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7-4 09:46 编辑
润物细无声——《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赏读
文/暮雪
对于挽弓射月的文字读得不多,对作者更谈不上了解,但近期读到他的这篇《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惊喜之间,爱不释手。文字不长,仅短短千余字,读后心中却是久久回味,震荡不已。
散文不是小说,一般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表现大多是生活琐碎零星的经历和感受,散文的特点“形散,自由”,生活的点点滴滴皆可以入文。散文是属于自己心灵的语言,用心来说话,用情感来说话,内容不能是胡诌编造的,它一定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经历,真实的内心感悟,唯有从内心流淌出的文字,才能感动自己而打动别人。要写成一篇好的散文,有了真心,有了情感,有了表达的需要这些还不够,还要选材,还要懂剪裁,文学是“剪裁的艺术”,才能成就一篇好文。《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无论取材还是表达,当属难得的一篇散文佳作,其表达的动人心处,颇有润物细无声之感。
挽弓是有心的,更是善于观察的,作者通过第一人称照相师的角度,描写在照相馆内,三个不同的故事,“合影照、登记照、翻拍照”。“合影照”讲述一个离异母亲的故事,母亲前后改嫁两个家庭生了两个孩子,大孩子因为前夫家庭的阻碍,无法相见“他们家藏着他,拦着我,不让我见他。只给我这张旧照片。这张旧照片是儿子生日那天我带他合的一次影,他们也真狠,竟将我生生从旁边撕掉了”,寥寥数语勾勒了母亲的心碎和无奈,只得请求“我”帮忙,把以前孩子照片和现在身边孩子合二为一,放在身边留念,“虽然兄妹俩不认识,可都是我的孩子”单单这一个细节的刻画,年轻母亲念子而不能见的无限悲痛,令读者感同身受。其中的酸楚,背后所释放的信息更令人诧异。一个女人如果主动摆脱不幸的婚姻,迎接她的是什么?是男方夫家的终身痛恨羞辱,刻意在孩子心中种下痛恨母亲的种子,曾经的夫妻散了,已经反目成仇,最后波及的却是无辜的孩子。也许这就是当下某些落后地区,一种真实的生活场景。而其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是一种什么命运?离异后唯有离乡远嫁,母子再难相聚!
第二个故事是爷爷奶奶为了残疾的孙子来照一张残疾登记照,只为了未来孩子能有口饭吃。打工夫妇花费无数,辛辛苦苦终于有了孩子,竟然还是弱智,为了这个孩子,全家近乎倾家荡产,来照看孩子的是祖父母,年轻的夫妇呢?大概还在外打工不能归家。无论孩子如何呆傻也是自己唯一的孙子,其中奶奶落泪后,“啵地亲了孙子一口”令人心酸难过,未来究竟谁能来照顾这个孩子?令人无语痛楚的猜测。
第三个故事“翻拍照”,一位失去丈夫的寡妇“黄荷花”的遭遇,丈夫早年因为血吸虫病过早离开了人世,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孩子大了要结婚了,总要给孩子个交代,“爹爹是啥摸样”,终于寻得丈夫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翻拍给孩子们,“黄荷花”的哭诉,断断续续,作者通过两人简短的对话,描写了一位坚韧善良的女性,“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这一句同时也是作者此文的题目,也是暮雪暗暗称许欣赏的题目。坚强善良的中国女性,无论生活如何艰难,日子仍然要继续。
“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通过三个故事,三幅不同的生活场景,表达了一个凝重的主题,面对生活的艰辛不平,关于人性,关于一个个普通人的真实面貌。平实克制的表达,作者从旁观者的角度,通过人物对话和几个细节来展开情节,刻画了两位“母亲”和一对“祖父母”的形象,作者没有直接表达任何的议论,所有情感藏于文字的后面,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小小的摄像馆,却是一个大世界,人情百态世态万象,一览无遗,作者选材独到,裁剪适当,白描手法,语言朴实平和,读来给人不尽的回味和深思。
散文是用心来读来体会的。今读朱光潜美学著作若干,感触深切,“上乘的文章是自言自语”,但事实上,“用文字传达出的文学作品没有完全是自言自语的”,希翼读者和作者同样感受某一种情趣而感动,感动和说服力量的强大是艺术完美的重要部分,也是文章所带给读者的强大感染力。读者和作者最佳的角度是平视的,挽弓射月做到了,记叙式的文字,传神的细节动作,没有华丽辞藻,当作者用真诚忠实,用恰当的笔触,它是可以轻易俘获每一位读者心的,它唤起藏于每个人内心朴素而普遍的同情心,如此表达是成功的,有了共鸣和感动,它深深打动了读者。
读弯弓射月这篇字,令我欣喜,令我回味。
【附录】
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
1、合影照
女人的声音很苍老,假如唱歌,蔡琴或梅艳芳的某些歌正适合。她进店来之后从皮夹里掏出张五寸的照片递给我,询问我是否可以做一番处理。
这是张残缺的照片,如果没有估计错,右边应该还有一个人和小男孩站在一起。照片中的小男孩只有5岁左右,裹着冬天臃肿的厚棉袄,神情严肃。
你要怎样处理呢?我问,同时我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我们本地人。
女人又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独照给我,也是五寸,这次是张完整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女孩要比男孩小二岁的样子,穿件白色的纱质裙,可爱地偏着小脑袋,做着V字手势。她的眼睛没有任何的杂质,明净地看着前方,快乐地笑。
两张照片合并在一起可以吗?她询问我。
可以啊,很方便的。我说,一个孩子是冬衣,一个夏衣,合在一起,只是有些不谐调。给孩子换件衣服也不是问题,但两个孩子的身体语言很不谐调,拼在一起,你同意吗?你不如带两个小孩一起来合影。
能合在一起就行了,衣服让他们保持原样就不用换了。女人的声音苍老而凝重,继续说,我是襄樊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也许是要稳定情绪,说,离婚三年了,我远嫁到这里来三年了,却不能看一眼我的儿子,我儿子现在十岁了。他们家藏着他,拦着我,不让我见他。只给我这张旧照片。这张旧照片是儿子生日那天我带他合的一次影,他们也真狠,竟将我生生从旁边撕掉了。
情绪一跑奔跑,她还是没有抑制住,眼睛红了,只是泪水终究没有落下。
师傅,女人说,虽然兄妹俩不认识,可都是我的孩子。
女人就是要把和前夫生的儿子和现任丈夫生的女儿做成一张合影,放到她的钱夹里。尽管儿子不是现在十岁的儿子,是五岁时穿着冬衣的儿子,女儿却正是现时三岁的女儿,穿着夏衣的女儿。
2、登记照
清理旧文件夹,我在删除这张1寸的登记照时,迟疑了几分钟。这个小孩只照了八分的脸出来,因为他扭着头,像个不听使唤的没有充棉的布娃娃,两只深陷的小枯黄色的眼睛望着右上方。我想起那天的事。
当我打开摄影室的灯光时,看到四岁模样的他流着口水,手指不停地抠弄鼻孔。他自己没法坐稳,我只好示意那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爷爷抱着他一起照,然后将他的爷爷从照片里处理掉。
我叫道,小朋友,看这边。但是小孩依旧流他的口水,偏着他的头。好像灯光叫声于他都空无一物。
老家伙,你用手捧住小贝的头!旁边的奶奶忍不住命令她的老伴。当爷爷捧住小孩的头时,小孩使劲地扭动身体呜呜地张着嘴巴,也许是觉得被人捧着头不舒服,用手掐他爷爷的手背。我抢下了那张脸。
拍完,老人觉得有些抱歉。老奶奶解释道,师傅莫在意,我孙子听不见也看不见,还不会走。我媳妇几年没有怀孕,到处求神拜佛求医,生了个男娃却是现在这个样子。一两岁不会说话,我们还以为他说得慢些,不会走路,还以为他骨头没成熟,结果六岁了还不会动。没办法抱着小孩东看西看,儿媳俩个打工十多万块钱扔到医院去没见个泡。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看着我,突然地就难过地闭着眼,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往下跑。
她用衣角揩下眼睛,神情悲伤地看着那个六岁了还被抱着的小孩。
她说,这次给孩子办个残疾证,将来我们走了,谁能喂他一口饭就一口饭。
老头儿不满意地看老奶奶一眼,说,你整天捡这些话做什么呢?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老奶奶付完帐,又问些何时来取照片的细节。从老头儿手里接过孩子,吃力地往上托了两托,啵地亲了孙子一口,说道,说出来好受些,回家吧!
看着电脑里那个偏头望着上方的小孩,十年二十年后会是怎样的呢?我想起老奶奶,想起她说的,那一口一口的饭。
3、翻拍照
和黄荷花打了几次交道,渐渐就认识了她。原本我以为她住在乡下,后来无意中听她提起,她就住在镇的南面。镇的南面在没有开发前是整片整片的水田,还有零散的发着恶臭的水塘。
七月份的下午,太阳把整条街烤得像铁板烧。人走在水泥路面上,似乎都可以听到肉被滋滋烧烤的声音,冒着飘忽的烟。所以黄荷花进店来的时候,头发都湿漉漉的,酱黑的皮肤挂着汗珠。
她说,师傅啊,有个旧相片能否再洗个大照片?
我问,有多大?
她将手中的两页纸给我,我翻开旧黄色的纸,原来是张1976年的毕业证。这张初中毕业证距现在有三十三年了。那时,毕业证的主人才18岁。虽然,贴在照片中的主人在岁月中不断磨损,发黄,脸部和衣服上都有掉色遗留的白斑,但依然可以看到他的脸沐浴着青春的光辉。照片上方竟然还有一段毛主席语录:“看一个青年人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到一块”。
可以修个10寸或12寸的照片出来。我问,谁呀?这毕业证都让你拿来了。
黄荷花挨电风扇坐下来,说,孩子他爹。
我说,这照片仅1寸,又过于久远没有保存好,洗出来的照片可能会差强人意。
黄荷花说,洗吧,钱也不是问题。这些年我老是想给孩子他爹做个照片,就是找不到任何照片,前阵子又不死心翻箱倒柜,总算发现了这个。
她说,他死了快二十年了。
如果活到现在也仅五十挂零,我有些惋惜地说。
是啊,那时他得了吸血虫,如果相信医生,如果他不害羞,完全是可以治好的。他这个人就这样的个性,让他上县里去治,他说丢人,不好意思去,没当回事。整天挑谷,打麦,只晓得埋头劳动。黄荷花说到这里开始叹息,激动,或许几十年积压的悲伤在瞬间,在这张照片的缺口前崩溃。她开始伤心地哽咽,啜泣。她说,这个狠心的人,负心的人,扔下我,害了我,让我带着两个孩子困难地活。现在孩子大了,要结婚了,问起他爹,我有了这个照片也算有个交代了。
长街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黄荷花在我这里哭泣。我也不知如何回应她,沉默地听她诉说。末了,她擤两下鼻涕,用衣袖抹两下眼睛,但还是很红。她说,你尽力做好这张照片,我没事的,哭完这一程,我就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