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皮袋 它们来自遥远的故乡
来自生活的最底层
装过饲料装过化肥装过粮食 如今，它又包裹着棉被衣物之类
以及沉甸甸的目光
然后忠心耿耿地跟随主人
赶火车挤公交
穿过令人胆战心惊的斑马线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脏兮兮的它们
总是让城里人避而远之
主人却带着它日夜不停地赶路
有时搂着它睡觉
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 呼噜 之前
有些讨厌打呼噜 在一个叫韩婆岭的工地上
在一个被蚊虫叮咬的深夜
我又听见身边呼噜四起 那是疲惫的躯体
拥挤在夜的角落
那被拧干汗水的身影
丢弃在梦的深渊 我听见干裂的土地上
春雷隐隐
我听见火车隆隆开过
每一根枕木都吱嘎作响 之前，听见打呼噜有些烦
此刻，觉得打呼噜很香甜 晚餐 拖着疲惫的身子
走向夜幕深处的工棚
胜过土著的蓬头垢面
比非洲黑人更黑 埋藏很深的布袋里
探头探脑的生活费
总是掐了又掐
被利润榨干油水的几碟小菜
与女老板势利的笑
一起被高价出售 只有冒着泡沫的啤酒
飘来故乡荞麦花的清香
今夜的月亮
也有些醉醺醺了 脚手架 他们用一根根钢管
一只只扣件
在架设一个个梦想
在构筑一个个鸟巢 我想起小时侯母亲的菜园
那些娇嫩的小菜
那些芳香的花儿清脆的虫鸣 在钢铁构筑的脚手架上
我找不到半点诗意 事故
农历五月二十四
我女儿生日这天
我们旁边的工地上
几名挖排水沟的工人
被塌方的泥土掩埋 两条活生生的生命
变成了当晚电视上
一则不算新闻的新闻 当时最着急的是工头
在挖掘机旁边
他拼命地刨土
因为被掩埋的
可能是他的一笔利润 后来，公司停业整顿三天
后来，一切又恢复如从前 钢筋工 你的每根手指
每根骨骼
都是钢筋
都是经过烈日炙烤
和汗水淬火的带肋钢 一直与钢铁打交道
已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你的语言就是
一根根顶天立地的钢筋 就这样撑起一座座大厦
撑起一片片蓝天
你们是天地间
最有骨气的男子汉 安全帽
自从我戴上安全帽那天起
汗水就顺着头发淌
我不责怪它
因为后来我发现
头上的安全帽伤痕累累
那是与钢铁、混凝土
磕磕碰碰的结果
它默默抵挡着一切
像一位坚强的老父亲 直到有一天
我发现一些破碎的安全帽
像砸开的核桃壳
被丢弃在工地的垃圾里
我更加沉默了 造房子 只知道六点半起床
踏着夜色收工
一天到晚默默地忙碌
可我不知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手捧图纸，
无数次想象过
未来人家居室的温馨
可我不知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为某个细节精雕细琢
为一点微薄的工资挥汗如雨
可我不知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在我经过城市的旅途中
我看到许多爽眼的城里人
我在努力猜想着
那些快竣工的房子的主人的模样
他们却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打电话 家是一根长长的电话线
把一颗颗心紧紧牵挂
送来故乡泥土熟悉气息的
依然是那些方言土话 问候庄稼问候天气问候收成
问候老人问候孩子问候畜牲
唯独不好意思问候她
最想说的总是悄悄咽下 最好让乡思密封成一坛酒
等到回家的那天才打开它 蚊子 原本一片公墓
已被开发商收买的韩婆岭
垃圾遍地、荒草丛生 瘦小饥饿的蚊子
总是在夜幕掩护下
成群结队向工棚发起进攻
那些散发着汗味的肌肤
是它们香甜可口的面包 因劳累而酣睡的人
竟然毫无知觉
白天淌汗夜晚失血
他们习惯于默默忍受 但有时也会
等蚊子们吃饱喝足了
再给上痛痛快快一巴掌 钉子
长在木头上不长眼的钉子
穿过厚厚的胶鞋
在我脚掌扎了几个小孔
血流在了工地上
那是我的O型血
带着祖先遗传基因的O型血
被我悄悄留在了某块屋面上 除了片刻的疼痛之外
其实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家人不知道
未来的房主人不知道 终于离开了那片工地
惟独要感谢的是钉子
让我拥有一段
痛楚之后的惬意 土地
他们从一片土地
来到另一片土地
没日没夜地用钢筋水泥
把这片活鲜鲜的土地掩埋
在开发商眼里
收买土地意味着丰厚的利润
在他们眼里
失去土地意味着
又一批农民兄弟失去了生存的根 高大的建筑群站起来了
那分明是一块块纪念碑
正对着脚下的土地忏悔 写于2007年暑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