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霞死了。妈说。
我早说过，年轻轻的就今天跟这个男人睡明天跟那个男人睡那么胡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都不知道会得什么病！看看，这。妈接着说。
张霞死的时候，年纪刚过五十，妈已经七十有余。
早年，隔壁的张霞，一直是我们那条街的“话题女王”。当人们还不知道性感一说时，她实际上已经熟练地卖弄着性感了。她穿着好像只能在电影上出现的肉色的长筒丝袜，踩着双惊世骇俗的，足有十多厘米高的乳白色高跟鞋，在街上袅娜地走来走去，美丽的大腿上粘附了各色目光。妈关上门悄悄说，张霞这丫头，可不是盏省油的灯！等着看吧，麻烦在后头！
那时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张霞芳龄还不满二十，妈刚刚三十出头。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张霞怀孕了！正被她哥捆在院子里的树上打呢！妈风风火火地跑进屋里嚷道，连门都忘了关。
张霞被她从部队赶回来探亲的哥哥张刚捆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水。张刚抡起手中的皮带，对着他妹妹猛抽，张霞咬着牙，微微合拢双目，却一声也不吭，模样很像电影《红岩》中的江姐。
张刚每抽一皮带，旁边杏树上拴着的一匹毛驴，就会尥尥蹶子，怪叫上一声。
据说，被人从树上解开的张霞，第一时间不是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处，而是疯了一样一瘸一拐地狂奔，找回了被她哥哥扔掉了的乳白色的高跟鞋。
妈说，张霞足足谈了能有一火车皮的男朋友。她结婚的那天，在院子里搭了棚子砌了好几个炉灶，摆了几十桌，请了整条街的人。客人们心满意足地吃喝着，心满意足地窥着张霞裹在丝袜里的大腿，心满意足地窃窃私语着。
张霞结婚的对象五短身材，比张霞矮了大半个头。人们说，这简直是潘金莲嫁给了武大郎，绝配啊！又有人说，五短必有一长。女人嘛，其实更在乎晚上那点儿事。
那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二十多岁的张霞珠圆玉润，笑起来能甜到人心里。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武大郎其实并不是个卖炊饼的，而是个刚一改革开放就开始搞国际粮油贸易的大老板。
就陆续有人往他们两口子借钱周转做生意，她已经搬到了市郊离得很远的别墅区，但仍然阻碍不了人们借钱的兴致。人们啧啧称赞道：看看人家张霞，那选女婿的眼光，叫一个绝！人家那是走在时代前列，赶潮流！当初她第一个穿长筒袜，第一个穿高跟鞋，我就看出来了，这丫头决不是一般的人物！你想啊，敢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是什么眼光什么胆量？！
张霞的好日子并没过太久，她那腰缠万贯的武大郎丈夫，自从沾上了毒品以后，她的脸上就再没出现那过能甜到人心里的笑容。据说，她丈夫吸毒过量死了的时候，躺在他身边的，并不是张霞，而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两个人赤身裸体，双双死在一张铺着塑料布的大床上。
那时，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没了丈夫的张霞，上街时，脸上总扣着一面巨大的墨镜。
关于她的传言重新多了起来，有人看见她和某某某男士出现在哪个宾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张霞包养了好几个小白脸，街坊的某个猥琐男人，酒后突然得意地说，其实，我睡过张霞，那女人啊......与众不同......
据说，她迷上了赌，澳门成了她最常去、呆得最久的地方。
过了千禧年，张霞搬回了老街的旧居。街坊们开始奔走相告一句话：张霞要是来借钱，一定不要借！她破产了。而此时，当初好多借过张霞夫妻钱的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还钱。
张霞越来越老，才五十，老得像七十。穿得越来越破，像个货真价实的乞丐。人们看见她有时会去街边的小饭馆捡口吃的。见到熟人，她总是热情友善地打招呼，对方却屡屡落荒而逃。
据说，张霞总喃喃自语说：他们，其实不是没法面对我，他们没法面对的，是生活。
她父母早已不在，唯一的哥哥张刚战死在中越前线。她和亡夫没有孩子。她后来曾说：其实，我孤独了一辈子。
妈说，张霞死了快半年了，才被人发现她已经死了。
人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锁了半年，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像是一具木乃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