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一段久远的历史的回顾,当今青年听了会觉得如果天方夜谈。
如今,又在大兴创办民营学校之风,一直从幼儿园办到了大学。有时也将其称为“民办学校”。每当我看见这个字样,心中便会有一种复杂的的况味。因为在多年以前,我曾经是民办学校的教师,过着一种在今天难以想象甚至难以置信的日子。
在1950年以前,没有“民办学校”一说,那时叫“私立学校”相对于“国立学校”而言;而其后大约10年内,全国就只有清一色的公办学校了。后来,由于国民经济遭遇困难,国家无力兴办更多的中小学,满足少年儿童接受教育的需要。为解决大量青少的入学问题,在教育系统也搞起了“两条腿走路”,先后在农村办起了耕读小学和农业中学,而在城市里则由街道办事处主持,办起了许多民办中、小学。这些应运而生的形形色色的学校,与自成体系的公办中小学,有着天渊之别,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是望尘莫及的。
1964年春天,我得到江北区雨花村街道办事处秦衍棠主任的一纸调令,成为他管辖范围内的民办新民中学的一名教员,教初一数学;二年级开始,改教语文,并且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直到1966年学生毕业,正值文化大革命开始,又经历了停课闹革命、武斗、工宣队进校掌权、成立革委会、上山下乡、复课闹革命等文革全过程。
改革开放以后,大约从1980年开始,逐步择优遴选民办教师转为公办,后来民办学校全部解散,并入公办学校,终于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我是1980年“转正”,调到字水中学,成为一个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公办教师的。在民办学校度过的16年,23-41岁,是我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那是我最宝贵的年华。吃了不少的苦头,也受到不小的锻炼。
鉴于时代越来越久远,知道民办学校的人会越来越少,我感到有必要把那种独特的生存状态记录下来。此文只写文革前的师生生活。
新民中学位于五里店畜牧场旁边,与养路队合用一所大房屋,老师们就在养路队搭伙。房屋中间隔开,学校所占面积大约略多一点。那房子是夹壁墙,空间高,连天花板也没有。学校这边,又隔出若干小间,分别作为教室和办公室。有一个小阁楼,是几位女教师的寝室。大门外有一块小坝子,可以安放一个乒乓台,侧边有一个连三合土都没有铺的篮球场,那是全校集合和上体育课的地方。至于教学设备,肯定十分简陋。经费之拮据,只说一个细节就可想而知:我们连粉笔头要磨到实在不能再用才丢。
学校的经费来源分三个部分:所谓公助,由教育科拨给一部分,那是很少的;再就是学费,当然也很少,那时还没有“乱收费”一说;还加上“勤工俭学”的收入,才能勉强维持学校的运转。任何支出都必须反复掂量,不是必须,决不能随便花去一分钱。当然,这与全靠财政拨款的公办学校相比,不啻天渊之别。
民办学校的师生来源都带有那一特定时代的痕迹。当时我们戏称“贤(闲)人教圣(剩)人”。也就是说,教师都是没有“资格”上大学,也没有分配“正式”工作的闲人,而学生都是公办学校不录取的剩人。而家庭出身不好则是多数师生的共同特点。因为他们只是有这种“先天不足”,所以不乏聪明能干的教师,也不乏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的学生。
当时,我们学校的同事大多是20几岁的年轻人,工资少,待遇差,工作负担重,社会地位低,因此有几个“二十几”的自嘲:“二十几岁,二十几节课,二十几斤粮,二十几块钱。”这是我们生存状况的准确概括。什么时候能够转为公办学校,或者公办教师,是我们唯一的梦想。而像我这样自己还有“红疤黑迹”的人,就更要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看不到前途所在。男教师那时是不可能想什么找对象的事的。不过,也有个别的“幸运儿”,男女教师长期共事,产生了爱情,并不计较其他因素,终于结为伉俪的,据我所知,就有好几对,笔者也在此列。
那时,最使我们难堪的还不是经济的窘迫和工作的重负,而是社会的歧视。我们普遍的心理是既自卑又自傲。我们觉得,最好的应对办法是自己争气,把工作搞好,用事实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说起来也许如今的人们难于置信,尽管我们处在那样的环境里,却凭着高度的责任心兢兢业业地工作(那时还未闻“敬业精神”的概念)。对待学生有如弟妹(他们本来就不比我们小多少),教学也是尽职尽责。像我这样受过正规师范教育的老师是凤毛麟角,但是大家通过教学实践和互相帮助,仍然能够胜任工作。白天教学,晚上备课、批阅作业,工作繁重,并不叫苦。只是想到与公办学校的种种差距,难免心生不平之气。我当时教语文,对于作文指导、批改和评讲最是上心,深受学生欢迎。发现学生有明显的进步,甭提有多高兴了。学生的作文如果被我选为范文,也总是欢天喜地。多年以后,有学生说起当年上作文课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津津乐道。也许我当时认真写作文评语,为日后从事文学评论不无关系。现在回想起来,有时不禁哑然失笑:像那样的“傻瓜”怕不会再有了。
有时,晚上工作处理完毕,几位同事竟然还有闲心出去压马路(那时晚上五里店极为清静,很少有车辆经过),甚至引吭高歌。我们最爱唱的是苏联歌曲,什么《山楂树》、《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得忘乎所以。有时,兴之所至,还会走进唯一的一家小酒馆,小酌一番。二两烧酒,一碟豆干或者胡豆,喝起来兴致勃勃。要是发薪不久,奢侈一点,有卤猪耳朵、猪头肉佐酒,那更是一种享受呢。
由于采取的是“半工半读”的学制,所以学生一周里只能三天上学,三天从事有偿劳动。我教的66级有两个班,没有劳动基地,主要的活计是割牛草,就近卖给畜牧场。每当劳动日,学生就自己结伴,到附近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割草,然后在预定的时间背到场里收购的地方过秤。而我们老师就等在那里登记每人的劳动成果。并没有规定数量,但是学生们都很自觉,劳动热情很高,如果落后于人,会感到不好意思。当我看到同学们一头汗水,背着堆得满满的,甚至尖尖的一背背带着露水的青草,从四面八方前来集中,我心里着实非常感动。虽然他们劳动的价值却很低,一斤草只值半分钱。但是,就这样积少成多,集腋成裘,也为解决办学经费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有时,也能找到一些另外的活路儿。比如,我就曾带领学生到江北城去搬运拆房造成的弃物。我和学生一道,经过狭窄陡峭的巷道,把一箩一箩沉重的砖石泥土抬去倾倒。在那炎热的夏日,口干舌燥,挥汗如雨,真是苦不堪言。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埋怨,更没有人偷懒。倒是学习上有些同学困难较大,跟不上进度,完不成作业,缺乏信心。老师们对于这样的学生尽管也不乏耐心,却往往收效不大。各方面客观条件都很差,这也难怪。
课余时间,也开展一些文体活动,比如歌咏比赛、拔河比赛等。那时我们老师胆子真大,竟敢在夏天带学生到嘉陵江边的浅滩学游泳。有些学生家在江边,水性很好,我们还组织他们横渡嘉陵江呢。有些学生就是由我们教会了游泳,受益终生。好在运气不错,没有出什么安全问题。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后怕呢。
我们学校开展得最好的是乒乓球活动。我们的男女校队在附近都很有名。我学生时代就爱好这项运动,这时不但又常常挥拍,还经常和一位同事带领校队出去比赛,除了学校,还敢和附近的大厂如长安、三钢的厂队抗衡呢。在校际运动会上,我们经常名列前茅,为学校争光。这多少弥补了田径等弱项的落后,总算为学校争得一点面子。
我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把66级这班带毕业了。哪知他们没有能够参加升学考试,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全部上山下乡了。据了解,恢复高考后,全班只有一个同学考上了大学,她是原来的班长(她本来生活幸福,可是竟死于车祸,呜呼)。这些同学,大部分都回城进了工厂,成为普通劳动者。如今他们50多岁了,许多经历了待岗、下岗的痛苦,现在几乎都已退休。也有个别学生有机会畅游商品经济的大海而致富。如果开拓视野,并不局限于我教的这班学生,很有出息的民办学校学生,也不是没有。我可以举出几位:新民中学67级的廖崇新,后来成为我在文化馆担任文学干部时的业余创作骨干,最终成长为一位党政干部,担任过江北区教委主任,现在是区委宣传部长,副厅级领导干部了;我的诗友陈仁德,竟是忠县城关民中的一年级学生,后来通过刻苦自学,居然成为优秀的报人、作家,学养深厚的旧体诗人,《中华诗词》和《诗刊》的常客;还有不久前结识的朋友杨世英,原为渝中区官井巷民中的学生,后来下乡到万源,回城后当了企业家,又把利润投资到万源龙潭河景区,发展旅游事业,回报曾经养育他的当地人民。当然,我不知道的应该还有很多。
说到民办学校的老师,除了个别英年早逝的(祝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全部实现了早年似乎十分渺茫的梦想,转为了公办教师,如今当时最年轻的都已经退休。其中有不少后来还圆了青年时代的大学梦——读上了师院的函授班,拿到了国家认可的大学本科毕业文凭。他们有许多是同行中的佼佼者,成为各个学科的骨干教师,有的当上了教研组长、教导主任、校长,江北区溉澜溪民中的孔繁民君当了江北区教委副主任、党委书记,我那位乒乓搭档郝保国,本是优秀的数学教师,后来在字水中学副校长任上退休。个别转业的也有杰出人士。例如本市著名诗人成再耕、作家黄兴邦,过去分别是米亭子民中和石桥铺民中的教师。当年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岁月献给了教育事业的民办学校的教师们,在艰苦的条件下既受过磨难,也得到锻炼。回首往事,恍若隔世,对于走过的那段人生道路,我们无怨无悔。
这些上个世纪的旧事,只活在当事人的记忆中。作为既往的历史,有必要把它们记录下来,不使湮没。作为一个见证者,我出于责任感,写了如上的文字。
2004.7.21凌晨写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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