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1968南行记

第一次走出四川,是在1968年夏季。其时达县两派武斗正酣,自觉已“看穿了”的我,开小差当了逍遥派,只身一人混火车南行,要去南宁大哥家玩。
大串联开了“干革命”坐车不要钱的先例,未赶上趟的其他“革命群众”们缓急之时便要援引一下。在这“人都是国家的”的革命时代,“混火车”这摆不上桌面的行为,于混的人心中是没有任何愧怍的。
混火车的伎俩大抵便是买两毛钱的票进站,快到时提前下车坐公交。我那时是个每月19元生活津贴的学徒,19元勉强够吃饭。出门时兜里揣着几斤粮票几元钱,挎一个劳动布小挎包,里面有个铝饭盒装汤匙毛巾牙刷,还有几件换洗的背心短裤。这样一副流浪汉打头,正儿八经去买票坐火车周游各省倒是匪夷所思的了。
正值盛暑八月,在贵阳转车,难得那儿的夜晚十分凉爽,蜷曲在车站大厅柱子下面的圆台上,很快沉沉入梦。半夜忽被一阵瘙痒惊醒,朦胧看去,手上脚上爬着好多臭虫正在吸我的血。虫子们非常警觉机敏,未待我有所反应,早已飞快撤离,争先恐后爬上柱子,钻进一条缝隙里去了。
快到柳州时,上来几个着军衣军帽别大号像章套红袖章的人,有的持语录本有的拿秦琴,一坐下就开始弹唱。弹的是当时流行的《金珠玛米到我家》的曲调,唱的词已改成宣传“七三布告”的内容。他们的出现猛然提醒了我,“七三布告”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1968年7月3日专为柳州武斗而发。距文件出台才一个多月的今天,我就要到这场风暴的中心柳州了!
等待换车时在柳州街头闲逛,氛围的确有点不同寻常。随处可见新贴出的划着一个个大红勾的布告,有本地的,也有其他县市的。略为浏览,便知近来广西有很多人被逮捕被判刑被枪毙。布告上列举他们的罪行五花八门,共同的一项便是参加了“422”派,或者是“422”派的“黑高参”、“黑后台”。
参加或支持某派群众组织就能成为一条罪名,堂而皇之写在公检法军管会判刑的布告上张贴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在四川自“二月镇反”之后便肯定是一桩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为,梁兴初、谢家祥就算对“826”、“反到底”再怎么深恶痛绝,也不敢这样干。这令我心中暗暗庆幸——我们那儿再糟糕,也总算“一碗水端平”了的!
步行约半小时,来到较为中心的地带,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座挺拔兀立的山峰,建有石梯旋绕至峰顶,门口挂着“鱼峰山公园”的牌子。拾级而上,见山顶装着大喇叭,山腰大溶洞内向市区方向的开口还垒着沙袋,看得出这儿正是在刚刚过去的风暴中“文攻武卫”的重要据点。
南国风情扑面而来,冲淡了“七三布告”的肃杀之气。公园门口摆卖的“凉茶”,街边各色叫不出名的水果,菜市里奇异的鱼、巨大的竹笋,无不令人眼界大开。
铁路桥上伫立良久,但见江岸嶙峋,江风清新,江水澄澈,桥墩边嬉戏的鱼群竟然一条条屈指可数。读过柳宗元登柳州城楼诗,没想到他笔下寄托茫茫愁思“曲似九回肠”的这条江竟然是这样的美!
南宁出站不记得为何未按既定方针办,遇到了麻烦。被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盘查了好大一阵,见我身上的角角分分全抖出来也凑不成一个整元,就放我走了。
站在街边问水电厅,一位赶马车的大爷说要路过那儿,让我上了他的车。
在水电厅大院寻到大哥宿舍楼,眼前情景令人瞠目结舌——那栋楼房就像被一把巨斧齐刷刷地劈去了一半。站在废墟前看楼上大哥的家,竟如看话剧舞台一样——桌椅摆在那儿,桌面上放着热水瓶和水杯,墙上还挂着结婚照。从他同事那儿知道这一带不久前成了战场,楼房不知是被哪派炸掉的,好在当时住户都已撤离,大哥一家搬到邕江对岸嫂子厂里去了。
在水电厅会议室一张乒乓台上过了夜,第二天问到嫂子厂里。他们几个月前刚添了孩子,嫂子的妈妈和妹妹在他家帮忙。见我来了真是又惊又喜,都说万万没有想到。
正在高高兴兴吃午饭,厂革委的人查证件来了。拿出工作证给他们看,说是没加盖革命委员会的公章不能作数,要送我去收容站审查。好说歹说不管用,一会儿便开来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嫂子慌忙抓来一包饼干塞进我的饭盒,一家人眼巴巴看着我被他们带走。
收容站所在地大约是一所学校,我被带进一间像是教室的房间。门口有个持枪的看守,里面已有二三十人分两排头朝墙直接躺在水泥地上。相邻那位和我年龄相仿,很快熟识起来,他自我介绍是南宁某中学学生,“422”派,武斗被俘关进来的。谈起这次武斗,他的感慨令我大为吃惊:“我们战斗力再强,能强得过解放军吗”。下午和他一起出来上厕所,见一辆卡车送来一个反绑双手的人,肘以下部位被细铁丝捆了好多圈,一节一节肿涨起来变成了酱紫色。他悄悄告诉我,这人是玉林“422”的一位负责人,以前曾见过。
太阳落山时,看守让大家下到门口一个不足一米五深的水塘“洗凉”。洗完见周围全是男的,我便躲到一丛灌木后去换内裤。不曾想看守眼尖,边用广西普通话吼“叫你耍流氓!叫你耍流氓!”边跑过来挥起手里的竹条,未待躲闪分辩,屁股上已挨了重重一记。
达县话把坐牢称为“吃八两”,看来牢饭标准是全国统一了的,连这临时设立的收容所也不例外——每天两餐各发一个瓦钵蒸饭,大米搭上赤豆估摸有四两,上面舀一勺没啥油水的青菜。头天还不觉得怎样,第二天晚上便觉胃里空空有点难以入睡。幸有嫂嫂给的饼干还在身边,拿出来咀嚼。暗夜中窥见相邻难友发亮的眼睛,便分了些给他们。第三天好运来了,收容所的卡车司机跑来问谁会换轮胎。我当学徒学的是发动机,这活儿虽没摸过,但天天见别人干,“左反右顺”的规矩是早就晓得的。干点活混心焦总比呆坐屋里强,便举手答道“我会”。看守让我随司机去,我说还要个帮手,把相邻那位中学生也拉去了。干完活,司机拿来两钵饭,我俩洗洗手站在车旁风卷残云吞吃下去。司机见状又去拿了两钵来。
第四天中午,大哥从水电厅军管会讨来一纸公函把我领了出去,带我到劈为两半那栋楼里凑合住下。洗澡换衣,买来各色水果让我大快朵颐。次日他一家四口抱着不到半岁的侄儿过来,一起在饭馆里吃了饭,去相馆合了影,然后按军管会“三天离境”的要求,花十七元二角买了张到重庆的通票,送我上了北上的火车。
不知是谁说过“没有监狱生活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蹲收容所多少沾了点坐监的味道,但在当年这可不是拿来吹嘘的事儿。回到厂里向一位好友讲述了此行详情,他即劝我不可再对别人提起,“人家拿着手电筒还找不到这样的钢鞭材料呢!”于是,此次在收容所里捱过的四天,成了我的一个重大秘密,一个必须向组织隐瞒下来的“历史问题”。

荒谬的世界,疯狂的年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TOP

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令人心悸。

TOP

哈哈,现在向“组织”上交代了。

TOP

回复 2# 凤舞

TOP

回复 3# 海棠依旧

TOP

回复 4# 诗酒自娱

TOP

写得好详细  似乎回到了那个年代!

TOP

感谢夏子老师的精彩文笔,让一段很传奇的人生经历再次回放。
在那个病态的时代,非正常就是正常。用正常的思绪去想,决定是行不通的。

TOP

老兄的文章总能引人入胜,描写当时场景历历在目。那个时代的黑暗和荒谬需要我们这些亲历者用笔去还原真相,虽然很难,但是,有人一直在努力。夏子兄就是其中之一。柳宗元笔下的百越文身之地,在文革中上演了许多悲剧,家兄在文革前一年死于柳州,如果不死,说不定也会是什么“422“之类。读罢此文,不禁又回忆起美丽的柳州,回忆起前年在柳州和夏子兄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欢迎光临我的博客qnb413.blog.163.com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