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诗酒自娱 于 2012-11-8 14:01 编辑
【转帖者言】李成琳是重庆散文家,近年研习琴艺而人、文皆获大益也。特转帖此文,供各位欣赏。琴诗同理,诗友们读此当受启发也。
徐元白•信札
我“认识”的第一个杭州琴人应该是徐元白(1893—1957)先生。
在一张题有“天风琴社成立纪念——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元月十三日映于渝州”的老照片上,我第一次看到立于合影前排、正当壮年的徐元白先生。发黑面白,眉宇清澈,神情安静。黑大衣,白围巾,两手握于身前,个头不高,却器宇轩昂。
这位出生于书香门第,饱读诗书,善诗文书画,曾追随孙中山北伐,后擢任何应钦秘书的江南才俊,其一生至爱还是古琴。他游学四方,抱琴访友,取各家之长吸收融汇,自成一种明朗清新、高逸雄健、古朴典雅的独特风格。南京的“青溪琴社”,开封的“中州琴社”,重庆的“天风琴社”,都有其倡设的身影,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古琴的情怀却一脉相承。抗战胜利后回到杭州,与马一浮、张宗祥、徐映璞等文人雅士抚琴吟诗作画,号为“西湖月会”。据说,参加月会者,约定每人携酒一壶、菜一碟,故又号“蝴(壶)蝶(碟)会”,或登山,或傍水,或寺院,或梅坞,或竹林……如此诗意而温暖的生活,余韵悠长,令人神往。
可惜,这样的神仙日子并没能一直延续下去。
在他去世50年后的2007年,重庆一群琴人正筹备成立“天风古琴院”,以续接曾经中断的“天风”文脉。琴院筹备组收到一封极为特别的邮件,从北京到重庆,一支细白的小竹筒里,卷着徐元白先生写在毛边纸上的6页信札,写于上世纪50年代上半期,50余年的岁月淘洗使其呈现出一种安静又安详的古旧面貌,乃徐元白再传弟子金蔚从拍行里购得。
6页信札,所书之事几乎都没有离开琴和钱。琴和钱就像一团剪不断的乱弦,在他生命的尾声纠缠难解。一一展读这薄薄几页苦涩而干净的遗墨,宛若其音容再现,让人唏嘘不已。
“宋元两琴俱已修好。宋琴已与主人说好愿以百万人(民)币(旧币,约今100元)出让。元琴是少峰托修,原定留作纪念之物,本不能转让与人,老棣如果见爱,愿作抵押百万元以救眼前生活,以六个月为期,到期不能赎时即作老棣所有,如此由我再告朋友方能减轻罪过。古人说穷到无薪欲焚琴,真为我今日写照也。”“朱雀一琴日前三函告未得回音,我因房地税逼得无法措缴,只好将他抵押与杭中琴友壹百万,说明在阴历年底如还不出款作为截断,卖与别人,我实不愿也,无奈穷得无法只好将他抵债……”
穷到无薪欲焚琴。在这些真实得有些残酷的文字里,已然看不到徐元白墓志铭里所言其“鼓琴咏歌,悠然自得”之状,琴沦为无奈救穷的“稻草”,虽心存不能、不愿与不甘,却也只能如此。想起他曾写过的一首《过云冈》的诗,其中有“佛头也有无边劫,忍得栖禽着粪多”的诗句,无边的忍,留给后人的是无边的痛。
“两琴修得齐全精致,一无毛病,论历史,论声音,论品样,都算上等良琴。最好老棣亲自来挑选一张或两张,要亲手弹过,免得以后翻悔,并须带款或先寄款来先定,因为宋琴主人知我困难,愿在售出后借我半数济急。如老棣不买即另售当地琴友矣。……我因眼前生活无来源,待款应付。有款即代购新出琴弦两三付,在琴价中扣除亦好。……”
“再者,老棣如亲自来取琴或由唤你学徒来取琴时,可带你旧琴破烂者几张来,我可代你尽义务修好以为老棣代我卖出古物之报答,不要你出工资,包你将来可以转售,此尽我之心也,因我最近闲居,正在修琴遣闷并有心得故愿代劳。”
徐元白在琴界不但是斫琴大师,还被誉为“琴中良医”。其弟子徐晓英在回忆文章里写到他为古琴“治病”:一音色沉闷之明琴,他诊作“病在其骨”,手到而病除;另一张其声喑哑之琴,他诊作“其病在肉”,略加修缮则清晰透亮。在信札里,他仍然在享受着为琴“治病”的乐趣,但也仍然无法摆脱“钱款”的困扰。其诗文里“指点沧波清澈骨,泠泠千载有余音”的超然已难觅其踪。在信的结尾处,“匆匆修函即请详细答复,能再来杭一游更好。”在此句话的旁侧,他用括号补加了一个“说明”:“但不可太迟”——“太迟”意味着什么?看着这5个小字,突然有一种哽咽让人怔住。
“此颂琴安。元白七月三日。”不是随季的“夏安”,而是“琴安”——天大的困扰也掩不去的“琴安”,这是一个琴人最后的“底线”,琴安则心安。遗憾的是,不知道写这封信的时间究竟是哪一年的“七月三日”?查询相关资料,徐元白上世纪50年代的生活少有记载,1956年他曾参与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的琴曲录制, 1957年即因病去世。据其弟子郑云飞回忆,他1955年拜师学琴时,徐先生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有时病得起不来床,郑云飞还去拉过他。那时候的身体已不容许他多做修琴之事。再根据他信中所言之“百万”旧币称谓,属1955年3月1日之前发行的第一套人民币的大面额,故此等推断,这些信札写于1955年之前无疑。
郑云飞•听涛
2011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我们在杭州一条叫不出名来的小巷里穿行,曲曲折折的在一幢老房子里找到已经72岁高龄的郑云飞先生的家。屋子不大,晕黄的灯溢出一种暖意,一如老先生敦厚的笑容。我们一行五人围坐于他的书房兼琴室里,古典的书柜,老式的书桌,铺着布垫的竹椅,久违了的旧式水瓶,题有“雨香云淡”的兰草花钵,都给人亲切而自在的感觉。屋子中央是琴桌,两张古琴相对而卧。墙上还挂着两张琴,一道厚厚的花布窗帘,隔去了市声,让书香和琴声成为这间小屋的主角。
郑先生的一曲《鸥鹭忘机》,引出了徐元白先生“琴中小品独步”的评价,进而引出其所弹的乃徐元白亲手斫制之琴,翻看琴底的刻字,琴项处刻有两个隶书大字:“云声”,下有刻成印章式的四个小字“听涛琴馆”,“龙池”两侧刻有行楷诗句:“和润而幽远,清厉而静逸。云中之神磬,沁心以齐德。”郑先生还告诉我们,“龙池”内还写有“岁癸亥徐原泊为周轶生造,宋建海昌西寺梁木”——癸亥年乃1923年,而立之年的徐元白所斫之琴,距今也近90年了。
时光倒回56年,16岁的郑云飞还是青青涩涩的中学生。喜欢音乐的他在看一部名为《绝代佳人》的电影时,被古琴演奏的背景音乐所吸引,“当时听了就觉得怎么会如此好听悦耳,琴音便在心里扎下了根。”后来在音乐鉴赏课上又听到琴箫合奏《关山月》以及《忆故人》、《阳关三叠》等琴曲,更是觉得神奇,便在周记里写了自己爱古琴却苦于无师的感慨。当时徐元白的儿子徐匡华也在郑云飞就读的杭州四中工作,看到周记的班主任便请徐匡华询问其父能否收郑云飞为徒。没过几天,就得到回应,徐元白先生愿意教他,不收费。见面之后,因为郑云飞没有琴,徐先生就把这张“云声”琴借给了他。这一“借”,便注定了郑云飞与这张琴一辈子的缘分。
在郑云飞先生的回忆里,很多内容与徐元白信札有了呼应。“当时老师的家境已经很困难,赋闲在家,没有收入,加之运动太多,受着管制,记得陪他坐三轮去参加音乐研究所的琴曲录音时,每天走到半路都要停下来,后来才知道老师要去请假……”即便没有收入,当一个喜欢古琴的孩子来向他学琴,他仍然免费教琴,免费借琴,临终时留下遗嘱,将此琴“转”给郑云飞,“转”出的费用留给同样没有收入的师母。
郑云飞先生还说,《墨子悲丝》是老师经常弹的曲子,但那时他太小,并不懂得老师通过此曲所抒发的胸臆,待他终于懂得的时候,已经是阴阳两隔。对郑云飞而言,两年的教诲之恩,既是幸运,又是遗憾。幸运的是这两年指明了他一生的方向,遗憾的是本该有更多的两年受教于老师。为了不负这幸运,为了弥补这遗憾,他50多年不辍研究琴学和琴艺,为人为艺都深铭老师的教诲,并以传承古琴艺术为己任,秉承传统一对一、口传心授的教学方式,以德授琴,严谨认真,深得学生敬重。
《平沙落雁》,《流水》,《梅花三弄》,《忆故人》……一曲曲的演奏,郑先生都安静地听,也给予由衷的肯定和意见。有模拟而不过,有气势而不狂,有清气而不俗,有思念而不断,如何恰到好处,从容不迫,他都给出了自己的体悟和见解。“老师曾经特别强调听琴一定不要妄加评论,要多去发现别人的优点。弹得再好,也难免有不足。要听主体,听整体,听气韵、气势和情感的表达……”
告别的时候,郑先生拿出他的古琴专辑《高山》送给我们,一一询问我们的名字,一一认真地签名。捧着“积其操缦半纪之心得”的演奏专辑走出窄窄的楼道,眼前恍然有云飞高山的气象让人豁然开朗。
回到重庆后的某一天,正在聆听郑先生苍劲古朴、雄浑雅正的《高山》,偶然发现自称“眼神不好”的郑先生竟然有题为《听涛楼》的博客和微博!开博的是郑先生的一首《听涛咏叹》:“望江门外听涛楼,长街雨巷丝桐幽。若问梦里谁是客?一曲弹罢知来由。”颇有乃师风致。而最让我惊奇的是他的微博,有图有文有声音,洋洋洒洒百余条博文,大多与琴有关。“木之精,丝之魂,百年所思,千年所惑。”“感怀一曲阳关叠,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用郑先生一张弹琴图的题目可以概括:一往琴深。
有关徐元白先生的微薄也有若干,今年清明节有一条“清明追思”:“几度春风化绸缪,数番秋雨洗鸿沟。黑发积霜织日月,素琴幽幽弹春秋。”同时配发了一张“先师伉俪徐元白先生、黄雪辉先生”弹琴图。这张照片我曾在《浙派古琴遗韵》的光盘上见过,一张石方桌,两把木椅两张琴,徐元白先生身着白色长衫与身着暗花旗袍的黄雪辉先生对坐而弹,无异于“神仙眷侣”也。
还有一条“鲁大东谈‘新浙派’——向徐元白学习:(摘要)通过实验发展古代理论,不拘门户形成个人风格,整理古典文献、献身教育、提高技术细节、丰富个人阅历、借鉴其它艺术,这是徐元白‘新浙派’核心精神。如果我们一定要提‘新浙派’这个称号,那么我们不妨利用身边资源,向徐元白学习。”
向徐元白学习——这是郑云飞一生的宿命与追求。
徐晓英•霞影
2011年深秋杭州之行的缘起,乃徐晓英先生创办的霞影琴馆十周年馆庆活动。
徐晓英系徐元白先生的入室弟子,其父徐映璞号清平山人,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诗人,也是与徐元白相交甚笃的朋友。他在为徐元白诗存《元白吟草》所作之序中,如此写道两人的君子之交:“岁丁亥夏五月,予馆西泠桥下之梅庐,有叩关过访者,貌不逾中人,而雍容蕴藉,无豪华气,无寒素气,无达官贵人气,自称氏里曰:临海徐元白。清言娓娓,有晋宋间风。……已而,往拜于回峰半角山房,乃下囊琴,奏陶潜归去之章,并出所作兰竹小幅,皆古雅绝伦。……其后十年,丁酉春,君寓勾山樵舍,病榻晤食,以旧稿相属。……”在序之末,徐映璞先生深情叹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以世之未忘于君也,虽谓君不死,可也。呜乎!”
十年情谊,生死相映。《徐元白先生墓志铭》也出自徐映璞先生之手,中有“吾女晓英亦从问业,先生为奏《潇湘》、《思贤》之操。”徐晓英在徐元白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所写的《有客抱孤琴,与花同寂寂——忆先师徐元白》一文中写道:“……翌日整衣具礼至府,行三跪九叩之礼,拜于门下,从师只三年,先师离我仙逝而去。天意何其吝啬也!虽时隔数十年,但那潇洒和蔼,诱诱善教的君子之风仍历历在目,倍增失良师之痛。”而正式拜师学琴那年,徐晓英只有17岁。
在霞影琴馆十周年馆庆的合影现场,我见到的徐晓英先生已经74岁。虽然早就从她的文字与影像里“认识”了她,但当她一头银发、一脸笑容,被学生们用椅子抬过来时,我还是有热泪盈眶的感觉。她瘦到60余斤的体重,依然如17岁般那么娇小,她的声音约有些沙哑,多说一阵有些喘气,但你不会觉得她是病人,她看似娇弱的身体散发着一种绝不娇弱的精神能量。不管是熟识还是初识的来宾,不管是远道还是身边的学生,她都以其本色让大家自在而随意。晚上聚餐的时候,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她,坚持站起来,在学生的搀扶下,挨着去给每一桌的来宾“敬酒”,感谢旧友新朋的远道而来……
延续两天的馆庆活动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简洁清爽的开幕式,精彩纷呈的馆庆音乐会,厚实丰富的古琴传承研讨会,灵动美妙的古琴雅集,高潮迭起的古琴名家音乐会,完全不输一个小型的古琴文化节,完美实现了馆庆主题之“琴韵流芳,流派纷呈”。两天的活动,徐晓英先生均坐着轮椅全程参与,她在开幕式和研讨会上的简短发言,都贯穿着一个浓浓的“情”字,让人心生戚戚。想起徐元白先生的一句话:“诗画琴棋,理无二致,运用之妙,惟在一心蕴于中者……”一心一情,为人为艺之同理也。
在《“琴韵流芳”古琴名家音乐会》上,身着一袭红色暗花旗袍的徐晓英先生由学生搀扶着上台、落座,当琴声流淌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弹琴的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搀扶的弱女子,而是引领着琴声去朝圣的虔诚信徒。记得徐晓英先生曾说过,每当我在琴弦上朝圣时,都觉得同时也在朝拜徐元白大师。一曲《平沙落雁》,清澈、纯净而有力量,以其朝圣的姿态,打动全场。
在《“流金岁月”霞影琴馆成立十周年纪念音乐会》上,我们不但欣赏了徐晓英先生的两个女儿人琴俱美的风采,还欣赏了两个可爱外孙的沉着演奏。在一曲古琴齐奏中,5位身着传统服饰的少年所奏出的和谐清音让人啧啧赞叹,徐晓英先生颇为欣慰而自豪地告诉我们,两个外孙也在其中。我们知道,徐晓英夫君章家骐也是徐元白先生的弟子,多年醉迷于古琴制作,两个女儿都是操琴高手,她们出嫁之时,古琴也是当然的嫁妆。如此以乐为乐、三代同堂的古琴世家,真真羡煞人也!
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来到霞影琴馆。进门便见四墙的书画及图片,最醒目的是一副藏头联:“元音袅袅哲人千古,白云悠悠琴韵永存。”驻足回味,感慨良多。想起《杭州日报》多年前的一篇题为《雨声琴韵,同忆古琴大师徐元白》的报道,其中有一个细节印象深刻,一位名叫周大风的老先生带着浓浓的宁波口音发言:“我想,一个人逝世以后40多年,还有这么多人纪念他,那么,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如今,徐元白先生逝世50多年了,《徐元白古琴艺术暨浙派古琴研讨会》,《纪念古琴大师徐元白古琴音乐会》等纪念活动仍源源不断,可谓“元音袅袅”,余韵绕梁。再看霞影琴馆十年树人,前前后后来此学琴的人多达千人,年龄最大的98岁,最小的仅6岁,既有离休干部、退休女工和现役军人,也有浙大博士、山中僧尼和教师教授,还有不少来自新加坡、澳大利亚、美国、日本等五湖四海的朋友,也可谓后学有继,“琴韵永存”了。
那天,徐晓英先生和章家骐先生也在琴馆里,大家合影,聊天,没有弹琴,琴却无处不在。徐晓英先生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一是“纯”,二是“德”。人的纯正、人的德行是弹琴的根本,“以琴育德”,“以琴养正”既是徐元白古琴艺术的核心所在,也是徐晓英先生创办霞影琴馆之初衷。霞影琴馆的琴刊《霞影琴讯》的封面和封底,十年不变的“设计”,封面是古琴减字谱,封底是刘禹锡的《陋室铭》:“……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可以弹素琴、阅金经。……”前者乃“有形之谱”,后者可谓“无形之谱”——其主调便是“纯”和“德”,琴人的内心有了此“谱”,还愁弹不出自己的“节奏”来吗?
元音袅袅,白云悠悠。“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张爱玲语)虽然一直没有机缘聊聊那些苦涩信札所牵扯的往事,但我相信,“霞影”的斑斓已经为徐元白生动而干净的生命乐章续写了幸运而美妙的音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