世纪的中国,也理解我们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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