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和寺---再写个林冲

1
天空灰暗，大地颤抖，狂风大作，成群的白鹭纷纷从江面飞回，飞进六和寺的林子里。
六合塔上的檐铁叮当乱响，我知道，钱塘江潮就要来了。
2
一只蚂蚁惊慌失措，从台阶边的草丛里爬过来，被我的脚挡住去路，也许是失去了出来时留下的气味，它迷路了，围着我脚不停的转。
我急忙将脚移开，站到贞娘身边，看着它爬上台阶，一会儿就不见了。
3
江上有隐隐雷声传来，渐渐变成了千军万马的的厮杀，战马的嘶鸣声，战鼓声，刀枪交错声混成一片。远远看去，一线白浪正向江边推进。天空越发的惨白，空气也为之凝固了。
多久没有听到这战伐之声了。以前在汴梁当八十万禁军教头时，我立于演武场上，放眼金甲耀日，旌旗蔽空，我手握长枪，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将士们随我长刺，横扫，斜挑，下打，雄壮的口号令我热血沸腾。我多么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学得我的武艺，为保卫我大宋江山铁打永固。
4
江山，到如今这江山依旧，而我，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林冲。家没有了，贞娘没有了。
总也不能忘掉贞娘，她那样柔弱，那样美丽，她在我们的院子里栽了那么多花，春天有杏花，梨花，荼蘼，夏天有石榴花，美人蕉，秋天呢，兰花，菊花，桂花，她还在我的书房窗外栽了一树梅花，她最喜欢做的是每天坐在梅花树下等我回家。有一回，我回去晚了，她倚靠着梅树睡着了，头靠在梅树上，如瀑的长发流过她的肩膀倾斜下来，浅紫色的罗裙上落满如雪的梅花，小小的嘴唇微微向上翘，也许是梦到了昨天和我一起在书房里画画吧。我本来准备画一只猛虎，但她却泥我画鸳鸯，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不给我沏茶磨墨。她还将灯夺去，灯光照得她白皙的脸红红的，她调皮的看着我，大眼睛似笑似嗔，我能这么办，当然只得答应了。
还有一回，记得是春天，桃花杏花开得正艳，蜂蝶熙熙，贞娘坐在花下，边绣花边看我在院子里练武，我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忽然一双蝴蝶从墙边的桃树上飞过来，我来不及收枪，将一只蝴蝶打落在地。贞娘急忙跑过来，看着地上的蝴蝶，眼泪掉了下来，滴在蝴蝶残存的翅膀上。我在一旁手脚无措，贞娘虽然没有怪我，但从此，我再也没有在庭院里练过武。
5
高俅，都是那该死的高俅，如果不是他和他的衙内儿子，我今天哪里会栖身于这六合寺里。我应该正和贞娘坐在书窗下，小酌陈年的桂花酒。桂花是门口那颗桂花树上采下来的。每年，贞娘都会用采下的桂花和着糯米酿造香甜的糯米桂花酒。那酒是多么的香柔，我曾经笑说它抵得上贞娘的娇羞。贞娘生气了，说我爱酒比爱她更多。每当这时候，我都会端起酒杯喝上一口，将酒含在口里，盯着贞娘看。贞娘就会红了脸，跑过来打我一拳。
哎，这些美好的过往，我当时以为是可也天长地久的。而如今，都烟消云散了。
6
咳嗽，剧烈的咳嗽，胸口疼得钻心。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
江上的风猛烈的刮过来，我冷。裹紧衣服，可是皇上赐的蜀绣锦袍，哪里挡得住世间的冷呢。
能温暖我的，还是贴身的这件补了又补的白棉衣。它是贞娘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了。
7
江潮越来越近，丈余高的潮头比越山还高，喷沫如雪，又如一千只，一万只雪白的狮子，奔跑着，咆哮着，当两股潮水在江州交汇时，一股水柱从天而起，高达数丈，浪花飞溅，发出雷霆般的巨响，一瞬间又狠狠跌落回江面，两股潮头已经呈十字形铺开迅速向西奔驰而去。
梁山的兄弟们都说我是盖世的英雄，有万夫莫当之勇。是的，十万军中，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我何曾有一丝的胆怯。但在这世间不可阻挡的力量面前，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挽紧了贞娘，风吹得我衣服哗哗着响。
8
如果说这江潮最终会为江堤所阻，那人心深处的贪婪，淫欲，卑污，残忍，谁又能阻挡呢？我一直以为正直，善良，悲悯，良知，宽容可以建起阻挡他们的长堤。我错了。
不是吗？当我被逼得无路可走时，我不也抛弃了这些变得残忍。那些跟随陆虞侯而来准备杀我的军士们，他们中多少人是被逼的呀。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子，也有儿女。他们平时也应该爱他们的父母，爱他们的妻子，爱他们的儿女，他们也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女，他们中也有人善良，有同情心，他们也许救助过街边的乞丐，也曾经为世间的不公而呐喊，也曾为别人受到欺凌侮辱而义愤填膺，甚至出手相救。但当高俅的追杀令下达时，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中应该有人也感到惊愕和愤怒不情愿，但他们能怎么办？在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士莫非王臣的社会，他们早已身不由己，社会这架机器，早已经将人变成了它身上的一个零件，使人们失去了自我，只能跟随这架机器运转。哪怕是走向罪恶的深渊。
9
我能怎么办？他们要杀我，我无罪，我总不能束手就死吧。在刀光剑影，间不容发之时，我能去甄别那些军士中谁是被逼，谁是甘心作伥吗？
10
不想再去思考这问题。我没有办法思考清楚。对吗，贞娘。
只是，贞娘，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被我杀死的那些军士的父母，妻子，儿女。
我看得清楚，他们腮边，枕上满是因为思念被我杀死的儿子，丈夫，父亲而留下的眼泪。所有眼泪汇集到一起，如这汹涌的江潮，每一个浪头都反复拍打在我心上。
11
江潮渐渐褪去，我挽着贞娘，望着江面，我们都默默无语。
江面终于平静下了去，那些刚才躲在六和寺后山林里的白鹭又飞了出来，在江面飞舞欢鸣。
天地无限，时间无垠，我知道，这世间善恶悲欢将不断上演，没有尽头。
我不想去关心这些了。我没有力气了。我知道，我即将离去，离开这悲欢善恶交织的世界。
这世间，没有了你，我早已没有了留念。
12
心疼如绞，不是风寒所侵，是万念俱灰，死亡马上就会来临。
尘归尘，土归土。死亡，我并不害怕。
只是，贞娘，我该怎么向你表达我的忏悔？枉我一身武艺，枉为你的丈夫，竟不能保护你不受人欺凌。
那一纸休书，你能原谅吗？但就算你已经原谅我，每天还陪着我。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啊。
我在六和寺的佛祖像前已经许过一万次愿，愿来生，如有来生的话，我们不要降生为人，让我们化着一对高翥于白云之上，千里相从的黄鹄吧。
13
回到寺里，脱去皇帝赐的锦袍，只穿着你给我缝制的白棉衣，静静躺在僧榻上。
死亡，已经已经来临。
14
留了一张纸条给武松，我死后，将我埋在江堤那颗老梅树下。
就是我经常叫它为贞娘的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