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钟声里流淌出来的,是生命体验的真,宗教精神的善,和哲人情思的美。这是一首妙处难与君说的歌词,也是一首韵味无穷的诗,其诗境淡远,情思明澈,须以诗心去体味。生命的悲凉与旷达,人生的忧伤和释然,融会于款款诗行间,须以诗魂去检阅。
其诗句平易淡雅,决不故作高深,但诗中那丰富的情蕴、意蕴和美蕴又决不是你能轻易穷尽的。譬如,“有家的人请回你们的家/没家的人请走进那夕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有家,有的人没家?有家的人就幸福,没家的人就不幸吗?那“家”仅仅是作为风雨的掩体,华灯的寓所,天伦和情爱的小巢吗?它会不会也是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如果作为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夕阳下那一抹黛色的远山,迷朦的地平线,抑或那茫茫草原上的点点篷帐,茫茫大海上的点点珊瑚礁,岂不是一个更好的所在?如此想来,这两句也不妨理解为:“留恋世俗的人请回你们的家/飘然尘外的人请走进那夕阳”。平中见奇,境远思幽,出神入化,这分明是一种艺术的至境。还有那“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生者依旧习惯地擦去泪水/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醒来的人,请守好你们的梦想/沉睡的人,请把一切遗忘”,处处透出诗的睿智,令你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乃至教你怎样体验生命,参悟人生,教你如何面对生活,珍惜真情,珍惜曾经拥有的一切。
“晚钟敲响”后,从悠远的钟声里飞出宁静的翅膀,流落宁静的凄凉和忧伤,这“宁静”是相对于市井喧嚣的心灵的淡泊,是逃出尘世纷扰的精神的放逸。晚钟分明是一种形而上的神性的召唤。这里,听晚钟却备感宁静,比古人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更佳。这是商品社会里人们久已疏远了的一种境界,久已忽略了的一种声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生命来到世上,匆匆几十度春秋,人生真谛又怎是一个“利”字了得?听悠悠“晚钟”,对于浮躁的人心、浮躁的社会无疑是一种洗礼。
此诗在艺术表现上也相当别致。每一节前两行,初读上去会感到不大匀齐,“晚钟敲响”后的那个介词短语“从城市那边”、“从夕阳的眼里”、“从新月的梦里”、“从天堂上面”,在逻辑语序上更应属于第二行。但如果这样,把“晚钟敲响”的节奏拉长,把介词短语“从城市那边”等移到第二行,成为“晚钟在远处悠然敲响/从城市那边飞来宁静的翅膀”……补足了音节,形式上似乎匀齐了,语感上反不如原作那样天籁流啭。一咏三叹就不说了,这是自《诗经》时代就已常见的一种传统的艺术手法,值得称道的是诗中运用之娴熟与得体。
在向晚的钟声里,从有家的人无家的人,爱我的人恨我的人,生者逝者,到醒来的人和沉睡的人,天籁流啭着的,正是妙处难与君说的诗化了的音乐化了的情思。从现实的城市,掠过夕阳、月光,到遥远的天国,情思一程程步入空灵幻美之境。而城市、夕阳、月光、天堂的意象,由悠扬的钟声串联着,结构着诗境,使全诗在布局谋篇上不裁自工,自出机杼。
作者是把《晚钟》作为歌词来写的,发表于《词刊》。这样一首美妙隽永的诗歌,能插上音乐旋律的翅膀固然好,不借助音乐旋律又何妨?当我们沿着它凄婉流丽的诗行,作一次灵魂的漂泊,自会有一支低昂辽远的旋律,从夕阳、新月和天堂之间飘来;并且,在一千个不同的漂泊者,就会听到一千种不同的旋律。
我对此诗可说是情有独钟,对其艺术成就深为叹服。曾试着作过一首歌词《空山鸟语》,力摹其境而终不可及。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唱和,谨附于此,对于读者诸君欣赏《晚钟》,或许尚有参照意义:
清晨在空山听鸟语
仿佛听到了神谕
神说大地要有诗情
大地便有了一派新绿
黄昏在空山听鸟语
仿佛听到了神曲
神说天空要有安宁
天空便呈现一盘棋局
人间有太多的浮躁
人心有太多的空虚
误读了人生多少年
今日在空山听鸟语
附:《晚钟》(作者:洛兵——
晚钟
晚钟敲响从城市那边
飞来宁静的翅膀
有家的人请回你们的家
没家的人请走进那夕阳
晚钟敲响从夕阳的眼中
流出宁静的凄凉
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
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
晚钟敲响从新月的梦里
落下宁静的忧伤
生者依旧习惯地擦去泪水
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
晚钟敲响从天堂上面
传来星空的回荡
醒来的人请守好你们的梦想
沉睡的人请把一切遗忘
——原载《词刊》199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