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荒诞诗）
顾子欣
吾令帝阍开关兮
倚阊阖而望予
——屈原《离骚》
History has many cunning passages, contrived corridors
And issues; deceives with whispering ambitions
Guides us by vanities.
——T. S. Eliot Gerontion
历史有许多诡秘的通道，精心安排的走廊
和出口，她用窃窃私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用虚荣诱导我们。
——T. S. 艾略特《枯叟》
序
我有位诗友病了，住在
医院，患幽忧之疾
他说，他每夜在枕上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羊群如雪浪，漫过枕边，漫过草原
而一个白昼如一个世纪
又如何消磨？
或阳台独步，或读陶渊明
或流观山海图
山中多怪兽水多怪鱼
而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于是，在夜晚
带着月色和药味
梦中常出现奇异的国度
瑰丽与峥嵘并显
当醒来后，似受梦境的驱使
便随手记录了下来
以凌乱的诗行
在英格兰，有位湖畔诗人
不是曾在服用了鸦片酊后，在梦中
写成了缥缈的《忽必烈汗》？
后来，我诗友病愈出院
我去看望他，他遂将下面一卷诗
交到我手中
西王母
Le sommeil est plein de miracle!
——Baudelaire Rêve Parisien
在睡梦中奇迹层出不穷！
——波德莱尔《巴黎之梦》
我不知身之所在。我如降
大荒之外，绝域之国
人迹所稀至，舟楫所罕到
猛抬头，我望见一座大山
忽忆起它名曰昆仑
还想起：就在这山上，在瑶池
西王母曾宴请穆天子
西王母，她会来吗？
是怎样的西王母？
是豹尾虎齿而善啸的吗？
有三青鸟为她取食？
哦，西王母她真的来了！
哦，她是个年可三十的丽人！
她乘云辇，驾翔龙
还有一个乐队，吹着箫敲着鼓
但却听不见声音
她是来送别周穆王的吧？
曾临别作歌：“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希望他以后再来
西王母也会见过汉武帝吧？
曾送他仙桃四枚，他吃完桃
留下核，说要拿回去种
而西王母说：“中夏地薄，种之不生。”。。。。。。
他究竟是穆王，还是武帝？
而我，又身在何处？。。。。。。
当恍然梦觉，我却在病床上
见曙色临窗，但又是一个雾霾天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背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嘴
而耳边犹闻西王母语：
中夏地薄，种之不生
种之不生。。。。。。
长臂国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
我游历在梦中之国
恍惚间过洞庭，过潇湘
见斑竹，见二帝女
见怪神状如人，而左右手操蛇
见断了首的刑天
以乳为目，以脐为口
执干戚而舞
也见丈夫国的丈夫们
一个个衣冠带剑，彬彬有礼
我继而来至一个国度
见满目荒寒，遍地野草
但间有树林，在那高高的树上
挂着金黄的果实
而国民们多矮小，岂能
够到它们呢？
我忽见有长臂人向林中走来
如吊车伸出臂
如长颈鹿扬起头
将那些金果摘下来
装入布袋中
当国民们正在草中觅食
哦，我是来到了长臂国吧？
我突然感到恐慌了
我无长臂呀，也难以长出长臂来
我怕我只能挣扎于草丛
人面三首神
Цего в мой дремлющий могда не водим ум？
——Державин
有什么不来到我梦寐的脑中？
——杰尔沙文
这个地方我在书上读过
这里的百姓长着豕身人面
他们颈上的鬃毛，脚上的蹄子
和卷曲的细尾都像是猪
却具有一副人的面孔
面孔的表情都很温顺
耷拉着眉毛，似笑非笑
似在体会知足者常乐之乐
也不知将会有宰杀
而昨天的同伴忽然消失了
这是《中山经》里的凡苦山吧？
我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我看到了统治这山川的神
在他的高大的身躯上
长着三个头，有三张面孔
一张面孔代表天下正义
另一张写满仁爱
而第三张脸上露出狞笑
这多么巧妙！他不用转首变脸
他胜似——变色龙！
但这人面三首令我心惊
我想要逃亡，却被群豕所包围
我迷失在一部线装书里
我走不出它的插图
走不出午夜的梦
纸糊的王国
Enfein la vérité froide se révéla.
——Baudelaire Le Rêve d’un Curièux
冷酷无情的真相终于被揭开。
——波德莱尔《怪人的梦》
小心翼翼地，我逡巡在
一个纸糊的王国
鼻孔里塞满纸浆的味道
耳听得风吹纸张的声响
王国的国民都身著纸衣
但他们说穿着绸缎
纸衣人在电视上歌舞
连电视也是纸糊的
他们让我叠一只纸猫
我叠好了，他们却说是狗
他们说自古有遗训
手指鹿时要说是马
王国里有宫殿有城堡
也都是纸糊的纸叠的
还有纸制的大桥和公路
纸制的车辆在疾驶
我被邀请去觐见国王
国王坐在纸糊的龙椅上
群臣们山呼万岁
纸殿震颤发出沙沙声
纸糊的王国忌讳说纸字
都说这江山是铁打的
百姓们知道国王在说谎
国王也知道百姓知道他说谎
我见造纸厂在加工生产
给王国糊上一层层纸
但天边忽有雨云来
我到哪里去避雨呀？！
歪头国
这里的人
在骑驴赶路
但他们的头
向后拧着
他们的头长歪了
他们倒骑在
驴背上
他们不断地
鞭打着驴
大路上
尘土飞扬
他们说要向东去
那里有天国
烈日下
他们大汗淋漓
我想向他们喝一声
你们走反了
但我不敢
我畏惧他们坚毅的脸
我只能看他们
匆匆西行
他们的头长歪了
梦之车
我梦见我坐在
公交车上
我见他上车来
车厢里多了一张
黧黑的脸，一个行李卷
和一份腼腆
司机喊：找座位坐下
但他蹲了下来
在车门的阶梯上
他回答司机
不麻烦了
别脏了座位
车厢默默行驶
高楼和街心花园
从窗前闪过
高贵的仆人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李白
跌跌撞撞地，我走进了梦乡
我见一家豪宅，虽已经破败
园中只几株残柳，池塘已干涸
假山倾倒了，山石七零八落
却有彩绘的画廊通向园深处
我在画廊中走，由管家作向导
我问他主人在哪儿？他说在那儿
随他手指处，我见一排笼子
我惊呆了！怎么？那笼中的囚犯
是这家主人？但是我并没看错
因为他们都头戴高高的帽子
帽上赫然写着“主人”两个字
他们干着活，一个个默不作声
我穿过画廊被带到一个厅堂
金碧辉煌里，有人坐在堂中央
管家见了他便鞠躬。我见他胸前
别着徽章，上书两个字“仆人”
他金玉缠身，他手中擎着美酒
他欢迎我，说“赐座”，便让我
听读他新写的为主人服务的文章
我听着听着，我如饮醇醪，我
醉了，我也渴望被关进笼里去
而堂上养的八哥、金丝雀、蝈蝈
也一齐唱起来，从各个笼子里。。。。。。
我醒了，却听见病房外，听窗前
传来雀喧与蝉鸣。。。。。。
失乐园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陶渊明
我未驾渔舟，我非武陵人
我怎么会来到这片桃花林？
穿过一个巖洞，我站在小山上
我举目眺望。眼前的景色
似并不陌生。我在何处见过？
在一首古诗里？或在我童年的
家乡？也是这良田，这美池
这桑竹。这是谁的诗句啊？
遥看一处攒云树
近入千家散花竹
我如蹑轻风，我悄然而降
在小小的城郭，在静静的闾巷
我走过石洞桥，木桥（如我
幼年时滚着铁环走过的桥）
青石板的小街上开着商铺
柜台后的掌柜可以隔街说话
各家的房梁上常见到燕巢
燕子飞进屋，嘴里衘着青虫
砖砌的灶台，灶坑里火光熊熊
燃烧的豆萁在噼啪作响
而河水清清，从屋前流过
而水井的石壁上开满了青苔
见到我，此中人表示惊诧
问我道：你是那个武陵人吧？
怎么又找到这儿来？是谁
指点了迷津？我说我不是那个
渔人。这桃源现谁人不识？
你们早定居在一个课本里
但我又心生疑惑：这究竟是
桃源，还是我梦中的故乡？
但他们很高兴，他们杀鸡设酒
邀我去做客，如招待故交
他们有的是短衣帮，有的穿着
长衫：秦人不改旧衣服
他们问桃源外的事，我能以
何言相告呢？我若说农人
现不种地了，而在城里面流浪
文人不读书了，而读Iphone 手机
他们会信吗？还有掺水的
猪肉，连天不开的昏霾，邻国的
恐吓的飞弹。。。。。。我沉默着
我能以何言相告呢？
但我又不能在此流连，我将
归去。出山时我将记下这条路
我将处处誌之。可是我惊然
梦悟，我未及做任何记号
我把我梦中的故园
把那片桃花林。。。。。。失去了
尾声
量完血压号完脉，查房的
大夫问我：这两天睡的如何？
我说：入睡有改善；只是梦太多
梦太怪。大夫拿起我枕旁的书
（《山海经》、《穆天子传》等）
翻了翻书中的插图说：你怎么
看这些书，怪不得你做噩梦
大夫查完房走了，护士笑着走来
收走了这些书，连同我的梦
2013.4.2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