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滩客：2013年的诗（13首）

诗观：我喜欢朴素的诗，像一条河那样清澈、澄明、自然的诗。

1、白雪覆盖山冈

如果给我一把阳光
我就是这个冬天最幸福的人
在白雪覆盖的山冈
翻手为云。一遍遍梳理
冰雪，寒风，石头的翅膀与呼吸

如果给我一小片农历——
一小片柔软善良、六角形的炊烟
在白雪守候的村口
我会带着一大串往事还乡
带着中年所有的烦恼与忧郁
轻轻推开老屋那扇柴门

如果还能走进童年那个夜晚
当雪从树枝籁籁落下
惊醒我的胆怯、欢呼与梦幻
夜从此变得很深，很黑
那盏煤油灯的光影
一直照亮着我四十来年的疾病

而今，在白雪铺满的山冈
阳光仍在闪烁
雾悄悄地涌来，又散开
只有我一个人怀抱夜色
想起遥远的村庄，像雪一样苍老、无声

2、雪地一棵草

她在春天遇见过爱情
一只蜜蜂，在她耳边嘤嘤低语
一阵微风，在她身旁轻轻拂过

还有一泓溪流
带着她的花蕊远去了
屈指算来，如今已至沧海，或天涯

而她守在这个山坡
用单薄的身子，一遍遍承受着
烈日、暴雨与秋风的抽打
有时，短暂的一生就是一颗流星
滑过夜色，又被夜色吞没

如今，已是最后一个冬天
在冰雪凝固的山野，只有她
仍伸出小小的手掌
摊开一串不为人知的红籽，像血滴
连大地都听见了她微弱的颤抖

3、黔之河

还好，它们仍守身如玉
在武陵山中默默流淌，歇息
耐心地洗着自己的土布花裙

乌江、锦江、龙川河、潕阳河
这些美好的名字
在山野与岩石中长大
清浅而宽阔，笛声一样明净

它们流过贫穷的乡村
吊脚楼旁，开满梨花、李花、映山红
那些白发的亲人
守着一串翻不开的农历咳嗽
三月的炊烟很单薄

在山而清，出山而浊
终有一天，它们将流淌成远方
在陌生的大河面前
是否有一朵水浪还在悄悄回头
怅望故乡村口那片山影

4、梵净山

一层一层的岩石
让我读不破十万卷佛法，十万朵花香
梵天净土，我只是一个俗人
在月镜山金顶走了一遭
感觉关节疼痛，双脚越来越酸软

我不识燃灯，不识弥勒
不识内心的尘土，身上的枷锁
望向你的碧空
我畏于三十三层梵天
也畏于大千无涯，人生无常

我仅仅是你脚下一株花楸树
一茎地衣草，或一只昆虫
你拈花之际我已苍老
你俯仰之间，我已丢失所有的言辞

而云海，还在无边地涌来
山风还在呼呼地刮过
在你孤独的影子中
我的脆弱不值一提，也不堪回首

5、草场星空

穿过深黛色的山影，我一伸手
就抚摸到你幽蓝的脸庞，那么凉爽、清澈
把满天红宝石、蓝宝石攥在手心
我仿佛听到脚底的草叶在轻轻颤栗
千野草场，像一个乡村少女那样入睡

一只萤火虫，或一声鸟鸣的消失
对这个夜晚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抒情
而微风孕育的一捧露珠，从夜幕左下角滑落
把满地灯盏逐一点亮
它们被命名为喜悦、安静，或者梦想、憧憬

头枕岩石、蛩声与一群牛的鼻息
我是星空下最沉默的人，像童年那样
反复打量北斗七星与南斗六星
看见牛郎和织女手牵爱情
去往古老的村落汲水，安家，生育

此时，那条乳白色的银河
就在我的头顶静静流过。在千野草场
一个人如此近距离接触星空，却一声不吭
我开始怀疑自己正在老去

6、一些牛，或者我的兄弟

你们诚恳、温驯，向我咧开大嘴
结结实实地微笑，露出扁平、洁白的牙齿
告诉我青草的滋味，晚风的滋味
千野草场夜色的滋味

兄弟们，这一刻夕阳真好，草场真静
你们身上的黄皮肤和黑皮肤
被余晖染得更加灿烂、纯粹
草叶高过你们的鼻尖，也高过幸福

你们慢悠悠的脚步，安于富足的日子
一生自由自在，不识农活
也不识远方的算计、狞笑
幸福就是铃铛在山路轻轻晃动
以及微风送来白茅根与艾草的清香

兄弟们，今夜，请允许我支上帐篷
伴你们一起度过
卧听千野草场在我们心中起风、摇晃
当星光打开每一片草叶，我开始熟悉
你们憨厚的名字和清脆的反刍声

7、沉睡的森林

我走进一片活着的古海
阳光消失了，蝴蝶消失了，风也消失了
只有无边的黑暗沉积着
安静得像一颗微微起伏的珠蚌

只有林间掉落的松针
无声覆盖脚下的苔藓、石头
绵软腐烂的枯叶中，藏着一万层梦呓
在这里，一丝呼吸，也能掀起如潮的喧嚣
在林中久久轰鸣

我走进时光深处
那些粗黑的树干，是武士手持锈剑
还在护卫幽灵的城堡
我胆怯的脚步，不敢惊醒黑暗中那些舞者
不敢踏响这片森林一丝隐秘

我走进岁月巨大的黑洞
在黑暗与黑暗涌动的缝隙间
被无边沉寂逼进一滴水的逆光之中
成为一串凝固、风化的年轮

8、方斗山晨雾

群山横列。宽阔平缓的山头
像一列列火车，奔驰在渝鄂交界的山地
在方斗山，我看见石柱最美的清晨
被晨雾包裹在千沟万壑

那些飘逸、透明的雾岚中
藏着无数乡村、河流、梯田
藏着无数散乱的鸟影
还有无数鸡鸣，犬吠，牛羊的哞叫

晨曦一点点照亮山林，露珠滴落，微风转身
一万座吊脚楼打着呵欠醒来
一万条山路隐去夜色
远方波光闪动的长江，也伸展着懒腰
接纳从上游漂来的桨声

在方斗山，不用担心时光流逝
晨雾主宰着这一切抒情，恬静而舒缓
包括日升月落
包括蜂翅扇动的气流，野花开放的声音

9、认识一株烟叶

从童年起我就熟悉你的味道
就像熟悉乡村的味道
忧愁、喜悦与梦境的味道
亲人们的指间，沾满你的雾霭和体温

但直到今天，我才站在你面前
就着三峡灼热的夏阳，打量你的翠影
仿佛走近一位有缘无分的情人

茄科草本，须根，植株一米多高
二十二片叶子，轮状互生
——像我爱过的一切植物
葱绿而丰满，饱含季节的汁水
将我层层包裹，生命在旺盛地拔节

其实你有更美好的名字：
芬草、仁草、金丝醺、但不归
其实你有更美丽的花朵
但它们不能在七月打开爱情
那些蓓蕾只是一串梦中的星星

如同所有的女人，我怕看见你的枯萎
但我知道，在炽热的烤房中
你终将忍受生命的一遍遍煎熬
挤出身体里的汗水、血液、幸福、痛苦
然后，成为一枚黄褐色的云朵

你说，这是命运
爱恨情仇，就在阳光中一寸寸燃烧
化为一缕烟——
香烟的烟，烟火的烟，烟消云散的烟

10、不见烟花

题记：据烟农介绍，烟叶只能留叶，不能留花，一株烟叶要掐去100多朵花蕾。

一百朵花蕾，一百颗珍珠
一百盏小小的、紫红色的灯笼
注定要在这个夏夜熄灭

一百场泪水，一百个梦幻
一百声叹息
只有身边的蝴蝶与青草知道

不见烟花，不见漫山摇曳的爱情
那些紫红色的传说
被岁月之手轻轻掐去

不见烟花，阳光依旧滴落在田垄
你将所有的嫁妆撕碎
风一阵阵吹，雨一阵阵下
你等待的那个故事不会有结局了

洒下所有的眼泪，扔掉所有的青春吧
然后你就走进黑夜
让红尘在一百场演出中谢幕
在一百片霞光中闭拢翅膀

这个夜晚，当我点燃一支烟
伸手抚摸那些陨落天边的流星雨
而你们已悄然醒来，身子微颤
烟花一片片，飘满了夜空

11、车行九盘河

峡江背后，我一直追寻你清秀的身影
小家碧玉，九曲盘绕
浣洗着奉节的山峰、云彩与天空

这是炎夏，群山打开一万道碧流
火灼般的焚风落下山崖
半山腰上，一座村庄在野草中摇摇欲坠

那些千古隐秘，从天坑地缝流出
又被你藏进水波深处
只在一个夜晚发出过响声

峡风中，你不经意撩开了裙裾
旱夔门的眼神，野而刺目
比七月的阳光还要烫

在奉节之南，我一路拥抱着
你的波涛、岩石、回水湾
还有无数的桥，无数的路口

走着走着，就丢失了你
走着走着，就丢失了所有的爱情
只有暮色苍茫的长江，在崖壁下等着我

12、端午

在南方，很多条河都记得这个节日
一些船划过波光
打捞起两千多年前的典故
那位诗人散落的诗句
还摇曳着五月的香草、雨水与悲伤

在南方，我在少年时开始熟悉
一些植物拔节的声音
比如葱绿饱满的玉米林
像我想象中的情人，赤足立在田野
带着风与青草的味道
轻易就吹散了我的满怀心事

在南方，很多积雨云飘向丘陵
雨雾隐藏着乡村，善良的艾草与菖蒲
被人们挂在每家门口
雄黄与朱砂点在孩子前额
母亲摊开的粽叶中，我听到雨水
一点点打湿家乡的叶脉

在南方，我走过了许多陈旧的岁月
只对这个节日保持着乡愁
因为它的葱绿，像一些晃着水珠的诗句
像一段久已失去的少年时光
还在绵绵的丘陵深处发育、成长

13、用月光打造一艘乡愁

用月光打造一艘乡愁
今夜，我要启桨回家
我不要流溢的灯火
不要宽阔的海浪
也不要五千年文字的响声

我要坐在一枚竹叶中
让月光引路，让九月的黄花
静静飘满梦中的河流
我要在嘈杂的港口
找到那一缕天风的影子

我要穿过无数平原、峡谷、丘陵
绕开一座又一座城市
一首又一首诗歌
一滴又一滴悲伤
在简单的思念中悄然归来

我还要打开夜色
让白露为霜，覆盖万物
让每一座山峰都聆听到
明月振动的翅羽
让沿途每一个村庄
都泊下蒹葭、秋风和渔歌的名字

用月光打造一艘乡愁
今夜，我要在三百六十五条流淌中
一点一点地清洗
岁月的锈斑
让那缕月光，不再晃动
当故乡熟悉的呼唤恒久地传来

写于2013年1——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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