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清明

又见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岁时百问》
                                                            （一）
“清明”，轻轻吁出这两个字，便如风拂面，润洁爽朗。
年年清明，又见清明。每年这时，我都会写下一篇怀念的文字。如同扇贝泪尽而孕珠，我已没有了最初的悲恸欲绝，然而思念被打磨得玉润饱满，永远沉淀在岁月的扇贝里。
那年的清明，照例地，外公外婆忙着祭祀。外婆封“黄包”，外公研墨。见我在桌边徘徊不去，外婆教我折黄包。外公教我用文绉绉的古文字书写黄包封面。外婆嘱咐：“文儿，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外公外婆死了，你要记得给我们烧黄包。”
说这话时，外婆是笑着的，笑容很轻松。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清明隐隐吹过的平静的风。
那年清明之后，整整一个春天，文儿都爱凝视屋外发呆。屋外有淡金色的阳光。阳光下有缀着嫩芽的行道树。行道树下有闲适的行人。文儿想，原来，死就是再也无法看，无法听，看不见现在的一幕，也看不见明年的此景，甚至后年，再后年……原来，死，就是一个黑洞，无底的黑洞。如果人真有魂灵，这魂灵唯一的慰藉就是光明世界中有人牵挂。就这样，文儿第一次被“死”这个字眼所震慑，第一次，感到了死与思念不可离分。
   那年的清明，外公外婆就这样轻轻地、从容地，把一生的思念都托付给了他们的文儿。
                                                      （二）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在十九岁那年的春节，家人都知道外婆来日无多，外婆自己也知道，就我不知。
我只知道外婆胃疼，什么也吃不下，就变着法儿哄她吃，就像她曾经变着法儿哄我吃一样。
屋外有年庆的秧歌队经过，外婆软软地靠在床榻上，看着欢天喜地的人群，看着看着，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滚下。
任凭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忘记外婆弥留时的目光。真正的悲凉，只凛冽心扉，却无法言传。
现在想来，外婆一定是恐惧死亡的。她没有文化，不信佛也不信教，没有寄托，这就更加深了这份恐惧。然而，我当时不知，纵然知道，也没法帮她。
外婆在那年的清明前离世。
接到噩耗，我只做了一件事——哭。哭着回忆外婆给我的没有原则没有保留的爱：外婆颠着小脚满城为我寻找下市的柿子，外婆为我做好早饭端到床头，外婆一次次含泪站立在送别的月台任风撩乱她的白发……
   在往故乡奔丧的火车上，我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用眼泪宣泄自己的悲哀。面对来来往往诧异的目光，母亲一遍遍地解释：“这孩子，太伤心了。”
   就这样，生命中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放纵自己的眼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外婆给了我满满的爱，给了我充满爱与温馨气息的童年与青春时光，我无可回报，就用了一火车的眼泪和年复一年的思念聊做补偿。
   外婆离世之后，我病态地刻意回避所有能让我忆起她的人和物。外公捎信说想我了，我没有回。外公生病了，我没有回。我万万没想到，我那出身行伍像大山一样硬朗坚强的外公也会在外婆过世一年之后猝然病逝。外公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文儿呢？她怎么没来？”
   这句话，让我每每想起，都无法原谅自己……
                                                         （三）
   外公外婆离世，我再没有了故乡，没有了承载童年记忆的家。
   好多年，我都做着同样主题的梦。梦见我与外公外婆相逢在不同的家，绿竹依依的、芳草萋萋的、小路蜿蜒的、白墙青瓦的、土墙草顶的……我的牵挂飘飘浮浮，无法停留……
   就这样，外公外婆去世多年，我手中没留一张他们的照片，心中却镌刻着他们的笑容，笑容蔼然。
他们的坟茔，远在千里之外；他们的爱，在我生命中茂盛成林海。每一位好心人，我总想象，那是他们附了魂眷顾我来的。每一次安然无恙，我总会叨念，他们一生善良负重，怎不福荫后代？
   这些年，我阅历见长，感情随之粗粝，神经也跟着大条。“外公”“外婆”，是有魔力的词汇，无论何时，轻轻一唤，心就清明柔亮，宛如初生。
   外公外婆从未远离——我知道，他们在生命的那端，静候我重逢。我终会与他们重逢——这是轮回的必然。
   有了他们，生与死，都是一场美丽的故事，就如春天的小径，道里道外，花开馥郁，葱茏一片。
                                          （四）
   清明……
   清明……
   不盼清明，仍是清明；不忆清明，又见清明。
   不用在记忆中搜索，只要稍稍凝神，我就能来到那个山村。
   还是那片宁静的春光，还是那隐约的淡蓝烟雾在村庄上飘荡，山路边的梨花似乎从不曾凋谢过，稻田中埋头在翅膀中栖息的水鸭似乎从没有醒来过。
   走过青青的竹林，踏过萋萋的芳草，穿行在那垅齐腰深的菜花地中，金色的花朵簌簌飞落，飘在我的发上、肩上，那可是你们迎接我的隆重庆典？耳旁传来声声鸟鸣，一声长，一声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那可是你们殷切的呼唤？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块土地永远留住了你们。喊一声“外公”，唤一声“外婆”，隔着冷冰冰的青石，我依然能感受到你们温暖的气息，看到你们熟悉的面容。
   打开儿时的记忆，仍然是一片被你们的爱填得满满，满得没有一点空隙的岁月
……
我以为，我能一直拥有你们的宠爱与呵护，直到永远。
八岁那年，母亲接到调令，终于可以到重庆与父亲团聚了。外婆哭红了眼睛，拿出了妈妈的户口页，交出了姐姐的户口页，却拽着我的那一页说什么也不松手。外公哽咽着劝：“拿给孩儿妈吧，这孩子我们留得了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呀！”
从此，与外公、外婆聚少离多；从此的我每年就只做两件事，寒暑假与他们快乐相聚，其他的日子就发疯地想着他们。抽屉里装着故乡的泥土，临别时外婆塞给我的煮鸡蛋，我会一直舍不得吃，留着，留到变味……在同龄的女孩憧憬爱情的时候，我的心里装着的都是对故乡的依恋，对你们的思念。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拥有单纯的爱，单纯的思念，享受你们给我的快乐假期，直到永远。
   外婆过世。外公过世。故土依然，然而物是人非。今生今世，我只有老家，再没有故乡。
清明……
   年年清明，陪伴着母亲回到千里之外的你们的坟前，匆匆看一眼又匆匆离去。走在山路上的母亲脚步轻盈，如同跳着她喜欢的华尔兹舞蹈。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陪伴着母亲，直到永远。
又见清明。清明的风吹起母亲的白发，我发现她的脚力已不如以前。
原来，我们都会老去；原来，世上从没有永远……
如果能找到永远，那就是——无论岁月给我怎样的沧桑面容，我的灵魂永远珍藏着你们的爱。
又见清明。
我知道，我终将归于尘土。
我知道，我属于这片土地，我终将回到这儿，回到你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