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门卫的故事 第一章 老帐本
环城皆山也。 经过几天的雨水,晨曦,象一个刚洗了脸的女人,明丽温柔。 沿江路。 西区老村出租屋,八楼。 刘传忠终于醒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天花板一成不变。 他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快三十的他,什么都少,就是梦多。 昨晚又做了许多梦,形形色色的,有的忘记了,有的还记得。 其中有一个,很象一部离奇刺激的电影,而且还是儿童不宜的。 男主角当然是自己,女主角竟然是周小芹。 小芹,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梦到她了。 几点钟了?如果时间还早的话,再睡一会儿,说不定还可以当一回男主角。 他抬高了头,想看看柜子上的钟,钟被衣服挡住了,但他看到了阳光。 明丽、温柔的,就如某个人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静静地洒在床上、地上和乱七八糟的衣服上。 ——坏了,迟到了,他突然腾身而起。迅速穿衣,提裤,套袜,笼鞋。 很难想象,不高不瘦的他竟然会有这样敏捷的动作。 钟露出来了——六点四十,只有二十分钟了! 钟也是的,不要他闹的时候,它闹的比谁都响。要它闹的时候,它又屁也不放一个。明天就下它的岗,刘传忠下定了决心。 他穿的是一套保安服。这套威严的制服,穿在他身上,胸口有些紧,袖口又长了一些,给人一种很卡通的感觉。他是政府的保安,临时工。按制度,七点钟要准时接班,迟到一分钟扣一块钱,而前天,他刚被扣了三十五元,那是半个月的早餐费。 这时候的时间,就是真正的金钱。 他提着裤子,冲向卫生间,人到卫生间的时候,裤子已经系好了。胡乱刷了几下牙,然后毛巾打湿,在脸上抹一抹,算是洗了脸。头是来不及梳了。刚走了几步,他想到了领带,不戴领带也要罚款的。他又跑到床头找领带,还好,就在枕头下面。 下完了楼梯,领带已经打好了。 一路小跑。 路过一个小吃店,他一手拿了两个馒头,给了老板五块钱,“明天再找给我。” 等老板取过零钱时,他已经拐过了弯。 他跑到政府门口的时候,看到保安队的队长一边看他,一边看表。 他心里一惊,前天,队长的这个动作,看去了他半个月的早餐。 他径直走进值班室看了看钟——嘿,今天手气不错,刚好七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坐了下来,平了平气。汗大颗大颗地滴下来,有的滴在馒头上。 “刘传忠,你过来一下,”这时,他看到队长向他招了招手。 “刚好七点,”刘传忠指了指钟笑道,不过他还是走了过去。 保安队长微微一笑,“我没说你迟到。” “什么事?总不是又发工资吧?” 队长指了指刘传忠的下面。 刘传忠低头一看,原来是裤子没有拉拉链。 幸好,他今天还穿了一件内裤,浅蓝色的。 “没有戴领带扣三十,没有拉拉链扣多少?” 可能是因为汗水的缘故,馒头有点咸。 刘传忠吃得很慢。 队长下班后,值班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 保安整天无所事事,但很多人都不愿当,原因就是受不了那分寂寞。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又没个人说话。诗人说过,寂寞象缠绕在身上的毒蛇,并不算很夸张。它让人无聊,让人烦燥,让人恐惧,却又无法摆脱。有时候,你会觉得疯子,都当过保安。 对付寂寞的法子有两种。刘传忠开始那段时间想方设法让自己麻木,把脑袋掏空,变成一片空白,这样会使时间过得快一些。不过他现在大多用的是第二种法子,这种法子会让时间走得更快一些,那就是享受寂寞。 制度上有规定,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不能聊天。但没有说不能听收音机,不能看天,不能看云,不能看树,不能看车,不能看人,不能看美女,也没说不能自言自语,不能哼歌。另外还可以想,想什么都可以,可以想自己是个一把手,身边美女如云,钞票如云等等。这样换个角度,拿着工钱做白日美梦,又不要开会,不要演讲,更不要费什么心思明争暗斗,天下哪有别的工作有这么好? 此时的刘传忠正捏着那半个馒头发愣。 馒头很白,也很软,这让他想到了女人的乳房,让他又想到了今早的那个梦。 梦里小芹是和馒头一样的白。 梦里的小芹还是和现实中的一样,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想她做什么,善变的,无情的,无缘的女人。 他极力收拢自己的思绪,不去想那些应该忘记的人和事。 今天的阳光不错。 从如洗的蓝天中洒下来,象水一样清凉,透明。 那个女的应该出来锻炼身体了。 果然,侧对门的邮电大楼顶上,那个女的正在活动手臂、手腕。她可真有恒心的,只要是天晴,几乎天天都到楼顶上锻炼。而且一练就是一个小时。刘传忠当保安的三年时间里,好象天气好又没有锻炼的,不超过二十次。那女的今天穿着的是一套浅黄色的紧身装,身材那么好,可能是个舞蹈老师。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应该还没有结婚。 刘传忠对自己什么都没有自信,唯独眼力除外。 他可以肯定地说,那个女人距他的直线距离是一百八十三米,误差不超过两米。 对此,他敢和任何人打赌,哪怕是押一个月工资。 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个黄衣女人在唱歌。 也许没有人会信,他可以从那女人的口型读出她唱的什么歌来。这是他在部队里用望远镜时练就的本事,只是这本事没有什么用,既不能升职也不能长工资。有时候,他还挺讨厌它的,因为,他常因此知道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 在这社会里,一个人知道的太多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女人喜欢唱一些老歌。 现在是《小城故事》,邓丽君的。 这也是个小城,但几乎没有什么故事。
七点半了。 刘传忠按了开关,将自动铁栅门打开。 这时候陆续会有人来上班了。 来的早的,多是些一般公务员,和他一样的,没职没权,迟到了也怕扣钱也怕挨骂,有的,甚至还得打水扫地抹桌子。 第一个来的照例是小陈,在政府办工作,刚从学校毕业出来,人蛮漂亮的。小芹另觅新欢后,刘传忠也曾打过她的主意,后来听说她在学校里就名花有主了,只好做罢。 她满脸春风地和刘传忠打了个招呼。 刘传忠的脸上马上堆起了笑。 阳光一样灿烂。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的地位都比刘传忠高,象小陈这样跟他打招呼的并不多。 看着小陈走进了办公大楼,刘传忠收起了笑,又看那个黄衣女人锻炼。 那女人正在压腿。 歌,已经不唱了。 七点四十过后,上班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刘传忠已经没有时间去看那个黄衣女人了。 尽管他对大多数人可以不理不睬,但有些领导是他必须打招呼,必须笑的。他们其中有的人只要一句话,可以让自己吃不完,也只要一句话,可以让自己全部完。有的虽然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是实权人物,门前都有三尺硬土,很难说自己没有求他们的时候。何况,打声招呼,笑一笑,又不要费本钱。 卖笑,他突然想起了这个词。 他不由得笑了笑。 来了一辆小车。 是周雄的。本地一共只几辆大奔,他的最大。并且只有他的车上的是警用车牌。虽然他没有什么行政官职,但知名度并不比一把手低多少。原因有二,首先他原是本地最大的企业朝阳水泥厂的厂长,其次,他现在是“月亮湾”度假村董事长,而后者是本地近年来最大的投资项目。据说他本地最有钱的人,其身家已接近天文数字。在本地,钱和权读音相近,价值其实也差不多。 刘传忠很少有机会结交上层人物,但和周雄却很熟,因为他是周小芹的亲哥哥。 刘传忠退伍回来,因为没有关系,也没有钱,所以没有分配到工作。再加上既没有文凭,又没有什么特长,在社会上也没找到合适的事。吃了一年闲饭,无奈之下,跟着亲戚做了几年水果生意,没赚到什么钱,也没有饿死。 周小芹向周雄恳求了三次,周雄只一个电话,刘传忠便得到了现在的这个美差。 每月七百,旱涝保收。 如今小芹虽已弃他而去,但周雄的知遇之恩还是记得的。 所以奔驰车一停下来,他就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谭老板上班来没有?”周雄探出了一个脑袋。和周小芹一样,头发少,脸很瘦,也有些苍白,只不过多了很多皱纹。谭老板,就是谭武,本地的一把手,最高领导人。开始,政府大楼里有些人叫他谭老板,觉得这形象,亲切。也的确是这样,几乎整座大楼的人,都在为他打工。慢慢的,本地人听习惯了,也都叫他谭老板。 “没有,他要来,也要到八九点钟去了。” “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可能是在家里吧。” “家里电话无人接,手机无法接通,”周雄几时说话都是一个声调,平静而又从容,谁也看不出他语言后面的心情。 “你找他有急事?” 周雄没有做声,回过头,往人群中看了看。 “我去度假村找一找。你若见到他,叫他马上打手机给我,”说完他打叫了车子,开始掉头。 刘传忠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追了几步过去,陪笑道,“大哥,你可以打打小芹的手机。他们经常到一起。” 周雄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没有存心不理他,打着方向盘,一溜烟地走了。 进口车毕竟不同,发动、提速,象一条无声的鱼。 已经八点四十了。 上班的人越来越少。 黄衣女子已经不见了。楼顶上,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样的白。 云就象人一样,世界上没有两朵是完全相同的。 刚过去的那朵有点象枪,但没有枪托,枪管也是弯的。 刘传忠见过的最奇特的云,是去年九月份,特象一把狙击步枪。瞄准镜,枪托都有,只是枪管短了一些。一直过了山顶才散去。那时小芹也在场,她刚好给他送衣服来。 那是她才买的一件衣服,是夹克,青灰的。她叫他试一试合不合身。 他穿上去后,她说很好看。 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好看。 那件夹克已经破了,因为他在二八月,除了工作服,几乎就只穿那件衣服。 她当时也对那朵云表示了惊奇,不过把狙击步枪读成了阻击步枪。她不相信有个狙字,说回去查字典。 也不知道她查了没有。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他没给她买东西,反叫她花钱,他一直很过意不去,想找个机会补偿,可是至今也没有找到。很多东西就是这样,不要的时候随时都有,要的时候,哪里也找不到。 刚才那朵云被风吹散了些,更不象枪了。 刘传忠低下眼,看马路上的车。 各种各样的车来来往往,没有停的时候,看了一会儿就眼花起来。 昨夜玩电脑,十二点多才回来睡,在床上,又玩了一会儿枪。睡觉又老做梦,所以现在精神有些不济了。上班不能睡觉,若被领导发现了,要扣的钱,要比迟到扣的多多了。何况早上已经扣了四十元,再扣下去,这个月伙食都要成问题了。他还想攒一点钱,娶个老婆,然后买个商品房——老租别人的房子划不来。若这么扣下去,这辈子打光棍得了。——直到目前今天,他存款还是负数。 不过他猜测,早上队长扣钱的话是开玩笑的多一些,一起共事也有那么久了,还不至于那么不讲情面。 千万不能睡觉,他告诫自己。 为了驱赶睡意,他掐了一下人中。 这一招是在部队里学的,他的精神略好了一点。 他想起那些电脑游戏和枪来。 生活中,只剩下这这些东西,能够让他提起精神来了。 他经常的玩是三角洲特种部队和反恐精英。 他特别喜欢前者,因为里面的环境、声光效果都很接近野战。 他最喜欢用狙击步枪,小口径的。觉得那枪枪,修长优雅,轻盈曼妙,简直和心仪的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两样。 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去年,他能很快地从失恋的状态下解脱出来,其实,要归功于这种枪。 可能是男人潜在的原始的暴力本能在作祟吧。 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一个狙击手。那种充满智慧和孤独的一击致命,是他最喜欢的工作方式。 当兵的时候,他在狙击连中待过一段时间,后来,连长说他格斗能力太差,没有毅力,容易犯困,再加上本来就身高不够,体形太笨,硬是把他刷了下来。为此,他还和连长吵了一架。 一生中,有些事,有些人,是命中注定是躲不开的。 那个连长,退伍后,分到刑侦大队,后来青云直上,现在又成了他的领导。 他姓谭,就是谭武。 幸好,谭老板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来没提起过那些事。 要不然,刘传忠现在还在找工作。 在电脑游戏里,没有谁在乎谁的身高,没有谁在乎谁的肥肉。 在那里面,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没有失恋,没有贫穷,没有寂寞,没有忧虑。 他时常叹惜人生不是一款真正的游戏,自己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道路,操纵自己的人生。 他也时常叹惜,如果女人都象枪那么听话就好了。
九点过了十几分钟,没什么人上班的了。 刘传忠起身将铁栅门关了,现在到政府里去都要走他的值班室。 他一坐下来就全身都趴了在桌子上。 按人中的作用是短暂的。他的眼皮越来越重,精神越来越恍惚。 这样下去,就是上午不睡,也难熬过下午。他们中午是不能休息的。 不如暂睡一会儿。 在白天睡觉,他有一个习惯,只要能入睡,哪怕只有五分钟,也能恢复精力。 这时候可能会有外面来的访客,那不要紧,他们谁会有闲心管一个睡觉的保安呢? 他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偷睡,到目前为止,还只被抓到过一次。 还没做出决定,他就已经走进了梦乡。 梦乡与现实的差距真得太大了。 他已经走到了一座桥边,那桥仿佛是红的。 有水,有烟,有雾,有树。 桥的那头,缓缓走来一个人,白衣胜雪,看不清面容,叫也叫不应,牵也牵不住,那是谁—— “啪!” 突然听到一声拍桌子的响声。 刘传忠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眼睛已睁得很大。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和惶恐,却没有了半点睡意。 早已没有了烟水,没有了白衣胜雪,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魁梧的汉子。 笔挺浅灰色的西装,天蓝的衬衣,蓝白条纹的领带,配着那张国字脸和挺拔的身材,非常得体,让人想到了电视里为某西服品牌打广告的那个男人。 ——谭武,谭老板! 本地最有权力的人! “您来了?”刘传忠弯了弯腰,尴尬地笑了笑,不敢正视他那逼人的目光,垂下头去,看他的那双手。 那双手,不象很多当大官的人那样细腻,温润。它宽大,浑厚,青筋虬曲,布满了老茧,似乎充满了力量。他那一掌就是把桌子拍烂,刘传忠也会觉得很正常。 那样的手拿笔或者拿印章绝对是一种浪费。 按刘传忠此刻的想法,这双手应该去握锄头,大锤。 ——当然还有枪。 谭老板脸上却浮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晚上多注意休息。” 刘传忠动了动唇,想辩解些什么,谭老板先开口了,“把门打开一下好吗?” 他的语气充分地体现了一个政治家的涵养。 刘传忠慌忙开了铁栅门。 “谭老板,周董说有急事找您,叫你一回来就给他打电话。” “嗯,”谭武应着,上了他的三菱吉普,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踩了踩油门,将车开了进去。 刘传忠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谭武熟练地将车停在他每天停的车位上。 后面的车门先开了,走下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穿的是一件崭新的绿花丝裙,尽管她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刘传忠还是知道的她是周小芹。 他一下想到了刚才做的那个梦。桥上,那个叫不应、牵不住的白衣女子,应该就是她了。 她径直走上了办公楼。 谭武好一阵子才下车,也上了楼。他与周小芹相距很远,似乎,两人没有任何关系。 刘传忠默默地看着。 任时间风一般地从眼前吹过。 无声无息。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包括誓言。 一年前,周小芹还是他的女友。 记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说好了的,两人在红桥上见。 那也可能是他此生中最长的一个黄昏,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变红,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地变亮,一点一点地升起来。他最不喜欢等人的,而那天他一直等到半夜。因为她说了,这个黄昏商量终身大事的,而她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重信义、重感情的人。 后来,她哥来了,叫他不用等了,小芹已经选择了别人,那个人就是谭武。 多年的真情和多年的追求就在那一个晚上改变了。 她甚至都没有向他道一声别。 开始他不相信,相信了之后,有几次,他都想从桥上跳下去。 但最终还是没有,因为桥太矮。 也许周小芹并没有错。换了谁都会做同样的选择。 眼前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个婀娜多姿,一个风度翩翩,一个年轻美貌,一个雄才大略,配得那么自然,合谐。 她跟着自己,一年添几件新衣服都难,而现在的她,要什么就有什么。 自己不是一直希望她幸福么?自己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十点多的时候,刘传忠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了。 他又开始看云。 刚才的云已经被风吹走了,一朵也没有留下。天上只有一种单调的蓝。这种蓝与早上比起来,已经不那么纯了,中间夹了一些灰和黄。他知道,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下午,天空又会灰蒙蒙的一片。现在的城市里很少有清早那样真正的蓝天了。 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一朵云过来。 于是他又开始看街上的人。 可能是怕晒的缘故,这时的街上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美女当然是难得一见。 又等了好一阵子,刘传忠终于看到一个。那女人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剪裁得很合体,恰到好处勾勒出美妙动人的曲线。她提着一个公文包,走得比谁都快,因此引人注目。 而且她好象是朝政府这边走过来的。 渐渐地近了。 当她头抬起的时候,垂在脸侧的头发都散开了。 刘传忠心里一动,她就是天天早上在对门楼顶上锻炼的女人。 绝对不会错,他一直偷看了她三年。 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刘传忠看得很仔细,那样子,好象生怕浪费了什么。 她没有化妆。尖脸,柳眉,杏眼,小鼻,薄嘴,但肤色要略深一些,但其身材丰腴,精神清爽,和周小芹相比,又别有一种美。 她走进了值班室,象从荷塘里吹来的一阵凉风。 她没看刘传忠,径直向里面走去,却被刘传忠叫住了。 “请问,你找谁?” “找你们谭老板。” “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女人言语里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制度,来访的客人必须登记的。” “肖晚燕。” “哪个单位的?” “水泥厂。” “家庭住址?” “邮电宿舍。” “我还一直以为你是舞蹈老师。职务?” “会计。” “结婚了没有?” “没有。——这也要登记?你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吧,”肖晚燕脸上显出了愠色。 “你最好在这里等一下,他现在有要紧事,”刘传忠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是听你的还是听谭老板的?他几个电话将我催过来,不是要我等的。” “既然如此,我打个电话先通报一声。” 肖晚燕说的是实话,谭武在电话里只叫她赶快进去。 十一半未到,肖会计出来了,表情很轻松。 送她出来的竟然是满面笑容的谭老板。两人在大楼下握手道别。 刘传忠有些惊奇,谭老板将客人送出来的次数不是很多。一般至少要和他平级的领导才能享受到如此待遇,看来这个漂亮的水泥厂会计来头不小。 肖晚燕快步向门口走来。 张书记站在那里目送她出来,笑容是那么温和。 一阵荷风穿过了值班室。 刘传忠准备好了笑容,本想道一声好走的,但肖晚燕正眼都没瞧他一下,于是便没有做声了。 她走得很快。 象一只轻盈的燕子,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流中。 谭老板还站在那里,但脸上已没了笑容。 他掏出了手机,往身后看了一看,拨通了一个号码。 大楼离传达室只有五十来米,刘传忠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谭老板的口型。 谭老板的脸色很平静,动作很自然,象是在叙述一个不值一提的故事。 “周雄,这事不太好办。肖晚燕比你我想象得厉害,硬是不承认,说帐本弄丢了。” “看来只有走第二条路了,你派两个人去,动作干净一点,做成暴病身亡的样子,这事就算过去了。” 谭武收了手机,若无其事地转身上了楼。 刘传忠仔细地分析着刚才谭武的话,确认自己读错的可能性不大。 在这种年代,在这种地方,任何人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可能,所以他并没感到特别地惊讶。 喜欢看电视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栏目叫动物世界。 人也是一种动物。 如果有人把摄像机搬到政府大楼来,同样可以拍摄到动物一样的镜头。 这里有动物一样的觅食,动物一样的性爱,动物一样的搏杀,都很精彩。 开始,他出于义愤,打算帮一帮那个漂亮的会计,后来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他决定装糊涂,自己只是一个保安,一个临时工,自己还要吃饭,还要结婚,还要买房子,那些杀人破案的事留给警察吧。更何况,做这事的,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是自己的恩人,都是权高位重的要人,而要死的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会计。 不是有一个成语叫明哲保身吗? 还有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想想今天中午吃什么,刚扣了钱,这个月需节约点用。 最终,他决定中午就吃一碗面条。 阳光已经很强烈,但肖晚燕一点没有感觉到。 她步履轻快。 因为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所以脸上还保留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本以为领导找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原来只是为了一本老帐本。 那帐本记录着周雄在任水泥厂厂长期间的一些收支情况,本是内部帐本,只几个人可以看的。后来厂子破产了,象她这些没有什么后台的职工,前途尚自顾不暇,哪里在意那些东西。如今,听说上面来工作组了,要翻老帐,叫她去找,也不知是捡垃圾的当废纸卖了,还是被值班的烧着取暖了,反正纸片都没有找到一张。 开始她说帐本弄丢了,谭老板不太相信。说了一大通政策和法规,来解释这本帐本的重要性。并说如果她把帐本交出来,答应给她安排新的工作,甚至有可能调到他身边来做秘书。后来,谭老板还表态,如果她能找出帐本,他将建议政府部门给她一笔可观的奖金,奖金的数目都说出来了。在当地,谁都知道,谭老板的建议其实就是命令。 肖晚燕后悔的要死。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把那该死的帐本收着,哪里还要现在这样,四处托人找事做。 可是,自己又不能无中生有。 经过她解释,谭老板相信了。他说,真得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叫她别往心里去,他准备想别的办法。 谭老板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高官的架子,很和善。 后来他又非常关切地过问了她的家庭,问她有不有什么困难要帮忙的。 无功不受禄,肖晚燕不好意思,就说没有。 谈话完了,谭老板还亲自将她送了出来。 他的手坚强而有力。 虽然没有抓住机会,但结识了谭老板这样一个好人,也不虚此行。 一路上,脑子里尽是谭老板的音容笑貌。 那么幽默,那么果敢,那么体贴,连声音,都成熟得无可挑剔。 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 她不相信真有一见钟情那回事,可是她的脸还是红了。 幸好,街上没有人注意她。 ——“肖会计!” 后面有个人叫他。 她回过头。 身后匆匆跑来的是一个身着保安服的男人。 他的额头上都出了汗。 肖晚燕停住了脚步,一脸疑惑地望着来人。 “你就忘记了?我是刚才那个门卫呀,政府的。” “有什么事吗?” “有重要的事,”保安压低了声音,“我们到人少的地方说话可以吧?” “不行,有什么话就到这里说。” “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到那个小巷子里去说吧。” “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了,”肖晚燕看着这男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就说不出的厌恶,便径直向前走了。 “好了,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上着班偷跑出来的,要是被领导发现了,又得扣我的钱了,”保安小声道,“你最好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避一避。” “为什么?” “有人要杀你。” 肖晚燕本来想骂句神经病的,想想这个人虽然样子比较让人讨厌,但至少不还不象有神经病的样子,别伤了对方的自尊,还是听听他说些什么吧—— “谁要杀我?” “这我不能说。” “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太清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保安道,“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的。” “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的?” “我在传达室看到的,那人在打手机。” “谁要杀人会在传达室里打手机?” “他不在传达室,离传达室有五十米。” “那人的手机有高音喇叭?” “我是看到的。我看他的口形。” “你省省吧,神经病!” 肖晚燕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快步走开,现在这社会,什么人都有。 “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那人在她身后叫道。 肖晚燕理都没理。本来很好的一分心情,被这可恶的保安破坏得一点都没有了。那个家伙,她当时一进政府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眼神里总有点坏坏的东西,登记的时候还问自己结没结婚,肯定是个色狼,想打自己的主意。谭老板看起来人挺精明的,怎么选这样一个人当门卫,且不说他的品行,单说那样子,猥猥缩缩,又粗又短,不仅影响别人的心情,也影响本地的形象。 当然,谭武也不能做门卫。
家很近,走过邮政大楼,往右拐两个弯,就是邮电宿舍。 父母早年离异,她从小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原是邮电局的退休职工,分了一套房,母亲去世后,就她一个人住。 家在四楼左边。 进了屋,换了拖鞋,往沙发上一倒,全身都软了下来。 闲着的日子原来也这么累人。 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除了那个人,那些话。 并不是所有的官都大腹便便,并不是所有的官都贪得无厌,她回味着谭武那每一个笑容和每一个眼神,还有手势,就象回味一部动人的电影,怕漏过一个细节。谭如果真去演电影的话,自己一定是他的影迷。她有些后悔了,当时他问自己有不有什么困难,自己怎么不开口呢?就说自己需要一份工作。然后他会问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工作,自己就说秘书。当他的秘书就是他不开工资自己可能也会做的。 时间越来越不值钱,半个多小时微微一躺便丢掉了。 腰有些不舒服,她转了个身。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对面的邮政大楼上面的蓝天。那里的楼高,视野特别好。所以她天天在那里锻炼身体。呵,那里有个人,男的,穿着黑色的西装,在那里打手机。现在什么可笑的人都有,这么大热天,穿戴那么整齐站在楼顶上,想被蒸熟还是怎的? 坐在家里都热,她摸摸脸,有些粘乎乎的汗水。 洗个脸去。 她站起身来。 这时,门铃响了。 她穿了鞋子去走到门口。通过猫眼一看,是两个穿戴整齐的男人。 “请问肖晚燕在家吗?”其中有个矮一点的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就是,你们找我做什么?”。 “我是人事部门的,谭老板派我们来谈一谈你工作的事。他说你是特殊照顾的对象,”男人很有礼貌地道。 “真得?”肖晚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王守信,他叫范军,这是我们的证件。” 证件上照片和公章都一丝不苟。 肖晚燕开了门,将二人让进了屋里。 “你们随便坐,不用脱鞋。” 沙发上有肖晚燕刚放的公文包。 那个叫王守信的弯下腰去,将公文包拿起来,递给肖晚燕,然后坐下。 肖晚燕突然心里一惊,她突然想起了路上那个奇怪的保安,难道那个他说得是真的?难道这两个人是杀自己来的? 因为她在王守信弯腰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他腰间有个隆起。她第一反应便是枪。人事部门的没听说带枪办事的。 她心狂跳起来。 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没有理由的,自己无钱无势,无怨无仇,杀自己还浪费他们的子弹呢。而且他们那么彬彬有礼,笑容可鞠,又有证件,说话也合符实际,那里有半点杀手的样子。就是真要杀自己,一进来就可以动手,还要那么麻烦做什么?至于腰间的隆起那很正常,现在谁没有手机? 光天化日的,自己疑什么神怕什么鬼? 都是那个古里古怪的保安吓的。 “是谭老板亲自派你们来的?” “她说你原是水泥厂的会计,工作努力,做得很出色,现在政府将促进就业和发展经济等同来抓,解决下岗工人的再就业是谭老板的一项重要工作。他再三叮嘱了,一定要尽力将你的工作问题解决好。他叫我们先了解一下你的意愿和特长。争取能够做到人尽其材,能胜其任。” “好的,好的,”肖晚燕突然想到自己刚在沙发上躺过,可能头发都是乱的,这样的形象,很可能影响求职的成功率,再加上脸上粘粘的,也不舒服,于是道,“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洗个脸就来。” “不要紧的。你去吧。” 肖晚燕走进了洗手间,照了照镜子,果然,头发有些乱了。 她解下来,将发夹放在一边,仔细梳了一会儿。 梳好之后开始将头发挽上去。 她伸手去取发夹,这时候,她突然呆住了。 洗手间门没有关死。 镜子的一角刚好照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手臂抬起的时候,从镜子中可以看到范军的动作。 ——范军的手里拿着一具一次性注射器! 他把注射器中的水注入一瓶白色的药末里,摇匀,白色的药水逐渐透明,然后便慢慢地将药水吸到注射器中。 他的动作熟练而又稳定。 吸毒?他总不可能在别人家里吸,而且他又没有毒瘾发作的迹象。治病?这屋子里谁是病人?没听说人事局的人会看病,就算看病也没有必要偷偷摸摸的啊。 唯一比较可信的解释就是杀手! 记得,在电视连续剧《翡翠菩萨》里说过有一种药,注射到人体内,就会造成心肌梗塞。 这种药能杀人无痕,所以被许多有经验的杀手所青睐。 那部电视看过很久了,剧情早已忘记,她唯一记得的就是这种药。 没想到那东西现在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他们可装得真象。 原来那个保安说的都是真话。 她心里禁不住怦怦只跳。 ——现在怎么办? 报警是不可能的了,电话在客厅里。 出去等他们来杀?还是大声呼救?还是想方设法逃出去? 经地短暂地考虑,她选择了后者。因为她的卫生间有一个百叶窗,下面的人家安有防盗网,所以她爬到三楼甚至二楼都不是件很难的事。她本不知道这些,只是家里出了回强盗,那强盗是从一楼顺着防盗网爬上来的。从那以后,她家的百叶窗是从来不开的。 她怕弄出声响,惊动了客厅里的人,于将自来水开得很大,然后才轻轻地打开了窗子。 她的手和她的心一样,一直在颤抖。
范军将药水全部吸进针管里之后,将针藏好,戴好了手套,等待着肖晚燕出来。 两人早已设计好了步骤,等她一出来,一个人佯装给她看材料,然后趁其不备,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另一个人将药水注射到她的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就算完事了。 一共五毫升药水,两秒钟就足够了。 他们有十足的信心,和丰富的经验,现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再过一些时候,这个世界上便会少一个美女,再过一些时候医院的急诊室里又会多一个病人,再过一些时候火葬场和公墓里又会多一笔生意。 “那女人样子看起来那么利索,做事这么婆婆妈妈的,怎的还不出来,”范军轻声骂道,等了好几分钟,还听见里面的水哗哗地在响。 “女人嘛,都这样了,说只是洗脸,可能还要梳梳头,化化妆什么的,毕竟这次会面,关系到她的工作的事。如果来月经了,还要更麻烦。——哼,一个小会计,你还怕她会翻跟斗云?” “那也是。别说一个娘儿们,孙悟空亲自来,也别想逃出咱哥仨的掌心。” 这时,王守信的手机响了。 是他同伙兄弟来的,他在邮政大楼的楼顶上负责监视放哨。 “快去追!那女人从窗口爬到了三楼,正往楼下跑。” “怎么会呢?她怎么知道我们要杀他的?” “别管那么多了,快去追,她已到了二楼!”手机里的声音急促起来。 “臭娘儿们,还想跑?”范军喃喃骂道,手在后腰一摸,黑光发亮的,是一柄国产的六四式手枪。 “走!” 肖晚燕是赤着脚跑下楼的。 她刚下楼便听到后面有炸雷一样的声音跟了出来,“站住!” 几乎将她的胆吓破。 她一回头,两个人已追了下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枪。 她哪里敢站住,没命地就往外面跑。 ——拐弯! “叭!”,一声枪响。 不知是绊的,还是吓的,肖晚燕随着枪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好象不怎么疼。她迅速爬起来,继续跑。 “你给我站住!”当后面的人再开枪的时候,她已经又拐了弯。 枪打在砖墙上,火星四溅。 再拐个弯之后,肖晚燕就已经到了大街上。 ——往哪边走?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她最先想到的是那个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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