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字令”看格律体里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
《从“十六字令”看格律体里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
我在《汉语新诗格律概论》里提出,对称原理是支配诗歌格律的基本原理。这一观点得到大多数专家学者的认可。
沈用大先生在《中国格律体新诗简史》里评论到:“孙逐明的‘对称说’也是新时期以来格律体新诗理论的重大收获。他以对称原则统摄新诗格律:指出所有格律体新诗都离不开对称:整齐式是诗行的对称,参差式是诗节的对称。这样一来,真是复杂问题简单化了,便于实践,便于操作。无论是提出的格律体新诗的‘无限可操作性’,即格律体新诗体式的无限可能性,实际上也就是使用对称法则的结果。”
许霆先生在专著《趋向现代的步履》里指出:“而孙逐明的《‘对称说’对诗歌格律的统摄作用》则以对称理论统摄所有格律样式,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他指出整齐式也好,参差式也好,复合式也好,无一不属于对称形式,它们严格的名称应当是‘整齐对称式’、‘参差对称式’和‘复合对称式’。因为整齐式就是以一个诗行为对称单元的对称形式,参差式是以几个长短句的集合为对称单元的对称形式,而复合式就是两种或两种以上对称形式的复合组合形式。而所谓‘基准诗节’也就是对称形式的对称单元,‘克隆’不过是达成对称的手法之一而已。‘克隆’概念的引入使‘基准诗节’更加形象化,更加易于理解和掌握。”
有人却以格律体《十六字令》不对称却有节奏美为由,否认对称原理的普适性指导意义。
这些人并没有认真读我的书,且对于古典诗词的节奏结构缺乏理解,这才得出十六字令没有遵守对称原理的错误结论。由于此论在纸刊和网上俱有发表,容易产生误导,不能不予以澄清。
《汉语新诗格律概论》除了详细论证了对称原理在诗歌格律中的重要指导意义之外,还阐述了另一与对称原理相反相成,互为表里的重要基本原理,即“破缺原理”,并在《论诗歌形式中的对称性自发破缺》和《打破对称在诗歌格律中的重要性》两文里进一步阐述了这两大基本原理在诗歌格律里的运用。
《十六字令》的韵式和节奏同样是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试详细论之。
一、破缺原理简述
对称原理和对称破缺原理互补是具有宇宙学意义的普适性原理。
阿.热在《可怕的对称》里论述了宇宙中的对称与对称性自发破缺的辩证关系。物理学里有两大重要原理:一是宇称守恒定律,二是宇称不守恒定律。宇称守恒定律是整体性的定律,宇称不守恒理论则属于局部理论。物理学家们这样评论这两条定律:宇宙是对称守恒的,因此万事万物才如此和谐地运行;但若完全对称,死板的宇宙将走向死寂,局部的宇称不守恒才使得宇宙充满勃勃生机。
对称原理和对称破缺原理互补普遍存在在所有自然现象之中。因篇幅的局限,仅以年月日的对称周期为例说明对称和对称破缺的互补性:日夜是严格以24小时为对称周期运行的,然而日夜分野时间存在对称的破缺,它是不断悄悄变动的,夏天昼长夜短,冬天昼短夜长。春夏秋冬的递嬗和年周期的运行里同样如此,大家可以自悟。
在艺术形式里,同样是普遍存在对称与对称破缺互补的辩证关系,用李政道博士的话来说,就是“对称的世界是美妙的,而世界的丰富多彩又常在于它不那么对称。有时,对称性的某种破坏,那怕是微小的破坏,也会带来美妙的结果。”、““艺术与科学都是对称和不对称的巧妙结合”〔注①〕。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人类的服装都是根据对称原理设计的,三个口袋的西装就比严格对称的四口袋中山装更加潇洒美观。即便是最严格对称的中山装和对襟马褂,然而纽扣的方向就存在对称破缺。美女们均深喑对称破缺带来的美感:发鬓鲜花只能偏插,指环不可双手都戴……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信息学院教授吴全德《对称、反对称、对称破缺》〔注②〕和李政道先生的《艺术与科学》,这里就不赘述了。
二、诗歌格律中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
诗歌格律里普遍存在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现象。不妨随便举几个例子:
△节奏美中的对称破缺:五七言句尾增添了对称破缺的一字步,当代诗家称之为“残缺音步”,其节奏美比全部为两字步的四六言更强。
△旋律美里的对称破缺:近体诗正格句里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和“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严格遵守了“双平双仄递换”的基本原则,而另一半正格句“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和“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就有双平双仄的对称破缺;此外,一三五不论,也是对称破缺的妙用。
△韵式美里的对称破缺:两两对称的偶韵〔abcb〕是五七言近体诗的常轨,然而诗人特喜欢写作首句入韵的变式〔bbcbcbcb〕;句首韵被诗家称之为衬韵,是不计入押韵数目的计算的,它就是是对称偶韵中巧妙的对称破缺。
……
下面着重讨论节奏节奏支点的对称与对称破缺。
古典五言诗与七言诗的节奏,是对称和不对称的巧妙结合的典范。
刘现强博士指出,节奏支点的周期性复沓是形成节奏美的必要条件之一,而周期就是对称,可见对称原理是对节奏美的起着举足轻重的支配作用。
汉语诗歌的节奏支点是停延,古典五七言诗歌里句末和大顿的停延严格遵循了周期性复沓,而小顿后面的停延则时常有对称破缺,试举两例:
客从‖东方|来‖,
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
采山‖因/买斧‖。
——韦应物《长安遇冯著》
〔按:“/”表停延的对称破缺,下同。〕
龙伯|驱风‖不敢|上‖,
百川|喷雪‖高/崔嵬‖。
二十五/弦‖何/太哀‖,
请公|勿渡‖立/裴回‖。
——温庭筠《相和歌辞·公无渡河》
由长短句形成的参差对称式宋词里,普遍存在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
先看单阙的小令,以《如梦令》为例:
昨夜|雨疏|风骤‖。a〔主题节奏型〕
浓睡|不消|残酒‖。a〔主题节奏型〕
试问|卷帘人‖, b〔对称破缺〕
却道|海棠|依旧‖。a〔主题节奏型〕
知否‖, c〔副主题节奏〕
知否‖? c〔副主题节奏〕
应是|绿肥|红瘦‖!a〔主题节奏型〕
按:六言是主题节奏,两言是副主题节奏。第1、2、4、7句是对称的六言,第5、6句换用了对称的两字句作。此小令相当于变步整齐对称式。唯第三句对称破缺。
元曲里也不乏对称与对称破缺巧妙结合的单阙小令:
《天净沙》〔秋〕白朴
孤村|落日|残霞‖,
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对称破缺〕
白草|红叶|黄花‖。
两段式宋词时常采用“改头”或“换尾”的形式造成对称破缺。例如:
《鹧鸪天》晏几道〔改头〕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想逢,〔改头,对称破缺〕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永遇乐》苏轼〔换尾〕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
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
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
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
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
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
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换尾,对称破缺〕
三阙式的宋词最常见的形式是前两段对称,第三段则有对称破缺。这里就不举例了。
三、十六字令里的对称与对称破缺
有些人认为十六字令没有遵循对称原理,这是一个大误解。无论是用音步对称论解释还是用大顿对称论解释,十六字令都是对称与对称破缺巧妙结合的典范。
这里首先必须讨论古典诗词的节奏分行问题。
我们应当知道,诗歌的节奏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只能通过朗读咏吟来体现。而诗歌的大停顿对于节奏的性质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此另文专论〕。
按照西方诗歌的习惯,采用分行的形式来凸显诗歌的节奏大停顿,作为朗读的参照物。而我国古典诗词是不分行的,它们的吟咏节奏大停顿主要依靠“韵”来凸显的,所以现代人均以韵为标记给古典诗词分行。
这里就有必要谈谈衬韵的问题。众所周知,近体诗首句入韵是衬韵,它们是不能作为节奏分行的标记的。以李白首句入韵的七律《登金陵凤凰台》为例: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按:“☉”表衬韵,此处是不能作为分行的节奏标记的。下同。〕
这种衬韵的运用,体现了韵式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巧妙结合〔关于衬韵的妙处,我将另文专论〕,故深受诗人喜好。特别是四句一转韵的转运体里,转韵后的第一句使用衬韵几乎成了惯例,例如:
《送陈章甫》李颀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 ,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
腹中贮书一万卷 ,不肯低头在草莽▲。
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 ,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 ,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极少有人明白,不光是近体诗有首句衬韵,许多宋词也有这种首句衬韵。最典型的是由七绝转化而成的浪淘沙,以刘禹锡《浪淘沙》为例: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 ,尽是沙中浪底来◎。
再如,《浣溪沙》可以说是首句入韵的七律删去第三、七非韵脚句演变而成,第一韵仍然是衬韵:
《浣溪沙》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种衬韵在许多双阙体里得到了广泛地运用,如《渔歌子》、《玉蝴蝶》、《画堂春》、《朝中措》、《柳梢青别格》、《少年游》、《行香子》……莫不如此。以苏轼的《行香子》为例: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 ,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余可类推。
同理,十六字令的第一韵也是衬韵,以毛泽东的词作《山》为例: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
惊回首, 离天三尺三◎。
由此可见,十六字令是一首对称偶韵的的体式,首句的韵是衬韵。明白了这个道理,十六字令的节奏格局就容易理解了。
无论是用“音步对称论”还是“大顿对称论”来观察十六字令,它都是对称与对称破缺的典范。
从古典平仄理论的两字步角度看,十六字令每一行都是对称的五个音步: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5音步〕
惊|回首|,离天|三尺|三|。〔5音步〕
用现代大顿对称论观察。大顿对称论的音节诗体,只要求诗行的音节〔字数〕相等,从而行末最大的停延对位对称,行中只求一个较大停延对位对称,就可以实现节奏支点停延的周期性复沓,节奏美就形成了,十六字令就做到了这一点: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
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处的停延对称破缺〕
按:我国古代声律理论专著《文镜秘府论》就明确指出:五言按三五逗停顿的,七言诗是按四三逗停顿的,可详见《论汉语诗歌对音步理论与音顿理论的综合运用》一文里的论证〔注③〕。
显而易见,十六字令每行八个音节,且行末最大停延和行中较大大停延的〔“‖”处〕都实现了周期性复沓,所以能在咏吟朗诵中产生较鲜明的节奏美。而“/”处的停延对称破缺,并不会影响大顿对位对称产生的周期性节奏美。
由此可见,无论是韵式还是节奏,十六字令也是对称与对称破缺巧妙结合的典范之一。
四、中外格律体诗歌里有没有不对称的现象?
虽然对称和对称破缺是中外格律体诗歌的基本原理,并不等于古今中外的格律体诗歌里不存在不对称的现象。
诗歌格律的作用是实现诗歌语言的音乐美,而诗歌音乐美由三大要素组成:节奏美,旋律美和韵式美。诗歌格律若对此三大要素予以规范,就可以形成三种形式的格律体:节奏格律体,旋律格律体和韵式格律体。
完备的格律体是三者兼备的,如汉语诗歌里的近体诗和大部分宋词以及少部分元曲,它们自然同时兼有节奏美、旋律美和韵式美。
许多诗体无法做到三体兼备,有的只能得其二,甚至只能得其一,它们仍然有一定的音乐美,只是不够尽善尽美罢了。缺少的项目,与此有关的对称规律自然就不存在了。
西方轻重律和长短律的格律体,由于无法调控语音的音高的抑扬起伏,所以西方格律体大都是节奏格律体和韵式格律体的综合形式,它们就缺乏旋律美的对称。
西方有轻重律的素诗〔即不押韵的诗体〕,如英国弥尔顿的《失乐园》,莎士比亚的十四行素诗;又如日本人几乎没有韵的概念,日文诗歌是讲究节奏而不是押韵,他们的俳句就是典型的单纯的节奏格律体,而旋律美和韵式美统统阙如。
中国古典诗歌里,近体诗之前的四言诗经和五七言古风体是不讲究平仄的,它们也是节奏格律体和韵式格律体的综合形式。
少部分宋词〔如词牌《忆江南》〕和很大一部分元曲体,只有平仄的对称和韵式的对称,所以它们是旋律格律体和韵式格律体的综合形式,就节奏而言,它们应当属于自由体了。可以认为,顿歇不对称的元曲体是现代节奏自由体的先河。
如何正确认识诸多有缺陷的诗体的音乐美是一个复杂的课题,我将另文专论。
尽管许多格律体里存在某一部分要素不对称的现象,但它们决不能证明十六字令不对称;任何事物都得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而十六字令恰恰是旋律格律体、节奏格律体和韵式格律体的统一体,是对称与不对称巧妙结合的典范。
注释:
①见李政道《艺术与科学》一文,新华文摘1998年第7期第120、121页〕。
②《对称、反对称、对称破缺》http://eastpoet.dns45.78host.com ... o=lastpost#lastpost
③《论汉语诗歌对音步理论与音顿理论的综合运用》http://eastpoet.dns45.78host.com ... &extra=page%3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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