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歌 何 成
人们常向诗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你的诗是如何写成的?诗歌创作中存在哪些技巧和奥妙?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意外,因为既成的诗歌往往充满着神秘感,散放着真善美的迷人艺术光辉。然而,一首诗从孕育到诞生一般要经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它的降生既得益于诗人的人格修养、生活积淀,也得益于他对灵感、直觉、通感和移情等心理因素的把捉和调配,因而常常要写满诗人深入生活的情感体验、思考人生的心路历程以及与语言搏斗的痛苦与艰辛。
诗人作诗之前的人格修炼是必要的。朱光潜曾经指出:“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艾青也说:“一首诗是一个人格。”也就是说,在语言所营造的诗意世界里,总是氤氲着诗人的人格精神。宗白华认为,一个诗人要想写出好诗真诗,“一方面要作诗人人格的涵养,养成优美的情绪、高尚的思想;一方面要作诗的艺术的训练,写出自然优美的音节,协和适当的词句”。宗白华把人格涵养与艺术训练看作诗人写作好诗的两个必备条件,由此也看出他对诗人的人格修炼的重视和强调。的确,言为心声,语言总是或隐或显地透露着诗人的心灵世界。对于用心灵歌唱生活的诗人来说,纯洁的情感、高尚的人格是使他的诗歌充溢着深厚的情和广博的爱的心理基础。人格修炼是诗人创作前的必要准备,是诗人情感体验和生活积累的重要方面。那么,诗人怎样才能完满自己的人格呢?宗白华指出,“哲理研究,自然中活动,社会中活动”这三个方面,“是养成健全诗人人格必由的途径”。我认为,宗白华指的这三条路径是值得每个诗人吸收和借鉴的。
人格修炼只是诗人创作准备的一个方面,诗人在自然和社会中活动时,不仅要培养自己的高尚人格,还要细心地观察和体验生活,在心灵中积聚起对于世界的深刻认识。诗歌创作的灵感来自于诗人对宇宙人生体察的“长期积累,偶然得之”,诗人的艺术感觉、诗人营构自己的艺术世界的心象,也与其生活积淀有关。
诗歌艺术生成过程中的心理因素包括直觉、灵感、移情等。直觉在诗歌创作中是相当重要的。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认为“艺术即直觉”,只要直觉到了艺术就已经产生和完成。克罗齐的话尽管有所偏激,但也反映出了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中的某些规律。庞德回忆他在写《地铁车站》的经过时,说他站在火车站口,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头脑中闪现着一幕镜头,这幕镜头萦绕在他的心中久之不去。这促使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飞白 译)
庞德的这首诗主要来自于他的艺术直觉,那幕镜头就是他直觉中的诗歌意象。在诗歌创作中,艺术直觉往往是点燃诗人诗情的导火索。诗人顾城写到: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一代人》
在诗中,黑夜与光明二者形成强烈的反差,鲜明地凸现出诗人对一代人命运的直观体悟,谁说这诗句的诞生与诗人的艺术直觉没有关联呢?艺术直觉与创作灵感往往是结伴同行的,不过二者并不相同。直觉是在知觉和概念之前的知的活动,它在诗人那里常常是一个单纯的意象,或者一个简单的生活场景;灵感是直觉之后的心理体验,它带着情绪的亢奋性和紧张感,比直觉中的意绪复杂而强烈。直觉虽然有时带来一首诗的降生,但大多数情况下只给诗人带来诗的单一意象;灵感来时,诗人的各种感官被调动起来,诗人有时甚至会“作寒作冷”(郭沫若语),思维和记忆活跃起来,许多意象纷至沓来,诗句便如泉水一样从心间涌出: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的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
(郭沫若《地球,我的母亲》)
通感是诗人的艺术思维被调动起来后出现的一种心理现象,这个时候,诗人的各种感官都沟通了,他们互相挪移、借用,把奇妙的心象描摹出来。通感也就成了诗歌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如何其芳的《祝福》:
青色的夜流荡在花荫如一张琴。
香气是它飘散出的歌吟。
……
“青色的夜”怎么会“如一张琴”?“香气”怎么会是“歌吟”?那是因为诗人的感官互通了,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贯串起来,才有了这些奇妙的感觉。
诗歌中的通感,既表现为具体事物之间相互比拟时的感觉挪用,还表现为将抽象事物具象化时的心灵沟通。有以视觉写抽象物的,如“我的怀念正飞着”(何其芳《祝福》),“时间疯狂地旋转/雪崩似地纷纷摔落”(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有以听觉写抽象物的,如“说啊,是什么哀怨,什么寒冷摇撼”(何其芳《圆月夜》);还有以触觉、嗅觉、味觉来写抽象物的,等等。
诗歌中的移情手法,既表现为诗人融情入景,触景生情;又表现为诗人以景化情,借景抒情。它包含了两种心理流向:一种是由外向内,客观物象主观化;一种是由内向外,主观情思物象化。第一种情形如芦萍的《东北虎》:
走路,一个脚印就是一朵梅花,
奔跑,森林里飘拂着一朵彩霞。
眼睛里包含着岁月的幽怨,
看穿了峡谷、山崖;
骨骼里蕴藏着镇惊、镇痛的元素,
又分解出凶猛与文雅。
称王者必定走向孤独,
拔萃者才能采撷众华。
第二种情形如戴望舒的《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虽然移情手法的这两种表现形式有所差别,但是人的心理活动总是在由内而外又由外而内地不停进行着,这也使得诗歌中的诗句常常是两种形式交互掺杂着,难以让人仔细分辨。如上述的诗句“称王者必定走向孤独,/拔萃者才能采撷众华”,既可以说是客观物象的主观化,也可以说是主观情思的客观化?
艺术感觉在诗歌中的具体表现常常是,诗句所呈现的一般是诗人的心象而非客观直描,这一方面是移情手法在诗中运用的结果,一方面是诗歌独特的审美视点所引起的情状。诗歌采用的审美视点是内视点(也称“心灵视点”、“精神视点”),即现实世界转化为诗歌世界时,要经过心灵的过滤,这样,诗中的意象常是客观事物的变异,而与心灵世界同一。如李钢《蓝水兵》的第一节:
蓝水兵
你的嗓音纯得发蓝,你的呐喊
带有许多小锯齿
你要把什么锯下来带走
你深深地呼吸
吸进那么多透明的空气
莫非要去冲淡蓝蓝的咸咸的海风
诗句中的物象全都打上了诗人的心灵烙印,“纯得发蓝”的嗓音,“带有小锯齿”的呐喊,以及“冲淡咸咸的海风”的呼吸,都是诗人心象的直写,都是客观物象的变异。诗句的心象直写,无疑丰厚了诗的内蕴,开阔了诗的境界,这正如叶维廉所说:“一首诗的文句,不是一个可以圈定的死义,而是开向既有的声响的交响、编织、叠变的意义的活动。诗人写诗,无疑是要呈示他观、感所得的心象,但这个心象的全部存在事实与活动,不是文字可以规划固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