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海南打工记——改革开放场景之一》

  海南打工记——改革开放年代场景之一


  前言: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作,写好以后就束之高阁,现在发表出来留一个痕迹吧

  《 海南打工记》

   谨以此文怀念远去的亲人

   一.天涯之旅——奔赴海南

  九零年八月下旬,白天炎夏的余威未尽,但早晚已有了丝丝凉意。

  我们正面临职业生涯中一个重大的转折时期,因为我和老伴均办妥退休手续,(我提前退休)应朋友的邀请去海南“打工”。

  带着简单的行李 ,离开工作了几十年的山区县城,乘汽车到怀化,然后登上去柳州的火车。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可以由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感觉有些奇妙。(也是我们第一次两人以比较轻松的心情出远门 。)

  这一趟车并不拥挤,大多是短途的旅客,朴实的面孔、朴素的穿着,简陋的行囊,有的提着厚实沉重的木砧板,大约是到市镇上去出售。每到一个小站,都有许多人上上下下。

  上车的旅客,踉跄而又兴奋地寻觅座位,安顿下来。这些人都是去做什么?去探亲?去旅游?这种人不会多。去做小买卖?如那些提着砧板的。我想,大都是像我们一样,去为了生活奔波吧!

  列车途中要穿过数不清的隧道,最长的隧道历时八九分钟。随着列车深入,哐啷吭哧之声震耳欲聋,最后融合成轰然不绝的长鸣。车窗外是深不可测的黑,车厢内原来喧喧嚷嚷的旅客,也都缄默下来,在暗淡昏黄的灯光下变得面容惨淡,空气沉闷,只疑在地下世界行进。直到耳畔声浪逐渐降低,光明与新鲜空气一起迎面扑来,人们才又恢复了活跃。

  下午,车厢逐渐变得空荡,长时间在单调的旅途中,唯一可以做的是注视这车窗外的风景,铁路两侧的风光已逐渐发生变化,山峰突兀峻峭而奇特,土地也越来越显得贫瘠和荒芜,原来列车已离开湖南 ,进入广西地面了。

  黄昏时刻,列车右侧的车窗里,嵌着一轮巨大的橙红色的夕阳,一点一点地向下坠落。我们坐在车厢左侧,窗外是一片广阔的原野,荒草萋萋,散布着一丛丛黑黝黝嶙峋的乱石,寂寥、空旷、荒凉。原野尽头,远远的苍穹下,有蜿蜒的山脉,山谷间散落着一片片黑瓦白墙的房屋,大概是一个小小市镇,静静地沐浴在落日余晖中,遥远而又清晰。这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到过的地方。儿时的梦,青春的欢乐与悲伤,那些久远的日子,恍然如昨。一种说不出的既甜蜜又悲凉,无限怅惘的感觉哽塞在胸膛。

  列车长喟一声,不回头地向前飞奔,一切都从身旁过去了。

  将达柳州时已入夜,黑暗中,疏疏点点的灯光闪烁着从车窗外掠过 。近处可以看到暮空中勾画出黑色的房屋轮廓,灯光映照出那一小方室内的世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们,他们也像自己一样生活着,各自拥有那一片天地,年年岁岁,演着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

  从柳州转乘至湛江的快车,车厢内拥挤多了 ,在普通车厢里过夜,对于我们这些都已年过半百的人来说,无疑是个苦差。我们的身旁坐着两个年轻女子,打扮入时、珠光宝气,心里不免有些纳罕。攀谈之余,她们说:“去海南玩!”又说:“你们可以想办法坐卧车,只要给他们一笔钱。”我们自度囊中羞涩,苦笑着摇摇头。半夜,一个男列车员来到跟前,对她们勾一下下巴,她们就对我们含笑点一点头,提着精致的小包翩然而去,因为她们离去,我们可以伸展四肢,好不容易东倒西歪地熬到天明。

  拂晓时到达湛江,湛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街道两旁棕榈婀娜多姿、青翠苍郁,街心花坛花木缤纷、大红大紫,一派亚热带风光 。湛江的市征是一座三面白色风帆的巨大雕塑,远望去,在晴朗的天空下似乘风破浪,线条简洁明快,富有时代气息

  在湛江休整了一天,次日乘中巴去海安,快达目的地时,只听到车厢里一阵欢呼:“海!看海!”远远地,在如洗的晴空下,在绿树掩映中,有一抹蔚蓝,像是画家用粗大的排笔涂抹的一片蓝色的水彩。蓝得那么浅淡、明朗,透着些儿绿意,阳光都能透射过来。或者更像巨大的玻璃浅盂里盛着一汪浅蓝色的液体,像是要满溢出来似的,难以觉察地摇晃荡漾。

  抵海安码头,站在那一片向往已久的蓝绿色的海水岸边。近观海水,不如溪涧

  的清澈,不似湖水的轻盈,也不像江河水那样流淌,不舍昼夜地奔向远方。它是在阳光下淡淡的蓝,稠稠的、沉沉的,富有质感,波涛的激荡也显得凝重,大概是里面饱含着盐分吧。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扑面而来,已开始透着海洋的强劲。

  坐轮渡过琼州海峡,站在甲板上观海,没有在汽车上那一瞥感觉神秘,但第一次渡海,心情自然亢奋。海风劲吹,浩瀚的海水与淡淡云天相接,视线一望无际,胸襟自然开阔。也许是阳光与云彩的映照,海面的颜色一片深、蓝中带绿,一片浅、绿中带黄。船舷附近不时有飞鱼,飞溅起水花几起几落地掠过水面,在阳光下似一支支银光闪烁的飞镖,引起甲板上人们一阵阵的欢呼。

  经两个多小时的航程,遥遥望见地平线上出现两个矗立的建筑物的轮廓,那就是海口市了。

  踏上海岛的土地,阳光耀眼 ,气温似乎一下子上升了好几度。乘车在沿海大道上飞驶,夹道美丽的椰子树婆娑高耸在万里晴空中。哦!海南,神秘而又陌生的地方,命运把我们投入她的怀抱,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

   从海口到儋县,汽车在笔直平坦漂亮的公路上疾驶,真是一泻千里。沿途公路两侧都是成片茂密整齐的橡胶树林。从儋县折入一条沙石公路,就左盘右旋绕起大弯来了。午后灼人的阳光,从左右车窗交替射入,车窗外树木更加蓊郁,路边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像绿色的篱笆,简直密不透风。有时可见民居阳台上的热带观赏植物,翠绿迎人。不时还能见到庭院中大丛怒放的红花,从墙头倾泻出一片灿烂的花海。

   沿途经过的小市镇,拖拉机满载堆积如山的菠萝,从车窗里里都可以伸手拾到。汽车一停,许多手托木盘的妇女一拥而上,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有肥大的香蕉、澄黄的菠萝片和红瓤的西瓜 ,不能不使人要一嚐为快。

   天黑之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白马井。


  海南的植物得天独厚,仙人掌类高过头顶

   二.海角之乡——白马井的传说

   白马井是一个被海湾三面环抱的小镇,与洋浦港隔一线海湾遥遥相望,一条水泥路穿过全镇,四周全是沙地。小镇上有许多酒家 ,一个个体商店组成的商场,一个又脏又乱的农贸市场 。街道上永远是尘土飞扬,到处沙土没胫。沿街无数摊贩 ,张着鲜艳的塑料布的太阳伞,展示着花花绿绿的饮料水果、制作粗糙的港式服装。

  居民区是小而曲折的胡同,巨大石块砌的旧房低矮、黑暗、坚固,大概取抵挡台风袭击的原因。新建的居民小楼,则粉刷漂亮,铁栅门中可以窥见光滑的地板,浅色的组合家具,现代化的电器,和墙上大红大绿的画片。整个小镇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暴发户里走出来的姑娘,时装和化妆掩饰不了粗糙和简陋。镇的一端是海南省渔业总公司,有一个甚为壮观的渔码头,漂亮的林荫道通往镇中央,给小镇增添了不少风光 。

  镇上有很多个大大小小的庙宇,据说一个庙宇为一个家族所拥有。形式基本相同,第一进是一个小门厅,中间一方庭院林木葱茏。第二进就是正殿,香烟缭绕、灯火辉煌,无一例外的供奉一个将军的塑像,五柳长髯、赤红脸膛,头戴金盔、身披战袍,却又都架一副眼镜,大有儒将风度。神龛上摆设着大大小小的挂钟和座钟,上面有善男信女捐赠的姓名。我们参观了一座叫做“伏波古庙”的庙宇,根据楹联内容,好像是汉代的马伏波(马援)将军,据历史考证马援曾领兵出征广东广西一带,是否到过海南就不得而知。

  据本地人介绍,白马井的名称,来自本地的传说,说是古代有一位将军率领一支军队渡海在此地登陆,找不到淡水,兵马口渴难耐。有一匹白马在吃草时,掀开草根露出水源,在该处掘井取水成功,故称该井为白马井 。现此井仍在小镇东边,砌着整齐的井台井栏,附近的居民仍汲用井水。我猜想这庙里供奉的伏波将军就是那掘白马井的将军吧!

  我们住在镇政府招待所三楼的一间客房,和朋友龙大夫一家相邻。招待所的大院,花木扶疏,高高的椰子树挂着累累果实,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茂密的夹竹桃高过平房的屋顶,红花开得如火如荼。四周有别墅式的民房掩映在绿树丛中。我们的房间前面是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一片宽敞的露天阳台,可以远眺到一线海湾。

  从此走廊和阳台是我们工作之余休憩时最赏心悦目的所在。海岛风大,三楼在当地就算高层建筑,在阳台上可以欣赏天光日影、晨曦暮霭、这千百年来被骚人墨客永远歌唱、永远描绘不尽的美景。在山区生活了几十年,天地是那么狭小,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辽阔的蓝天。还可以瞭望海湾风云,潮汐万态。入夜,只见海湾处一片灯光闪烁,那是洋浦港停泊船只上的灯光。有时,大伙儿坐在阳台上乘凉,仰望繁星满天、辨认星座。这样的闲情,也似乎久违了,只在儿时的记忆里曾经有过。

   三,何时忘却营营——我们的打工生涯

  到海南打工的机遇实属偶然,90年老伴退休。曾经在我院外科工作过的龙大夫,是他医学院的校友,85年就和另外两个医务人员一起,自动离职去海南工作,海南方面不要户口、档案,三个人中有一个还是老党员,当时在医院引起不小的波澜。现在他听说昔日的老外科主任已经退休了,来信邀请去帮助他做两例已预约的手术,作为晋升高级职称的材料,于是他第一次只身前去海南。

  龙大夫当时在儋县县城的一个镇卫生院工作,老伴到达之后,帮助他为预约的两个病人做了手术。这时,龙大夫正式邀请我们去海南“打工”。谓有个叫白马井的小镇的卫生院,因缺乏医务人员而处于停业状态。现在这个卫生院由儋县防疫站承包,聘请外地医生来主持业务。

  我们两个在单位都是元老了,且都有高级职称,但实际上工资标准既低,奖金补助也很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病残的小儿子需要准备一笔养护的费用。于是我也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一起来海南“打工”。这是我们第一次以自由之身,而不是组织分配和安排,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工作,心情可想而知。

  这个镇卫生院条件和设备都比较差,有一部X光机可以照片透视,有一间化验室,可以做三大常规,必要时也可以做交叉配血,但经常没有人。房屋也很简陋,沙地上一排平房,就是门诊部及所有的科室,隔一小片沙地有三四间简陋到极点的病房,可以留住十多个病人。

  马井镇有海南省渔业总公司职工医院,人员设备规模都大得多,还有数不清的私人诊所,都是有力的竞争者。龙医生是这儿聘请的首席大夫,加上我们的加盟,镇卫生院出现生机,不但发得了工资,还有较可观的奖金。工作一段时间以后,卫生院的高护士长,喜孜孜的指着空地上一大堆空输液瓶告诉我,工作越忙,她们的奖金越多。

  在这里,除了日常的内、外、儿科病人的门诊和留住病人等业务,做一些门诊小手术,以及阑尾、疝气等手术外,还做了一例甲状腺次全切除手术。不过担了相当的风险。这个病人是当地某单位的职工,海口医院给他作了全部检查,决定手术。由于病人把单位给他的一笔医药费挥霍掉了,(据说是赌掉了)。病人找到我们,要求在镇卫生院手术,以减少开支。龙大夫和老伴居然也答应了。我和龙大夫专程到海口采购器械,并到儋县请了一位女医生来作针刺麻醉。

  手术如期进行,龙大夫和他上台各做一边的甲状腺,护士小吴任器械护士,我和高护士长负责手术台下事宜。手术室与外面只隔一排薄薄的玻璃窗和纱布的窗帘,窗外围满了家属,气氛不免有些紧张。手术还算顺利,手术后我们日夜精心守护,病人不久就顺利康复,只是瘦了一大圈。

  除此之外,我们的最大的任务是做女性结扎手术,因为我们手术做得又快又好,全镇的女性结扎手术都交给我们完成。龙大夫夫妇 、我们和小吴五个人组成手术队,手术高潮时两台手术流水作业,一个电煮锅不停的消毒器械,紧张而有序,一天要做几十例。

  我们在这里的收入分配大致为:所有药品收入归医院,门诊挂号费、手术费、麻醉费、部分住院费发给医生,我则每月按原工资发给。当时每例女性结扎手术费有十多元钱,所以每个月的收入颇为可观。第一个月发工资我们拿了厚厚一叠人民币,平生没有得到这么多钱,不免令人兴奋。(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当时镇卫生院觉得给我们发得太多,提出来要扣除一些,被我们拒绝,声称如不按合同兑现我们就走人,镇卫生院只好妥协。

  在这里工作,对我也是一个考验,我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保证外科手术的质量。因此我主要管理手术室。从手术助手到护士、工人一个人包干。我虽然护士出身,离开临床第一线也有十来年了。海南的酷热的气候就是一道坎。室内一般只有一台小电扇,在这里我领教了什么是“汗珠掉地下成八瓣。”

  工作一个时期以后,也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门诊小手术的手术费,由医生定价。老伴因为还不熟悉,有时定价太低,医院工作人员就会来提醒。但是有一次作一个清创缝合,因对伤口估计不准确,定价高了一些,病人就大吵大闹 。经我对病人多方解释,并减掉一些手术费,病人才骂骂咧咧地罢休。我们在此前都比较传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感觉不是滋味。所以,注定我们打工的生涯不会长久。

TOP

  四,海之韵——海岛风云录

  到海边去,到了海南,自然最大的愿望是去看海。附近的海边因为邻近市镇是很脏的。白天忙于营营谋生,我们就常常在晚餐后,和龙大夫一家去较远的海滨。门前的路向西一直通向海边,出门就可以看到一轮红日,正在路尽头悬着,渐渐地要沉到高高的凤凰树梢下面去了。凤凰树现在不是开花季节,但树叶碧绿翠润,美妙如翠鸟的羽毛,风过处绿韵悠悠。

  穿过一片长满杂乱矮小的仙人掌的沙地,来到渺无人迹的海滩。那一轮硕大艳红、童话中般的落日,已快要浸入水中,水面跳荡着点点金星,像少女闪烁飘忽的目光。海上渐渐升起薄薄的雾霭,晕染成一片橙红的天水之间,有几只剪纸似的灰白色三角形的帆影,难以觉察地缓缓移动,向那梦似的红霞飘去。

  海水正在退潮,一线一线的海浪,像一幅幅巨大的镶着白色花边的湛蓝色的绸缎,由远至近缓缓展开,到岸边猛地一抖 ,轰然一声又席卷而去,阵阵飞沫溅湿了我们的衣裳。

  一带长长的灰白色的沙滩,被海水不断的冲刷得平整、坚实、致密、洁净得像少年的人生般一尘不染。忍不住要蹲下去,用手指按一按,看是不是沙粒组成的。小心翼翼的脚步踏下去,留下一串清晰的浅浅的脚印。

  坐在沙滩上,看太阳已完全沉没,绛紫色的暮云低垂,海天一片朦胧,海涛无休止地在耳边轰响。身心渐渐溶化在这空灵缥渺之中,浑然不觉身外尚有何物。蓦然回首天际,高高的椰子树梢头,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面淡白的园月,挂在湛蓝深邃的天空,犹如梦境。

  看海归来,漫步马井镇街头,迎接我们的仍是一片尘世的喧嚣。夜晚的马井镇,别有一番情趣。只见街两旁一字儿排开各色的小吃摊,除了水果点心、风味小吃外。最诱人的是当街小炒的,一排排红油烤鸭悬挂着,打气煤油炉呼呼地、炉火正旺。油锅吱吱爆响,蒜瓣呛锅的香味扑鼻而来。只是街上人来人往,尘土飞扬,我们从不敢去问津,这儿的急性肠胃炎发病率是有名的。这夜生活的交响曲,至少要持续到下半夜,深夜两点多钟,我们躺在床上,仍隐约可闻临街窗下传来碗勺叮当和阵阵笑语声。

   休息日,我们一行人,带上相机,坐小船渡海湾去洋浦港观光。船行至海湾中间时,风浪稍大,海水拍击船身呯啪作响,蓝天、白云、四周荡荡绿水,一齐轻轻摇晃。阳光虽炽热,然而颇有劲道的海风吹拂着,十分惬意。

  洋浦港广阔的混凝土码头上,矗立着两座漆成红黄两色的起重机架,直指蓝天,颇为壮观。港口的仓库、宾馆、高速公路均已建成。除此之外是荒漠的沙地和一片片刺莽莽的仙人掌。还没有巨轮进港,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千百年亘古不变的阳光和海风,尽情地炙烤着、吹拂着。

  海岛的阳光辐射特别强,尤其中午下班在马路上走,阳光把一切都映得白花花的,白花花的天空,白花花的马路和沙地,烤得肌肤生痛,很快我们都被晒得黑黝黝的。老伴头戴草帽、裤脚高挽,成天趿一双塑料拖鞋——海南人的标志之一,X光科的大吴说他像一个本地的老农民。

  海岛气候,像娃娃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灿烂,一会儿劈劈啪啪下起了大雨。有时上午风雨如晦,到中午却烈日当空了。

  来海南后十多天,遇上了一场台风。

  从黄昏时刻,,就开始了台风的前奏。我们正作一台清创缝合手术,一个小男孩因爬树摘杨桃跌下来,额、面颊、上唇三条又大又深的伤口,细针细线足缝了几十针。小男孩约十岁左右,结实的小身体黑不溜秋,除了扎麻药针时呻唤了几声外,直到手术完毕没有出声,像个好汉。据院内人说是个孤儿,作完手术就不见踪影,后来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拆的线。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不过一共花了几十块钱,包括手术、麻药、消炎针等,这样的情况,现在的大医院没有四位数恐怕了不了难。

  刚刚手术完毕,天色就阴沉下来,狂风呼啸而至,袭击着卫生院这低矮的平房。我们忙着收拾器械,啪的一声,电灯也灭了。冒着狂风和乱飏的雨点关上窗户,急忙赶回招待所。

  路上,风刮得睁不开眼,沙土、树叶、垃圾,疾速地漫天飞旋。大堆大堆的乌云从头顶飞掠过,像草原上被野兽追逐的动物,没命地向天边奔逃。幸亏雨点稀疏,回到招待所,小吴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我痛饮了一杯啤酒,浑身发起热来,晚餐后就提一桶凉水,到阳台上的露天浴室冲凉。此时已是狂风大作,在阳台上几乎站立不稳,凉水浇在热烘烘的肉体上,不由得嘘嘘作声。狂风不时将浴室门啪地吹开,天色已暗,阳台和走廊都渺无人迹,在狂风的呼呼声中,没有谁听到我情不自禁的惊叫声,拼命用赤裸的背顶着门,急急洗完出来。只见天色更加阴霾,四下里,高大浓密的树梢在风中一齐弓腰乱舞乱摆,像一群群披头散发的女巫,合着疯狂的鼓点痉挛似的舞蹈,拼命地舞得无休无止。

  眺望海湾方向,却是灯光闪烁、一片晶莹璀璨。大概海湾停泊着不少避风的船只,不由得心头升起一阵温暖。

  回到房中,,猛烈的风顶着门,几乎关不上。没有电灯,奇怪的是临街背风一面的窗外,却看到天空中有一抹银白色的云彩。定睛一看,原来是半轮惨白的月儿,在层层乌云中匆匆穿行,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床上。只是不一会儿,月亮就被乌云吞没,天地间一片混沌。

  风势不断的升级,雨水从窗隙、门缝中倾泻而入,房间一半地面浸在水中。巨大的 、悲愤的呜呜风声,充满了黑暗的空间,像受伤的野兽,执着地惨痛地咆哮。风摇撼门窗的吱嚓声 ,暴雨拍打屋顶和阳台走廊的呯匍声,合奏着一 曲疯狂的魔鬼的交响乐。我们这风暴中的小楼似乎岌岌可危 ,心中不免有莫名的恐怖。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人类变得软弱渺小,又像是强大的命运之掌,恣意地拨弄着这芸芸众生。

  整个夜晚,我们半睡半醒。天明,台风的施虐似有减弱,但仍未停息。生活全乱了套,停电停水,龙医师家昨晚门被吹坏,折腾了一个晚上。天色阴沉,户外仍是风雨交加,街上行人寥寥,均穿着雨衣,长筒齐膝的胶靴,全副武装。偶有勇敢的少年骑自行车,顶风冒雨疾驰而过,看来海南人都已习惯这台风的生活了。镇政府大院和街道两边的树木被刮倒不少枝桠,我们居住的招待所三楼通屋顶的天窗,被掀掉一大片,露出阴云滚滚的天空。走廊和阳台一片汪洋,龙医师家房门对着阳台,故房中不时水漫金山。

  台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才逐渐平息,我们也初步领略了她暴烈的风姿。

  不刮台风的日子,白天虽然日照强烈,夜晚总是海风吹拂,并不感暑热难当。房中有一台小电扇就可安然入睡。台风过后,天气也逐渐凉爽了一些。

  一天,我深夜起床。开门出来,只见天空星光暗淡,月色微明。一缕十分奇异的云彩,宛如一幅极长的乳白色的轻纱,从淡青色的天空中飘然迤逦而下,斜斜地坠入远处房屋和树木的阴影中。轻盈而又沉静,没有微风吹起一丝儿皱褶,像婚礼上新娘的头纱,内心羞涩而喜悦的颤栗也不能使它有轻微的波动。天地、周围的一切都在沉睡中,那迷幻也似的轻云也似沉入了梦乡,纹丝不动。我惟恐这样的良辰美景会转瞬即逝,无言与之相伴许久,方才回房就寝。从来没有见到这样震撼心灵的大自然的美,就像一张永不退色的摄影,长久地铭记在我的脑海里。

TOP

  

   五,仲夏夜之梦——海岛的儿女们

  招待所对面,隔一条街是一座小学的操坪。一连有好多个晚上,人们入睡后,操坪里就聚着一群人,有男有女,在月光下唱着本地的山歌——儋州土歌。有时齐唱,有时一人领唱,乍听之下觉得平淡而单调,且歌词嘲哳难辨。然而在夜深人静时,歌声随风飘送,反复吟唱,不尽的低回。像是在叙述一个久已被湮没和遗忘的故事,诉说遥远岁月里生活的艰辛,或是在怀念那漂泊大海而一去不返的亲人。一直唱到深夜,悠悠歌声,似迷蒙月光下荒凉的海滩,潮水寂寞地无休止地拍击泼溅,仿佛远远的阵阵海涛声,渐近枕簟,我们也渐渐沉入梦中。

  我曾问起一个马井医院的护士,她是本地人,为什么这里的人喜欢唱这古老的曲调。她说:“老百姓劳累了一天,唱起山歌,就会觉得轻松下来,忘了烦恼。”话虽然质朴,却真有点诗意哩。

  清晨,阳光灿烂,在上班的路上,总能迎面碰见三五成群的女青年,她们都是渔业公司的女工正赶去上班。海南的姑娘确实别有风韵,个个都体态苗条,平常偶见个别“肥嫚”,那一定是大陆来的女子。她们的装束,不像本地男青年的现代男士打扮,仍然穿传统的服装。头戴尖顶椰笠,穿颜色鲜艳,或姹紫嫣红、或翠绿水碧的中式偏襟短衫,窄小紧贴,托出袅娜纤腰。衣袖裤管都十分窄细,更显得四肢修长。脸庞小巧清秀,皮肤微黑光润,许多姑娘用厚厚的毛巾包着脸的下半部,只露出一双剪水明眸,以避骄阳,充分体现她们的爱美之心 。她们轻盈的步伐,就像一群群轻掠过海面的海鸥,我的艳羡的目光常常追随她们直到走远。

  稍晚一些时候,就可以看到海南妇女的另一种形象。镇政府对面马路边的沙地上,常常堆放着许多硕大无朋的瓦缸,也不知那大瓦缸是做什么的 。大概是装粮食,或是船上装淡水用的吧。过不几天,大瓦缸不见了,就又有大卡车满载瓦缸而来。车一停,一群中年妇女围过来,个个面孔黝黑、手足粗糙,也戴尖顶椰笠,但较陈旧,也穿中式衣裤,颜色大都暗淡,有的还戴着袖套。扎脚舞手地纷纷登上大卡车,把那些大瓦缸,一只少说也有几十斤重吧,从高积如山的车厢上卸下来。在内地 ,这可是大男子汉干的活儿。

  平时,在路上遇到运柴运货的卡车,在堆得高高的车厢上,也总是蹲伏着这样的女装卸工。在海港码头卸货装船的,也是清一色的妇女。还有在菜地里弓腰劳作的,在农贸市场污泥没胫的小路上,驾驭着满载蔬菜瓜果的牛车的,肉摊上熟练地挥刀剁肉的,担着各种海鱼、螺蚌出售的,形形色色的小摊小贩,几乎全都是女性的世界。

  夜幕降临时,小街两旁卖各种小吃,如米豆腐、糯米汤圆、油炸粑粑之类的,多为老年妇女,面孔黧黑、皱纹如刻,黑色的大裤管宽宽荡荡,一双青筋毕露也同样黧黑的赤脚趿着拖鞋 。大都不会说普通话,和她们交谈只能笑容加手势比划。

  据说,海南历史上比较有名的人物都是女性。如隋朝的“冼夫人”,曾经统领海南数十年,带领海南各地归附中原的政权。宋朝的纺织改革家“黄道婆”,以及现代的杰出女性“宋氏三姐妹“等等,其坚强、独立、美丽的风姿,是在海南这样的女性天地中 哺育出来的。

  当地人告诉我,这里的男人除了出海捕鱼,在岸上是很少干活的,只是四处溜达、打牌消遣。也许因为祖祖辈辈出海捕鱼,一出海少说十天半月,海上生活艰辛单调又危险。遇到风浪施虐,免不了出生入死,岸上的活儿自然落在妇女的肩上,这也是渔家古老的习俗吧。现在虽然捕鱼都有机帆船,有海洋天气预报,海难事故少多了,但不是完全没有。就是最近这次台风 ,就有轮船拖两只拖船驶往洋浦港避风,途中被风浪打断铁链,其中一支拖船不知下落,上面有三个渔民。还有也是最近的事,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与父亲一同夜间捕鱼时掉下大海,附近的轮船赶来营救,落水者反而被轮船卷起的水涡打下海底。这生离死别的情景也就够怵目惊心了。但这里有海上救援的传统和习俗,在海上遇到漂流的遇难者的遗骸,也一定要打捞上来送上岸。不像在内地目前常常听到的那些见死不救的麻木的人们。

  然而,这里的女孩子读书的比较少,男孩子文化程度也比较低,常常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小伙子,看病时写自己的名字都很吃力,这在内地也是少见的。一天晚上,有三个给我们送“沙虫“的女孩子到我们房间来玩。所谓”沙虫“,是本地有名的海味,从海滩沙子里掘出来的一种白色如蚕的软体动物,煮汤喝颇为鲜美。

  这三个女孩年纪都还小,一个女孩生得小巧玲珑,很大方的坐在我的对面床沿上,用生硬的普通话介绍说她十三岁。和她并排坐着的稍壮实一点的女孩十四岁,另一个身材不高,面带恬静微笑,圆圆脸蛋显得很妩媚的女孩坐在门边,她十五六岁。

  我问她们读书没有?小女孩说:“我们不读书,我们天天挖沙虫卖,我要攒钱,到十八岁,我就出嫁。“笑指门边的女孩说:”她家已经给她订婚了,要××块钱彩礼,她家给她卖大价钱了。“又指旁边的女孩说:”她卖便宜,只要××块钱彩礼。“接着三个女孩一齐嘻嘻地笑起来。看着这三个天真无邪、春花般灿烂的笑脸,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改革开放给滨海小镇带来经济的繁荣,然而文化的落后,知识的贫乏依然存在。每逢风暴,大批渔船入港避风。年轻的海员潮水般涌进小镇。大街上人头攒动,电影院爆满,酒家、舞厅里生意兴隆 。经历了单调而又艰辛的海上生活之后,他们需要填补精神上的饥渴,免不了出现寻衅闹事 、打架斗殴,给平淡的生活增加一些兴奋和刺激。在影院里,在大街上,如果突然听到人声鼎沸,人群潮水般簇涌,你就可以欣赏到一个 小小的武打的惊险场面。医院里少不了清创缝合的生意。

  我们有时晚餐后漫步马井镇的小巷,常常见到一群妇女在墙角围成一堆,头都向下攒在前面。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在地下赌钱,每人手上攥着一块两块的钞票。这样的镜头,隔一 两条巷子就可以遇见一个。还有些小孩组成的赌圈,那全神贯注的劲头与大人一般无二 。走出小巷来到海滩,垃圾污水横流。环境的污染,精神文明的污染 ,破坏了这海滨的静谧和美,令人遗憾。六 ,此情可待成追忆

  夜晚,有时我和老伴,或加上小吴,到渔业公司的码头去坐很久。空气中充满海鱼的腥咸味儿,黑沉沉的海水拍击着石块砌的堤岸,沉闷而单调地轰响。码头四周停泊的船只,灯光闪闪烁烁。远处传来小马达突突突突的声音,黑黝黝的海面,有一只平底小汽船向码头缓缓滑动。海湾里有一朵大水母,载沉载浮,在夜色里微微发白。码头上有人钓鱼,有老人也有小孩,不用钓竿,捏着钓丝尾端向水中远远一抛,也时有所获。

  从码头回来,是一条幽静的林荫道,淡淡月光将斑驳的树影印在白白的路面上。彼此默默地,听着自己清脆的咯咯的鞋声抛在身后。

  秋深了,在阴沉的下午,我们散步来到海边 。潮冷的风拍打在脸上和胸前,隐隐生痛。暗淡的天空低低罩在灰蓝色的海面上,在地平线上方,有一团团淡墨色的云块,挤挤拥拥,像从大礼堂听报告后涌出来的人群,虽然沉默,却也如释重负似的急急移动。

  海水显得骚动不安,像要挣脱羁绊,又无从发泄似的,猛烈地撞击着海岸。飞溅起一片冰凉的白沫,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骤然退去。一会儿,又挣扎着扑过来,顽强而执着地重复着。海面停泊的船只随着海浪,无声地上下错位、移动、分割着这幅不断动荡的画面。

  想起海南 ,几百年前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天之涯、地之隅。曾有多少朝廷重臣被放逐到这荒凉的海滨小岛,包括那有名的大文豪苏东坡 ,晚年时也不得已踏上这一片土地。也曾驻足海岸 ,看潮起潮落 ,抒发着满腔的诗意豪情。至今海南还有许多地方留下他的遗迹,供后人凭吊感慨。

  来海南已三四个月,收入虽较内地可观多了,但心情也似那海水般不安,思家之情油然而生。十一月份我们趁医院业务清闲时,告假回家。春节后小吴又来邀我们同行去海南。于是又一次经过辛苦跋涉,来到海南白马井这小小的弹丸之地。马井景色依旧,只是凤凰树花渐渐盛开,远望一片红霞盈盈。

  在马井我们又呆了几个月,日常的业务工作渐渐变得单调而沉闷,又不幸从家中传来噩耗。我们久病缠身的小儿子,已在家乡土地上长眠了。伤心之余,也无心为几个钱(虽微不足道,对我们来说曾颇具诱惑力),暮年到这天涯海角来奔命。虽马井镇卫生院和镇政府再三挽留,我们允诺等计划生育手术高潮过后再动身。这样,在七月酷暑的季节,我们风尘仆仆地踏上归途。再一次告别了海南,告别了那里的蓝天、白云、大海、沙滩和仙人掌,告别了那脏兮兮充满异乡情调的小镇,和那些朴实而亲切的人们。至此结束了近一年的“打工生涯”,带着晒得黝黑的皮肤,回到那偏僻的山区县城,开始了我们闲淡平静的退休生活。

  后记:返乡途中,我们带着两大包衣物,在火车上,几个穿制服的人进车厢检查,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径直走到我们面前,要求我们把包拿下来。那包又长又大,确实惹眼,里面有蚊帐毛巾毯和一些秋冬衣服。他掏摸了一阵就放了手。我说另外一个包看不看?他们摇头走了。后来我们又到珠海、深圳走了一圈,东西实在拿不动,一些旧衣服就放在儿子工作的地方,要他以后给我们带回来(以后他当然给我们丢掉了)。现在看到农民工在旅途中大包小包的模样,不胜感慨!想当年我们皮肤晒得黝黑,旅途劳顿的狼狈样子,带着特大的行囊,难怪被人怀疑了啊!不知道当时怀疑我们是走私?还是携带什么违禁物品,这一次海南的打工遭遇,难以忘怀。原来文章中还有一段文字,后来因为向某文坛投稿,考虑文字简洁一些就删掉了。主要谈当地我们看到的一些精神文明污染的现象,当年在内地还不多见。在马井这个弹丸之地,色情业十分泛滥,酒家、发廊等常常都是艳窟所在。一些农村的年轻女子为谋生来到海岛,因此落入虎口。曾经发生一件事情,一个在酒家打工的少女被迫接客,引起大出血而送到医院抢救,令人叹息。而在我们工作的这个镇医院,有一个妇产科医生,另外有两间房子是她的领地,生意十分兴隆,每天看病的、做人流的络绎不绝,自然现在这样的状况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完〕

TOP

热烈欢迎阿芥带来精美的散文。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TOP

回复 5# 齐云


    又将老调子来弹一次,(孙先生说原来的没有了)只好又来凑数,惭愧了。

TOP

老调不怕重弹,
只要悦耳就中!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