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越来越多的学者承认汉语声调的作用是形成旋律,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而对于平仄声调性质,韵的作用,我与徐先生有很大的差异。徐先生的观点可以聊备一说。
徐健顺《汉语诗歌形式论纲》
(2012-10-03 00:45:51)
一 “歌永言”意味着什么
关于汉语诗歌形式最早的记述,存于《尚书•舜典》: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这是上古时期制乐的情况,最重要的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四句话。
关于《尚书》的版本和成书年代,历来是学界关注的焦点。近年 “清华简”现世,制于战国中期,其中有部分《古文尚书》,证明了今传伏生《今文尚书》的可靠性。即使秦汉之间有人增改《今文尚书》,也不可能是大改。《尚书》的基本文字、基本内容应该是周初的,甚至更早。“歌永言”一段,没有证据证明是秦汉文字。固然这段的儒家味道很浓,但且不论儒家思想也是源自周公,不见得句句都是孔子所传,即令这段文字真是秦汉之间添上去的,至晚也在汉初,仍然属于上古汉语时期。所以,这几句话,可以作为上古汉语诗歌形式的证据。
“诗言志”,诗是表达心意的。“歌永言”,歌就是把说话拉长。现在有人解释说“永”通“咏”,并把“咏”说成是歌唱的意思,这句话就翻译为“歌是唱出来的语言”、“歌就是把说的话唱出来”,这句话就成了一句废话。这是没有弄清古今词义之变。
永,长的意思。《尚书•高宗彤日》:“降年有永有不永”,《诗经•周南•汉广》:“江之永矣”,《诗经•大雅•既醉》:“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这里的“永”都是“长”的意思。《释文》说“永,徐音咏,又如字。”在对《尚书》的注释中,孔安国、孔颖达都释为“长其言”。
“歌咏言”最早出现于西汉刘歆《六艺略》转引《尚书》,其注曰:“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汉书•艺文志》沿用了这个说法。后世多以此为“歌”、“咏”同义之据。其实在这里,“咏”还是“永”、“长”的意思。《尚书》注疏很清楚。孔安国注:
谓诗言志以导之,歌咏其义以长其言。
孔颖达疏:
作诗者直言不足以申意,故长歌之,教令歌咏其诗之义以长其言,谓声长续之。
《礼记》也说“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后来,因为“歌永言”的说法逐渐固定,“永”才引申出了“咏歌”的意思,即拉长声音的一种唱法,并进一步引申为“歌唱”。
以上辨明,“歌永言”的意思是“歌唱,就是把语言拉长。”那么“声依永”的意思就是“音乐按照拉长声音的语言来进行”,“律和声”的意思就是“把这样的音乐放到音律(宫商角徵羽)上”。因此“八音克谐”。
把口语拉长,就可以放到音阶上,这是声调语言的专利。因为声调语言的字音有相对音高关系,放到音阶上时,就知道谁该在上面,谁该在下面。唱出来时,也可以辨音识字。非声调语言,比如英语这种重音语言,拉长了怎么放到音阶上呢?就算把重音节往高放,轻音节往低放,那也不知道该放多高,该放多低。而一旦唱出来,随着旋律的发展,有的轻音节会比重音节还高,如何辨音识字呢?
看西方的音乐理论,就可以明白这一点。西方音乐理论的创始人是毕达哥拉斯,他第一个把世界统一于“数”的秩序。“数”的典范就是音乐。他说的音乐,偏重音阶、旋律。此后,西方音乐理论、作曲法等,一直关注旋律的问题,什么十二音作曲、对位、平衡、和声、调性等等,全都是在寻找旋律的生成与发展方法。直到现在,音乐学院所谓作曲系的学生,还要手拿计算器,天天换算音符,弄得作曲系跟数学系似的。与此相反的是,西方音乐的节拍,却相对比较简单而死板。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语言是重音语言,有重音没声调,他们找节奏节拍很容易,不就是轻重音节的组合嘛。但是他们的字音没有相对音高关系。音乐对他们最难的,是旋律的生成。旋律是从哪里来的呢?到现在西方音乐理论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所有作曲家、作曲系的学生等等,都是靠“拍脑袋的发明”,或冥思苦想,或灵机一动。因此,他们就找出了很多理论来辅助生成旋律,“数”的理论、音律的理论,都是应运而生的。他们的旋律发展理论最为复杂深奥,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解决旋律生成问题。即使是奏鸣曲、交响乐,也就是三四个主旋律在变奏,难哪。哪像我们汉语,旋律俯拾即是,遍地开花。
“歌永言”,就是中国式作曲法,或者汉语作曲法。后世云“依字行腔”,就是同样的道理。声调向上就向上唱,声调向下就向下唱,不要“倒字”,如此而已。所以随便给句汉语,马上就有旋律,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旋律。因为相对音高关系并不等于绝对音高关系,采用几度音程都可以。
汉藏语系基本上都是声调语言。在汉藏语系的诗歌中,主要的格律形式并不是押韵,也不是平仄,而是押调。完全的押调,是诗句每一个相同位置的音节(词)的声调都相同,比如苗族这样的歌诗很多,如:
jit hvib hvib vangx bil, 爬上这高高的山梁,
(爬 高 高 岭 山)
ngit fangb fangb seix niul, 看那些村庄多么美丽,
(看 村 村 也 美)
nigt eb eb seix lal, 看那些江河多么清亮,
(看 河 河 也 光)
hxet fangb deib seix hul。 嫁到哪儿呀都一样。
(居住 村 哪 也 罢)
苗语有8个声调,以国际音标末尾加上的b、x、d、l、t、s、k、f表示。这首歌押的调是t、b、b、x、l。
更为普遍的是不完全的押调,因为全部音节都押调比较困难,所以就把重要部分的音节押调。这种情况在汉藏语系的所有语族中都大量存在。汉语诗歌的押韵一般是同调相押,就是不完全押调的一种。平仄格律也是不完全押调的一种。
押调意味着旋律的重复,押调的诗歌总是在重复着主旋律,不完全的押调就是部分地重复着主旋律。所以,声调语言的歌诗旋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声调决定的。
除了汉藏语系是声调语言,非洲也有不少声调语言。恩凯蒂亚在《非洲音乐》中论“语调和旋律线”时也说:“因为许多非洲语言是声调语言,即声调具有音位的意义,……因此,旋律在一个乐句中的进行,部分地取决于语调的起伏线,部分地取决于音乐因素。”[①]
以上证明,只有声调语言才能“歌永言”而“律和声”,由此可知,上古汉语一定是声调语言。
二 近体诗为什么只押平声韵
现在要把目光转到千年之后。当近体诗出现的时候,为什么规定只能押平声韵呢?为什么要有平仄格律?为什么要平仄相间?为什么要划分平仄?一句话,近体诗格律是凭什么如此规定呢?
一切问题要从平仄之分开始追究。中古音声调有平、上、去、入四种,为什么上去入合称“仄”?为什么要一三开,而不二二开呢?
“仄”,本意为斜、倾,平、仄的命名就把道理交待得很清楚:平声是平的,仄声是有升降的。
“为什么只能押平声韵”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平的声调可以押韵,升降调不能押韵”?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平调可以拖的很长,升降调不能拖长。入声本来就是短音,自然不能拖长。上、去两声,一个向上升,一个往下降,如果拖长,只能出现两种情况:要么高到极限或低到极限,要么,开始有个上升或下降后就转为平平地拉长,前者非人力能极,后者,任何声调平平地拖长,都会变成平声,前面的升降会被淹没、遗忘,从而引起辨音识字的困难,违背依字行腔的原则。所以,仄声不能拖长。
有人会说,不要拖那么长不就行了吗?还没等到高或低到极限,就换下一个字。——理论上说是可以的,但是那不是我们汉诗的传统。我们采录搜集的近体诗吟诵都很慢,所谓曼声长吟者是也。“歌永言”的“永”,不是摇滚,真的是很长。韵字的拖腔是最长的,基本都在3秒钟以上,一般都在5秒钟以上。在这样的时长下,上、去两声是无法体现的。
吟诵是汉文化圈中文人对汉诗文传统的唯一的诵读方式,它是吟咏和诵读的合称。吟咏有曲调,诵读没有曲调。关于吟诵具体是怎么回事,请恕另文撰述。
为什么以前格律的理由说不清楚?就是因为遗忘了吟诵。汉诗是吟诵的!近体诗是吟咏的!以朗诵的方式对待,当然无所谓拖长,也就无所谓平仄之分,感觉不到只押平声韵的必要性。只要一吟咏,一切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为什么词、曲又可以押仄声韵?因为词、曲本是唱的,唱的时候是可以倒字的,一般只要开始把字调唱出来就行了,后面可以任意拖长变化。而吟诵不同。唱的目的在曲,吟的目的在词,吟诵是要严格依字行腔的。如此一来,只能押平声韵。
押平声韵这件事是跟吟咏联系在一起的。只要诗歌满足这样的条件:
• 尾字拉的很长。
• 依字行腔,不可倒字。
这样的诗歌就只能押平声韵。
弄懂了这件事,汉诗形式的问题并不是解决了,而是冒出了更大的问题:为什么古体诗可以押仄声韵?
按照逻辑往下推,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古体诗是不吟咏的!事实是这样吗?
在古代文献中,涉及吟咏古体诗的记载非常多,不能说古体诗是不吟咏的。然而,古体诗的吟咏的确和近体诗的吟咏有所不同。在我们采录和搜集的吟诵中,古体诗的吟咏普遍快于近体诗的吟咏。一个人吟古体诗必然快于吟近体诗。古体诗最快的吟咏速度甚至超过朗诵,跟RAP有一拼。
杜甫云:“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长吟”、“曼吟”的是近体诗。后来又有“苦吟”诗人,“苦吟”的内容可以断定基本都是近体诗。而古体诗,是“高吟”、“朗咏”、“吟啸”,更多地用“读”、“歌”这样的词,因而有“歌行”体。古体诗自唐朝时就是吟得快的。
吟得快,用意即在缩短字音的时长,以使仄声字不至于拖成平声,又可以把声调表达出来。然而,这与“歌永言”的传统相悖。唐以前的汉诗都是古体诗,都是这么快地吟诵吗?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近体诗吟诵调的旋律发展手法主要是对称,而古体诗吟诵调的旋律发展手法主要是模进。对称的手法,与近体诗平仄相间的格律有关,正是典型的依字行腔的结果。模进,则意味着什么词都用差不多的调子,虽然也会根据字音做旋律音程的微调,但是毕竟在根本上是与“歌永言”、“律和声”的原则相异的。如果我们承认自先秦开始,汉诗就是吟咏的话,那么最早古体诗的吟咏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从逻辑上推理,如果古体诗的吟咏原先也是比较慢的,是“长言之”的话,那么,古体诗押韵可以是任何声调的事实,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上古汉语的声调都是平的。
这并不是说上古汉语只有一个声调。入声是短音,是音长型声调。其余的声调是音高型声调,即:声调走向是平的,但是调值不同,有高有低。
在汉藏语系中,音高型声调是很普遍的现象。我们统计了汉藏语系的64种语言和方言[②],共314个声调,其中平调123个,占40%。在64种语言和方言中,无声调的有5种语言,其余59种语言和方言都是声调语言,而所有的声调语言都有平调。其中含一个平调的有14种语言,含两个平调的有28种语言,含三个平调的有15种语言,含四个平调的有2种语言。其中,跟汉语关系最密切的藏缅语族的平调最多,尤多55调。而且,像彝语四个调中三个是平调,哈尼语和克伦语三个调中两个是平调,其实基本上就是音高型声调语言,因为另一个调像彝语的21调,就是一个低调,至于是21还是22还是11,在语流中都是可能的。
平调在声调语言中如此重要,它最有可能是上古声调语言最早的声调。上古汉语是音高型声调语言是完全有可能的。
郑张尚方先生曾用了很多证据证明上声是紧喉音,我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入声也是紧喉音,两者的区别在一长一短。平声和去声是松音,两者的区别是一高一低。
这里有一点还要解释。《诗经》中有很多叹词,很多诗句是第三个字押韵,第四个字是语气词,这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应该是第三字和第四字都是长音,不然没有必要押韵。既然拖长,又不倒字,就只能是平韵。
三 《诗经》为什么有通押现象
关于上古音的声调,自清代以来就是音韵学界争议的焦点,至今也没有达成共识。究其原因,就在于囿于音韵学,未能跨学科进行讨论。上古音的证据材料,主要是《诗经》,而《诗经》是吟诵的、歌唱的!不管音乐的规律,只就音韵本身论音韵,很多问题都会是永远的悬案,甚至连问题都会提错。
一切讨论的起点,都是押韵。
朱熹以《诗经》吟诵起来不押韵,所以创“叶韵”说。后人批评“叶韵”,也是基于《诗经》必押韵的原理,所以构拟上古音,以证明那些现在读起来不押韵的字在上古时是押韵的。几百年来,这方面的成绩斐然。我的讨论不涉及韵母,只关涉声调。在这方面,有上古四声一贯、无上、无去、入分长短、无声调等多种说法。争论虽然激烈,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诗经》的押韵,应该是同调相押。因此,有人据通押现象而主张上古无声调,有人想各种办法解释通押现象而主张上古有声调。然而,这个出发点靠得住吗?显然,同调相押原理是从中古音中得出的。我们应该质疑一下上古音是否也遵守这个原理?我之所以用“原理”这个词,是因为大家似乎都认为不必证明,自然如此。然而,如果上古音如上所述,既非有声调,又非无声调,而是大家都忽略了的音高型声调,那同调相押的原理还存在吗?更深一步说,为什么要押韵?押韵也是“原理”,是自然如此的吗?
世界上很多语言的诗歌都不押韵。押韵,说到底,是一种语音的重复。所有语言的诗歌,最早使用的方法都是语音的重复。正是“重复”这一貌似简单的方法,把诗歌从日常生活语言中独立出来,因为,生活中谁说话也不会用这种方法,除非有毛病。因此,语音的重复,不管是语音那一部分的反复出现,都提示着人们:他在作诗!他别有深意!他想说的不是他正在说的!他有言外之意!于是,诗歌出现了。
语音重复有很多种形式。最简单的,就是整句整个音节的重复,也就是整句话的重复。很多原始的诗歌都是这样。汉语的《候人歌》也是这样,只有一句,不断重复。很多复杂一点的诗歌也会保留这种最原始的形式。
音节数量的重复是整齐。汉诗就基本上是齐言的。复杂的音节数量重复,就是如日语俳句、朝鲜语时调那样的,每句有固定的音节数量,但句与句之间并不一样,如日语诗四句分别为5、5、7、5个音节。
重音的重复,就是西方诗歌的音步、抑扬格等。
语法的重复,就是排比。
整个音节的重复,是押音节。彝语诗歌就是如此。
音节内部的重复又有很多种。声母的重复,就是押声母,蒙古语诗歌就是如此,很多长调都是押第一个音阶的声母的。
声调的重复,就是押调。前文已说过。
韵母的重复,是押韵。
押韵又有押头韵、腰韵、尾韵之别。汉语诗歌是押尾韵的,即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押韵。
汉语是旋律型声调语言,所以不会选择押重音,只会押音节,而汉语是在押音节中选择了押尾韵。
大家应该注意到,所有的重复手法,都是音乐特征。音节数量重复是节奏,重音重复是节拍,音节重复是旋律。所有这些重复,都是为了歌唱。
押尾韵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长主音,意味着结束感。在旋律进行中,长主音(包括其对称音即下属音)的出现,意味着一个段落的结束,主音有结束感,所以才叫主音。但是,如果音高回来了,音质却没有回来,那结束感就不够强烈。押调就是只有主音音高回来了,音质却没有回来。所以押调的诗歌都是结束感不强,句与句之间比较连贯的。而为了追求强烈的结束感,音质必须也要回来。
押声母的意味着每句都以长主音开始,蒙古语长调第一个音节往往很长,而且开始很重,所以押声母。彝语的很多歌音节时长都比较短,所以要押整个音节。押韵的诗歌都是拖腔的诗歌,因为拖腔时拖长的是韵母。满语诗歌多在乐句中间拖腔,所以押腰韵。汉语诗歌多在乐句最后拖腔,所以押尾韵。
我不举吟诵的例子,举个民歌的例子。江苏《茉莉花》的每个押韵的字:花、花、它、骂,都是1或5,即是主音。而这首歌所有的长主音都是押韵的字。长主音和韵字的对应不是百分之百的,因为实际情况变化多端,汉语歌诗的主音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两者的对应也有八九成。这完全可以说明押韵是为了配合旋律回到长主音。
很多语言的诗歌都不押韵,但是旋律也会回到长主音,这些诗歌的每句结束感就不如押韵诗歌的强烈,所以连贯性就好。汉语诗歌押韵,句意段落就分明,因此,要强调连贯性时,就要采用回环和顶真的方式,让下一句的开始音节与上一句的结束音节相同,以淡化上句句尾的结束感。
汉语音乐是任何一个音都可以作为主音的,这与西方音乐的大小调传统不同,另外,汉语歌诗的主音有时不明显,或者说主音一直在变,有学者认为汉语音乐没有固定的主音,这恐怕都与汉语诗歌是押韵的有关,是对抗押韵的强烈结束感而出现的平衡手段。
王力先生在《诗经韵读》中列举,《诗经》中的《周颂》有8篇诗是不押韵的,此外,《周颂》和《大雅》中的某些诗篇是部分地不押韵的。这都是属于《诗经》中创作年代最早的诗歌,所以王力先生说“可能在西周初期,诗人写诗还不一定押韵。”[③]颂、诵相通,说明“颂”的音乐性差,也许就是“朗诵”(非现代学西方之朗诵,指无曲调的传统诵读,大声为“朗”)的。没有曲调,也就没有主音,当然也就没有可以押韵的理由。入乐歌唱的“颂”,如果旋律性不强,也会出现主音不分明的情况,造成部分地不押韵。
以上说明,押韵是配合长主音的,表示结束感。汉语诗歌押尾韵,说明汉语诗歌的乐句尾部有长主音,也就是句尾拖的特别长。如此又说明,汉语诗歌的押韵句为一小段,段与段之间层次分明,断句明显,结构严整。请注意,汉语诗歌基本上是韵脚比较密的,逐句和隔句用韵的最多,隔三四句用韵的很少,所以也可以说,汉语诗歌的结构,基本上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句与句之间的连贯性差,而独立性强,因此特别强调段落关系。后世之“起承转合”之类皆源于此。
现在来讨论《诗经》的通押现象。
先说韵母。
《诗经》韵部之争今日也没有一个一致的结论,原因就在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方法,可以把《诗经》解释为严格的押韵。所以各家各派都是找一个方法解释通押现象,方法不同,所以韵部划分就不同。这方面的研究成绩斐然,但所有的研究都是建立在“诗歌应该严格押韵”的原理之上的。现在我们知道,诗歌并不一定要押韵的。首先句尾不一定是长主音,其次句尾是长主音,如果不想强调结束感,也不押韵。所以汉藏语系很多语言的诗歌都是不押韵的。押韵意味着句尾是长主音,拖得很长,而且诗篇以句为段,段落分明。最早的汉语诗歌并不是这样的形式,所以不怎么押韵。《诗经》正是汉语诗歌形式形成的时代,由不押韵走向押韵,这也许与礼乐文化的“礼”的规范性有关。总之,《诗经》除了《周颂》《大雅》王力先生找出的那几篇外,恐怕还有很多不押韵的诗篇段落,不能以“通押”视之。 “通押”意味着必须找到韵母之间的关系,所以强扭硬拽,颇感吃力,还是对付不了无处不在的“出韵”。不“通押”,也就意味着这些韵母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不必非要找到一个统一的公式,规范全部《诗经》韵尾。给《诗经》的押韵松绑,上古韵部的研究也许会有所不同。
次说声调。
王力先生在《诗经韵读》中说:
顾炎武说古人四声一贯。什么叫“一贯”?依他的意思,古人虽有四声,但是可以随时转化:“上或转为平,去或转为平上,入或转为平上去,则在歌者之抑扬高下而已。”这样,他是说古人虽有四声,但是歌者可以灵活运用。实际情况不会是这样。[④]
但是王力先生又说:
应该承认,《诗经》时代有异调通押的现象。今天我们的京剧和曲艺是异调通押的,元曲也是异调通押的,异调通押并没有什么奇怪,因为韵既相同,声调不同也是相当谐和的。我们说,在《诗经》时代,同调相押是正常情况,异调通押是特殊情况。[⑤]
这两段表述是互相矛盾的,可见王力先生对所谓“异调通押”现象也是颇为疑惑的,并不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从汉至清,汉语诗歌基本上都是同调相押的,“异调通押”必须有个说法才行。
押韵是长主音,韵母是音质,所以看起来押韵应该跟声调无关。只要旋律回到主音,韵母也回来就行了。在声调语言中,旋律规律都是依字行腔,字音的声调决定于前音与本音的关系,以及本音本身的音程。如果一字一音,比如,主音是6,如果韵字是升调,那么前面是个低于6的音就行,比如3;如果韵字是降调,那么前面是个高于6的音就行,比如i。所以,第一句是36结束,第二句是i6结束,就完全可以是一个升调音和一个降调音押韵。这就是“异调通押”的道理。押调是因为整句的旋律都是重复的,所有的音程是固定的,结果所有字音的声调也就固定了。整句旋律不重复,就不会押调。一旦不押调,最后的押韵就不需要同调相押。所以,“异调相押”才是正根,同调相押反倒是特殊情况。(再强调一下,曼声长吟只能押平调。)
因此,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为什么汉诗押韵有同调相押的规则。
还要从上古音讨论起。在《诗经》中,同调相押是主要的,但是又存在很多通押现象。
上古音是音高型声调,所有的声调都是平的。所以,才能任何声调都可以押韵。音高型声调也是相对音高,所以可以出现通押。因为,相对音高只是说谁高谁低,并不固定谁高多少,低多少。比如,假设第一句四个字音的声调分别为:55、33、11、22,第二句四个字音的声调分别为:55、33、11、33,旋律都是5313,是完全符合依字行腔原则的,22调也好,33调也好,都比11调高,所以从1到3的音程都可以体现,但是结果,22调和33调押韵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第一个3音出现,是22调的字,第二次3音出现,是33调的字,感觉中还是有点不舒服,这涉及语感对22调、33调的音高的习惯。所以,音高型声调语言,押韵还是以同调相押为主。
以上解释为什么《诗经》大部分是同调相押,但是有很多异调通押现象。不是哪个调跟哪个调有固定的转化关系,而是音高型声调只规定了相对音高的结果。
总结一下前面讨论的内容:
上古汉语是音高型声调语言。最早汉语诗歌也许没有押韵的习惯。但是,“歌永言”形式的确立,使得汉诗确立了曼声长吟的形式。押韵的传统在《诗经》时代慢慢地形成。因为是音高型声调,所以任何声调都可以押韵。同调相押为主,异调也可以相押。
四 近体诗格律是吟诵的需求和产物
汉语在西汉中叶到汉末三国起了一个缓慢但是重要的变化:由音高型声调变成旋律型声调了。
旋律型声调从哪里来的?
郑张先生认为上古无声调,后来是不同的韵尾辅音变成了不同的声调。辅音韵尾和声调之间的确存在对应关系,但是声调的形成是有外因的。当然我认为是并不是从无声调到有声调,而是由音高型声调变成旋律型声调。
这个外因是南方语言群。北方的语言更没有声调,不会是外因。南方语言群,主要是汉藏语系的藏缅、苗瑶、壮侗和汉语的南方方言。其中,汉语南方方言和苗瑶、藏缅跟汉语的关系最大。其中又以汉语南方方言为最密切。其实,南方方言,在那个时候,是与苗瑶、藏缅有分不开的关系的,连种群都分不开,何况语言。南方汉人绝大多数不是华夏民族,而是瓯越濮蛮等民族,这些民族的语言很多属于苗瑶和藏缅。苗瑶和藏缅的上古音是旋律型声调的吗?这个问题,是没有确切证据的。我们只知道现在是这样的,而且普遍比汉语的声调更丰富。
但是,关于南方方言的情况,还是有一些端倪的。
在春秋战国时期,吴语、楚语、巴语是汉语南方方言的最大支系。吴语和巴语是怎样的?现在也不太清楚。关于楚语的研究比较多,因为我们有楚辞为文献资料。大部分的研究是按照北方方言或雅言的规律来对待楚语的,即先天地认为楚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楚语的韵部系统和中原音有什么区别?到底是几个声调?这一点我是外行,无法判断。我想说的,只是这样一点:楚语是旋律型声调语言。
楚歌悲。这是公认的,有很多关于楚歌的记载,都是凸显其悲凉的特点。然而,一个地方的民歌,怎可能都是悲凉的呢?一定是喜怒哀乐都有的。“悲凉”的感觉,是北人听楚歌的感觉。就好像我们现在听陕西的民歌,都感觉很悲凉,因为陕西语音降调多,音乐多下行旋律,但是在陕西人自己听起来,那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
为什么北人听着楚歌悲呢?一定是楚歌的音乐跟北方的不同,进一步说,一定是楚语跟北方方言有所不同。
楚语在语音、词汇、语法上跟北方方言都有差异。关于词汇、语法,前人研究已经很多,在此不述了。关于语音,前人亦多有论述,但现在只知道语音差异很大,一般北方人听不懂楚语。比如《左传》“楚言而出”,《孟子》“南蛮鴃舌之人”、“楚子学齐语”等都是证据。但是具体在声调上有什么差异,是前人所未及论的。
楚声,楚地的音乐。《左传•成公九年》:“使与之琴,操南音”,杜预注:“南音,楚声”。《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既明言“南音”,就是楚地音乐与北方有很大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注:“歌者吹律以咏南风,南风音徵,故曰不竞。死声者,哀伤之声。”北方音乐多以宫商为主,楚声则以徵音为主。这个关系,有点像西方音乐的大小调关系。小调主音高,所以多悲情之感。但是,主音高,也是建立在有宫商之音的基础上的,不然,音都高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了。所以,结论应该是:北方音乐旋律起伏小,南方音乐旋律起伏大。
征之今日楚地之民歌、吟诵,仍然有这个特点。湖南的吟诵最悲凉,湖南的哭祭最感人。为什么?旋律起伏大,音域一般在两个八度,而且一个乐句之内就可以达到。八度大跳很多。楚歌悲凉的特点,一直延续到汉代。
由这些楚声楚歌的情况,推想上古楚语应该是旋律型声调语言。声调有升有降,旋律才会起伏跌宕,变化很多。现在长沙话五个调,四个升降调,一个平调。古代也应该是以旋律型声调为主的。
“吟”这个字,做吟咏讲,在先秦典籍中只有“吴吟”、“楚吟”两种。北方是没有“吟”的。后世吟咏的直接源头,当是旋律型声调。
自战国后到汉武帝时期,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楚辞时代,大江南北皆唱楚歌,吟楚辞。楚语对北方语言的影响进一步加深了。再加上其他民族的融入、其他语言的影响,整个汉代,汉语都在慢慢向旋律型声调语言发展。至迟到汉末,这种新的雅言官话系统就已经确立。
后世的汉诗传统,无论是形式,还是意象,直接的源头,都是汉末文人诗。《诗经》和楚辞是两大源头,但都不是直接的源头。后世的诗歌与这两者在意象和形式韵律结构上都差异很大,古诗十九首等却明显与直至今日的旧诗都是一个类型的。为什么呢?恐怕要把原因一直追溯到语言的变化上。从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开始,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了,直至今日。
现在要说说屈原。他是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个以吟咏的方式进行创作的人。《渔父》、《史记》的记载,都说了“披发行吟”的情况,而且吟的内容至少有一部分就是他创作的楚辞。那么,是他先创作好诗歌,再去江边吟,还是先在江边吟,回来再记录下来?答案显然是后者。秦汉以后,中国的诗人们因为学习楚辞,都学会了这种方法。直至鲁迅“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中国的诗人们一直都是先吟后录的。所以我们没有“写诗”,只有“作诗”。
诗是吟成的,诗的形式就会与吟诵有关。吟诵是吟咏与诵读的合称。吟咏有曲调,诵读没有曲调。但是在古代,这两个概念也常有交叉和模糊的时候。
因为旋律型声调的出现,汉诗需要摸索新的形式。从汉末到初唐,是汉诗新形式的形成时期。常有人说,四声之分、格律之成,是受了佛教梵文转读的启发。我不否认梵文的影响,但是,那是外因。现在英语诗、英语歌唱了这么多年,全民都学英语了,也没见抑扬格、扬抑格在中国流行啊。因为汉语不是重音语言啊,学不来啊。四声乃汉语所固有,格律乃汉诗所必循,然后梵文才能发生影响。
从汉末到初唐,四百余年之间,汉诗形式风格大变。对偶至曹植而确立,写景至谢灵运而勃兴,音律平衡至沈约而明确,格律声韵至沈宋而完备。此后千余年,汉诗体制都没有离开这条路。下面想证明,汉诗的这些形式,都是因旋律型声调语言的吟咏而形成的。
从新体诗到近体诗,其格律是因何而来?学术界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因诗歌脱离音乐而形成,一派认为因诗歌入乐而形成。两派观点如此鲜明地对立,却在论证上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都忽略了吟咏。两派所指的音乐,都是指“歌”。
如果把吟咏作为一个普遍意义的方法,那么,中国古代的所有歌唱,都是吟咏。因为是用的吟咏的方法。一切戏曲曲艺,都是从吟咏里化来的,只是夸张和规范化了而已。但是,我们现在所抢救、研究和传承的吟诵,命名为“中华吟诵”,指的是读书调,是古代学校里教学、文人读书吟诗的方法。这种方法,与戏曲曲艺民歌的最大不同,在于:吟的目的在词,唱的目的在曲。唱是为了感受旋律节奏,吟是为了感受和表达词意。所以吟诵才是教学方法。
传统两派观点,关注的都是诗歌和“歌唱”音乐的关系,忽略了汉诗最主要的音乐形式——吟咏。汉诗中,只有民歌、乐府、词、曲,这四样在开始时是“唱”的,但到了文人拟作的阶段,词曲到了后期,也都是吟诵的。
中国古代最主要的“乐”是什么?是吟诵!以前以为是雅乐和俗乐。雅乐即使在古代也很少用到,俗乐即民歌戏曲之类,不上大雅之堂,不是古代上层社会的音乐。古代的文人士大夫,每个人都有很高的音乐素养,所以中国古代的音乐和诗歌,才能取得那么璀璨的成果,而这些音乐素养从哪里来?从吟诵来。吟诵才是两千年的“乐教”!礼乐文化的“乐”!人人都会自己作词,自己作曲,自己吟唱,这是个什么样的音乐教育?这样的“乐”不叫“乐”,什么叫“乐”?遗忘吟诵,是音乐界、文学界、教育界的一大悲哀。
格律之起,全因为吟诵。现在逐一证之。
近体诗为什么只押平声韵,前已说明,完全是因为吟诵,在此不重复了。
再说平仄粘对的问题。平声字和仄声字的差异,除了平声可以拖长之外,还有一点,就是高低之别。现在很多地区都有平高仄低或平低仄高的现象。具体来说,粤语地区,平仄各有高低;闽语地区,平高仄低;吴语地区,平低仄高;中原地区,平低仄高;北京官话区,平高仄低。这些特点的分布和形成,恐怕与上古音的音高型声调有关,所以最南部的地区平仄是各有高低的,中部地区平低仄高,北部地区平高仄低,这正是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的分别影响。
现在所流传的吟咏,其直接源头起于魏晋,属于中古音。中古音总的来说,平低仄高,现在吴语是中古音最直接的后裔,所以吴语也是平低仄高。值得注意的是,直至今天,旧体诗的创作仍以中古音平水韵为声韵依据。今天还有所谓“今韵”的声韵系统,但是从魏晋到民国,都是平水韵系统。这个系统应该是平低仄高的。明清时期,北京官话区已经是平高仄低,但是,上层大户人家请的塾师,基本上还是以吴语地区的为正宗,这与诗文的文读现象有关,所以北京官话区的上层人士的吟咏,也是平低仄高的。像粤语地区那样的平仄各有高低的方言,不是中古音的遗存。当汉语由音高型声调转为旋律型声调时,真正的吟咏出来了,而这种吟咏面对的是平低仄高的语言。
既然声调有高低之别,吟咏的时候,就不能一味地高,或一味地低,一来没那么好的音域,二来也不好听。所以,吟咏必须要一高一低,高上去了就要低下来,低下来了又要高上去。汉语是偶位音步的,这就形成了近体诗同句偶位字平仄相间的格律。
如果每句的平仄格律都一样,吟咏的旋律起伏必然一样,这样也不好听,所以,一句高低高,下一句就低高低。再下句如果又是高低高,那么就成了每两句重复旋律起伏了,也不好,所以下两句倒过来,先低高低,再高低高。于是粘对格律就出现了。
以上格律再加上押平声韵,就是诗词格律的主体。诗词格律来源于吟咏的需要。
因此,近体诗的吟咏,其旋律关系跟平仄格律是完全一致的。比如平起七律,其每句的旋律起伏一定是:
二 四六 旋律
平 仄平 低高低
仄 平仄 高低高
仄 平仄 高低高
平 仄平 低高低
平 仄平 低高低
仄 平仄 高低高
仄 平仄 高低高
平 仄平 低高低
七绝则是其中的一半。比如南怀瑾先生吟咏的杜牧《清明》:
5 55 — — 62 3 5 2 1 6 5 66 — 5—
清明哪 时节 雨纷哪 纷
2 16 5 66. 1 1 66 5 6 6 —
路上行人哪 欲 断 魂
2 16 66 — 1 66 61
借问酒家 何 处有
6 6611 — 2 12 1 6 56 5 5 —
牧童哪 遥 指 杏 花 村
其旋律线就是这样的。
补充一点,第七个字的音高如何呢?如果是仄声字,自然上去。如果是平声字,倒不一定下来,为什么呢?因为,任何语音拉长了都是平声。吟咏的时候,韵字拖的最长。有时为了表达诗意,会高上去,但因为拖的很长,所以不会倒字。
这个规律是普遍存在的,不是本文所举一两首例子是这样的,而是我们搜集的两千多个吟诵调中,除了闽南、北京官话、粤语三个方言之外的所有的吟诵普遍呈现的规律。
以上说的是粘对规则。对偶和对仗的规则,也来自粘对规则。因为音高的对称性规律,形成旋律的对称性规律,进而影响到意象的对称性。意象的对称性和音高的对称性合在一起,就是对仗。近体诗的本意是要全诗对仗的,只是因为难做到,才律诗中二联对仗。为什么要全诗对仗?因为全诗的吟诵调是对称性的旋律线。
从曹植开始尝试的各种新写法到新体诗的探索,都是在寻找一种吟咏起来语音和旋律相和谐的办法。什么叫语音和旋律相和谐?就是依字行腔不倒字,而又符合旋律一高一低的进行规律。所以,近体诗格律最终形成了。
现在该解释古体诗了。
明白了上一节,就会明白,在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之后,真正应该有的诗歌,是近体诗。真正的吟咏,也是吟咏近体诗。那为什么古体诗没有消失呢?因为,一则,古体诗的创作传统还在;二则,大家只好不吟咏古体诗,或者说,不是典范的吟咏。
从我们搜集的吟诵来看,古体诗的吟咏和近体诗的吟咏是不一样的。两者在依字行腔这点上是一样的,但是,近体诗吟咏平长仄短,古体诗吟咏是不遵守平长仄短规则的。此外,近体诗吟咏的旋律是对称的,古体诗吟咏的旋律是模进的。近体诗吟得慢,古体诗吟得快。这一切都提示,古体诗的吟咏是不规范的,是不合宜的。
在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之后,诗歌是只能押平声韵的,因为只有平声才可拖长,而吟咏是“长言之”,韵字拖的尤其长。魏晋以前为什么可以押仄韵,因为那时候仄声也是平的,是音高型声调。魏晋以后为什么也有仄韵诗,也有古体诗,因为,那是传统的力量。但是,古体诗不好吟咏。一来,仄韵的拖不长,二来,即使不是仄韵的,句子内部平仄不协,低就一直低死,高就一直高死,那怎么吟咏啊?
古人还是有办法。第一个办法:律化。后世的古体诗多律化,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不是一句受到格律的影响就能解释通的。其实,是因为不律化就不好吟咏。第二个办法:吟得快。古体诗的吟咏普遍快于近体诗的吟咏,其目的,就是缩短字的音长,以使仄声也不至于高到极限,或低到极限,而又不倒字;同时,就是连续的平,或连续的仄,也不至于太过难听,能很快过去。但是,这还不够。吟咏不是西方作曲,一个劲儿地变奏。吟咏是大众普及的技能,要简单易行。近体诗的吟咏,只有跟着格律走就行,自成旋律。古体诗的吟咏,却没头没脑,无迹可求,谁也不知道下一句的平仄跟上一句有什么关系。那么旋律岂不是每句都不一样?每首都不一样?依字行腔、天马行空,固然是吟咏的规则,但是,主旋律要基本固定,才易于操作。人也会有基本固定下主旋律的习惯。于是,便有了第三个办法:古体诗不同于近体诗的吟诵调旋律发展规则,即模进。
古体诗的吟诵调,其每联的旋律之间,以模进关系为主。模进,就是旋律整体地上移或下移。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模进,但是以模进关系为主。
古体诗、散体赋、古文的吟诵,基本上都不遵循平长仄短的规则(除非律化得很厉害)。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有几个高低不同的主旋律,组合来使用。我把这些古体诗吟咏的主旋律,叫做“调”。“调”又分上调、中调、下调,一般下调是一个由下升回上调的调,我又叫它钩连调。调最少的情况,只有两个调,即上、下调。最多的,四个调,即上调、中调、下调、钩连调。在我目前搜集的两千多个吟诵调中,没有超过四个以上“调”的。其中,倒以三个调的情况为最多,即上、中、下调。这也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汉诗都是偶数句的,但是吟诵调却一般都是三个调的,这也是我们的先人的聪慧之所在。两个调或四个调,旋律发展就死了,只能循环往复地使用。三个调却不同:可以123123123,也可以121231123223这样任意组合来用。而吟咏是通过这些不同的组合关系,来表达诗文的思想气韵结构的。详细的情况,请见我论述吟诵的论文。
还要附带说一下另一件事,就是歌行的产生。唐后七古,几乎都是歌行,歌行也是南北朝到隋唐时期产生的。“歌行”是什么意思?就是吟得快。古体诗吟诵的旋律是模进的,是以腔为主,为词为辅的,不管怎么变,那个主旋律都在那里,从这一点上来说,颇近于“唱”,是以古人以“歌”称之。“行”者,行云流水,状其快也。“歌行”之称,大有道理。“歌行”的题目,例以歌、行、曲、辞、遥、吟、引等为标目,即标明其如唱歌般的性质。
五 从曲牌体到板腔体
词,本是唱的,依字行腔不像吟诵那么严格,可为什么现在发现的最早的那批词,也是合格律的呢?这只能说明,那时的“唱”,和吟咏非常接近,比如依字行腔,旋律一定比较简单,一字一音的情况比较多,像昆曲那样拖的老长,七拐八弯的花腔很少。现传的唐朝民歌,基本上都是合律的。这些民歌、曲子词的创作者,并不是文人士大夫,可是还是合律的,说明什么呢?说明那时的音乐就是吟咏式的。
词律同诗律,核心内容是一样的:平仄相间。然而,词和诗的形式还是有很大不同。以前大家只注意到词是长短句,可以押仄声韵,很少有对仗,还有一字逗之类。然而,还有更重要的。
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词可以押仄声韵:因为仄韵词的句尾不拖腔,或拖的不长。看看后世的戏曲民歌,仄韵的基本上都不拖,或拖的不长。
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因为它打破了“歌永言”的传统!但是,传统的破坏不是自唐词开始的,而是自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之后,仄韵诗就马上面临的问题,并在古体诗快吟的方法中已经被打破了。
快吟的古体诗,尤其是歌行,其风格与《诗经》、楚辞的传统是背离的。它们开创了汉诗新的疆域,其最大的成果,并不在其自身,而在词、曲、戏曲这条线上。
词是合律的,为什么会接受古体诗的影响?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因为词的音乐主要来自西域。西域的音乐节奏普遍比较快,这就为押仄韵准备了基本条件。所以,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仄韵的词比平韵的词,其音乐节奏要快。
近体诗的平仄相间的格律,对应着高低起伏的旋律,但是,并不对应具体的曲调。也就是说,一首诗可以有成千上万的曲调,只要符合格律就行。不过,在实际吟咏的过程中,个人还是会形成个人的习惯,以致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吟咏曲调。古体诗的吟咏,因为没有格律所以无法确定旋律起伏,结果呢?是一个人吟不同的诗会出现缤纷多彩的吟诵调吗?不是的,结果相反,一个人吟所有的古体诗,都会使用同一个吟诵调。只在不同的诗中,依字行腔做些旋律微调,再根据思想内容再做些微调而已。这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
这种以相对固定的曲调吟咏不同的诗歌的方式,非常重要。当词形成的时候,它是先有曲后有词的,曲是外来的,词需要重新填。但是,吟咏已经使唐人们熟于应对这种事情,于是,填词的方式就出现了。
然而,依词作曲和按曲填词,是一样的吗?依词作曲(吟咏就是这样),不但要考虑字音(依字行腔),还要考虑思想内容。按曲填词,也应该这样。考虑字音是简单的事,平低仄高即是。思想内容怎么办?如果填出来的词,思想内容与曲的风格不符怎么办?
是以,词律与诗律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差异,而历代词谱中却没有标明,或者说,无法标明。
词律不仅仅是一个平仄格律的问题,它意味着一个固定的旋律。固定的旋律不仅仅是在固定的位置上必须有固定的声调的字,而且,还意味着内容结构的固定。比如说,第一句整体旋律低,第二句整体旋律高,这就是一个旋律发展,后一句是承接前一句的,你不能在填词的时候,把后一句写得跟前一句没关系,或者情绪低下去了。在一句内部,也存在同样的问题。结果,词律的固定,就意味着整首词章法的固定、句法的固定,甚至是词语意象的逻辑情绪关系结构的固定。您把唐五代词同一词牌的词排在一起,很容易就能看出它们相对固定的词、句、段、阕的结构关系。
当然,越到后来,词的旋律变异越大,曲调跟以前不一样了,当然句法章法也就变了。但是,同一时期,词调相对统一的时候,句法章法也是相对统一的。
词至宋末而音乐失传,此后大家就吟咏它。于是,词的固定曲调消失了,词又同近体诗一样,恢复了一首诗成千上万曲调的情况。而词内部的固定章法逻辑关系,也就消失了。所以元明清之词就没有什么统一的章法。
现在也可以明白为什么曲牌体的戏曲,连套基本上是固定的。因为每个词牌或曲牌的情绪是基本固定的,不是任何牌都能接上任何牌的。一个曲牌或词牌的连套,就是套曲,它的内部关系正如词的内部关系一样,也是相对固定的。哪个牌开头,哪个牌把情绪压下来,哪个牌把情绪抬上去,哪个牌收束,都要相对固定。
现在讨论一下板腔体的问题。今日除了昆曲以外,几千种地方戏曲都是板腔体,这么强大的音乐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形成的?
从吟诵里来的。
前面说过,古体诗的吟诵,是一组模进关系的曲调加以微调而成的。而古体诗是经常有杂言的。碰到加字的情况,应该如何处理?这种方法一定不是今人想出来的,最晚也是隋唐人想出来的。
比如魏嘉瓒先生吟诵的《木兰辞》: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唧唧 复唧唧, 木兰 当户织,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1 5 6 1 —
不闻 机杼声, 惟闻 女 叹 息。
6 6 53 5 6 1 6 5 1 2 3 2 7 6
问女 何所思, 问女 何所忆?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女亦 无所思, 女亦 无所忆,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昨夜 军贴来, 可汗 大点兵,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1 5 6 1 —
军书 十二卷, 卷卷 有 爷 名。
这个吟诵是三个调,前几句依次是下、中、上、下、下、中。这个安排是根据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段落逻辑关系来排列的。这是一个五言的吟诵调,但是诗中有七言和九言的句子,碰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呢?比如“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本该用中调,吟的是“不闻唤女声,但闻鸣溅溅”十个字,那么其余的字怎么处理呢?
3 3 21 2 3 5 3 2 3 5 3 2 1. 2 3 5 2 3 2 7 6 1 5 6 1 —
不闻 爷娘唤 女 声, 但 闻黄河流水 鸣 溅 溅。
在第一句上加了3 5 3 2,在第二句上把1 2 3变1. 2 3 5,这种往旋律里添加东西,但不打破改变原旋律的做法,就是后世对付衬字的办法,也就是板腔体的基本方法。往里加的旋律,也是依字行腔的,并且是符合原旋律进行的。
板腔体的音乐,实际就是几个相对固定的旋律,比如京剧,西皮是一个,高拨子是一个,四平是一个,二簧是一个,西皮慢板只是比西皮原板慢。这些旋律,是几百年精挑细选出来的,是中国人特别喜欢的旋律。容易掌握,也容易记住,容易熟悉。不像曲牌体的昆曲,有上千个曲牌,以表达细腻复杂的情感。板腔体很简单,就这么几个旋律和板式,配合不同的情绪。至于怎么配合不同的词,就要用上古体诗吟咏的方法了,在不动主旋律的情况下,往里加东西。板腔体最后演化成了主旋律只剩下几个简单的音了,往里加的东西反而在数量上占了主体。这种音乐形式,可以随意演唱不同的歌词,可操作性强,所以在后来的花雅之争中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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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纳)K.H.克瓦本纳•恩凯蒂亚著《非洲音乐》[M],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5月:第159页。
[②]此统计依据:1.汉语:黄伯荣寥序东主编《现代汉语》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4;2.藏缅:马学良主编《汉藏语概论》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10;3.壮侗: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第五研究室编《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5。
[③]王力《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版,第71页。
[④]王力《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版,第23页。
[⑤]王力《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版,第2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