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丁小小这仔儿太有趣了!至今只要一想起他,我就情不自禁想笑出声来
新工人里有个小伙儿十分惹眼,三节尖皮鞋擦得贼亮贼亮,一头卷发吹成“大波飞行式”,花格的确良衬衫口袋里揣一盒拿着钱买不到的“上海”牌香烟,小裤管小得把腿和屁股的凹凸轮廓都一一绷了出来——真不知他怎么穿上去,要脱时又如何脱得下来?
他叫丁小小,“洞”字号单位 的子弟,文革前大三线工程上马,随父母从北京来的。他爸是川陕省出去的老革命,听说当的官不小,在北京就是个什么局的局长。丁小小是独子,本可以不下乡,是他爸怕他留在城里学坏,逼他去的。
丁小小吹得一口流畅的口哨,走到哪里,《大海航行靠舵手》、《亚非拉人民要解放》之类的高昂曲调便飘到哪里。知青中流传的所有革命歌曲“改编版”他都会唱,只是那些词儿装在肚里轻易不能吐出来,吐出来就会亵渎神圣。
有次在饭堂排队,广播里正播《北京的金山上》,丁小小经不起撺掇,放下大号搪瓷碗,踏起锅庄舞步,随着才旦卓玛来了一段:
我和你姐姐耍朋友罗,你妈妈晓得了不同意罗。
给你妈说给你妈说,把你姐姐嫁给我,
若是你妈不答应,就把手表还给我
哎——英纳格!
唱到“英纳格”,他还向在场听众行了一个左脚上前,颔首捧心的藏礼。
丁小小分配到电工班,上班戴一付雪白的手套,穿着特意改小了裤管的工作服,屁股上吊几件钳子起子,哼着“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学电工”的词儿,这个车间走到那个车间,哪儿热闹往哪扎。有天逛到清洗工班,一群人正聚在那里争论世上啥子最好吃,有人说斑鸠,有人说竹鼠,还有人说是笋子虫,丁小小插进来说:“都不对,世上最好吃的是pā和 !”随之又逆向推论——“最不好吃的是亏!”这一高论令众人心悦诚服,在杨柳垭迅速传开,成为三个单位年轻人时时挂在嘴上的时髦话儿。
来四川多年,丁小小不但能讲地道的川东方言,还装了一肚子的“言子”。有天走到小修车间展言子自谦:“我丁小小嘛小伙儿看起来还敦笃,其实是狗屎镶边,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随之便滔滔不绝展出一长串带有屎尿的言子:“屙屎打喷嚏——两头走迸”、“屙尿擤鼻涕——两头捏到”、“屙屎不带纸——想不揩(开)”、“茅厕边打瞌睡——离屎(死)不远了” ……正展得带劲时,李科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我看你娃儿一张嘴就是山羊的屁眼——满口的丸 (言)子!”丁小小顿时无辞可对,被“整足了气” 。
丁小小操的“格式”一周一换,国庆后穿了身笔挺的毛料军装出现在杨柳垭,飞行头改成三七开小分头,显得十分精神。万老头摸摸他那身军服,大惊小怪地说:“也,你娃儿硬是操得起呢!拿毛毯改的衣服穿嗦?”丁小小把他摸衣服的手一拍,轻蔑地说:“还以为你老师傅是个见多识广的角儿——眼睛给我鼓大点,这是正南其北的将军服,五九式的!”
他这套衣服的确有来头,没多久全杨柳垭都晓得了。
这天丁小小身着“将军服”正在医务室神彩飞扬地“冲壳子”,进来位头发花白身板笔挺的老人,丁小小忙上去搀住他的手,“伯伯、伯伯”叫得亲热。老头把他拉到外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便去了丁小小寝室,出来时“将军服”已拿在老人手上。原来那老头是丁小小父亲的战友,五十年代获中校军衔,“将军服”是当年受衔所领的制服。丁小小借人家衣服“操格式”,他父亲晓得了忙去找那老战友,说是“我那儿天得很 ,不落教的哟!你借东西给他,收不回来莫怪我就是了。”
慢慢的,关于丁小小“脏扳子” 的龙门阵越来越多。
一天清晨,丁小小象《红色娘子军》里的洪长青扮那华侨一样,白衣白裤白皮鞋,气宇轩昂地走下公共汽车。刚进厂大门,女售票员忽然跳下车追来,说他那张票是废票。丁小小手拍胸膛,理直气壮地说:“废票?你我 会拿废票混车脏扳子?你我是啥子人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下子来!”售票员要他拿票出来和她票夹里的票对号码,丁小小没辙只得悻悻地掏出一毛五分纸币摔在票夹上,说:“你我好男不和你婆娘家斗,拿去买药吃!”
有段时间,建筑公司的小胡天天中午来找丁小小。同寝室的人一问,原来他想买自行车,凑不齐那么多张“工业票”,听丁小小说百货公司革委会主任是他爸的老部下,就把多年积攒下的一百二十元交给丁小小去开后门,谁知一年过去自行车没见影,钱也收不回来了。连来七八次找不到人,小胡就把丁小小的铺盖枕头蚊帐一古脑儿卷起来扛走了。待得丁小小回来,几位室友幸灾乐祸地说:“铺盖都抱走了,你娃儿今晚咋过夜?”丁小小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才是少见多怪哟,我们这帮好朋友兄弟伙,经常这样开玩笑嘛!”
丁家父子时有龃龉,左邻右舍早就晓得,这天矛盾突然升级,他爸竟拿刀把丁小小赶出了家门。
那是个星期天,吃午饭时,左邻右舍先听见丁家吵了起来,一会儿,只见丁小小端着个饭碗往外跑,他爸高举菜刀在后面追。两爷子绕着喷水池跑了几圈,他爸一脚没踩稳跌倒在水池边,菜刀落到水里去了。丁小小见已无挨刀危险,马上跑过去扶起老爸,边拍身上的土边说:“爸爸,爸爸,你老人家上岁数了,走路慢点嘛!辛苦一辈子,共产主义没看到划不来哟。”老爸痰火上涌,全身发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丁小小殷勤地搀他进屋,边走还边给他捶背。
当晚他爸上杨柳垭找洪书记,要求送儿子劳教。原来丁小小偷偷拿家里的存折取钱,阴一次阳一次把三百多元都取光了,那天他爸有急用,去银行时晓得了此事,气得差点犯了心肌梗塞。
丁小小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他爸说服了洪书记,又找到公安处一位战友帮忙,真的把他绑起来送进了大梁子山劳教农场。
半年后,丁小小从农场写了封长达八页的信给洪书记,从革命前辈如何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谈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从苏联如何“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谈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修防修的重大历史意义,从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谈到青年人应该如何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保证革命前辈打下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不改变颜色……感动得洪书记第二天就拿到全厂大会上读给大家听。
这之后,丁小小每个月要寄两封这样的长信回杨柳垭,每一封信洪书记都要拿到大会上,一字不漏的念给大伙听。
大梁子山呆一年,丁小小提前解除了劳教。回来时穿一套打了七八处补丁的洗得泛白的劳动布工装,剪个小平头,手拎一包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说是在农场攒下零用钱买的两套《毛选》,打算一套送师傅,一套送洪书记。
洪书记特地为这个回头浪子开了欢迎会,会上他动情地说:“封建社会的皇帝我们都把他改造好了,各人 的娃儿会有个教不好的吗?我才不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