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深巷。 没有阳光,风又重又冷, 和笛声一样。 二、
我走得很慢。 我带着很多东西, 一支竹笛,一把二胡,一把琵琶, 还有一个大大的袋子。 三、
这里没有人, 放下嘴边的笛子, 于是巷子里,只剩下又重又冷的风。 四、
一片叶子,落在肩上。 捏起来,放在眼前。 是一叶梧桐, 还没焦枯,应该是青中泛黄的颜色。 五、
走出巷子, 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又拿起笛子,吹得是《姑苏行》。 笛声轻快,明丽, 我想给行人带来一些春意。 六、
有人在我袋子里放了一样东西。 摸了一下,温暖的,是一枚铜板。 我没有说谢。 七、
拿起笛子,继续吹。 姑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年轻时,常常去, 一路上,有朴素的船娘和妖冶的荷花。 八、
走累了, 在马路边坐下。 咳嗽起来, 少时落下的病候,一入秋,便会发作, 这次,似乎比往年都要重一些。 九、
一群孩子围过来, 摸着我身上的乐器,问这问那。 老伯伯,你能拉一下这个吗? 我说着说可以。 我们都没有钱啊? 孩子有些担心。 我笑了。 十、
取下二胡,拉得是一首武曲。 以前叫做《听松》,最近我叫它《听宋》。 我喜欢岳飞。 孩子们听得很认真。 十一、
仿佛刚从战场上杀敌回来, 竟然拉出了一身汗。 孩子问:拉完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们又问:你拉得好吗? 我微微一笑。 十二、
下雨了, 星星点点。 孩子散去了, 我站起来,继续走。 十三、
年轻时,喜欢雨, 无事总喜欢到雨里走走。 现在,雨打在脸上,有些象针。 十四、
老哥, 到店里躲一躲雨来。 是董二娘的声音, 她的面馆很小,没有名字。 十五、
不愿到她店里去, 我欠她的太多了, 但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去。 十六、
店子里还没有到秋天。 她照例下了一碗牛肉面, 照例不收钱,只需给客人们弹首曲子。 十七、
这次,弹的是琵琶曲《大浪淘沙》。 弹完之后,鼓掌的只有董二娘一个人。 我知道,听的也只有她一个。 她的生意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很好。 十八、
董二娘, 小时候就住外婆家的隔壁。 那时候,我叫她琴儿。 十九、
出了店门, 我把那枚铜钱给了她。 一个女人,拖四个孩子不容易。 二十、
雨停了, 路有些滑,我走得很慢很慢。 饶是如此,还是摔了一下。 幸好,琴一样都没摔坏。 二十一、
哪里传来锣鼓声? 隐隐的,仿佛来自遥远的童年。 循声走去。 没错,确是道家音乐。 二十二、
儿时,我象一朵花, 是这种音乐,象水一样,灌溉我长大。 浇水的是师父, 临死,他才告诉我, 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二十三、
曾经恨他, 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用孤独,甚至冷酷。
直到现在,才慢慢地懂了, 人生,真得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二十四、
走近了,问了门人, 得知那是道家乐师在排练, 杨先生要组织他们去上海演出。 二十五、
我说想进去听听, 门人说我是乞丐,不让进。 我说认识杨先生, 他冷笑一声,要我等杨先生回来。 二十六、
并不十分责怪他, 天下的门子都是一样。 但我真的不是乞丐, 从未伸手讨过,也从未开口要过。 二十七、
我也真的认识杨先生。 他叫杨荫浏,向我学过几天琴。 后来弃学了。 他一直没告诉我原因。 但我知道,是父母怕他将来会象我一样。 二十八、
下次再来吧, 不愿面对门子那扫帚般的目光。
继续走自己的路。 去哪里呢? 二十九、
漫无目标地走了几条街, 渐渐地晚了。 对于我来说, 白天和黑夜没有太多的区别。 自己本来就看不见。 三十、
去哪里呢? 在一个十字路口,又站住了。
无锡的交通其实很方便, 有公车,有人力车,去哪都可以。 可我常常茫然无措。 三十一、
不想回家。 那里除了冷寞,一无所有。 听说,真正的家里四季如春。 三十二、
听到了细小入微的水声。 ——惠山泉, 不知不觉, 脚步把我带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三十三、
如果无锡还有一处干净, 那么一定是这里。 这里的水象记忆一样透明。 三十四、
放下胡琴,放下笛子, 放下琵琶,放下袋子, 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蹲下去,本来想洗个脸, 想想脸上的风尘,想想这水的纯净, 想想虚弱的身子,想想这水的冰冷, 我停住了。 三十五、
呆呆地蹲在水边, 象一只瑟缩的老鸦。 三十六、 一阵风吹来,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一股腥味涌上喉咙。 大夫说过, 这病若不早治, 恐怕来日不会很多了。 三十七、
我不想死, 可是我没有钱。
不得不承认, 有时候,钱和生命一样重要。 三十八、
脚有些麻, 站起来,找一块石头坐下。 我拿起了胡琴。 三十九、
与别的二胡不同, 它配的是两根很粗的丝弦。 这种琴不太好拉。 握着琴把, 它就象握着一只故人的手。 四十、
一声长叹, 还是那支依心曲。 这支曲子,藏在流年深处。 四十一、
琴弓, 象一把锯子,锯开了琴筒。 音符象水一样, 缓缓淌了出来。 四十二、
琴弓, 象一把锯子,锯开了黑暗。 一轮明月,时而在乌云里奔波, 时而在旋涡中挣扎。 四十三、
琴弓, 象一把锯子, 在心头来回地拉...... 四十四、
不知过了多久, 往事还在,明月还在, 涟漪、旋涡、伤口都还在, 曲子却终了。 四十五、
一手握琴,一手持弓, 坐在那里,我如同雕塑。 眼看着往事和明月随着流水, 渐渐地消散,消失。 四十六、
当一切重归黑暗的时候, 脸,湿润了。 瞎子, 其实也会流泪的。 四十七、
我不知道,许多年后, 杨荫浏会这支曲子改叫做《二泉映月》, 并把它介绍给了世人。 四十八、
我也不知道, 指挥家小泽征二会为它痛哭流涕, 说这支曲子要跪下来听。 四十九、
我更不知道,后来的人们, 把我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 他们很痛惜没能留住我另外的两三百首曲子。 五十、
其实, 知道了又如何。 那些身后的事,对于生前的我, 一点用处都没有。 200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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