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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三幕话剧)

开场诗

(致词者上)

四十年间水流转向,青山更改

理想的崩溃比它的建立还要快

经历热情动摇和幻灭的过程后

我们终于成了丧失信仰的一代

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在细细商量

在肃杀的冬天后春天已到了人间

可是哪一片繁华中没有残存过去的荒凉

哪一种希望不是诞生于另一种绝望

今天上演的正是这样的一场发生在春天里的悲剧

一对把爱情视作生存的唯一支柱的恋人

却发现他们原来是一对同母的兄妹

最后一根稻草也要失去

最后一朵玫瑰也将飘零

火热的爱情

化作了绝望的泡影

最后妹妹将自己的性命戕害

兄长孤身逃往海外

他们只能以这样凄凉的结局

来了结这场悖乱人伦的恋爱

过去的阴影无处不在

死去的幽灵尚在徘徊

还有那么一点命中注定的无奈

这些都让我感到万千的感慨

交待过这几句提纲挈领

现在就请诸位细听详情

人物表

施浩全 某研究所的研究员

韩如烟 某院校的教师

孙 子 服装个体户

施振彪 施浩全的父亲

韩秋枫 韩如烟的父亲

林秀青 韩如烟的母亲

教 授 收养施浩全的人

守陵老人及其干儿子

众村妇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除了感叹,不知道还说点什么!

齐兄不去做导演,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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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于1990年冬,二稿于1997年夏,发表于次年的《安徽新戏》,并在当年全省剧本评选中获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2-5 23:39:48编辑过]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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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时间:三个月后

一个陵园。舞台上是一行行题有红字的陵石,其中一个就是韩如烟的。有一边栽着一排矮松。虽然是夏日的晴天,这里仍显得很阴暗。幕拉开后,一会儿,施浩全和孙子上场。施浩全着一件冼得发白的知青时代的衣服,孙子穿一件新衬衫,系着领带;两人各持一束鲜花。

施浩全 (向观众,用一种沉思而平静的声音)

踏进这阴暗的陵园

已感到身不在人间

四周的松柏阴森凄凉

把明媚的阳光变成浮动的绿烟

地上的苔藓斑斑点点

用古老和寂寞装饰着地面

虽然天空中挂着斜阳

这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阴暗

是因为生者的心灵上蒙着阴影

还是因为死者仍以某种方式存在游荡

孙 子 怎么回事,走进这里就象走进一个古墓一样?我有点冷!浑身在起鸡皮疙瘩。施浩全 (不由自主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表明他也冷,但并不想表现出来)夏天了,怎么会冷呢。

孙 子 不关天气的事,是这个地方在作怪。(害怕地)这个鬼地方!──死人埋多了,就会古怪。是不是真他妈的真有鬼?

施浩全 (苦笑)我倒真希望有鬼。

我知道灵魂存在的渺茫

但真希望另有一个人间

那里的世界公正而和平

那里的人民正直而善良

作主的不是人为制定的法律

而是自然而然的道义

在那里行善的终将被表彰作恶的终会被算清总帐

孙 子 (朝四周看)我的天!这个陵园,这么大,除了陵,还是陵,象是所有的死人都埋在这里了。

施浩全 就象我们以前在山里一样,朝四周看看,除了山,还是山,我们象要永远也走不出山了。(向观众)

相爱如此短暂

别离如此漫长

生命只有一次,转眼已不复存在

死亡也只有一次,却永远也不更改

我每走一步的地方

都有一个灵魂在地底长眠

任你在人间权手遮天

也难逃出这碧落黄泉

任你在生前统治四海

在这里也只占有黄土三尺方圆

不要再回忆从前的荣华富贵

不要再留恋过去的权力金钱

你在生前愚弄芸芸众生

却不知道生死也在同时把你愚弄

金钱也罢,权柄也罢

死神把一切都变空

孙 子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陵,哪里去找如烟的?

施浩全 找个人问问吧,问问最近的新陵都安放在什么地方了。

孙 子 如烟安葬的时候,你也真该来一趟。我是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偷眼察看施的脸色变了,不说了,换话题)──哪里找人?除了我们,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施浩全 (坐在一块陵石上)坐下吧,等个人来,我们再问问吧。

孙 子 唔,你坐吧,我就站着,我可不敢坐在这东西上面,就象坐在一个死人身上一样,他会不高兴的。

施浩全 死人知道不高兴吗?孙子,你以前可没这样迷信。

孙 子 以前是以前,那时候战天斗地,还怕什么鬼神!回城做买卖之后,我可不敢得罪神灵,不小心得罪他们中的哪位了,我的老本都要赔光。鬼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为什么要谈鬼呢?浩全,你明天都要走了,你还穿着这身破衣服,又旧又笨,成了古董了。这玩艺儿的唯一价值就是送进博物馆展览,让人看见它时,忆苦思甜,感谢现在的好政策。(见施不感兴趣,想逗他)哎,浩全,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衣服吗?

施浩全 (心不在焉)什么衣服?

孙 子 叫化子的衣服!你不相信吧,服装店的老板怎么会喜欢乞叫化子衣服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理大概变态了,看见叫花子那一身打扮我就舒服,看到我店子里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就别扭。

施浩全 那你怎么还穿着皮鞋,系着领带?

孙 子 喜欢归喜欢,我可不敢真穿上叫花子衣服,在人前混就得穿着这身──羊皮。

施浩全 披着羊皮的狼!

孙 子 可不是!这年头谁他妈的不和狼一样,贪婪、凶狠,还有狼的孤独!出国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收拾收拾?

施浩全 都收拾好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孙 子 好,那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明天开拔了!

施浩全 (突兀地)孙子,你真的不想让我帮你打听宋丽的情况?

孙 子 (茫然)宋丽的情况──我早已忘了她了。

施浩全 你没忘。

孙 子 没忘又能怎样,她能回来吗?──浩全,在那边碰巧遇见她了,就代我问声好吧。当初我帮助她去日本,可不是为了让她感激我,我是真心实意帮助她的──算了吧,别提她了,你明天就要走了,还是说说你吧!明天我去机场送你。

施浩全 (闷闷地)不用了。

孙 子 (怀疑地)怎么了?担心哥们给你丢脸?

施浩全 你怎么这么想?

孙 子 你是担心我受不了?我才不难过呢!这些年我总觉得一年过得象一天,两年不就是两天吗?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浩全,我还等着两年后为你接风冼尘呢!

施浩全 不用了,孙子,我不想回来了,去了以后就留在那边了。(孙呆住)我本来想到那边再告诉你,现在,我想还是早点告诉你的好。

孙 子 不是去两年就回来吗?

施浩全 以前是这么想,现在不了。

孙 子 (低头,颓然)我知道,如烟死了,你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施浩全 我实在不能再在这边呆下去了,再呆下去我会发疯的。

孙 子 (冷笑)日本也不是一块净土。

施浩全 我知道。

孙 子 说不定还不如这儿呢。

施浩全 (低咽)我知道,我知道!就算那样,我也要去!看见别人的母亲堕落了,你会同情难过;要是自己的母亲堕落了,同情难过就够了吗?你只能发疯。

孙 子 去吧!去吧!我不阻拦宋丽,为什么要阻拦你呢?(略平静)人各有志,在那边你会找到更多的上进的机会。

施浩全 我可不是为了找到更多的上进机会,我只是为了离开这里。我为什么非要死守着这块坟地,(指着四周)非要在这里窝囊一辈子,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别看什么都恶心?它埋葬了我的一切希望,再呆下去,我性命迟早也要搭进去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即使我的性命搭进去了,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还是死气沉沉,死寂无声!

孙 子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还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呢,我觉得我们国家正在走上坡路呢。──在日本,你也会遇到许多困难的。

施浩全 如烟死的时候,我也死了,这副没有灵魂的身躯在哪里都一样。

孙 子 好马不吃回头草!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分什么故里他乡、中国外国!

施浩全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两人沉默,右边上来了一个拄着拐杖弯着腰咳嗽的老人)

孙 子 (小心翼翼地)浩全,那边来了个老头,问问他如烟的陵在哪里吧。

施浩全 好吧,大概是个守陵的。

守陵人 (边上边说)这个小子,我真不该把他养大,还是让他在死人堆里死去的好。爷爷被日本鬼子捉去了,他不惦念这深仇大恨也就算了,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是个日本的种!穿着日本鬼子的衣服不说,还给自己起了名字叫武三四郎!中国古来只有个武大郎、武二郎,哪里来的武三四郎?现在的年轻人,国仇家恨都记不得了,他们哪里记得日本人当年在这里杀中国人,杀得尸体成山,血流成河哟。(走到施、孙跟前)

孙 子 (大声)老人家,你知道最近的新陵都在什么地方吗?

守陵人 不用大声嚷嚷,我听得见,我的耳朵好着呢!

孙 子 好,我小声点。

守陵人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孙 子 我问最近的新陵都葬在哪儿了?

守陵人 哟,最近死的人可真不少,都埋在那一块!(以手指着不远处,施浩全和孙子过去。一个年轻人,提了两瓶酒,几盒点心上)

年轻人 (哼着歌)

远看一朵花

近看牛屎巴

掀开裙子看

满腿都是疤

(向老人)干爹,酒买来了,放在什么地方?

守陵人 一瓶放在你爷爷的坟上。

年轻人 (走至一个陵前,放下一瓶洒,读陵石上的字)烈士武大友之墓。嘿,爷爷真行,还是个烈士!

守陵人 那还用说。你爷爷练过武,是人中的豪杰,当年,光凭着手中的大刀,就砍翻了三个日本鬼子。

年轻人 可惜就是死得早,孙子没沾上光──干爹,这瓶酒放在什么地方?

守陵人 放在你老子的坟上。

年轻人 爹的坟在什么地方?干爹,我又记不清了。

守陵人 这一排从东边数第一百三十七个!小子,你对得起祖宗吗?上了这么多年的坟,连你老子的坟是哪一座都不知道。你老子在地下看见你上错了坟,那不活活给你气死!

年轻人 干爹,你是不是老湖涂了,爹已经死了,怎么还会给我活活气死?

守陵人 你爹不给你气死,我也要给你气死!

年轻人 怎么会呢,干爹!你看,我不是听你的话,给爷爷和爹上坟,换了一身中山装?其实我平常穿的那个,那叫西服,也不是日本人穿的,你真是太老古董了。

守陵人 我就不准你穿,你小子不听话,我敲掉你脑壳!

年轻人 瞧你说的,你把我养大,我哪能不听你话!你说上坟要酒,我这不就把酒买来了!

守陵人 那你怎么还起了个日本人名字?你爷爷叫日本鬼子给砍掉了脑壳,你爹对你说了多少遍了!

年轻人 那你叫我什么名字?打小你就叫我小狗子,这就好听?你叫得出口,我还拿不出手呢。武三四郎怎么了?我还是姓武,没忘掉祖宗。

守陵人 武三四郎!

年轻人 哎,干爹你叫我呀!

守陵人 呸!我叫你小狗子。小狗子,你马上给我把这个名字换掉,不然我敲掉你脑壳!

年轻人 (叹气)唉!你看,我买了饼干,我知道爹是饿死鬼。

守陵人 对,还有点孝心。你爹死的时候,全身浮肿,脑壳肿得象个大头鬼,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一步一晃荡。

年轻人 干爹,你说这酒和饼干,爷爷和爹能吃得着吗?

守陵人 当然吃得着。要不人还干嘛年年上坟!

年轻人 怎么年年都不见这些东西被死人吃去,最后还是让我们吃了?

守陵人 死人吃的是精神,鬼是虚人,哪能吃得下这些实物!

年轻人 管他精神不精神,老规矩,过会儿,我们就动手,现在先让爹和爷爷吃精神。

守陵人 小狗子,我看管这个陵园已经四十年了,每个陵石上我都要刻一个符,你爷爷的那边已经刻了,你爹那边,那一阵子死的人多,刻不过来,这些年还没补刻完。现在,眼看我就要老了,都快刻不动了,等将来你可要把它们刻完。

年轻人 (敷衍地)知道了,干爹。哎,干爹,你刻的这些东西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也不象个字,你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守陵人 我刻的,那叫符,打张天师那儿传下来的。

年轻人 符是个什么东西?干嘛要刻成这个怪样子?

守陵人 刻了它,死人容易升天。这种符,是祖宗传下来的,历来就这么刻的。

年轻人 时候到了,鬼吃完了,该我们吃了。(老人和年轻人各持一瓶酒,一些饼干,坐在两个陵旁对饮。)

守陵人 我已经刻了九千八百个陵了,大概刻到一万个的时候,我就刻不动了。那时候,我也要死了。

年轻人 我看不象,你身子骨这么结实,刻两万个都不成问题。

守陵人 不行。我师傅只刻了八千个就死了,我也只能刻一万个,将来你可要刻一万两千个。

年轻人 (敷衍)行,两万两千个都不成问题。

守陵人 两万两千个?那也不知要过多少辈,你小子就别做这个梦了。

年轻人 我才不做这个梦呢。一辈子和看不见的死人打交道,你希罕,我可不希罕!

守陵人 那你希罕什么?

年轻人 反正不希罕干你这一行,守了一辈子陵,连个老婆也没有,更谈不上儿子了。(模仿老人的口气)你对得起祖宗么?

守陵人 我看你小子是给日本娘们迷昏了头,整天想着日本了,那天来了个日本娘们,看你点头哈腰,那个亲热劲,就差没叫她娘了!还有那个日本鬼子,你还好意思对他说:“我叫你太君好吗?”好个屁!你小子,要不是我把你拉扯大,舍不得你,我真要一拐杖敲掉你脑壳。他们是日本人,你知道吗?要想想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年轻人 祖宗的事,我可管不着,我连爷爷的影都没见过呢!再说爹也死了,我找谁报仇去?怎不能也算在日本人的头上吧?

守陵人 反正不能见着日本人象个汉奸一样!

年轻人 日本人怎么了?人家就是比你富,中国古来不就笑贫不笑娼吗?

守陵人 比你富就连祖宗的仇也忘了?

年轻人 过去的仇也就算了,只要现在好就行了。

守陵人 狗能不吃屎?日本鬼子能对中国人好?

年轻人 我说干爹,好多年了,你没去外面见世面了,如今世道变了,中国和日本好起来了,现在你来我往做起生意来了。

守陵人 日本人不会安好心,干什么都得提防点!

年轻人 国家大事, 你老就少操点心──(咕哝)反正和你也说不清楚。

守陵人 反正不能忘了祖宗!(不远处,施浩全和孙子一直在听着)

孙 子 (怪笑)浩全,听到了吧?日本鬼子。

施浩全 (蓦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飞奔下场)

孙 子 浩全,怎么了?别生气啊。等等我!(下场)

守陵人 听见没有,人家也是年轻人,就不和你小子一样,没忘记祖宗的仇,好样的!

年轻人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人家骂日本鬼子,和我武三四郎无关。

守陵人 小子,我耳不听,心不烦,你要是再叫武三四郎,叫我听见了,我敲掉你脑壳。(顿拐杖)

年轻人 得了,得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你还是去刻你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符吧。

守陵人 九千八百个!

年轻人 好,好,九千八百个。

守陵人 还有半瓶酒,就放在这儿,我回来喝,我去取凿子锤子还有尺子去。

年轻人 (看老人下场)去吧!去吧!去得越远越好!(踢打四周)这些该死的陵,一年比一年多,陵园也一年比一年大,死了的人还要占地方。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一把火烧光。(喝酒,半醉,唱)

你以为你很美丽

其实只有背影还可以

象骆驼一样驼腰坑背

我是一点也不在意

你以为你很美丽

其实只有衣服还可以

脱下衣服满身疤

我是一点也不在意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

其实只有镜子里的还过得去

镜子外的又老又丑

我是一点也没放在心里

(幕落)

──剧终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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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幕在缓慢的歌声《爱情的传说》中拉开。

景同上一场,时间也紧接上一场。韩如烟穿着同上一场末。她双手后撑,向后仰坐在地上。灯光凝成一束,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凌乱的长发垂了下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歌声。

爱情的传说起自寂寞的心灵

传说中的爱情是想象中心灵的接近

我们为了寻找自己

就去寻找传说中的爱情

韩如烟 (在歌的间歇中)我仿佛听见一种歌声,遥远得象是昨夜的梦境,苍老得象是太古的荒山。(继续聆听歌声,歌声结束后,好一会儿,她才象一把折尺一样一截一截地站起) 欢乐和痛苦过去之后,剩下的只有羞辱,痴迷和昏醉过后,理智让我清醒。这痛苦的欢乐,这幸福的哀愁,这令人绝望的希望呀,这难以占有的追求。这一片繁华的荒寂,这一种火热的冰冷,这一回无奈的坚决,这一段苍老的青春。这一次拒绝的接受,这一个向前的回眸, 这一朵正盛开着的凋谢,这一种欲停驻下的飘流。这一个结束的开端,这一声早晨的晚安!(忽然高声)这是虚假的真实,还是真实的虚假?(质问)谁能告诉我?(哀怨地)谁能告诉我呀!(泪下)我不想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我生存的勇气正在一丝丝地削减,我生命的泉水正在一滴滴地干涸。(哀怨地诉说)这令人耻辱的欢乐呀,你应该发生,还是不应发生?你应该是人生的 一个新的起点,现在你却是我死亡的开端;你应该领我翻开生命的另一个美丽的篇章,现在你却推我下死亡的黑暗的深渊。(停顿一下)我看见清醒的理智扮成一个黑衣的法官,正冷冰冰地盯着我;莫大的耻辱正化作一个小丑, 火辣辣地嘲笑我。我要独自一人,静静地结束我的生命!我不是生活在天上,也不是生活在没有人烟的远古,我是生活在这虚伪的人世。这个人世是一片垃圾场,只有死亡才是这片垃圾上唯一的净土。我怎有颜面走出这间小屋?我也不愿意走出这间小屋! (走至桌边,取出剃须刀片) 唯有绝望的人才将爱情视为生存的唯一的理由,现在爱情已不复存在,我还要生存干什么?过去和现在只让我感到痛苦、羞辱,未来又会有什么两样?(整了整衣服,举起了刀子,凝视着它)多少往日的寂寞,一起涌上了心头,多少爱人曾给我的欢乐,一起出现在眼前。我不愿意走呀,可是我又怎能停留?我多想最后见一面我的爱人,可是又害怕见到他时,丧失了自杀的勇气。算了吧,既然我找到了爱人,却又得不 到他,我就只有毁灭自己了;自杀,不是为了在死亡中寻求宁静的幸福,而是为了解除继续活下去的痛苦。(用刀划破手腕、又划破劲部动脉)在这片殷红的光泽中,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每一朵红色的花朵,每一株红 色的小草,每一朵朝云,每一片红裙子,都充满了爱的温情!(忽然惊慌地)街上怎么挤满了人群,挥舞着红旗,他们喊些什么呀,到处都在嗡嗡乱响,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发出刺耳的尖叫)我受不了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得到安慰地)哦,这是什么地方?这儿有缀满星星的天空,这儿有明亮柔和的生命之声──( 喜悦地)我回家了,我回家了,我回家了──(无声, 倒下)

(幕外传来歌声,歌声苍老,节奏深沉,它象一个老人, 饱经沧桑,要和序幕的声音完全相反。歌声先弱后强再弱,就象歌声从远处到近处再到远处)

跟我走吧,到天边外

人间没有的,那里存在

跟我走吧,我的爱

我们一起去到天边外

(施浩全在门外推门,喊“如烟,开门,我回来了”没有回音之后,他用力捶起了门,焦急地喊“如烟你快开门,快开门!”还是没有回声,他意识到屋内发生的事,咚咚咚向后猛退几步,撞开了门。施浩全身着青黑色的 雨衣,雨衣上还滴着雨水)

施浩全 (一眼瞥见地上的尸体,惊得目瞪口呆,迟疑地向前走几步,不相信地)如烟,如烟,你怎么了?(看见地上的血)啊!血!(疯狂地)如烟,你为什么要自杀,为 什么呀!(跪在尸旁,摇着韩如烟,象是要将她唤醒)说呀,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呜咽,半晌,忽 然止住,抬起头,站起,倒退几步,眼睛发直,说着话,声音平淡得象死人)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中,总有一个 会这样的。伏羲和女娲的故事毕竟是一个传说── 一 切都在预料之中。(呆呆地摇摇头)不,一切都不在预 料之中。(惨然一笑)如烟,命运不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命运是我们的,可是它却由别人作主。多可悲呀,除了死能证明你就是你之外,还有什么能证明我就是我?自杀就是我们唯一的自主的行动──(大声)死了吧,死了吧,统统死了吧!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是站起来的行尸,你却躺下来罢了;只不过我这具尸体还会到处行动,你却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见了罢了。

(幕外传来韩秋枫和林秀青的声音)

韩秋枫 这么大的雨!

林秀青 (讽刺)你不是喜欢雨吗?

韩如烟 秀青,别太着急!

林秀青 还别急?弄不好,如烟会出危险的。快走呀!

韩秋枫 都说一个姑娘疯疯颠颠地跑到这里。

林秀青 不好!门都撞开了。 (韩秋枫和林秀青穿着雨衣上。三人都穿着发暗的长雨衣,雨衣上滴着水。他们站在舞台上,似乎不是人,幽灵一样,要不是声音,是辨不出他们谁是谁的。)

林秀青 啊,如烟,你怎么了?(拿起韩如烟的手)快,快,快送医院去!

施浩全 (一动不动,冷漠地)不用了,血都流干了。

韩秋枫 (检查)她死了?

施浩全 早就死了,她知道我们是兄妹时她就死了。(林伏下身体欲听心跳) 没用了,她死了。(大笑,发狂)死了!死了!死就是这么容易,我们谁也别想活得长久。死,是这个世界唯一合理的东西,只有在死面前,人才是真正平等的。

林秀青 (伏尸而哭)如烟,你怎么这么傻呀!

施浩全 (突然冷硬地)她傻?!你们才傻。她的身体虽然还留在肮脏的世上,她的灵魂却飞往净土了。 她在世时,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她的灵魂是洁白的──(厌恶地)她不象你们这样肮脏。

韩秋枫 如烟在你的房间里死的。(威胁)你跑不掉!她为什么死了?

林秀青 (抬起头,哭着请求)秋枫,别这么说!

施浩全 她为什么死了!问问你们自己吧!你们就是凶手!

韩秋枫 胡说!

施浩全 不是你们,如烟怎么会死?你们丢弃了一个孩子,你们扼杀了一个病人,你们 忘记了,上天可没有忘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造下了什么样的孽,就要受什么样的报应。

韩秋枫 (气得欲打架)你这个小崽子──

林秀青 (抱住韩的胳膊,哀求)秋枫,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快去叫求护车,如烟也许还有救。

韩秋枫 (悻悻欲下,经过施的身边,威胁) 你等着!

施浩全 (嘲笑)我当然等着,我要等着看你们上法庭,还要等着送你们进监狱。

韩秋枫 (回身)你──

林秀青 秋枫,我求求你,你快去吧!(见韩下,转过身来,声音颤微微地)孩子!

施浩全 别叫我孩子!你还有脸叫我孩子?我的的妈妈早就死掉了,我七岁时她就死掉了。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你还知道羞耻二字吗?母狗也比你贞洁,恶虎也比你有爱心!

林秀青 (痛苦,哭叫)孩子──

施浩全 孩子?当初父亲重病在床,你哪里去了,你怎么不叫我孩子?当初我捧着裙子要给你,你却不见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使劲哭啊哭啊,到处去找妈妈,村前村后都找遍了,见到一个人就问我的妈妈哪里去了,见到一个人就问我的妈妈哪里去了,那时候你哪里去了,那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孩子?现在来叫了,迟了,我不要你这样的母亲,你给我滚!给我滚!

林秀青 你不知道──

施浩全 (打断)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欠下了两条人命,父亲的,还有如烟的。你们是刽子手,懂吗?

林秀青 (转身伏在韩的尸体上痛哭)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呀!我的女儿死了,儿子也不肯原谅我!

施浩全 (口气软弱了一些,略带怜悯,更带鄙薄)早知现在, 何必当初!

林秀青 (霍地站起)当初怎么了?当初的情况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和你的父亲吗──

施浩全 (打断)我不想知道。

林秀青 但你必须知道。你知道你父亲怎么娶的我?

施浩全 任你怎么说也摆脱不了你们的罪行。

林秀青 当初我是一个地主的女儿,你的父亲当时是个土皇帝,权力无边,特别是对我们这些人,我们的命捏在他手里。他要我们向东,我们不能向西,他说是黑的,我们不敢说是白的。他看上了我,屡次调戏我,我都忍了, 不忍怎么行呢?我只能想法避开他。但是避是避不开的,一天夜里,他闯进了我的房中 ──

施浩全 (紧张)他怎么了?

林秀青 (哀痛地)孩子,还用得着说吗?

施浩全 (手指发颤)你说,他怎么了?

林秀青 他奸污了我。

施浩全 (大叫)这不是真的!

林秀青 (冷静地)这是真的,千真万确。如果不是真的,如果 不是被逼无奈,一个母亲会在儿子面前说这些话吗?

施浩全 (迫使自己不信)我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你这样污蔑 他,只是为了减轻你们的罪行。

林秀青 (冷静)你毕竟是我生下的吧,我毕竟是你的生身之母 吧,我以这个名义发誓,这是真的!不仅如此,他还威 胁我,要我嫁给他,不然他就会结果我的父母。“结果”这个词可是他当时亲口说的。

施浩全 (喃喃自语,声音不大)父亲会那样吗?

林秀青 依我的天性,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的,但我还有 父母呀,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虽然是地主,但是他们 毕竟生我养我,我怎能让他们因我而死去呢?而你的父 亲当时并不是吓唬我,他是说到做到的,他能轻易地找 个借口杀死我的父母,就象捏死两只蚂蚁一样容易。

施浩全 (茫然无措)原来这样──

林秀青 我虽然嫁给了他,但我从心里恨他、厌他、瞧不起他。 我早就想逃脱那个牢笼,但我不能不顾我的父母,为他 们,我也不能走呀。秋枫也没有离开我,他一直等着我。 但是你的父亲那样凶狠、妒忌,只要哪一天我多看了秋 枫一眼,他就会在第二天找个借口把秋枫整得死去活来。 要不是担心我会和他拼命,他早就把秋枫整死了。就这 样,我苦苦熬了七年,直到我的父母去世,我才和秋枫 远走高飞。

施浩全 (痛苦地绞动双手)那时我也七岁了,你的眼中就没有 我吗?

林秀青 孩子,不是我不爱你,但我能把你也带走吗?

施浩全 于是你就不顾我和父亲的死活,急急地和情人私奔了? ──呸,我才不跟你私奔呢,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林秀青 孩子,我爱你,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两全其美。我 承认,我和秋枫的爱是负罪的爱。即使在我最快乐的时 候,我也会突然忧愁下来,想起你,你是无辜的,你是 不应该受到这些打击的。每天夜里,我都在心里向上天 祈祷,让你健康地成长,快乐地成长吧,不要让上一代 的仇恨在你幼小无暇的心灵上留下阴影。

施浩全 (泪眼模糊,喃喃自语)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林秀青 对,孩子,你是无辜的,是我们让你受了罪;我知道你 一定吃了许多苦。现在,你已经长大了,长成一个男子 汉了,我很高兴,我的罪孽因此可以减轻一些了。

施浩全 你走之后,我就失去了对母亲的记忆,我怎么也想不起 母亲是什么样。我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在一个漆黑的冬 天的夜里,外面刮着风,我很冷我害怕,我感到天地大 极了,而我是那样渺小。你把我抱到灯光下,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你哄着我“有妈妈在,孩子,不用害怕,不 用害怕──”

林秀青 可怜的孩子!

施浩全 我虽然失去了那段记忆,但总是感到无名的烦躁,我害 怕看见那条黄裙子,但更不愿意丢掉它,多少年来,我 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想把它还给你呢!

林秀青 孩子,你终于肯原谅我们了?

施浩全 原谅,原谅谁?

林秀青 我和秋枫呀。

施浩全 你和韩秋枫?要我原谅?(猛地哈哈大笑)我刚才怎么 了,差点被你的花言巧语欺骗了。父亲的在天之灵在看 着我呢!要我原谅你们?(大笑)你们去死吧,你们不 要做梦了。

林秀青 (嘴唇发白,哆嗦)孩子,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们么?你 相信我的话么?

施浩全 (冷冷地)相信怎样,不相信又怎样?

林秀青 哦,原来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心地冷硬,凶狠无情。

施浩全 你说对了,我就是和父亲一样,我要你和韩秋枫去死。 我想父亲如果还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我这样做的。

林秀青 老天呀,以往的恩怨为什么还没有结束?死去的人为什 么还阴魂不散,纠缠着我们,非要把我们一一缠死才肯 罢休吗?

施浩全 对,要把你们,还有我,一一缠死,过去不会那么轻易 结束的。

林秀青 孩子,这不怪你。

施浩全 别叫我孩子。这只能怪你们自己。今天发生的,早在二 十年前你私奔情人时就注定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看 上了韩秋枫,他卑鄙、懦弱,外强中干,当初爱你的时 候,他苟且偷生忍气吞声,哪有一点血性?眼看自己的 爱人被别人抢走,他却象个老鼠一样在阴暗中偷偷摸摸 地和情人来往,最后趁对手病了,才敢带情人慌慌张张 地逃走──可笑你还把他当作一个英雄呢。

林秀青 你不能这样说他。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将心比心,你 和如烟怎样,我就和秋枫怎样。

施浩全 (被击中要害,自言自语)将心比心,我和如烟怎样, 你就和他怎样,这能比吗?

林秀青 (误会,冷笑)你不用讽刺我们了。你莫非要把我逼死, 你才甘心吗?秋枫变了,如烟死了,你又这么苦苦相逼,我追求的已一一失去,我赖以生存的也一一离开我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抢到韩如烟身边,拿起刀)

施浩全 (跑上去,跪下,抱着林的双腿,呜咽)你不要死,不要死呀!父亲对不起你,我又──如烟又因我而死。如烟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死了!(呜咽)我已经害死了如烟,我不能再害死你了!

林秀青 (抚摸施的头)孩子,你原谅我了?

施浩全 (含泪点头)嗯。

林秀青 原谅我们了?

施浩全 嗯。

林秀青 你愿意叫我一声“妈妈”吗?(施停止呜咽,林声音颤 抖,再问)你愿意叫我妈妈吗?我已经失去如烟了。

施浩全 (霍地站起)不,我不愿意!我不能那样,不然对不起 父亲。(后退几步,又恢复冷漠的面孔,走向韩的尸体,动手解裙子)

林秀青 (吃惊)你要干什么?(见施不停手,气愤)你干什么?你住手!(要阻拦施)

施浩全 (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抽出)你别紧张,她穿着两条裙子。 (林呆住,施将裙子整整齐齐地叠好)它还象当初一样新,是吗?

林秀青 (不解地)当初?

施浩全 (冷哼一声)你不记得了吧,这是当年你临走前要我找 给你的那条黄裙子。这些年来,我一直藏着它,要把它 交给你──你不是要我把它找给你吗?(低头拂拭裙子) 它一点也没旧,我保存得多好呀,颜色还是和以前一样 新,(惋惜地)哦,只是这边沾上了许多血,染红了, 没办法,你要知道,这些年来它都是新的,只是半个小 时前才染红了。这样也好,它记载着开端,也写下了结 局──现在终于能把它交给你了。(见林呆住,双手捧 给她)拿着吧,我不想再保存它了,到应该把它还给你 的时候了。(林盲目地伸手接过,施向外走去)

林秀青 阿全,你要去哪里?

施浩全 (不停步)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再丢下一次又何妨。 (下场,林呆住)

────幕落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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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场

时间:紧接上一场

施浩全的房间。屋内摆设从简,说明是一个单身汉的读书人。幕拉开时,施浩全头发凌乱,衣冠不整,犹如一只困兽,举动不安,内心激动。

施浩全 为什么太阳依然放射光芒

为什么星星仍旧灿烂明亮

为什么青山依然默默无言

为什么江河仍旧向东流淌

为什么四季仍然循环更替

为什么天空仍然云飞雾起

为什么山野仍旧浓绿深翠

为什么生命仍旧生生不已

为什么人流仍然来来去去

为什么历史不就此停止

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演戏

这一切都应该停止呀,因为在我失去你的爱之后,这个世界已经到了它的尽头!在我失去你的爱之后,世界的一切都应该死寂呀,因为世界已经失去了意义!

(哀痛地)当我艰难地打开尘封的记忆,满以为里面贮藏着幸福的秘密,谁知道里面却只有痛苦的过去、辛酸的泪滴。不堪回首的往事,难以变更的事实,即将结婚的恋人,一对同母的兄妹,山盟海誓的爱情,绝望颓伤的泡影!有谁象我一样伤心,一时间鬓发不再青青,有谁象我一样哀愁,繁霜重雪飘舞在心头。

我愿意永远在大海上漂流

只要给我留下一个希望的港口

我愿意永远在黑暗中摸索奔走

只要别熄去远方的那一点灯火

我愿意跋涉在沙漠中看着海市的绿洲

只要别告诉我那绿洲可看而不可求

我愿意喝下清澈明净的溪水

只要别告诉我那里面含有致命的毒剂

为什么命运你如此捉弄我,你刚让我升上希望的顶峰,又一巴掌将我打下,让我坠入失望的深渊?难道我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只是为了跌得更重吗?难道你在我努力自我改造时让我得到一点善与美,就是为了让我更彻底地绝望吗?在漫漫的生路上,我飘荡,我孤独,我不知道前途何在,这时候,命运你送来了如烟。她身上的光明无与伦比,就是太阳也没有她的昭烈,就是月亮也没有她的皎洁,她就是真,她就是善,她就是美,她就是这混沌世界的一颗明珠呀。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热情,看到了温暖。如果我从没有见过光明,也会无所谓的,我会以为人间原本就没有光明;可是我见到光明了,见到如烟了,我怎能再无所谓呢?我只能彻底地绝望!人啊,你之所以还留恋着生,还不想死去,不就是因为你还有希望,还有梦想吗?你是一个乞丐,还可以梦想金钱,你是一个病人,还可以梦想健康,你是一个情场失意者,可以梦想爱人的回心转意, 你是一个情场得意者,可以梦想永远左右逢源,你是一个正直者,可以梦想有朝一日正义会战胜卑鄙,你是一个卑鄙者,可以梦想邪气永远压制着正义;即使你是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你也可以梦想,你更可以梦想了,你可以目无他人,不看世俗,你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白日做着大梦,睁眼不看世界,活着不知生死!可我,可我是什么?我还有什么梦想?我什么梦想都没有了,走过了片片坟地,前面还是坟地,我最后一个梦想也破灭了,最后一个港湾也失去了。当爱情之花就要枯萎凋谢,我愿用鲜血去浇灌它;当爱情的白玉将被污辱,我要用死去维护它的纯洁;当爱情成为一个虚幻的景象,我要跳进海里去打捞月亮。爱情的芬芳就要消散了,我的感情却永远浓烈。(跪下,宁静,忽然一个大声响起,震得舞台嗡嗡作响:“不能死去!不能死去!”)

谁的声音,这样宏亮?如同当头棒喝,将我从颓丧中惊醒。这个声音好熟悉呀,我虽然很久未听见了,但它从来就未从我的心灵中抹去。啊,我想起来了,这是父亲的声音,威严中含着愤怒,愤怒中含着怨毒。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让我死去呢!那他让我活着干什么?我活着还能干什么?(声音又响起:“报复!报复!”)

对!报复!父亲的在天之灵要我报复呢,我怎能差点做了维特一样的傻瓜。即使要自杀,也要在完成复仇之后。

凶手们还在逍遥法外,

我怎能就把生命轻易抛开?

正义还未得到伸张,

我怎能轻易去殉我的爱?

象大河一样不可阻拦,

造孽者就应该有个被报应的下场!

历史最终会给冤案平反,

我要去执行公正的裁判!

命运和人间,两个狼狈为奸的歹徒,两个横行非法的恶魔,面对你们的戏弄,我难道就毫无反抗之力?先是母亲弃我而去,我努力地忘记了她;后来又是父亲对世间充满怨毒的叮嘱,我也只把它当作遭受无情打击后产生的偏激之语;再后来,教授,他就是善良、正直和忍耐的化身,他也死去了,所有这些,命运和人间的杰作,我都忍受了。我现在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心中久积的怒气、所有的怨毒都要爆发出来了。以前我要反抗,却找不到对手,我要挣扎,那桎梏却是无形的,现在我终于找到对手了。我要报复!我要报复!(声音又响起:“还有毁灭!还有毁灭!”)

对!还有毁灭!如烟啊,我找到了你,却又得不到你,我就只有毁灭你了!连同我的命运和这人间一起毁灭吧,我的恋人,我的灵魂的依靠,我的理想的寄托!而在这场毁灭中,我同样也将毁灭。

为什么雷霆不从天上降下震怒,

为什么火山不从地底喷薄而出,

为什么闪电不撕裂天穹,

为什么沧海不涌上大陆!

既然我得不到你的爱,这世界又有什么必要存在!(在施浩全疯狂中,教授全身着天蓝色的衣服,象征着人类美好的意识上)

施浩全 (惊呆)爷爷!

教 授 阿全,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已失去理智,你会做出疯狂的行动。你忘了我一生中对你的教导?

施浩全 (迷茫)您教导了我什么?

教 授 你还记得我临终前的话吗?

施浩全 临终前?那是什么时候?

教 授 孩子,看来你都忘了,我要你迷途知返。我来指点你看。(灯光全暗,黑暗中教授的声音清晰地响着)那一天天都 黑了,批斗会才刚刚结束,你扶着我走过一个小胡同,小胡同的墙上和地上到处都是大字报。你还记得吗,阿全?

(亮起一束灯光,一个青年扶着一个老人走到灯亮处。青年始终背对着观众。老人弓着腰,一边咳嗽,一边艰难挪动脚步,观众只能看见他白发散乱的头颅。)

老 人 阿全,我们歇歇吧,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青 年 爷爷,我背着你吧,快到家了。整整一天了,你还什么都没吃。到了家,我给你做点吃的。

老 人 不用,爷爷歇会儿,就会有力气的。(坐下,一阵剧烈的咳嗽,年轻人赶紧为他捶胸口。老人待喘息稍定)阿全,都是爷爷连累了你,害得你大学都不能考。

青 年 考上也没用。

老 人 不能那么说,读书有用。大学虽然上不成了,书还一定不能丢。你去农村后,空余时间可以自学。知识,将来会有用的。

青 年 (烦躁)就算会有用,那要等到哪一天!

老 人 不会很久的。(觉得自己话过于空洞了)──阿全,去农村的事定下来了吗?

青 年 爷爷,还是我背着你回家吧,回家后好好歇着,这里太冷。

老 人 不用,阿全,就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现在感到很轻松,头脑也清楚,过去的事一件一件都想起来了。阿全,你小时候过的日子可很苦呀,不象我小时候,可是我小时候生活过得再富裕,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有什么用! 中国还有那么受苦受难的百姓。所以,我这一辈子也没有结婚,只收养了你,我想把我一生的精力都献给祖国,可是,可是连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青 年 (哽咽)是他们不让你做。

老 人 阿全,你活着,可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咳嗽)你小时候,怪异的毛病多着呢,这些年我一直引导着你,怕你走上邪路。你可不能让我白费心血呀。

青 年 爷爷,不会的。

老 人 我怕的是我死后。我知道,你的心地本来是很善良的。

青 年 爷爷,你好好休息,少说几句吧。

老 人 不,趁着我现在头脑清醒,我要多说几句。(咳嗽)以后怕是想说也说不成了。

青 年 (哽咽)爷爷,不会的。

老 人 阿全,你还记得我刚把你带到这个城市的那年,我们一起去郊外的情况吗?

青 年 记得,那时我刚到城里,还不习惯,你怕我想家,就带我去郊外散散心。

老 人 那时候可是春天呀,春光明媚,山里的野桃花正盛开着。 你一路蹦蹦跳跳,非常高兴,一改平日象个闷嘴葫芦,话也多起来了。你还将白居易的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改成了“山里桃花始盛开”,阿全,你小时候很聪明呢,你还记得吗?

青 年 什么人间、山里,还不都是一样!

老 人 (担忧地注视着青年)不,阿全,不一样,现在你不要再呆在城里了,别管我,你还是早点去乡下吧。

青 年 哪里还不都一样。

老 人 阿全,那天你干的荒唐事,你还记得吗?

青 年 (没精打彩的)什么荒唐事?

老 人 有一群青年向我们问路,你无缘无故地去撕那个女支书的裙子。

青 年 (嘟哝)爷爷,不知怎么搞的,一直到现在,我还见不得黄色的东西。

老 人 可是事后你还骂着人家,分明是你没理。阿全,遇事先要反躬自问,不要那么轻易地走极端。

青 年 (委屈)爷爷,我不是早就向你认过错了吗!

老 人 (叹了口气)哎,我知道,那也怪不得你──以后的事,你还记得吗?

青 年 记不得了。爷爷,你还累吗?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

老 人 (站起)好吧,回家后我再告诉你,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呢。(一阵眩晕,跌倒在地)

青 年 (惊慌)爷爷,你怎么了?(手忙脚乱地扶老人坐起)

老 人 (虚弱地)阿全,让我躺着,我好受点。我怕是要死了。

青 年 (急)爷爷,不会的,你不会死。

老 人 哎,谁会不死呢?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青 年 (急得大骂)那群狗日的,我要找他们算帐!

老 人 轻声点,别让人听见──阿全,你以后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了。(闭目)

青 年 (焦急)爷爷!爷爷!

老 人 (睁开眼睛)阿全,记住,祖国和我们一样,正在受罪,你是一名青年,你会看到将来的,将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也因为你是一名青年,所以你不能绝望,青年都绝望了,我们的祖国还有希望吗?生活中有美好的东西等待你去发现,将它们发挥,总有一天,充满在祖国土地上的都是美好的东西,我们就是为了那一天而活的。

青 年 (含泪)嗯,爷爷,我记着你的话。

老 人 阿全,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童话吗,《燕衔谷》?就是那次在山里讲给你听的。

青 年 (含泪)那是一个荒远的年代

威严的上天降给人类一场难灾

九天九夜的大雨下个不停

地上的一切都被毁坏

不息的淫火燃烧着森林

茫茫的大水环绕着山脉

猛虎在丛林中徘徊

山鬼在黑夜时悲哀

到处都是莽蛇狼豺

死亡的威胁无处不在

田里已不剩下一粒稻麦

为了充饥人们挖食着野菜

没有衣服遮体没有灯光照明

那样的日子呀可真难捱

人们祈祷着上天

赐给他们一粒稻麦

他们要重建家园

让每一寸空气都飘荡着温暖的爱

失去了人类的保护

百鸟没有了依赖

为了求取生存

百鸟在一起会盟

它们要推选两只鸟儿

越过茫茫的东海

去东海的彼岸

替人类取回谷种

老 人 阿全,在东海的彼岸,有一块神奇的地方,有人说那是传说中的仙岛,有人说那只是虚幻的景象,那里的四季都是春天,那里的仙草长青不凋,那里有千树万树的桃花,那里有吃了可以长生不死的仙药。小燕子历尽了辛苦,飞到了那里,却丝毫没有留恋,取回谷种就往回赶。在回来的途中昏了过去,麻雀取走了谷种,在百鸟面前说了谎,百鸟指责燕子经不住困难的考验,偷吃了谷种。燕子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青 年 (大声地盲目地,好象藉此忘掉现实)

燕子听了百鸟的叙述,羞愧难当

猛然间她撕开了嗉囔

里面没有半粒稻谷

只有滚烫的鲜血喷出

鲜血喷在了地上

象红霞一样灿烂鲜艳

麻雀怆惶逃跑

鹞鹰在后面紧紧追赶

老 人 (加入,和青年一起说着)

百鸟明白了真相

围绕着燕子欢快歌唱

孔雀打开了长屏

在歌声中翩翩起舞

百鸟拔下了羽毛

织成一件白色的纱巾

裹在燕子受伤的胸脯

人类发出真挚的邀请

邀请燕子和他们一起居住

(老人的声音渐弱,青年没有发现,继续大声说着)

从此每当春天来临

燕子在农家的房舍中进进出出

她轻灵地飞着,把害虫捕捉

她欢快地舞着,把庄稼保护

青 年 (低头发现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了双眼,大叫)爷爷!爷爷!你醒醒!(抱着老人,踉跄而下)(灯光骤明,施浩全和身着蓝衣的教授站在舞台上)

教 授 孩子,你都看清了吗?不要辜负我的教导!

施浩全 (如遇亲人,扑进教授怀里)爷爷,我该怎么办?我要死了,如烟是我的妹妹。

教 授 孩子,你没有看见窗外已经是生气勃勃的春天了吗?你不能总是回忆冬天,更不能总是把自己沉浸在冬天的感觉中。孩子,就在你陷于过去而无法自拔的时候,在你的身外,星辰在运行,四季在更替,肃杀的冬天已经过去了,充满了希望、新生和活力的春天已经来临了。天地萌动了,冰霜融化了,万物正在滋长。去外面走走吧,你会发现,你的一切关于冬天的记忆和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了。连小草都不愿意埋在阴暗寒冷的冻土中,都知道顶破冻土向着阳光生长,孩子,你为什么却总蜷缩在过去中,蜷缩在仇恨、徘徊、惶惑、嫉妒和孤独中呢?抛弃过去吧,你就会发现世界上还充满着慈爱、善良和高尚。孩子,忘掉过去,开始新生吧!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临了。

(施振彪全身着黑,象征着人类的邪恶意识上)

施浩全 (激动)父亲!

施振彪 所有的春天都以冬天为结束,儿子,这就象太阳都要西沉,万物都要死亡一样。万物的生就是走向死,太阳升起的时候已开始了西落,春天到来时,冬天正在它体内生长壮大。春天不过是自然写给人类的谎言,不过季节奏给盲目的浅薄的乐观者听的一曲短暂的幻想曲。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虚假的,都是转瞬即逝的,只有冬天, 只有死亡,只有毁灭才是真实的,才是永恒的。所有那些爱的说教都是同一种东西──麻醉剂,它们总把人们麻木在不死不活、不好不坏、苟且偷安中,孤独者、奋起者、毁灭者才是真正的伟大!

施浩全 (惶惑地)我到底应该听谁的?

施振彪 (粗声地)当然听我的,儿子,我是你父亲。

教 授 (声音浑厚而平稳,充满慈爱)孩子,万物有生有死,四季循环更替,你不能只看到事物丑陋的一面。我们的生存,不是为了将丑陋的张扬,而为了将美丽的发挥,让美遮掩丑,替代丑。你应该学会将丑陋视作美丽的前身,知道痛苦也是一种幸福,没有暴风雨将天地间的污浊冲刷干净,哪里来雨后空气的清新?没有跌进痛苦的深渊,当你重回幸福的时候怎会倍感珍贵?孩子,在你童年的时候,在你还柔弱无依的时候,你被拖进了一场恶梦,那是你无法抗拒的,虽然你不愿意那样。现在,恶梦已到了它最后的一刻,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从这场恶梦中脱身出来,今后你就会成为一个意志坚强、信仰坚定的男子汉。

施浩全 (点头,迷迷糊糊地)现在我该怎么办?

教 授 你应该把这一切看作是对你的考验,你必须经受住这些考验,以德报怨,用宽大的胸怀来对待别人,用对美的坚定信念来对待这些命运的捉弄。施振彪 (大笑,嘲讽地)空洞的说教,懦夫的自慰,无能的辩白,象水一样平淡无味,象纸一样苍白无力!有一些血性的人谁会这样?儿子,别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当真要伸出左脸等着挨第二下吗?想想这些年你忍受的结果吧。什么是对美的坚定信念,狗屁!除了眼前这个对你说教的人,你遇见了什么美?这个对你喋喋不休、大讲美与善良的人难道就是美吗?草木动物,还有人类,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这叫无情;他对邪恶的攻击一味忍让,滋长敌人的凶焰,让邪恶得以膨胀,这叫无义;他是一个古老民族丧失活力,走向末路的一个畸形怪胎。儿子,不要误以为他就是美,在我看来,美就是复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复仇就要毁灭!我后悔年轻时愚昧的行为,直到你母亲趁我重病在身,抛下我和你,私奔他人时,我才算明白了道理。可是迟了,我那时已病入膏肓了。我虽然有满腔的怨毒,可是我已不能对她报复了。儿子,当年我出于无知,出于对别人的轻信才做出那些蠢事,现在,有我指导你了,你还犹豫什么?下定决心,报复吧!代替我报复吧。报复这个世界,报复一切!

施浩全 (激动地)对!我要报复一切。(忽然瞥见了一眼教授,教授正以严肃、惋惜的眼光看着他。教授叫了一声“孩子”。施不安,眼看着教授,对父亲嗫嚅道)难道也要报复如烟吗?她可是无辜的!

施振彪 (大笑,粗声地)怕什么?儿子,转过脸来,面对我。在我的面前,你还用得着隐瞒吗?把你的内心暴露出来吧,那不是邪恶肮脏的,而是自然而然的,只不过这个社会扭曲了它,压抑了它,使你也认为它是肮脏的了。 暴露出来吧,你的内心!它是未受污染的天性。(施浩全搓着手,红着脸,想说又羞于启齿。)看看,你还是没有砸开这个社会套在你身上的枷锁。我替你说了吧,你爱着如烟,不就是因为她象你的母亲吗?虽然你失去了记忆,可是你真的就忘记了你的母亲吗?

施浩全 (一怔,一声大叫,象被子弹击中,随即拼命摇着头,望着父亲,眼中充满恐惧,双手象要推开父亲,连连后退)不!不!决不是这样!

施振彪 (平静地)不要以为这是肮脏的,哪个幼儿不希望得到母爱──

施浩全 (打断父亲的话,急急地表白)我爱如烟,是因为我和她同病相怜,我们都孤独,都需要对方的鼓励和热情,而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泣下, 转身奔向教授,找到依靠一般)爷爷!如烟是完美的无缺的,我们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

施振彪 (恶声恶气地)纯洁的?完美无缺的?韩如烟可爱吗? 她多疑而抑郁,你几曾见她真正地笑过?她就象已经坏了一百年的破墙背面上的苔藓。只不过她象你的母亲,你便连她的缺点也爱上了。人不会爱上另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的,人只会爱上他的同类。(顿了一顿,象是为了鼓励施浩全)不要以为爱上你的母亲就是罪过,世界上原来就没有真正的爱情,不要梦想纯洁的爱情了。爱情是金钱的奴隶,婚姻是权势的帮凶;成功的婚姻都是庸俗的,纯洁的爱情都是悲剧的。

施浩全 (抬头看着教授,乞求地)教授,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教 授 你如果把一切都毁掉,那你存身于何处?

施振彪 (径自说下去)谁见过真正的爱情?爱情只不过是一个聊以自慰却不存在的东西。当年我对那个淫妇多好,要不是为了她的父母,我怎么会落下这一身重病?(弯腰咳嗽,捶打腰部)她却不顾多年的恩情,扬长而去了。只剩下我和阿全两个人。我卧病在床,他年纪那么小,又失去了记忆,呆头呆脑的,那一段日子多悲惨啊!为了瞒住阿全,不忍再刺激他,可怜我直到临死前也不敢说出实话,我死不瞑目呀!(忽然怒声)天理何在!正义何在,我付出了恩,却得到了仇,我献出了真情,却得到了背叛!我是一个笨蛋,我是一头蠢猪!

施浩全 (瑟瑟发抖地听着,终于忍不住)父亲!

施振彪 (被施浩全的叫声唤醒)儿子,代替我,复仇吧!韩如烟,谁让她是林秀青的女儿!谁让她姓韩!让她和姓韩的后悔莫及,他们造下了孽,难道不应该受报应?(施浩全呆住)

教 授 (厉声)不行!那是丧尽天良!孩子,你不能沉沦到那一步,你不能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我收养你,教育你, 就是为了让你摆脱父母的阴影,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的列代祖先,传到你心头的道德律令,你要全都弃置不顾吗?

施振彪 错了,教授!儿子和母亲,兄弟和姐妹,从小住在一起, 一起长大,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他们相爱是自然的、应当的。我们的祖先,还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在洞穴中群居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他们的子孙却不知怎么回事,用法律,用道德,用一切他们能采用的手段束缚起人类的天性。

教 授 这是为了社会的进步。

施振彪 我们要为了我,而不是为了社会。

教 授 人和野兽的区分就在于人有理性,他能直面人生,他能正视痛苦。社会的进步就是以个人付出许多痛苦为代价的。

施振彪 当谎言成了信仰,良心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时,我只管我自己。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表里如一的远古时代了!

教 授 孩子,你一定要经受住这个考验,向前一步,你就能发现一个新天地,后退一步,你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施振彪 孩子,既然一个妻子可以不顾恩情、道义和责任,抛下重病的丈夫,仅仅为满足她那一点无耻的欲望就去私奔他人,既然一个母亲可以无视亲情、母爱和良心,抛下孤苦无依的儿子,孩子,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报复吧, 不择手段地报复吧,这是良心法庭作出的判决,这是公道的行动!

教 授 孩子,难道你不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弥补罪过吗?

施振彪 有些错误是无法改正的,有些罪孽是无法补救的。

教 授 孩子,你要把握住自己呀!

施浩全 (鄙夷地)苍白无力!

施振彪 (大笑)苍白无力,苍白无力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不要再用说教来糊弄我们了!

施浩全 (模仿)不要再用说教来糊弄我们了!

施振彪 歪曲的权力,软弱的法律,朱门的酒肉,流浪的乞丐,世路的不平,人间的狰狞。

施浩全 人间的狰狞!

施振彪 我们是人,

施浩全 (帮腔)我们是人!

施振彪 我们却要屈辱地弯下腰身,我们生而平等。

施浩全 我们生而平等!

施振彪 我们却注定有贵贱之分。

施浩全 贵贱之分!

施振彪 天上没有飞翔的天使,地上却有横行的魔鬼,正直的人曲脊而行,得意的都是无耻之辈!(施浩全和施振彪同时纵声大笑,教授无奈地摆头,表明事不可为,痛心疾首地下场)

施浩全 都是无耻之辈!

施振彪 儿子,记住,在这个丑恶的世间,得不到的就去毁灭它, 不能再受愚弄了。

施浩全 对,得不到的,就去毁灭它,不能再受愚弄了。

施振彪 还有报复。

施浩全 对,还有报复!

施振彪 还有毁灭。

施浩全 对,还有毁灭!一起毁灭吧,我还依恋你们干什么!

施振彪 (边下边诵)

在西边的土地上

正燃烧着无边的战火

在南边的土地上

人们正受着饥饿的折磨

在东边的土地上

人们正经受末日来临的传说

(人已退下,幕外继续传来他的声音)

在北边的土地上

人们正在冰雪寒风中奔波

在中间的土地上

人们正在无知愚昧中堕落

(施浩全手舞足蹈,沉浸在疯狂中,高一声低一声地重复着施振彪的每一句话的末尾“战火──折磨──传说 ──奔波──堕落。这时候门外传来韩如烟的撞门声,韩有气无力地喊“浩全,你在吗?你开开门,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浩全,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施浩全突然冷静下来,迅速走到门前,刚一伸手,又激动不安地走回来,来回走了三四次,这时门外韩如烟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声一直未断。施浩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表示下定了决心,走至门前,作开门的动作。韩如烟踉跄而进,“啊”地一声伏在施浩全的胸前。韩如烟上身白衣,下身白裙,长发凌乱,头发和衣服都有点湿。她动作僵硬,脸色极端苍白,眼睛空洞无神,仿佛瞧着思想中的某件东西,又仿佛什么也未瞧着。)

韩如烟 (眼神空洞地)这些都不是真的,对吗?

施浩全 (平静地)不是真的。

韩如烟 (重复自己的话)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对吗?

施浩全 (恶狠狠地)当然不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

韩如烟 那他们说谎了,他们骗了我。

施浩全 (看着韩,觉得可以利用她的神智不清)相信我,如烟,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韩如烟 (恢复了一点活气)我就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他们说谎,他们知道你穷,看不起你,不要我嫁给你。(反抗地,扭曲身体)我偏要嫁给你。(伸手抚摸施的脸,先试探了一下,仿佛怕他的脸不存在,然后轻轻地抚摸施 的脸,象抚摸一件珍贵的东西。说话毫无逻辑。)我要和你结婚。我不信他们的谎言──他们把我丢了这么年──他们说谎,他们认错人了。他们不爱我们,他们自私。

施浩全 我们不要管他们!

韩如烟 对,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呢!他们没来之前,我们过得多好;他们一来,就吓唬我们,要拆散我们。我们不理他们。

施浩全 我们过象从前一样的好日子,就象他们没来一样。

韩如烟 嗯,你不理他们,我也不理他们。

施浩全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会帮助我们。

韩如烟 嗯,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

施浩全 (拥住韩)如烟,让我们从头回忆我们的生活,忘记他们。如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吗?

韩如烟 (嫣然一笑)怎么不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呢。那时候我、宋丽和孙子都已经上了火车了,你才气喘吁吁地跑来。我们和你搭话,你却不理我们。你一向就是沉默寡言,眼睛那么深沉,我猜想你一定是吃了许多苦才会那样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

施浩全 你不知道,那时候教授刚刚去世,我觉得世上最后一个好人也走了。

韩如烟 怪不得你后来和宋丽谈得拢,宋丽也是走极端的人。对我你却不理睬。

施浩全 对我喜欢的人我才那样。少年时期,我要是和一个女孩卖弄唇舌,那就没把她当异性看;对我喜欢的人我却常常无话可说。

韩如烟 大概是吧。那时你一看见我就把眼光闪开,跟着脸就红了。看着你的脸红了一次又一次,我觉得很好笑。

施浩全 我对别人可不是这样,我觉得你很特别,可是到底怎样特别也说不清楚。

韩如烟 我还以为你怕羞呢。

施浩全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样清楚!

韩如烟 我怎么会忘记呢?(怀疑地)你是不是记不清了?(叹了一口气)你爱我,毕竟不象我爱你那样。

施浩全 谁说的?一切我都记得,不仅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记得, 我还记得──

韩如烟 (有点紧张)你还记得什么?

施浩全 (意味深长)我还记得第一次吻你的时候。

韩如烟 (害羞地挣脱了施的怀抱,转过身,低头回想,完全沉浸在忆中,脸泛红色)

施浩全 那是一个黄昏,一个夏日的黄昏。那时候你跌伤了腿, 呆在屋子里休息。下了工,我去看你,屋子里没有别人,那是一个上天赐给我们的好机会,只有我们两人。你说你整天呆在床上,都要烦死了。你让我扶你到外面走走。我们到了外面。 山里多美呀,晚霞烧红了天空,燃红了山林,也照红了你的脸。我们并肩站着,傍晚的风轻拂我们,夕阳在我们的背后投下了长长的背影。我说你想家了吗?你说想也没用,你的父母总是不回家。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到你不喜欢农村的生活,只喜欢城市的生活。我想让你留下来,就留在农村吧,不要再回城市了。我指着山林说,城市里有这么多的树木吗,你说没有,有这么多一片连着一片的水塘吗,你说没有,(韩神往地听着,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她慢慢地转过身,凝望着施)有这么多的芦苇吗?

韩如烟 (已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没有。

施浩全 (也不甚在意)能听到小鸟在树上鸣叫吗?

韩如烟 听不到。

施浩全 能听到青蛙在水田里唱歌吗?

韩如烟 听不到。

施浩全 有这么多的鸡在门前啄食吗?

韩如烟 没有。

施浩全 有水牛载着牧童,安详地归来吗?

韩如烟 没有。

施浩全 牧童多可爱呀,他会吹竹笛,他会唱山歌。

韩如烟 是啊。

施浩全 (激动地)那你为什么还要丢下我,独自到城里?(猛摇韩如烟的双肩)

韩如烟 (惊醒)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先回去,你后回去吗?

施浩全 (清醒)我忘了。(笑得勉强)对不起,如烟,我那么爱你,如果你丢下我,不管我,我怎么活得下来!

韩如烟 (伸手抚摸施的脸颊)我也爱你,比你爱我还要爱你!

施浩全 那时候你还很调皮。因为养病,你没有穿绿军衣,而是穿一件裙子,你的那件黄裙子,和一件碎花衬衫。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绿军衣,男女老少都穿,都分不出性别了,而你穿着那件裙子──我第一次发现你那么美!

韩如烟 绿军衣难看死了。

施浩全 风把裙子和衬衫紧贴在你的身上,你美极了,美得象个仙女一样。

韩如烟 (羞涩而又高兴)是吗?你不是讨好我吧?

施浩全 你比我用语言所能表达的还要美!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另一半吗?上天就是派你来拯救我的。

韩如烟 哦!你也拯救了我。

施浩全 我们站得那么近,我能嗅到你身上的芳香。你要我扶着你,你却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敢伸手碰你。你象我梦中的一个仙女一样,我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你就是那个仙女。我几乎怀疑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你象梦一样消失了,现在却又回来了。

韩如烟 你真笨,象木头一样!──你不要放手,我会跌倒的。(象是已回到了往日)

施浩全 真的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不是梦。

韩如烟 (娇嗔)扶着我!(施浩全手足无措,好象不知道把手脚往哪里放是好)你真是一根木头!

施浩全 我承认。

韩如烟 你是石头!

施浩全 我承认。

韩如烟 (越说越快)你是傻瓜!

施浩全 我承认。

韩如烟 你是呆子!

施浩全 我承认。

韩如烟 (声音颤抖)你爱我?

施浩全 我承认。(忽然意识到这句和上面的话不一样,欢喜地大声地)我也承认!(两人拥在一起)

韩如烟 ──嗯──我多爱你呀,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也不会再孤单了。

施浩全 我们都不孤单了。我也找到了你。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多痛苦呀──不用管它,如烟───我们结婚,谁也管不着我们──让他们滚吧──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我都渴望得到你。现在不用再顾虑了,让他们滚蛋吧──管它什么哥哥妹妹,父亲母亲。

韩如烟 (挣脱,迷迷糊糊地)妹妹?你说什么妹妹?

施浩全 没说什么,管它什么妹妹。(欲抱韩)

韩如烟 不,你说了。

施浩全 没说。

韩如烟 说了!

施浩全 没说,你听错了。

韩如烟 我没听错。

施浩全 (恼火地)对,你没听错!没听错又怎么样,这么多年我们白白相爱了吗?

韩如烟 浩全,告诉我,我是你的妹妹,这是真的吗?(又回到空洞无神的状态中。施不语。)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施浩全 (发作,想摆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韩如烟 你不知道?──我知道,(哭着说)这都是真的,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这是真的。(双手掩面,痛苦,声嘶力竭地)这不是真的!我们相爱这么多年了,他们来了,一句话就拆散了我们。他们为什么不早些来呀,在我还没有绝望,还有许许多多的希望的时候── 现在他们却来了。我象吹肥皂泡的女孩,从童年时代到少女时代,我把我的希望一个个地吹出,升起,看着美妙的色彩在上面流动,我设想了一个个多好的未来啊。 可是它们却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我哀祷,我祈求,它们不要破灭,它们却象没听见我的话,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我升起一个,它们就破灭一个。我繁华的旧梦哪里去了,我活泼的青春哪里去了?我就要绝望了,就要跳下黑暗的深渊,这时候,你来了,我们相爱了。是你拯救了我,升起我最后一个希望。我精心地爱护它,老是疑心它是不存在的。浩全,你不怪我多疑吧?那是因为我爱你过深啊。我以为最后一个希望不会再破灭了,它带来的幸福曾经就近在咫尺呀。可是它还是一个肥皂泡,它还是要破灭,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我们不能结婚──我最后一个希望也要破灭了。

施浩全 (坚定地)不,它没有破灭。只要你愿意,它还会升起,它还会重放光彩的。

韩如烟 (疯狂地)不要安慰我,我们是兄妹,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呀!

施浩全 (怒气冲冲)是兄妹就不能结婚吗?谁规定的,谁这么说的?(忽然模仿施振彪的语调)兄弟姐妹,他们从小生在一起,住在一起,起长大,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他们相爱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应当的。我们的祖先,还在洞穴中群居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韩如烟 (希望中带着怀疑)可是那是古代,现代呢?现代的人是不会答应的。

施浩全 (仍用施振彪的语气)他们的子孙却不知怎么回事,用法律,用道德,用一切他们能采用的手段,来束缚人类的天性。(厉声)难道你就不能不管这个混帐的世界,狗屁不通的世俗吗?

韩如烟 不管它们,(试探)那,行吗?

施浩全 行!为什么不行!你从一个快乐纯洁的少女变成一个忧郁多疑的青年,是谁造成的?社会、历史抛弃了你,欺骗了你,戏弄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它们?它们不对你负责,你又为什么要对它们负责?向它们报复吧,爱情和自由在召唤我们。

韩如烟 (迷糊地)爱情在召唤我们?

施浩全 对,爱情在召唤我们。爱情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愿意丢掉它吗?

韩如烟 不愿意。

施浩全 它也是我们共同的生命,没有它,我们就活不下去了,是吗?

韩如烟 是。

施浩全 那么,你还犹豫什么?来吧,跟着我!

韩如烟 我还犹豫什么。(向施靠近,迷糊中保持最后一线清醒) 可是──

施浩全 (打断)如烟,你知道伏羲和女娲的故事吗?

韩如烟 (毫不犹豫,立即答道)不知道。

施浩全 我来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妹,哥哥叫伏羲,妹妹叫女娲。他们耕田种地,栽麻织布,你帮我,我帮你,他们相爱了。可是那个时代是容不得他们相爱的呀。

韩如烟 (帮腔)容不得的呀!

施浩全 他们知道,他们如果吐露真相,别人会把他们活活处死的。

韩如烟 活活处死的呀!他们能怎么办呢?

施浩全 他们烦闷欲绝,日夜啼哭,哭呀哭呀,哭得日月无光,天地变色,最后老天爷被他们感动了。老天爷──

韩如烟 老天爷怎么了?

施浩全 老天爷一怒之下,降下了九天九夜的大雨,终于洪水淹没了一切。人类在洪水中挣扎,蚊虫来叮咬他们,水蛇也缠着他们不放。一切和人类作对的东西都起来反抗人类了。人类总是贪得无厌地向自然索求,可是他们回报给自然的是什么呀!人类遭到毁灭是应该的,即使上天不毁灭人类,人类也总有一天毁灭自己的。

韩如烟 那兄妹两个呢?他们死了吗?

施浩全 他们当然不会死。

韩如烟 (以手抚胸)他们当然不会死。

施浩全 老天爷送给他们一个特大的葫芦, 他们躲了进去。洪水过后,他们走了出来。灾难后的世界脱胎换骨了,洪水洗清了人类的罪恶。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再没有人对他们横加干涉了。他们就是道德,他们就是法律,他们就是自己的主宰。太阳多明亮啊,它是兄妹两人婚礼的华灯,月亮是新人因为幸福而闪亮的眼睛,星星是点缀在他们婚礼礼服上的宝石,就连一向忧郁的森林也用松涛的歌声向他们祝福。巍峨的高山就是他们的新房,翠绿的草地就是他们的婚床。那时世界的一切都是新的,那个世界多自由啊!他们尽情相爱,热烈坦诚,无拘无束。他们繁衍的后代就是现在的人类。

韩如烟 (向往)他们多幸福呀。

施浩全 他们很幸福。

韩如烟 我也想回到那个时代,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做什么,别人都管不着。

施浩全 (热烈地)应该那样!

韩如烟 别人管不着,因为他们不存在呀。(祈盼,希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浩全,你说我们能回去吗?

施浩全 (粗声粗气地)能回去,当然能回去。

韩如烟 怎样回去呢?我不知道。

施浩全 跟着我吧,跟着我我们就能回去了。

韩如烟 好,我跟着你,我们要回去。

施浩全 (用充满幻想、诱惑的声音)外面起风了。(外面响起风声)

韩如烟 嗯,外面起风了。

施浩全 你听,风在呜呜地响着呢。

韩如烟 在呜呜地响着呢。

施浩全 风渐渐地大了,把你的头发吹散了。

韩如烟 (下意识地理理头发)风把我的头发吹散了。

施浩全 风翻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高山,掠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川。

韩如烟 一重又一重的高山,一个又一个的平川。

施浩全 风急速地跑着,世界在倒退着。

韩如烟 急速地跑着,世界倒退着。

施浩全 风又吹过了重重高山,莽莽平原。

韩如烟 重重高山,莽莽平原。

施浩全 吹到了一个远古的时候。

韩如烟 远古的时候。

施浩全 没有人烟的地方。

韩如烟 没有人烟的地方。

施浩全 风停下来了,我们也停下来了。

韩如烟 我们也停下来了。

施浩全 天空中云渐渐地厚了。

韩如烟 云渐渐地厚了。

施浩全 太阳看不见了,月亮也看不见了。

韩如烟 太阳看不见了,月亮也看不见了。

施浩全 连星星也躲起来了。

韩如烟 星星躲起来了。

施浩全 天光逐渐地暗了。(灯光渐暗)

韩如烟 逐渐地暗了。

施浩全 下雨了。

韩如烟 下雨了。

施浩全 你听,雨声!(外面响起雨声)

韩如烟 真的下雨了。

施浩全 雨越下越大。

韩如烟 越下越大。

施浩全 天地间一片灰朦朦的,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韩如烟 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施浩全 人们在哀嚎着,动物在叫唤着。

韩如烟 (抖动)哀嚎着,叫唤着。

施浩全 人们祈求上天不要发怒。

韩如烟 不要发怒呀!

施浩全 可是迟了,上天发怒了。

韩如烟 (肯定地)迟了,上天发怒了!

施浩全 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韩如烟 末日到了,都要死了。

施浩全 他们挣扎着,可是却逃不脱上天的惩罚。

韩如烟 逃不脱惩罚!

施浩全 他们都死了,被洪水淹死了。

韩如烟 被洪水淹死了!

施浩全 现在好了,只剩下兄妹两人了

韩如烟 (眼放光彩,喜悦地)只剩下兄妹两人了!

施浩全 他们没有死。

韩如烟 他们不会死!

施浩全 他们多和睦、多温暖呀!

韩如烟 多和睦、多温暖呀!

施浩全 我们互相热爱、互相帮助。

韩如烟 我们互相热爱、互相帮助!

施浩全 呀,雨把妹妹的白裙子淋湿了。

韩如烟 (惊恐地,已完全沉入幻境)我的白裙子淋湿了!

施浩全 可恶的雨!

韩如烟 雨真可恶!

施浩全 不要紧,哥哥替你换一条。

韩如烟 (掠掠头发)替我换一条。(施从衣箱里取出一条黄裙子,韩如烟痴迷地看着,施将黄裙子系在韩的腰上。灯光几乎全暗)

施浩全 换上一条黄裙子。

韩如烟 嗯,换上一条黄裙子。(他们声音弱下去了,最后无声。幕外苍老的歌声《爱情的传说》响起。

谁见过真正的爱情

我们只不过彼此在传说

传说一个美丽的童话

传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歌声中,幕渐落)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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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时间:半个小时后。

韩如烟的家,景同前场。

幕拉开时,韩秋枫和林秀青坐在椅子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也快老了,鬓发花白,举止也不象年轻时那样轻快有力了。林秀青留着短发,神色恹恹,面容已显苍老,二十多年前的住事仍然压在她心头。她的穿着可用“土气”来形容,表明她久在边陲,已习惯了艰苦生活。韩秋枫,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穿着不符合他的年龄,表明他有虚荣心。两人坐在那里,给人貌合神离的感觉。因刚下火车,他们都有点累。

韩秋枫 天阴了,大概要下雨了。

林秀青 (闷闷不乐地)差不多吧。

韩秋枫 (有点兴奋)在西北,我们可很少见到下雨。那里除了冬天,一年四季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单调了。还是家乡好啊。

林秀青 (恹恹地)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乡。(韩听了有点发呆)单调有单调的好处,我喜欢新疆总是晴朗的天气。

韩秋枫 可那里也太贫穷了。

林秀青 (还是无精打彩的)贫穷是因为闭塞,闭塞才会人心纯朴。有一得就有一失,秋枫,我们不可能占有所有的好处。

韩秋枫 秀青,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刚下火车觉得累?

林秀青 有点累,不过没事。

韩秋枫 那你是不是担心如烟?(林不语)不用担心那丫头,她接不到我们,自己会回来的。

林秀青 (沉闷地)你不知道如烟,一条路走不通,她也不知道回头。我们只想到把她留在城市对她有好处,却没想到她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家庭的温暖、父母的关怀。

韩秋枫 如烟现在又不是孩子了,她会体谅我们的。跟我们去大西北有什么好处!

林秀青 (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一个小丫头,没想到转眼间──

韩秋枫 (抢过话)没想到转眼间小丫头都要结婚了,是不是? 没 想到转眼间我们在大西北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停一会)秀青,这次回家,你就没有注意到什么变化吗?

林秀青 什么变化?

韩秋枫 你没发现这个城市更繁华了,更富裕了?

林秀青 (识破,装作不关心)哦,你是说这个。现在街上人更拥挤了。

韩秋枫 相比之下,新疆也太寒酸太可怜了。我们住的那个小县城,除了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和刮起来没完没了的大风之外还有什么?还有民族人在街上随便遛着牲口,牛粪马粪羊粪骆驼粪,满街都是,一到夏天,臭气熏天,蛆虫 在上面蠕动,苍蝇遮天盖地地飞来飞去,十三年了,大 西北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林秀青 不象你说得这么坏吧。宽广的草原,异域的风情,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斗争,这不都是我们年轻时向往的吗?你不是要把我带到天边外吗?

韩秋枫 时代不同了,我们也老了。大西北太艰苦了。

林秀青 但我们习惯了,留在这里我们反而会不习惯的。

韩秋枫 这是借口。秀青,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一直认为我们当年的出走是一桩罪过,因为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去大西北过苦日子,你就取得了良心的平衡。

林秀青 (茫然地)我们没有罪吗?

韩秋枫 (冒火,控制不住)我们对谁有罪?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十年前要不是施振彪那个王八蛋强娶了你,我们怎么会逃走,你又怎会有那个儿子?还不是施振彪那个王八蛋犯罪在前?

林秀青 (无力地)不要这么说他。

韩秋枫 怎么,你心疼了?到现在你还护着他?

林秀青 (惶惑地)我没有护着他。他害得我们这样苦,我怎么 会还护着他。

韩秋枫 早知道现在,你当初何必跟我逃出来!

林秀青 (哆嗦)你,你竟然这么说!

韩秋枫 (后悔)秀青,你这是自己在折磨自己,自己找罪受,秀青,你就听我一次,留下来吧。

林秀青 那好,等我们退休了,我们就回来。

韩秋枫 不,现在就留下来。我们支边这么多年,对国家,我们所做的已远远超过我们应尽的义务,国家有政策,我们随时可以调回来。

林秀青 (急)你真的要留下来?

韩秋枫 秀青,我们都老了,应该理智些,不要再象年轻时候那样了。

林秀青 年轻时候怎么了?

韩秋枫 年轻时候,我们就象一前一后航行的两只船,你是前面 的那只,我是后面的那只,你用绳索拉着我,那条绳索就是爱情。

林秀青 (冷冷地)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是不是嫌我妨碍你的自由了?

韩秋枫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我们老了,我们应该学会并排航行。

林秀青 (冷峻地)秋枫,你变得真快呀,三十年来的面孔忽然就换了一个。

韩秋枫 (苦笑)不是我变得太快,是你变得太慢。你到现在还没有摆脱往事的纠缠。

林秀青 (直截了当)你到底走不走?

韩秋枫 (哀求,又有点恼火)秀青!

林秀青 (冷冷地)等女儿婚事办完了,你不走我走!

韩秋枫 (讽刺地)你何必等女儿办完婚事呢?你现在就可以走。你已经把她丢了十三年了,这次又何必在乎?

林秀青 (气得指着韩)你──

韩秋枫 你感到对不起你的那个儿子,就把自己流放到新疆──你就没想到你还对不起你的女儿?(忽然怪声怪气)如烟可象你的儿子一样,也是你的,你的亲生女儿哟。

林秀青 (听出韩的意思)什么意思,你这话?

韩秋枫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她也是你的女儿,你对不起她。

林秀青 (爆发)你不用阴阳怪气,我告诉你,她也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一直疑心这个,今天把话挑明,你就不想想,怀着她的时候,我们正在东躲西逃,整天不得安身,她能不早产吗?

韩秋枫 (擦着额头上的汗)我没有说她不是我的女儿,不然我这个当父亲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赶回来给她举行婚礼?

林秀青 哼!

韩秋枫 (已完全软弱了)秀青,别发火,有事好商量。

林秀青 你到底走不走?(舞台外传来施浩全的话声:“如烟,伯父伯母好象已经回来了!”韩如烟:“就怕他们认不得家了!”)

韩秋枫 秀青,女儿回来了,你还生什么气!这个样子他们看见了不好。(施浩全和韩如烟推门上场,二人仍是前场装束。四人相对,彼此注视,神态各异。施浩全看见林秀青忽然怔住了。)

施浩全 (向观众)这一定是如烟的母亲了。奇怪,看着她的面庞,我蓦地感到一种莫名的凄怆,难道是她鬓角的白发让我感到生命的短暂,难道是她额头上的绉纹让我联想到生命的艰难,难道是她慈详亲切而又忧伤的神态让我忆起早逝的母亲?我忽然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在我的心头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林秀青 (惊喜)如烟,是你吗?

韩如烟 (冷冰冰地)是我!

韩秋枫 如烟,你去哪儿了?

韩如烟 我们去接你们,路上遇着堵车了,没想到你们还认得家。

林秀青 当然认得,我们这不就回来了!如烟,快过来,让妈好好看看。(上述对话与施的独白同时进行)

韩如烟 这次回来是看我吗?

韩秋枫 (笑)女儿结婚,做父母的能不回来吗!

林秀青 回来看看女儿长成了什么模样,和妈梦里的一样不一样。

韩如烟 大概我还是老模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丑丫头。

林秀青 如烟,别那么说,你漂亮了!

韩秋枫 是呀,是呀,女在十八变,越变越漂亮。

韩如烟 (抚脸,讽刺)是吗,我漂亮吗?怎么还那么不讨人喜欢?

施浩全 如烟,伯父伯母不回来,你又整天盼着他们回来。

林秀青 小伙子,你是──

韩如烟 他还能是谁?他就是要当你们女婿的那位。

施浩全 伯父!伯母!

林秀青 哎,孩子,不用这么客气!

韩秋枫 都是一家人嘛。

施浩全 伯父,伯母,您们刚下火车,累了吧!

韩秋枫 我不累,要累也是你伯母累,她身体不好。

林秀青 我也不要紧,能见着如烟和你,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累。

施浩全 您们快坐下吧!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哪有不累的道理,您们吃了吗?要不要给您们做点吃的?

韩秋枫 我是不饿的,秀青,你饿不饿?

林秀青 我也不饿。

韩秋枫 你身体不好,还是吃一点好。

林秀青 好吧,一碗面条就够了。

施浩全 那怎么行!如烟特意买了许多酒菜,要给二老接风洗尘呢!

韩如烟 就你会卖乖!

林秀青 (感动地)如烟,我知道你生我们的气了,这些年,我们确实──

韩秋枫 (打断)还提那些老皇历干什么!今天全家团圆,是高兴事,我们也只谈高兴的。

韩如烟 妈妈,爸爸,浩全陪你们聊聊,我去厨房做饭去。

林秀青 (一惊)浩全?

韩如烟 怎么了?

韩秋枫 没什么,你去吧。

韩如烟 好,那你们谈着。(下)

林秀青 (声音颤抖)孩子,你叫浩全?

施浩全 (见林、韩都盯着他)对呀,伯父伯母,我叫浩全。

林秀青 怎么写的,这两个字?

施浩全 浩劫的“浩”,全国的“全”。

林秀青 (强忍着激动)你姓什么?

施浩全 我姓施。

林秀青 (向观众)天啊,他姓施!

韩秋枫 (同时) 啊,他姓施!

施浩全 怎么了,伯父伯母,有什么不对吗?如烟在信中没告诉你们吗?

韩秋枫 没有,如烟这丫头荒唐,她信中什么也没说,孩子,你姓哪个“SHI”?

施浩全 就是方字旁的那个“施”。

韩秋枫 (向观众)施浩全,这正是施振彪儿子的名字。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唔,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

林秀青 (向观众)天啊,难道如烟爱上了他的哥哥?不,也许这仅是同名的巧合。阿全远在另一个省的乡下,怎么会到了这个城市?

施浩全 (向观众)他们问得这么详细干什么,难道他们认识我?啊,刚见到如烟母亲时的那种感觉还笼罩着我──我怎么忽然觉察到我的心灵中有一块我以前从未觉察到的最阴暗的地方,此刻,正有一线光明射进那里。我的神经都被它照得酸痛了。

林秀青 孩子,你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吗?

施浩全 不是,我是在农村长大的。

林秀青 那你怎么到了这个城市的?

施浩全 我七岁的那年,父亲死了,一个教授收养了我,后来我跟他到了这个城市。

林秀青 教授是谁?

施浩全 他也姓韩,在文革中去世了。

林秀青 那你母亲呢?

施浩全 我没见过她,父亲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林秀青 你母亲叫什么,你知道吗?

施浩全 不知道,父亲没告诉过我。

韩秋枫 (从在椅子上站起)那你父亲呢?你父亲叫什么?

施浩全 (心神不定,有点迟疑)他,他姓施。

韩秋枫 你姓施,他当然也姓施。(有点急)我问他名字叫什么。(施浩全摇了摇头,想使自己头脑清醒,却不料被韩秋枫 误会,韩坐下,失望地)你父亲叫什么你也不知道?

施浩全 (响亮肯定地)我父亲叫施振彪。(林秀青浑身哆嗦,忍不住叫出声)伯母,你怎么了?

韩秋枫 (咬牙切齿)施─振─彪!

施浩全 (低声)对。(有点呆,喃喃自语,机械地重复)施振彪。

林秀青 (向观众,痛苦地)他就是阿全,没想到冤家路窄,我在这里碰见了他,难道注定我要受报应吗?

施浩全 (揪着头发,满脸痛苦,思想正受到振荡,向观众)潮水拍打着闸门,海浪在冲刷礁岸。他们到底是谁?我信仰的根基正在动摇,思想中已建成的一切都要崩溃了。(仍坐在椅子上,揪着自己的头发,陷入迷茫)

林秀青 (定定心神,向施)孩子,你真的没有妈妈吗?

施浩全 我真的没见过妈妈。不对,我好象——

林秀青 好象什么?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施浩全 (肯定)我还想不起来了,大概她去世得太早了,在我能记事之前就离开我了。

林秀青 哦,先不谈这个吧!孩子,你和如烟怎么认识的?

施浩全 下放时我和如烟在一个团里,就这么认识的。

林秀青 你们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施浩全 去乡下的第二年夏天。

林秀青 (不知如何问是好)唔,你和如烟感情很好吧?

施浩全 (想起上午的争吵。心虚,脸红)我们从来没有吵过嘴。

林秀青 你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结婚?(感到自己的话突兀了一些,补充)你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了。

施浩全 如烟怕耽务我的学业,三个月后,我要去国外学习一段时间,单位领导让我早点把婚事办了。其实他们多虑了,有如烟在,我哪里也不会去的。伯母,我不是那种人。

林秀青 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又羞又急)你对待如烟就象对待妹妹一吗?

施浩全 (疑惑)妹妹?(点头)那当然了,我比如烟大,我对待她就象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林秀青 你们,(欲摊牌,却又难以启齿)你们之间──

施浩全 (诧异)伯母,怎么了,有什么你尽管问吧。

韩秋枫 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举止吧?

施浩全 (大出预料,不禁羞急,搓手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们,我们──

韩秋枫 (笑)都是年轻人嘛,你们岁数也不小了。

施浩全 (羞急)伯父,你不要误会,我和如烟之间是纯洁的。(林松驰下来)

韩秋枫 哦,是吗?都要结婚了,没有什么要忌讳的。(林又现紧张)

施浩全 我对待如烟一直就象对待妹妹一样。(一直注意着林的举动,见她长舒了一口气。)

林秀青 (决心讲明真相)对,小萝卜,你对待如烟要象对待你妹妹一样!

施浩全 (被林的口气惊起,脸色苍白,眼睛直盯着前上方)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你是谁?

林秀青 不仅你的小名,你小时候的一切我都知道。阿全,你答应我,你对待如烟要永远象对待妹妹,你的亲妹妹!

施浩全 (往事的记忆在这一连串的提示之下就要恢复,举止渐现疯狂,来回疾走。抱头竭力思索林话中的含义)亲妹妹,对待如烟?(叫了起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为什么?

林秀青 (看出施的疯狂)孩子,你要安静,千万不要激动!

施浩全 (快步走到林的跟前,双眼直盯着她,不再保持礼貌的举动)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走到韩秋枫的跟前,摇晃韩的双肩)你们是谁?你们是如烟的父母吗?

韩秋枫 (冷笑)我们是谁,你还看不出吗?

施浩全 (似有所悟,放开韩,退后几步,盯着他,摇了摇头)你们是谁?(又更快地走到林面前,摇晃林掇肩)你们是谁?快告诉我,你们是谁?

林秀青 (伤心欲绝)小萝卜,你还看不出吗?我是你妈妈呀!

施浩全 (呆若木鸡)我妈妈?我妈妈没死?

林秀青 (哭泣)我没死,我只是离开了你。小萝卜,你认不出我了吗?

施浩全 (蓦然大叫一声)啊!(倒下)(韩如烟被施的大叫声惊动,跑了上来)

韩如烟 (见施昏迷,吃惊,碗跌碎)啊!怎么回事?浩全,你醒醒!(转向哭泣的林)这都是怎么回事?浩全怎么了?

韩秋枫 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施浩全在韩如烟的摇晃下,醒了过来,吟哦一声)

韩如烟 (惊喜) 浩全!

林秀青 (同时)孩子!

韩如烟 浩全,你醒过来了,刚才到底怎么了?

施浩全 (由于激动而声音颤抖)我,我全都记起来了。

韩如烟 你记起来了什么?

施浩全 (指着林秀青)你──(林掉头痛哭,转而指向韩)就是你!躲在树林里唱的歌!二十年了,你们干的好事!

韩如烟 浩全,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施浩全 (这才注意到韩如烟,突然伸手抱住她,声音哽咽)如烟!我们──我们──(爆发,大叫一声,推开韩如烟,指着林和韩秋枫)你们等着。(急奔下场)

韩如烟 浩全,等等,外面下雨了。(撵至门口,折回)到底怎么回事?

林秀青 (哭泣)如烟,妈妈害了你。你,你不要伤心。

韩如烟 什么害了我!你们到底把浩全怎么了?

韩秋枫 (对林)长痛不如短痛,迟说不如早说!还是现在就告诉如烟吧。(对韩如烟)施浩全是你的哥哥,你的亲哥哥!

韩如烟 (惊得呆住)什么?

韩秋枫 你不能和他结婚,他是你亲哥哥!

韩如烟 你骗我!我什么时候有的哥哥,你们不是只有我这一个 女儿吗?

韩秋枫 我没骗你,不信你问你妈。

韩如烟 妈,是吗,浩全是我的哥哥?

林秀青 (点头)他是你的亲哥哥!

韩如烟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我的亲哥哥?

韩秋枫 你妈在和我结婚之前,就有了一个孩子,就是施浩全,他本来是在农村的,被一个教授带到了这个城市,后来你妈和我结婚了,八个月后有了你。

韩如烟 妈,这是真的吗?

林秀青 是真的,如烟,你千万要想开些呀!(见韩如烟目瞪口呆)打我吧,骂我吧,如烟,都是妈害了你们!

韩如烟 (爆发)你们走!你们给我滚走!滚回新疆去!这么多年了,你们都不回来看我,象没有我这个女儿一样。现在你们回来了,你们却告诉我什么呀!你们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我才不听你们胡说八道呢。我要和浩全结婚!

韩秋枫 (硬梆梆地)如烟,伤心也没有用。这些都是真的。

韩如烟 你们到底滚不滚?好,好,你们不走,我走!我要问问 浩全去,这些是不是真的。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一句都不信。(飞奔下场)

林秀青 如烟!(和韩秋枫一起追至门外)

韩秋枫 秀青,等等!下雨了,别淋着雨衣去。(林丝毫不停顿奔了下去。韩秋枫折回来, 欲取雨具)

────幕落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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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第一场

时间时间:八十年代,一个密云不雨的上午。

韩如烟的家。屋内摆设从简。写字台上有一个镜框,可以模糊地看到镜框里是照片,旁边放着花瓶,里面插着几束快要枯萎的花。整个房间的布置和色调洋溢着一种欢乐温暖的气氛;但个别摆设给人突兀的感觉,比如某个醒目的地方放着一个旧迹斑斑的草帽。

幕拉开时,韩如烟和施浩全坐在椅子上。韩如烟二十多岁,穿着旧的白衬衫和白裙子。施浩全三十岁左右,穿着也很朴素。

韩如烟 你那个女学生是日本人?还有三个月,你不是也要去日本吗?

施浩全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韩如烟 她年轻吗?

施浩全 (明知故问)她是谁?

韩如烟 你别装傻。

施浩全 二十四五吧。

韩如烟 长得怎么样?(以手抚脸)

施浩全 非常非常漂亮。

韩如烟 她有钱吗?

施浩全 比起中国人,日本人都有钱。

韩如烟 她到了你们所里,怎么偏偏你当上了她的导师?老实交待,这份差使,是不是你抢来的?

施浩全 我运气不坏,所里的那一群光棍,都对我眼红。

韩如烟 你们只在工作上接触吗?

施浩全 生活中她也常有些小事来请教我。

韩如烟 (尖酸)你一定很乐于被请教了?

施浩全 (微笑)一个单身汉,被一个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孩子请教,你说会不会很“乐于”?

韩如烟 一个单身汉?你快结婚了!——她买什么样的裙子你也要管?

施浩全 (不动声色)我经常帮她参谋。

韩如烟 那你对她有意思了?

施浩全 (有意挑逗)好象是的,心中老是想着她。

韩如烟 (发作)浩全,你真没良心,我们就要结婚了,你还当我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不是有意气我吗?

施浩全 我爱莫能助。你爱生气,你爱怀疑,我能怎么办?嘿嘿,我只能看着,远远地象欣赏电影一样看着。

韩如烟 这么说是我多疑了?浩全,告诉我,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逗我生气,让我伤心,见我伤心,你就开心,是吗?

施浩全 大概是吧。

韩如烟 你不喜欢那个日本女孩,心里也没想着她,是吧?

施浩全 (挑逗)这我可没说。

韩如烟 还有一个小时我父母就到家了,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开玩笑了好不好!

施浩全 (一本正经)我没开玩笑,我心里确实想了。

韩如烟 我知道你没想。

施浩全 我想没想,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神仙。

韩如烟 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

施浩全 你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了?

韩如烟 嘲弄、满足,反正不是想女人时的眼神。

施浩全 笑话,想女人时还有个规定好的眼神?如烟,就没有例外吗?对我,你可不能以常理度之。

韩如烟 你是有点特别。(有点紧张)浩全,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想她?

施浩全 想就是想了,没必要对你说谎。

韩如烟 (着急,高声)求求你,浩全,别这样!我虽然知道你是在逗我,但我受不了,你老是这么说,我心里不把它当成真的都不 行。

施浩全 那就把它当成真的呗。

韩如烟 还没有结婚,你就对我这样,结婚之后,我还怎么过!

施浩全 那就不结婚呗。我可没求过你。

韩如烟 你这个没良心的,要去日本了,就翻脸无情了?

施浩全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韩如烟 你,你——(气得全身发抖,看见写字台上的花瓶,拔出扔掉花)你假惺惺送来,它还没枯,你的心就变了,你的爱情还不如花开得长久!

施浩全 (捡起花)中国女人除了撒泼,还会什么!连女人的魅力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日本女人多温柔。(吻花)

韩如烟 好!好!找你的日本女人去。(奔至衣柜前,打开柜子,扔衣服)还你的衣服,你都拿走。

施浩全 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五件。(韩如烟拿出一件黄裙子欲扔。施的脸色突变)别扔,如烟,别扔掉它!

韩如烟 (作扔状)我偏要扔。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施浩全 如烟,你不记得了,回城后我给你买的第一件衣服就是这件裙子。

韩如烟 记得又有什么用?

施浩全 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韩如烟 (俯在衣服上哭)那不就更该扔掉了,扔掉了我,你好自由自在找你的日本女人去。

施浩全 如烟,这一生我怎么会离开你!只求你别把我象这件衣服一样扔掉,我就心满意足了。

韩如烟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施浩全 我逗着你玩呢。你就当真了。

韩如烟 (扑进施的怀里)我没法不当真,父母今天就要回来了,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明天就可以结婚。你为什么还要开这样的玩笑!

施浩全 都怪我,都怪我!我是鬼迷心窍了。有时候,我是会鬼迷心窍的。

韩如烟 鬼迷心窍?

施浩全 我以为你又把我丢下了,象那一次一样,把我丢在农村不管了

韩如烟 我不是很快回来看你了吗?

施浩全 你要再迟去一天,我就会疯的,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怎样焦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以为你一去不返了。

韩如烟 哦,我要知道你会这样,会等你一起回城的。

施浩全 刚才我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了。你不要当真。

韩如烟 你就会逗我生气,你好寻开心。

施浩全 那你怎么就真生气了?

韩如烟 我怕这一次万一是真的,那个女的条件那么好,万一你真的不爱我了,我怎么活下去?

施浩全 你比我好,你还有你父母呢,我要是失去了你,才真是一无所有。

韩如烟 有那样的父母还不如没有呢。浩全,这世界上,我全心全意爱着的只有你一人。

施浩全 我也一样。父亲死了,教授也死了。这世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如烟,刚才我那样,你不记恨吧?

韩如烟 浩全,这一生不管你对我如何,我都会爱你不变的。

施浩全 (感动)哦,如烟,我刚才真是——

韩如烟 (捂住施口)快别说了,我刚才也不对呢。

施浩全 你对我这样好,我有时却滥用了你的情意。一想到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就感到既欢喜又恐惧,有时候,恐惧还大于欢喜呢。

韩如烟 为什么要恐惧呢?

施浩全 我说不准,也许是一想到三个月后我们就分手了,心里难过吧。

韩如烟 那我们就早点结婚吧。

施浩全 以前我提出要结婚,你总是不答应,现在怎么主动起来了?

韩如烟 以前人家还不是为你好,怕妨碍你的学业嘛。

施浩全 现在有什么不同?现在就不妨碍了?

韩如烟 你明知故问,我不和你说了。

施浩全 (装傻)是不是因为我们要分别两年,就着急了?

韩如烟 (嗔怪)你坏!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一想到两个月后你就走了我就受不了。两年的离别,太漫长了。

施浩全 我月月给你写信。

韩如烟 算了吧。就怕你又鬼迷心窍,两年不见音信。(有点恐惧)要是那样,我肯定会死的。(恐惧)浩全,你不会再鬼迷心窍吧?

施浩全 不会的,我保证到日本后按月给你写信,想想看,要是两年后我回来了,发现你不在了,你以为我会独自活下去吗?如烟,在我眼里,功名利禄,不过是身外之物,荣华富贵,也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即使我一贫如洗,你也会一如既往地爱我的,就象我们还在山里的时候一样。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因为有了你才有了一点温暖,没有你,我还要这个世界干什么!

韩如烟 (拿出女人的一贯伎俩)说得好听!为了我你愿意不去日本吗?

施浩全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留下来,永远呆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韩如烟 我不会要你不去日本的,那是一个上进的好机会,没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的丈夫平平凡凡的——(想起什么,担心)不过——

施浩全 不过什么?

韩如烟 那个日本女孩,她什么时候回去?

施浩全 (笑)放心吧,她还早呢,所长要我把手头的工作放下,准备出国的事,所长亲自带她,我这个导师,马上就要失业了。还什么担心的,我的新娘?

韩如烟 (又羞又高兴)谁是你的新娘了!别高兴得太早。我父母还不见得会同意呢。

施浩全 那我就把他们女儿拐走。

韩如烟 国家正在严打拐骗妇女的犯罪分子。

施浩全 那我就不拐骗。我们私奔。

韩如烟 去你的,贫嘴,我不和你说这个了。

施浩全 不和我说这个,那和我说什么?说我去日本后,你会多孤单,多么想我吗?每天晚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再读一遍我上一封的来信,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去一张日历,然后掰着手指算着我的归期还有多少月多少天。

韩如烟 反正不象你在日本那么快活,游山逛水,日本女人又好温柔。

施浩全 如烟,我的小辫子算是让你抓住了,在日本,人生地不熟,我有什么地方可去!就我这副尊容,糟里糟塌,除了你大概没有哪个女人会对我看得上眼的。

韩如烟 不要这么说,你很英俊的。

施浩全 所以说你是一个傻瓜。

韩如烟 但愿别的女人都聪明。

施浩全 我也只要一个傻瓜就行了——如烟,到日本后,我会心无二用,专心读书的。

韩如烟 不要那样,也要换换脑筋,出去转转。对了,你可以去找宋丽呀。

施浩全 谁知道她在日本什么地方,好久没有她的音信了。

韩如烟 去问问孙子吧。

施浩全 嗯,他们的关系挺神秘的,别的方面,孙子和我无话不谈,存款几位数都告诉我了,但就这件事他闭口不说,我也不好多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韩如烟 我也不清楚。宋丽回城后,变化越来越大,开始我和她还有来往,后来就渐渐疏远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她要出国,但钱不够,我让她去找孙子,她不愿去,后来也不知去了没有。

施浩全 大概去了,孙子隐约说过这事。(门外传来敲门声)

韩如烟 有人来了。浩全,快帮我收拾一下,屋子里这么乱,人家会笑话的。(施和韩收拾东西)谁呀?(门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施浩全 说曹操,曹操到!(边收拾东西边大声对韩说,故意让门外人听到)哪来的野鸟!连自己的窝都不认识了。

门外声音 家窝不如野窝好,我就看中这个野窝了。

韩如烟 不能让只野鸟进来。

门外声音 (有意将嗓子压粗)鸟走了,流氓来了!这个流氓可是专门打跑白马王子,抢走白雪公主的。

施浩全 嗬,来了个流氓,正合我的胃口。

韩如烟 是流氓更不能开门了。

门外声音 白菜公主,不,白雪公主,怕了吧,是不是担心我把你的王子赶走?

韩如烟 流氓,嘴再不老实,就呆在外面吧。(将衣服放进衣橱)

施浩全 要真是个流氓就好了,可惜是个假的。(这时屋子里的东西已收拾好,但仍显得乱)我和这个流氓有点同病相怜,不能看着他在外面喝西北风。(开门)

(孙子上场。他姓孙,爱捉弄人,因而也常常被人捉弄,“孙子”这个绰号就是知青喊出来的,回城后,一般人都叫他的大名了,绰号仅供旧时相好的哥们在私下场合中使用。他是一个服装个体户,是个“腕”。在别人面前,他财大气粗,为了赚钱,伎俩无所不用,对旧时哥们,倒很真诚。此刻,他西装革履,项系领带,满面春风,拎着两套衣服上场)

孙 子 同病相怜!浩全,我们哥俩又想到一起去了!我一直想当个流氓,装出个痞样,不管别人的说教,那多自由自在。流氓有个信条就是我行我素,流氓有个特权就是问心无愧地做坏事。

施浩全 英雄所见略同。

韩如烟 邪论!流氓,今天怎么放着钱不赚,有空到我这儿来呀?

孙 子 钱再重要,有老朋友的交情重要吗?我来恭祝二位就要龙凤呈祥,比翼双飞了。

韩如烟 孙子,再不老实,我赶你出门。

孙 子 都要当新娘了,还这么害羞!说二位苦尽甘来,这总没错吧?当年那么多对,象你们这样有个圆满结局的可不多。(向施)你的上辈子,不知念了多少本佛经,才修来这么好的新娘。

韩如烟 孙子,你这张嘴可练得越来越甜了。你说你做了几辈子和尚,才修来宋丽?

孙 子 (眼中掠过痛苦神色)来来来,看看这身衣服,是我精心挑选的,你们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施浩全 你挑的,还用试吗?

孙 子 荣幸之至!(递衣服过去,韩接过)

韩如烟 谢谢了,孙子。

孙 子 不用客气。我们关系,还哪跟哪。(四处看看,这才发现屋子里的凌乱)哟,这屋子怎么乱得有点象我的猪窝?你们怎么了?如烟的眼睛还有点红,不是砂子吹进去了的吧?

施浩全 孙子,别那么聪明好不好。

孙 子 你们都快成小两口了,还闹什么别扭!不过,据我孙子所知,这世界上人的眼泪分为两种,一种是痛苦时候流下的,一种是欢乐时候流下的。我孙子没福,这辈子眼里只淌过痛苦的水,如烟你是不是因为要结婚,快乐得过了头?

韩如烟 鬼孙子!

孙 子 我说如烟你也要掩饰一下,别让浩全看得这么清楚,他会欺负你的。

韩如烟 孙子,你要再这样,我就不叫孙子,叫孙子(轻声)了。

孙 子 叫我孙子,我哥们浩全可不答应。

施浩全 如烟,别跟他斗嘴。他的钱,就是凭他这张大嘴挣来的。

孙 子 我这张嘴怎么了?穷的时候,它帮我吃糠,富的时候,帮我吃肉,跟我水里来,火里去——哎,就一样不好,这张嘴,到现在也没有帮它主人找一个异性的伙伴,它也没有尝过和同类贴在一起扭皮糖的滋味。

施浩全 这么说,可是对你的嘴评价不公,在山里的时候,它没有在一个全团最漂亮的姑娘面前替它的主人帮过忙?

孙 子 这你别问我,问如烟就行了,全团最漂亮的姑娘是如烟。

韩如烟 得了,孙子,谁不知道你的那位心上人是全团第一美人,你就别拿我这个丑姑娘开心了。说真格的,孙子,你和宋丽的关系到底怎样了?有没有进展?

孙 子 (明显的情绪低落,苦笑)唯一的进展就是这一生见不着 她了,我这叫老大爷的旱烟袋­——一头热,人家的爸爸当过省长,我的爸爸是钳工——她不会看上我的,她现在在日本了,不会回来了。

韩如烟 她能去日本,还不是靠你的钱!

孙 子 钱是买不到她的心的。

施浩全 当初你给她钱时,你们之间就没有达成什么协议?

孙 子 (跳起来,神经过敏地)浩全,别把我想得那么卑鄙,我还不是那样的人!

施浩全 怎么了,孙子?我是说她回国后,你们可以结婚,你现在又不是配不上她。

孙 子 配不上!配不上!我再有钱,她也不会看上我的。

施浩全 她现在在日本什么地方?

孙 子 我不知道。两年前,她是在大阪,现在鬼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韩如烟 她信也不给你写一封,真不够意思,就是冲着都是一个山窝里爬出来的,也该给你捎个信,更别说你对她的那份情意了。

施浩全 简直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孙 子 那也没用。你还记得你劝我的那首诗吗?

谁能让太阳失去光明

谁能把月亮变成星星

谁能融化高山的寒冰

谁才能打动她的芳心

韩如烟 怎么回事,浩全,你还写过这样的诗?

孙 子 我决心写封信给宋丽。浩全劝我不要自找霉头,写了这首诗劝我。我却执迷不悟。我把自己的情书抄了几十遍,挑了抄得最好的一封送给了她。

韩如烟 她回信了?

孙 子 回了,还不如不回!差点把我气哭了。她让我把钢笔字先写好,再谈恋爱。

韩如烟 可是你们的关系一直不同寻常呀。我看她对你也挺好的。

孙 子 我和她的关系和你们不一样。她生活枯燥了,就拿我调剂调剂,她耍我象耍猴一样,而我却蒙在鼓里,沾沾自喜。

施浩全 天下的事都是这样,愿打愿挨。

韩如烟 算了,孙子,没缘份就早点分手吧,你也不年轻了,不要再等她了。

孙 子 (惆怅)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女人对我好过,(苦笑)当然,我的妈妈除外。如烟,你别生气,我说的“好”是那种意义上的。现在我有了钱,和我来往的女人自然就多了,但她们爱的不是我,是我的钱。——宋丽,我不求她永远爱我,可是我终于明白她从来就未爱过我。(摇晃了一下脑袋,仿佛要使自己清醒)我已经决定不再想她,不再说她了,为什么现在还絮絮叨叨象个老太婆!我这次来,可不是为说她的。浩全,如烟,你们的婚期定了吗?哪天我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施浩全 还没定,等如烟父母回来了,再和他们商量商量。

韩如烟 (看看手表)呀,糟了,浩全,我们得现在就去火车站,他们就要到了。

孙 子 (向如烟)二老今天就回来了?走,快走,现在交通可拥挤了。我也要回店里打点打点。(三人下场)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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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时间:二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

一个农家门前。舞台远景是一片榆树林和几片水塘。在近处的舞台上有石凳石桌,桌凳帝有一个炉子,炉子上放着药的钳锅。幕拉开时,林秀青正在熬药,施浩全在帝边看着。林秀青三十岁不到,穿一件碎花衬衫,系一条裙子,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妇女。施浩全是一个小男孩,穿着背心和短裤。

施浩全 妈妈,把炉子搬出来干什么?

林秀青 放在屋里,烟会呛着你爸爸的。

施浩全 (忍不住高兴)太好!

林秀青 你快活什么!(拿碗盛药)小萝卜,把这碗药端去。

施浩全 你端去吧。你端去,爸爸会感激你的。

林秀青 (他也知道感激)他也知道感激?

施浩全 我就知道爸爸会感激的。每次都是我端去的,每次爸爸都问我你在不在。

林秀青 (警惕)每次都问我在不在?

施浩全 妈妈,你去吧!——啊?

林秀青 他没安好心。

施浩全 (哀求)妈妈!

林秀青 (端着药想了想)好吧。

施浩全 (尾随至门边,倾听屋里的动静,屋里传来碗被摔碎的声音,施被吓了一跳。接着传来一个浑浊的声音:“秀青,我不是这个意思。秀青!秀青!”林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怎么了,妈妈?

林秀青 他不喝我喝,看看有没有毒!

施浩全 啊,你又没生病,不能喝的,妈妈,你的肚子不疼吧?

林秀青 (受感动)不疼,我没事。(在施面前蹲下,抚摸施的脸)小萝卜,要是哪一天,妈妈不见了,你会怎么想?

施浩全 不见了?

林秀青 就是离开你了,你会怎么想?比方出远门给你爸爸买药去了。

施浩全 那妈妈会回来的。

林秀青 要是妈妈不回来呢?

施浩全 (见林神色不对,预感到什么,大哭)妈妈,你为什么要不回来?

林秀青 (哄)哦,别哭,好孩子,妈妈哄你呢,妈妈怎舍得离开小萝卜呢?

施浩全 (带泪)真的?

林秀青 当然是真的。小萝卜,钵子里还剩点药,你盛给你爸爸去。

施浩全 好吧。

林秀青 (看着施盛药进屋。走至石桌旁坐下,从石桌下拿出一个包袱,打开正看时,屋里传来咳嗽声,林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并没有人来。林迅速扎好包,重新把包袱放在石桌下隐蔽处。观看远处景色,产生了留恋之情,叹了口气。施上来)药喝完了?

施浩全 喝完了。妈妈,你在看什么?

林秀青 (敷衍)唔,妈妈在看云彩。

施浩全 再过一会儿,云彩就没有了。云彩活得太短了。

林秀青 (若有所思)云彩活得太短了。

施浩全 妈妈,你今天怎么了?

林秀青 没什么,小萝卜。妈妈喜欢这里,这此树木、水塘、芦苇,雀子青蛙叫得也好听!(玩笑中带着忧伤)不过呀,他们都比不上你,小萝卜双聪明又机灵,妈妈取舍不得你。

施浩全 这些是很美,不过他们也都比不上妈妈——你美!

林秀青 要死,你这个小鬼。

施浩全 真的,妈妈。你不知道你穿着这身衣服有多好看。

林秀青 (吻着施)那妈妈以后就穿给你看。(施的话触动了林,让她想起另外一个人)小萝卜,教授送给你的表呢,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天怎么还不黑!

施浩全 (嘟囔着)你已经问了三次了——七点了。

林秀青 (焦急)都七点了!天就要黑了。

(远处榆树林里传来了歌声,显然是一个年轻人唱的。歌声清亮高扬,带着呼唤的情绪)

跟我走吧,到天边外

人间没有的,那里存在

跟我走吧,我的爱

我们一起去到天边外

(母子俩注意听着,林听着,有点坐卧不安)

施浩全 该死的,又是那个姓韩的在唱!

林秀青 他唱得不好吗?

施浩全 (斩钉截铁地)不好!地主的儿子唱不出好歌!

林秀青 (严肃)小萝卜,不能这么说,地主的儿子也是人。

施浩全 (异常倔强)不好就是不好,地主儿子怎么能唱出好歌!

林秀青 真跟你老子一模一样!

施浩全 不只爸爸这么说。别人都这么说。(忽然冒出一句)他妈的,小地主崽子!

林秀青 (生气欲打施)你——(忍住,冷冷地)别忘了,你外公外婆也是地主,你的妈妈也是地主的女儿,你的一半的一半也是地主。

施浩全 (慌)哦,妈妈除外嘛,外公外婆除外嘛。妈妈,你别生气嘛,我下回再不说了。

林秀青 小萝卜,你已经七岁了,你应该懂事了。

施浩全 (想岔开)妈妈,我们吃晚饭吧。你忙了一天,饿了。

林秀青 你先吃去,妈妈还有点事。

施浩全 我要和妈妈一起吃。

林秀青 你去盛给你爸爸吃。

施浩全 爸爸不饿,他要是饿了,会喊我的。

林秀青 妈妈要去地里干活,今天队里有事。

施浩全 我也去,天黑了,我陪着你。

(远处榆树林里又传来歌声,歌声显得急躁)

林秀青 (急于摆脱)我一个人去,你留在家里陪你爸爸。

施浩全 爸爸躺在床上,不要陪。

林秀青 (生气)小萝卜,你不听我话了?

施浩全 (委屈)爸爸要我陪着你嘛!

林秀青 (声色俱厉)你去不去?(施吓了一跳,似乎没见过林发这么大的火,退后两步,但又不挪动了)小萝卜,你一向是听妈妈话的,对吗?

施浩全 嗯。

林秀青 那你先去吃晚饭,妈一会就来。听妈话,啊?我知道小萝卜是最听话的孩子。(施低着头,不应声。林忽然蹲下来,抚摸施的脸,声音柔和下来)小萝卜,你刚才不是说妈妈穿裙子好看吧?我还有一件裙子,黄色的,放在里屋那只箱子下面,你还没见妈妈穿过吧?妈妈穿上那件裙子最漂亮了,比这件还要漂亮。小萝卜,你去把它取来,妈妈穿给你看。小萝卜,好吗?

施浩全 真的?

施浩全 那,不能让爸爸知道,是吗?

林秀青 对,不能让他知道。小心点,别弄出声音,快去吧。

施浩全 你要在这里等我,别走哦

林秀青 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吧。(推施,施转身要进屋,林想起什么,压低嗓子叫他回来)小萝卜,你回来!(亲了施一口)去吧,把那件黄裙子取来,要轻手轻脚的。

施浩全 哎!妈妈,你等着。(进屋)

林秀青 (从石桌下取出包袱)可怜的孩子,今后你可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远处榆树林里又传来催促的歌声)走吧,我还犹豫什么?秋枫还在等我呢。这个牢坑,我已经呆了七年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从右边急下,施捧着一件黄色的裙子,从左边的门出来。)

施浩全 (低着头,喜滋滋地,声音不大,欢喜又压抑)妈妈,妈妈,这件裙子真漂亮——(抬头发现林不见了,自语)咦,怎么不见了?(惊慌起来)妈妈!妈妈!(更焦急)妈妈,你在哪儿?

(屋内传来咳嗽声,响起一个沉闷而又底气不足的声音,“小萝卜,你在吵吵什么!”)

施浩全 (仿佛没有听见,不理)妈妈,你在哪?

屋内声音 小萝卜,你妈不见了?

施浩全 妈妈!(手捧着裙子,盲目地下,要去找林)

屋内声音 小萝卜,你妈怎么了?

(一会儿,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高瘦,两肩削尖,虽然是夏天,但由于病了,所以仍穿着一件肥大的绿色军上装。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目光通常是低垂着,偶然抬起来才可以发现他的目光阴冷忧郁,令人害怕。他拄着一根木棍上场。他就是施浩全的父亲,林秀青的丈夫——施振彪。)

施振彪 小萝卜!小萝卜!(不见人,走到石桌旁坐下,以手捶腰)秀青不见了?她能上哪去呢?刚才还给我端了碗药。结婚这么多年,她就没给过我好眼色。我施振彪这一生在外面混得轰轰烈烈,在家里就是拗不过这个小娘们!(捶背咳嗽)我敬她爱她,处处依她,事事让她,七年了,就是冰人也得让我焐化了,、嘿嘿(无力地笑),这个小娘们却心高气傲,始终用眼角瞟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你还不是夜夜和我睡在一张床上?你敢上别人床吗?让我抓住了,看我不把那个姓韩的狗杂种打死!我正愁找不到借口,你要是丢老子的人,那就别怪我无情,整死他,断掉你的一门心思。(静了一会儿)你要有一分心思放在我身上,对我好一点,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的。虽说我以前对不起你,可是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从小你在我的眼中就是一个天仙,可是那时候你在云中,我只能仰望你,后来,你从天上跌下来了。谁让你是地主的女儿!要不是我暗中保护你,你知道你和你的父母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吗?你却一点好歹都不知道。虽然人人都贱你,鄙视你,可是我还是在心里把你当作一个天仙。一个落难的天仙来爱慕。小时候,你不理我,我没有办法,现在,哈哈,(眉飞色舞)即使你不理我,我也可以把你抢过来。你敢不乖乖地上我的床,给我生儿子!(由于过于激动,大声咳起来,一边高喊)小萝卜,叫你妈来!(忽然想起他们都不在家)他妈不见了?会去哪儿呢?——啊,不好!(拄着棍子!(拄着棍子来回走动,内心甚为焦虑。这时,施浩全从右边上,手里仍然捧着那件黄裙子,气喘吁吁。)

施振彪 (急急地)小萝卜,你妈呢?

施浩全 妈妈刚才还在这里。她说要在这晨待我,现在就不见了。哦,爸爸,妈可能去地里了。她说今天队里有急事。我去地里找她。(转身疾下)

施振彪 小萝卜,你回来,我有事问你!(见施下去)但愿她是去地里了——天已经黑下来了——秀青不会就这么抛下小萝卜的。

(教授上。他五十多岁,是来这个村子做调查的。他至今仍然孑然一身,很喜欢聪明伶俐的浩全。他身着一件旧了但很干净的中山装,戴着眼镜,身材高大魁梧,但很和穆,经人慈祥安静的感觉,和身材高瘦但杀气腾腾的施振彪正好形成对比。)

教 授 施队长,你的病好一点了吗?

施振彪 还是老样子。教授,你来得正好,我正有急事要你帮忙。

教 授 什么事尽管说。

施振彪 小萝卜妈不见了。小萝卜去地里找她了。队里的地这么大,又不集中,天黑了,小萝卜又疯疯颠颠的,我怕他会有危险。你快去看看他。

教 授 好,我这就去找。小萝卜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施振彪 (指右边)那边。(教授从右下。施振彪来回走动,忽然想到什么)这小娘们要是跑了的话,肯定会带走一些换洗衣服的,我这就去屋里看看衣服少了没有。(施振彪进屋。一会儿,施浩全从右边飞奔上来,上气不接下气。)

施浩全 爸爸!(喘气,施振彪从屋里出来)

施振彪 找到你妈了吗?

施浩全 找不到,地里的人都说妈妈没去。

施振彪 该死的!屋里也有些衣服不见了。这小淫妇肯定是和姓韩的私奔了。

施浩全 私奔?什么私奔?

施振彪 你别管。我问你,刚才你见到韩秋枫了吗?

施浩全 没见到。我听见他唱歌了,(用手指)在榆树林子那边。

施振彪 你妈听见了吗?

施浩全 妈和我都听见了。

施振彪 那是暗号。(痛苦)这小淫妇一定是私奔了。

施浩全 什么是私奔?是不是妈妈丢下我们不管了?

施振彪 对,你妈丢下我们了,跟姓韩的杂种逃走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

施浩全 妈妈以后还回来吗?

施振彪 回来个屁!小萝卜,你快去叫人,去追他们。

施浩全 (大叫)不,妈妈不会私奔!她答应过我的。

施振彪 你快去叫人呀!说不定能追上他们。

施浩全 (带哭)她答应等我的。我要到韩秋枫家去,把妈妈叫回来。

施振彪 阿全,你别发傻了,快去叫人呀!(见施浩全下,跺脚)哎!(走到舞台右边,一只手围在嘴边叫喊)来人呀!快来人呀!(一些妇女闻声急急忙忙赶上)

众妇女 大队长,怎么了?

施振彪 怎么都是你们?男人们呢?

众妇女 他们都去地里了。大队长,这不是你的安排吗?

施振彪 我的老婆私奔了,你们快叫人去追他们。

众妇女 和谁私奔了?

施振彪 除了那个姓韩的杂种还会有谁!你们快去叫男人们去追他们。一定要追到他们。

众妇女 (七嘴八舌下)我早就看出他们不正常了。

只有地主的女儿才会干出这种事。

地主的女儿和我们能是一条心吗?

施振彪 (捶着胸口弯着腰一个劲地咳嗽,脸涨得通红)我看你们往哪里跑。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们抓回来。我要把姓韩的杂种剁成肉酱!(教授抱着施浩全上。施浩全昏迷过去了,满身灰土,头发凌乱,衣服挂下几片,脸上身上有斑斑血迹,紧紧地把那件黄裙子抱在胸前.)小萝卜怎么了?

教 授 (把施浩全放在桌上,疲惫地)他昏迷过去了,你快取一盆凉水来。(施振彪往屋里走时,差点跌倒。)施队长,还是我去取,你在这里看着小萝卜。(进屋取来水)

施振彪 小萝卜没事吧?

教 授 没事,他会醒过来的。(掐施浩全的人中,用湿毛巾擦拭施浩全的额头)

施振彪 (放心)哦!——教授,韩秋枫在家吗?

教 授 我没到他家,不知道。

施振彪 那你在哪看到小萝卜的?

教 授 在半路上,在路旁的坑里,小萝卜大概是走得太急了,跌进坑里昏过去了。(施浩全吟哦一声,醒过来了)

施振彪 小萝卜,你没事吧?

施浩全 我冷!我冷!(双手抱肩,缩成一团)爸爸,教授爷爷,我怎么躺在石桌子上了?

施振彪 你刚才晕过去了,可把我们急坏了。

施浩全 我晕过去了?(不相信,低头看见自己怀里的裙子,大叫一声,扔掉它)啊,我不要,我不要看见它。

教 授 (捡起裙子)好,小萝卜,我们不要看见它。

施浩全 (又尖叫,跳下桌子,疯子一样扑到教授怀里,夺回裙子)它是我的,它是我的。(神经兮兮地转过身,抚摸着裙子,又恐惧地回头看着教授和施振彪)

施振彪 (细语安慰)小萝卜,你不要急,那个裙子是你妈妈的。

施浩全 妈妈?什么妈妈?

施振彪 就是你——你妈呀!

施浩全 (抚摸裙子)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妈妈。(教授和施振彪吃惊地对望一眼)我从小就没有妈妈。

施振彪 (着急)谁说你没有妈妈的——(教授摇手止住了他)

教 授 (走向施,施恐惧地后退)小萝卜!你不要害怕,我不是抢你裙子的,它是你的。(施不再后退,教授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抚摸他)小萝卜,我们不谈裙子,不谈妈妈了,小萝卜没有妈妈,我们进屋睡觉去,好吗?

施浩全 (扑进教授怀中)教授爷爷!我冷,我冷!

教 授 我们回屋睡觉去。睡在床上就没事了。(抱着施浩全进屋,作手势叫施振彪不要跟进,不一会出来了)

施振彪 教授,小萝卜怎么了?

教 授 他睡了。他极度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施振彪 小萝卜这是怎么了?

教 授 小萝卜受了严惩的刺激。他现在已经不知道他妈妈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模样了,他以为他从小就没有了妈妈。

施振彪 小萝卜成了呆子了?

教 授 不是成了呆子,他仅仅是失去了一段记忆,虽的方面还会正常人一样。我不止遇过一次这样的病例。大概想到妈妈给他带来的痛苦太大了,他就努力地忘掉了妈妈,这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本能。现在最好不要告诉他他妈妈的事,这只会给他带来痛苦。

施振彪 (咬牙切齿)臭婊子!淫妇!无耻的东西!都是你们才害得阿全这样的。(放掉木棍,挥舞双拳)我要抓住你们,抓住你们。(摇摇欲倒,大咳,教授赶忙扶住)

——幕落

手握灵珠,心开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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