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青

（一）
油菜花在春的最深处炸开来，万亩金光，直逼穹苍。
没了往年观花的兴奋，如今，我更爱花落之后的那片深青。
大片烁金像被一阵强风刮走，同时刮走的还有嘤嗡的蜂蝶和喧嚣的游人。田野，请这样想象它的色彩：三分绿，调进三分灰色的云雾，再加三分明前的雨水，留一分，给略带寒意的风，淡淡搅动，这种颜色，我称为“深青”。
深青的油菜地，很干净，适合一个人，静静地面对，静静地，或微笑，或流泪。
（二）
深青，属于一种女人。
少女的她也曾绚丽地绽放，对爱情对人生都有那么多美妙的描摹。只是，花季匆匆，欢乐太短，命运中接踵而来的风雨又太多。少年丧母，中年丧女，如今，老来失伴，一身病痛，形吊影单......
她靠在我肩头，哭得双肩抽搐，像个孩子。
她说，多年前，十八岁的爱女去世，她在剜心之痛中再生，和丈夫约定，等送走了痴呆的婆婆，一定要好好享受生活，追讨失去的欢乐。
“我们从相恋到结婚，五十六年了，没过几年舒心的日子。我知道他一直内疚，觉得对不起我，说要好好补偿我。哪知道，去年刚送走婆婆，他就病了；哪知道，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他就突然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只留下我一个人啊.....”
揩掉眼泪，情绪渐渐稳定的她回忆起了和丈夫刚结婚时的幸福时光。
“最幸福的就只有那两年。我们刚结婚，我随他到西藏。他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而我要骑自行车到一公里外上班。每天早上，他会往我的大衣兜里放两只信鸽，等我在办公室，放掉信鸽，信鸽回家，他才放心......”
说着说着，她的眼角又潮湿了。
但我相信，不需要多久，她会从痛苦中再次重生。她属于这一类的女人：生育之痛，丧女之痛，丧夫之痛......在人生的每次痛苦面前，她们都仿佛柔弱得不堪一击，但最后，却都能坚强地再生。每一次劫难，都会给她们的生命涂染一层深色。最终，让她们成了那片花黄落尽之后的油菜地，深青、忧郁，但平静而笃定，最终籽实饱满，最终平静地，归于土地。
（三）
深青，属于一份想念。
小区，一片浓绿，一片鸟鸣。
我栖身的小区已有十多年历史了，建筑陈旧，却有着许多高档楼盘都不多见的景观：小区的每一条甬道都被高大茂密的榕树覆盖得严严实实的。
走在甬道中，道旁的榕树倾身向内，繁茂的枝叶搭成了大大的帐篷，使得道内终年不见阳光。一到夏季，这里就格外凉爽，小区里的老人小孩都喜欢坐在道旁的石阶上玩耍。
推开七楼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榕树聚成的绿海。从春到冬，葱绿而至深青，长年在风中翻滚着绿浪。这大片绿海，也吸引了方圆多里的鸟儿安家。由此，一年四季都能见到各类鸟儿在枝间翻滚腾跃，在叶间欢快鸣唱。
只是小区里的住户换了一拨又一拨，没有人像我一样，看到榕树就想到了他。
他是小区最早的住户，据说，是某设计院退休的工程师，大家都叫他“邓老师”。
邓老师搬进小区时，小区刚开始做园景绿化。他为开发商出谋献策，设计景观，和园林工人一道种树，小区的甬道、绿树都是他的设计作品。
邓老师住底楼，他在自己窗前空地上种上了芭蕉、玫瑰、桂花、梅花，他说，花开了，大家都能欣赏。
邓老师象征了小区最繁荣最兴旺的一个时代。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小区业主委员会的核心，小区居民习惯了大小事情都去请他裁夺，而他也能很轻松地处理这些琐事。
不知什么原因，邓老师搬出了小区。
榕树照样绿着，大家也渐渐适应着没有了邓老师的小区生活。
偶尔，会有人想到邓老师：在业委会没有人出头组织的时候，在居民发生纠葛的时候，在必须与物管交涉的时候......
渐渐的，第一代的居民几乎都搬出了小区，小区也不断接纳一拨又一拨新住户，没有人再提起邓老师。
只有我们一家，每每从榕树下走过都会想到他。
“不知道邓老师搬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样？”先生念叨。
“邓爷爷的房子好像又换了一家人来住。”儿子说着新年的新发现。
终于从唯一的一位留在小区多年的保安那知道了邓老师的消息。
“你说的就是那位住底楼，爱养花的邓老师呀，走了！”“走了？”“去世了。好多年前的事情啰。”
邓老师真的走了，再不能回到小区，看看他亲手栽下的榕树。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留下了一大片榕树。
年年树绿，年年鸟鸣。树海中，年年生长一份想念，深青的。
(四)
深青，是人生的底色。
人生，是深青色的大舞台，重复上演着相遇、相守与离别的故事——走着走着，就遇见了；走着走着，就离散了。直到缘分的尽头，我们才幡然醒悟，孤独地来，孤独地去，这才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
只是，我们仍然执著，仍然留恋，仍然为中年之后越来越多的失去黯然神伤。
永达，是最近失去的一位诗友。他本名沈用大，诗人、新诗史家，毕生视诗如命，业余赋诗、治史，著有《瓦碟集》、《中国新诗史（1918-1949）》、《共和国诗历》、《中国格律体新诗简史》等。
我与永达，因为一次诗会，在上海松江相遇。初见他时，见许多老师都对他敬重有加，在他面前不免拘束。松江游不过一天，就见识了他幽默风趣的一面，很快就熟络起来。在松江佘山小昆山园，见我逗一位湖南诗友好玩，他主动与我配合，我俩一唱一和，比合作多年的相声搭档还默契。
松江诗会，我中途离去。会后，大家相约游览朱家角古镇，就在那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游船牵动柳丝长的美景中，永达立于船艄，为大家即兴表演越剧清唱，歌声清越，情韵深厚，是松江之行留给大家最美的记忆。
想象彼情彼境，我深以为憾，想着，下次相见，一定请永达再歌一曲。
一年后，得到永达噩耗，才知道今生已无法再聆清音。
永达是在欣赏了一场越剧之后，心脏病突发猝然而逝的——终身爱诗爱美的人，便连离世也透着浪漫。
虽没到过朱家角，没听过永达的越剧清唱，但记忆中永远镌刻了这样的音画：白墙黛瓦的古镇，深青的水，深青的船，一身白衣的永达立于船艄，歌声悠扬，渺入深青的天际......

浮云涌动霓霞生，尘世千秋循此情。亘古人寰呈万象，绝峰我自看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