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杨柳垭最有趣的去处,便是早上的
马路沙龙
每天大清早,杨柳垭汽修厂大门口便会聚上一群人,吃的吃馒头,打的打毛线,看的看报纸。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传播小道消息;有的嘻嘻哈哈,动手动脚,逗猫惹骚 ,开些饮食男女之类的玩笑;有的绘声绘色讲《梅花党》、《一只绣花鞋》之类手抄本小说中的精彩情节;还有的瞟着过路的卖菜农民,见了青菜罗卜鱼虾鸡蛋之类便围上去,先抓到手,再慢慢讨价还价。
人群聚得差不多时,值夜班的陈老头便从门卫室哈欠连天出来上厕所,手拎一个臭烘烘的大号夜壶慢吞吞走过,所到之处人人掩鼻。
早上路过的车最多,去蔡家、石板滩、金寨甚至重庆、成都的都有。常有人来杨柳垭找修理工搭不花钱的便车,一个修理工有没有面子,就看早上这一阵子了。他身穿油渍的工作服站在路边显眼的地方,熟识的司机见了便会向他鸣喇叭致意,落教 的还会主动靠边停下来摸出烟聊上几句,搭便车的人此刻便赶紧往车上爬。
在杨柳垭数起来,万老头和李科长算得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顶尖人物。只要他俩一来,身边就会聚上一大推人,尖起耳朵等着听龙门阵。久而久之,早上的大门口便成了个龙门阵集散之地,被戏称为“马路沙龙”。万老头弓着个背走来,无论春夏秋冬双手总是捧个结着厚厚茶垢的保温杯,开口就是“险不险,跑滇缅”;李科长则象电影里的斯大林那样叼个大烟斗,说不上三句就要扯到二郎山。万老头最爱吹自己年轻时如何如何敦笃 ,驻在大理那个镇子时,三个白族妹子如何傻乎乎地用手巾包着煮鸡蛋天天在路边等他;李科长则反来复去讲他一摇把打死一条狼的英雄事迹,若有人表示怀疑,他即刻就要拉人家去看那张狼皮。
打狼的故事,杨柳垭的男女老少无人不知。说是李科长当兵跑川藏线时,有次在二郎山抛了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只好摇起玻璃关紧车门打瞌睡。夜深正做好梦,忽听耳边有悉悉索索的抓挠声,睁眼便见一张狼脸紧贴窗玻璃上,幽幽的蓝眼贪婪地盯着他。他猛地开门将狼推倒,顺手抄起摇把,待狼扑上来时,一摇把击中狼头,当时就把那畜牲头骨敲碎了。
这近乎武松打虎的英雄故事从李科长自己口中说出来,唯一的凭证是那张市场上也能买到的皮子,说是狼皮,细看和狗皮也差不离,实难令人信服。他能成为马路沙龙的中心人物,多半是因为另一件有目共睹的壮举。
第一批知青来杨柳垭,万老头和李科长各开一部解放卡车去接,车过陈家坝,路边有架拉焦炭的牛车,万老头过了,李科长在后按了声喇叭,哪晓得这牛是头回上路,没听过那怪声气,一惊就连牛带车滚下一米高的坎去了。
他俩赶紧停车,叫下车上的新工人,七手八脚将牛车抬上坎,焦炭袋子搬上车。车夫硬说牛受了伤,要赔,万老头牵上那畜牲走了一圈,好好的啥事都没有,那车夫却不依不饶,说是内伤眼睛看不见,一定要赔。地里干活的社员围了一大堆上来,车夫见有人帮他说话,索性倒在车轮前不起来。李科长叫新工人上车,一边掰腕子上的表,一边大吼:“老万,把手表拿回去交给我婆娘,跟她说老子碾死人劳改去了!”然后“轰”地一声发动了车子,那车夫一惊,一个激凌跳起来,李科长的车就开过去了。
这类公路上的奇闻逸事,是马路沙龙里百听不厌的龙门阵。
“你见过司机被自己的车压死吗?”万老头讲他的滇缅路见闻,“打抗战时我们在下关,有部大道奇车马达坏了,冷天早上没法起动。那司机找了个窍门,晚上把它停在陡坡,早上出车松开手刹一溜就着。那天他鬼使神差忘了搬开垫轮子的石头就松了手刹,石头塞紧在轮下怎么也撬不开,他就对着车轮坐下,使出吃奶的劲扳那石头,刚一扳动,那车就从他身上压过去,妈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没气了。车子一直溜到坡底撞上一堵墙才停下。”
“你见过司机象老鼠一样被自己的车夹住,动弹不得吗?”李科长吹他的川藏线奇遇:“昌都地区一辆解放卡车从成都拉两筒卷板回来,在江达卸下前面一筒继续赶路,后面那筒没垫得牢靠,遇到三个放学的娃儿横穿公路,一脚急刹踩下,那筒卷板飞滚着向前砸去,‘砰’的一声驾驶室马上变形,夹住了那司机。好多过路车停下来救他,撬棍千斤顶都使上,一点没用,还是我们连长把四根钢丝绳结起来,穿过驾驶室挂在他的尾勾上往后拉,才给那家伙松了刑,捡回一条命。”
“那你见过四部卡车眼睁睁撞到一起吗?”罐头厂的朱司机摆他的亲眼所见。
“记得是五九年国庆前,我开一部解放牌从蓬溪到成都,下着麻麻雨,那路又窄又滑,三部嘎斯51军车在后面十万火急地按喇叭要超,我把右前轮开上碎石堆,才让他们过了。
“兵哥子把车开得飞快,贬眼就不见了。待我上到一个坡顶,往下一看——妈也!你相不相信?三部军车和对面开来的一部钢铁运输公司的红吉尔撞做了一串。
“原来头一部军车下坡时看见来了红吉尔,急忙踩刹车,路滑停不下来,兵哥子死死踩住不松,那车便‘嗤溜——砰!’撞上无法躲开的红吉尔,第二部第三部跟得紧,‘嗤溜——砰!’、‘嗤溜——砰!’撞成了一串。”
“你们那些不算稀奇,见过车自己跑起来,司机在后面追吗?”吴老当也来凑热闹。
“这还不容易?停在下坡路上,手刹一松跳下来就是了。”
“你那是下坡,我说的是上坡。我那天在公园门口等车上杨柳垭,见两部江津民兵师的解放卡车停在那里,前面那部打了老半天马达发动不着,司机便开后面那部去顶,哪晓得一顶就着起来,着起来就自己往前跑。司机忙跳下去追,跑到地委门口才追上。”
“哈,吴老当你这个壳子没编得园泛 ,麻不倒 我们!”在场的人多数都不相信。
“那你娃儿些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了,”万老头说,“这样子发动车我在大理经常干,推之前打开丝微子 、拉风门、松手刹、挂二挡,推着了它当然能自己走罗。”
“你们说车子泡在水里会不会燃?”严师傅提出个怪问题没人能回答。
“按说水火不相容,可我硬是看见火在水里把个车子烧得精光。
“六九年回重庆过完年搭便车回厂,邻水住一夜,早上出发时有个人要搭我们的车,说他也是司机,昨晚太疲劳车翻到前面冬水田里了。
“到翻车那里,远远就看到水田在冒烟,那车倒扣水里,已经烧成了一摊子黑炭。
“原来是夜里守车的农民怕有人趁黑偷东西,点了个向日葵杆火把去看,哪晓得车倒过来后油箱的汽油漏出来漂满了水面,火把刚拿到田坎边,‘轰’的一声,整个大田立时成了火海。”
“这世上搭巴车 搭得最惨的要数哪一个?就是我那生产队的张宝山!”王长贵讲他当知青时的见闻。
“张宝山想跑新疆。他没出过门,最远只是挑化肥到过江口县城,满以为去新疆只比赶江口远些,‘就打 五天路程嘛’,咬咬牙走也要走到。走两天到广元一问才晓得还差十万八千里,回去嘛已没有钱了。不知他怎么弄的,竟想出办法把自己捆在班车后桥上,搭着这不花钱的车回到江口。班车进站,旅客下了车,清洁工拿高压水枪洗车时发现了他,还以为是个死人,吓得丢下水枪就跑。待到解下来,人已奄奄一息,全靠车站那个卖烟的老太婆灌了一碗红糖水才活过来。”
有天早上正吹得起劲,一辆崭新锃亮的北京吉普飞驰而过,洪书记一眼盯见了首长位置上的人,大喊了一声,那车“嗤——”一下停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洪书记忙忙跑去,远远就伸出右手来,只见那首长头略微转过来一点,用左手逮住洪书记的手摇了摇,两人说了几句什么,车便开了。洪书记喜滋滋走回来,小蒋说:“洪书记,那是个大官吧?你看人家坐的车,你那美吉普能比吗?”洪书记说:“啥子大官哟,一样的县团级,他入党还是我介绍的。”我指指对面建筑公司大门口的人群说:“洪书记你今天还是亏了,我们这边晓得的嘛说到是,他们那边不晓得的到说是——反正你的官没得人家大就是了。”
要在挂着马恩列斯毛、贴满毛主席语录的党委办公室,谁敢这样同洪书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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