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中之校”忆穷年
2004年秋,我应某大学人文艺术学院之聘,在该院汉语言文学系执教《古代文学史》。甫近校门,心中便骤然涌现了四十多年前那一段难忘的往事。
当日课毕,我穿越整个校园,直趋后校门旁那一个曾经十分熟悉的角落。那儿有一所小学,四十多年前,十八岁的我就是在这所“校中之校”里开始了漫长的粉笔生涯。短短三年中,留给了我痛苦而甜蜜的回忆。循着民主湖边路,我接近了那一片校区;可是,我迷路了,完全陌生的建筑包围了记忆中的那个所在。几经询问,才找到小学的大门,早非当年旧径。记得当年是没有大门的,由几座平房零乱摆放在一起组成的校舍与整个大学校园完全连成一片。今天有门了,当然得叩门而入。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当那场“灾害”来到的时候,我是那样年青那样幼稚。从师范毕业背上背包直接来到这儿。三年中陪伴我的,除了繁重的工作,就是那刻骨铭心的饥饿。此刻我突然辨识清楚,这校门边我脚下现正踏着的,就是当年教师们种植牛皮菜的园地。哦,对了,往事就从此时此地扑面而来。那两位当时正值中年的男教师,便一下站到了我的面前。记得一位姓戴,一位姓董。我来报到那天,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此后每天放学后,便常在一起,品着董老师家乡自产的很难买到因而也十分珍贵的苦涩的劣茶,天南海北、前唐后汉地闲聊,聊的话题很多是同“吃”有关的。我们嘲笑有“周粟”而不食的夷、齐,羡慕有“漂母”可乞食的韩信,而最值得我们反复咀嚼的是晋惠帝“何不食肉糜”那个可笑的问题。······很快,我们成了忘年之交。夜深了,聊够了,聊饿了(其实不聊也整日是饿的),戴老师便会在菜地里残存的牛皮菜中,拍下那么三五片,煮熟放盐(油是不敢奢望的),我们便一道亲切地共进夜宵。后来,一位比我晚来一年的数学教师小胡也加入了我们的“集团”,一道饿中聊“吃”,愈聊愈饿之后,就又一道嚼起“牛皮”来。“聊”与“吃”增进了我们的友谊,我们树立起了共同的远大理想:有朝一日取消粮食定量,一定要敞开肚皮吃个饱!
“找哪个?”突然一声断喝,打断我的回忆,一个老校工拦在门前,目光直逼着我。“我不找谁,只是随便看看,我原来是这个学校的教师。”他又仔细地看我几眼,确认我不是什么歹人之后就放我进去:“现在放学了,你就看吧!”
真是曾几何时,江山不可复识!当年的平房早是片瓦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几幢小巧的办公、教学楼和教师宿舍,布局也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唯有脚下的操场和墙角的厕所,还约略显现出一星半点早年的景观来。
在现在的教师宿舍后面,我寻觅到当年厨房所在地旧址了,那位亲切的炊事员老萧的灵魂便迎了上来。在那饥饿的年月中,他曾是我们精神上最大的安慰者,因为只要一见到他,就意味着又可以“吃”了。更何况,饥饿中,我和小胡还经常违规向他“借”下一顿的饭,他竟然也经常慨然允诺。尽管我们一顿吃了两顿的定量依然是不得而饱,且下一顿更是只有画饼充饥,但我们还是十分感谢他的。
又找到当年办公兼会议的房舍旧址了,是在操场扩展的部份。这时胸中充斥的除饥饿的感受外,又加上了精神上痛苦的煎熬。因为这里面曾举行过对我“白专道路”、“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会。我被“勒令”坐在正中面向与会者,“老老实实”地倾听人们一个接一个口若悬河却极其乏味的说教,接受人们声色俱厉实则鹦鹉学舌的申斥。当然,我是不辩一言的,因为那样便是“猖狂反扑”,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过,这种处境比起几年后的“文革”来,算是文明得多人道得多了。你看,被批判者居然还能“坐”着,按当时的流行语,这叫“坐中间”,同“文革”时动辄反剪双手“作喷气式飞机状”,不是舒适得多么?我能受到这种待遇,仅此一点就足以使我对领导们感恩戴德不已了。对这“坐中间”印象之深,以至于现在,每当有什么什么学会、协会召开诸如成立会、庆祝会之际,我最怕被邀上主席台就座,那会使我自然地想起了当年的“坐中间”,于是头便会晕而且痛起来。
天晚了,收拾起满囊往事之后走出校门,我向放我进门的老师傅道谢,本来还想攀谈几句,可他面对手中的报纸,已客气地对我说着“再见”。我顿时省悟,在这个学校的校史中,我应该算是“古代史”中的人物了!我与他虽然年龄相近,可他是本校“当代史”中人,对“古代”显然十分陌生,这就难怪他对我如此冷漠了。
出了这大学中的小学,还是身在大学校园内。我依然沉浸于往事之中不忍遽去,便在湖边“郑思群先生长眠处”坐下来,一种沧桑变迁之感、人世无常之叹萦绕在胸中。当年的戴老师董老师以及炊事员老萧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当年的小胡早已成了老胡,正同其他仍然健在的同事们一道安享退休之乐。那么,我当年的那些学生们呢?他们应是刚过半百,犹在盛年,他们今天的景况又是如何呢?我当年教的小学一年级学生与今天教的大学三年级学生之间,竟整整隔了一代人的距离,前者应该是同后者的父母年龄一样甚或还要大吧?我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们,再给他们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就像今天我给大学生们讲屈大夫、杜工部一样。
入夜,我在书斋中撰写明日要用的《文学史讲义》,摘入讲义中的李太白“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和张若虚“人生代代无穷已,......但见长江送流水”之类的诗句更深地触动了我。今天,重游这“校中之校”留给我的深思,不正恰合这诗中意境么?
于是,推开讲义,便在电脑键盘上敲打出这篇“回忆”来;我希望我在这块土地上曾教过的小学生们和正教着的大学生们都能读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