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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矿山(组诗)


(曾在矿山工作十年,谨以此诗,纪念那片埋藏过我的青春和梦想的黑土地。)


           井下

 

  黑夜从人们的眼中升起
  冷风带来地心潮湿的信息
  一条井巷弯曲又寂寞
  印满岁月锈蚀的伤痕
  黑色花瓣默然垂下
  留下火的踪迹,在这远古的泽岸

 

  看见煤乌黑的眼神
  就记起了今生梦里深沉的期待
  这旷世的孤独
  蓄聚成开采的欲望与激情
  男人的性格被煤镐擎起
  速写出一幅力的侧影

 

  但是矿脉是多么宽厚
  坑道又是多么漫长
  一直抵达命运之门
  当黑夜滚滚涌来
  地质年代的语言就以原始力度倾泻
  像罂栗开在地狱
  像闪电掠过天堂
  
  又是谁弯下黝黑的躯体
  揭开生命层层的忧伤
  在这太阳休眠之穴
  灵魂与肉体,煤层与岩石
  无声地纠缠,狠命地较劲
  也许欢乐与痛苦已不必诉说
  在汗水滚落的矿床
  烈焰释放出一曲黑色的乐章

 

 

         老矿工

 

  一张老脸染透煤的阴影
  弯曲的井巷布满他的额头
  那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所有路途
  他佝偻的身子,像一把
  被煤与岩石压疲了的弓

 

  不再和兄弟们大碗喝烧酒
  不再打骂老婆,或者用胡茬
  亲热地扎痛孩子们的脸
  老矿工已彻底地老了
  老得像一块被扔弃的矸石
  每日里在毡茅棚前眯缝着眼
  等待着迟发的退休金
  等待着小儿子下岗的消息

 

  老矿工有时回想起往事
  他的记忆总与那条沉寂的井巷有关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
  煤层、风镐以及死去的同伴
  就呆在他的眼前,看他捂着
  盛满煤尘的肺“吭吭”咳嗽

  (那条阴湿的巷道好寂寞,好陈旧
  往事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被煤硌掉了脾气的老矿工
  在屋檐下低着头,拍着身上的煤屑
  对十岁的孙子嘟哝:
  爷爷一辈子哪
  没有好好晒过太阳

 

 

        醉酒的兄弟

 

  醉酒的兄弟,我们来谈谈爱情
  不!我们来谈谈神往的女人
  谈谈这豆花馆里的广柑酒吧

 

  谈谈你手上的青筋
  以及你昨晚被抢去的加班费
  (你说他们是一群吸毒的杂种!)
  谈谈你早逝的爹娘,打工的妹妹
  你家门前那三棵大梨树
  那些朴素的日子,你活得太简单

 

  醉酒的兄弟,我们来谈谈遥远的东西
  比如当官,比如发财,比如城市
  不!我们不谈女人,不谈下井
  不谈死亡。醉酒的兄弟
  我们真的不谈死亡
  该死时就让我们死吧

 

  我们来谈谈你不懂的诗歌吧
  哈!诗歌
  这苍白的吟诵,这轻飘的言辞
  这羼了水的广柑酒!

  我们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我们猜拳来付今晚这桌酒钱
  好吗?

 

 

         俯视矿山

 

  站在大娄山北侧一支余脉
  我沉默地打量着我的矿山
  就像一匹孤独的野兽那样
  打量着自己的巢穴

 

  那是灰尘中飞扬的阳光
  那是人们匆忙的脚步
  生存的日子如此简单
  靠煤吃饭的人们
  胃里也沾濡着煤的尘屑

 

  在这座衰老的矿井
  我和亲人们一起无言地守候
  我们蒙尘的“欲望号”街车
  没有如期到来

 

  八面山遮断我的眺望
  南天门是唯一出走的方向
  我的矿山,沉睡了几亿年
  如今被煤与尘埃笼罩
  我们闪亮的日子陷入地脉深处
  与尘封已久的情感一样粗糙难堪

 

  几万人在这里生老病死
  默默无闻哪!我的矿山
  我们宿命的黑家园
  你是否还愿意承受一切幸福与灾难
  和我的心灵一起
  有时怀着深深的感恩
  有时怀着无言的泪水

 

 

         荒煤

 

  也曾是一簇烈火
  被弃于洪荒的断层
  被岁月之手揉碎燃烧的梦想

  枯草,黄泥,矸石
  散乱的同伴
  共你守候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

 

  泥化的火种,三迭纪的弃儿
  独自吻遍群山
  还是浑身冰凉,心灵如灰
  注视这莽莽山峦
  遥想起你的前生,大海中坠落的希望
  让时光平静如初

 

  还是长久的寂寞
  还是没有明天的长夜
  长夜呵!你的心脏比岩石更冰冷
  渴望一粒萤火
  照亮我受难的面容
  我的荒山坠入夜色
  犹如水滴坠入大海
  我的来路因此晦暗不明

 

  而每当月圆时刻
  那只老狼的嗥叫令人心魂痛彻
  它的热泪滴在我冰冻的身体
  一个压抑千年的燃烧之梦
  依然熊熊升腾

 

 

         大地的光芒

 

  死去的是时间。在页岩
  在很深很黑的井下
  坚硬的岩纹中嵌着我的心
  我的心破碎一万次
  被光明弃掷一万次
  依然是我的心

 

  在孤独的黑夜
  我的梦境是深灰的幕布
  我冷。
  岁月如刀,斫伤地质年代的寓言

  黑暗的巫师,我死去的兄弟
  你惨白的脸上为何涂着血谕

 

  这是从前的土地
  谎言与真实淤积的山河
  森林、血肉以及骨殖
  随诸世纪的光漫过灵魂的蜗居
  又是谁溺毙于如漆的夜色

 

  当万物的泪水已锈成编年的册页
  大地,你敢不敢护卫自己寒冷的心脏
  死在地狱,与死在天堂有何区别
  人们已不再大声喧哗
  谁来关心你的光芒从何处孕育

 

 

         棺山坡

 

  每天早晨
  当太阳照在棺山坡的时候
  草叶的露珠闪着金子的光

  这是宁静、祥和的时辰
  死者的声音比夜色还要遥远
  比这片矿山还要沉寂

 

  荒凉的山坡,承受了太多的死亡
  你因死亡而自足
  诞生一种神圣的向往
  为被灾难与贫困击溃的人们
  默默招魂

 

  所有的坟墓向西而筑
  向西,鸟飞过天堂
  带来上帝衰老的消息
  满天霞彩不是一个承诺
  还是苦痛的人世
  为你们留下最后的居所

 

  向西,重峦叠嶂
  刺痛前世今生的目光
  生命省略为盲目的蚁
  在黑暗与黑暗的空隙里
  匆匆收拾好来时去时的路

 

  不再诉说、企求与怨恨
  满坡寂静,山风空旷
  只有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棺山坡
  一个没有钟声的早晨

 

 

        断层

 

  那是一句很凶狠的判决
  煤的影子,被上帝之手扼断
  突兀的岩骨中止了时间的沉思
  撒下一些灾难的狞笑

  兄弟们说:
  断层就是下井人的闰八月

 

  再前拽一步,再挣扎一下
  命运如雷区,血盆大口张开了欲望
  断层!埋葬了多少身躯的地质名词
  你用碎裂的煤矸石砸痛我的目光
  用咆哮的瓦斯窒息我的诗句

 

  我说不出,喊不响
  直至泪水流下来
  打湿祖父冰凉的遗体

 

  有一天我也会在断层失踪
  仿佛那些尖灭的矿苗
  被岩石轻轻擦掉痕迹
  我的铁锹是一个坚硬的逗号
  还打在两个脚印之间

 

 

         黑色之路

 

  靠近你,我觉得真实、寒冷
  巨大的钢弦拨响我的骨头
  地狱之门被撞得隐隐生疼
  地狱,一个僵硬的单词
  如今躺在我的手心
  使我的目光一辈子也穿不出夜晚

 

  帷幕重重,裹住一颗石化的种子
  远古的神谕徒然凋落
  徒然地收尽那些冰冷的言辞
  我走在一条黑色的路上
  像一只烟头那样孤独
  简单地燃烧、熄灭
  说不出任何理由

 

  而黑色的矿床在无边地延伸
  击中大地的心脉
  大地无言。大地只能默默承担
  一切灾变与死寂
  守住时间幽暗难测的面孔
  谁说黑色是一个轻浅的幽默
  他都知道些什么

 

  我走在一条黑色的路上
  痛哭三声
  然后打开枯瘠的胸脯
  递与命运之鞭
  

(又是一组旧作,不忍弃之,还是贴出来,并感谢诗酒老师推荐发表在《重庆文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9-8 11:14:0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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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诗歌,我第一个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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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一组诗,凝重,沉郁,和生活本身一样深广,一样的难以尽述。这样的诗歌读了,有隐隐的痛,绵绵不绝。它让你不得不去面对一些东西,思考一些东西。

这样的诗歌也适合反复地读,反复地想。

尤其欣赏写人的两首,和断层。

推荐。

容淡华伫,材不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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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好的诗,如何能弃之?

读起来感觉沉甸甸的,那沉甸甸的不仅是煤块,不仅是诗歌,更是一片可以真纯得可以燃烧的情怀。

觉得老矿工和醉酒的兄弟写得犹其动人。

为此二首精华。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http://blog.sina.com.cn/liushuiluohuachunqu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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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是金子总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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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哇,时间有限,不能尽兴了。下回再读。前半部只朦朦胧胧地感觉现实主义的气息太浓郁了,诗人的参预又不够。但诗句是明白晓畅的,表达准确,虽然有些词语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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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作品比之纯粹赞美矿工的伟大动人多了。

我相信,如果现在来写,就会更加愤怒,更加悲壮了。

响水是在大型国营煤矿工作,现在的私家小煤窑可就黑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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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家一读。多谢星期五诗友的指正,不过你说的“前半部只朦朦胧胧地感觉现实主义的气息太浓郁了,诗人的参预又不够”这句话,我再三思之,不得正解,望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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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诗酒自娱在2006-5-24 8:13:57的发言:

这样的作品比之纯粹赞美矿工的伟大动人多了。

我相信,如果现在来写,就会更加愤怒,更加悲壮了。

响水是在大型国营煤矿工作,现在的私家小煤窑可就黑暗多了。

回诗酒老师,去年写过一篇关于煤老板的帖子,在网上也引起了一些风波。现贴出来:

煤老板的豪华车是谁买单?

响水滩客

这几天,除了连篇累牍的广东梅州矿难报道外,一则有关山西煤老板买豪华车竞富的消息,也吸引了人们的眼球。据载,在人均GDP排名并不靠前的山西省,煤老板买豪华车成风。吕梁的煤老板一次集体买进了20辆悍马。太原一位煤老板一人拥有3辆颜色不同的劳斯莱斯。一位只有小学三年级学历的张姓煤老板家里,凡年满15岁的家庭成员均拥有一辆以上的车,他开奔驰600和悍马,老婆开本田,弟弟开奥迪A4,16岁的儿子开沃尔沃,家里还有别克、丰田霸道等十几辆豪华车。

有一句形容贫富差距的俗语很形象:“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舔灰。”在当今中国,既然有人开几百万元一辆的豪华车,也就有人为一日三餐发愁。去年12月27日,《瞭望新闻周刊》披露了合肥市下岗女工刘和芳因生活特别困窘而自缢于家门的事。这位离异、有个6岁女儿的弱女子,几乎天天吃咸菜饭,死前由于无力交10多元的新水表费,家中断水一个多月。刘和芳死前7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连女儿上小学的500元钱都是弟弟代缴的(转引自毕延河《因贫困而自杀是我们时代的耻辱》)。实际上,像刘和芳这样因贫困而自杀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得令人已不觉得悲哀,而是麻木和漠然。谁叫中国那么大,吃不起饭的人又那么多呢?这还是在号称“盛世”的年代,如果遇到乱世,恐怕又会出现“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惨景了。

当然,除了少数自杀的外,更多的贫困者选择了卑贱地活着,像蝼蚁一样苟活。那些在煤老板手下挣血汗钱的矿工就是这样。没有哪一个矿工不知道下井危险,特别是在安全条件得不到保证的私人煤窑,随时都有丢命的可能。但他们还是争着去下井,因为下井可以挣几百至千把元钱。这钱,对于家中生病的老人、上学的孩子,可是唯一的希望与支撑呵。前几年,本地一家小煤窑招20名工人,结果赶去报名的农民超过500人,有年过五旬的老汉,也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姓金的矿工,下井不到两个月就因瓦斯爆炸遇难,他的家人太穷,在领了几千元钱赔偿金后(当时一条人命只值几千元),连遗体都弃而不顾,一走了之。还是工友们凑了几百元钱,将死者遗体送去火化掩埋。不要去责怪这些矿工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具备珍惜生命的条件吗?

作为一个少数群体,煤老板们的暴富与豪奢,是以另一个数量庞大的矿工、农民群体的贫困为反衬的,这是“中国特色市场经济”的典型特征。按照官方说法是,改革必然要付出代价,发展必须要牺牲眼前利益。换句话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很大可能是建立在让一大部分人先穷或继续穷起来的基础上。如果这个社会缺乏公正原则,情况往往就是这样。在分析煤老板们炫富现象时,除了谴责他们素质低下、偷税逃税、草菅人命等外,一个症结性问题就是,他们的财富恰恰来源于公平与正义原则的缺失。

首先,煤老板们取得煤炭资源开采权,就是一种明显的社会不公正。从根本而言,煤炭是不可再生的公共矿产资源,其所有权应属于民众集体(至少名义上应是),绝不能由私人掌握。煤炭开采与否,应由居住在煤田范围内的民众集体作主,不能由政府官员和煤老板个人作主。而在中国,八十年代小煤窑遍地开花,九十年代企业普遍“改制”,从来都带有浓厚的私人色彩,普通民众基本没有话语权。一些江河湖泊、山岭森林也一样,本来属于公共自然资源,却让一些人私自围栏开发,除了影响普通民众的生活外,还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搞市场经济,明晰产权是前提。对于煤炭、江河、山岭、森林这些公共自然资源,凭什么要私有化(虽然名义上是出租使用权)?而一旦私有化,只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同时,煤老板们对采煤造成的巨大生态破坏,未履行起码的道义赔偿责任。由于中国资源税标准太低,导致采矿收益与支出的严重失衡。很多煤老板尽管依法纳了税,但仍然欠有社会“原罪”。李昌平在《中国农民怎能不贫困》中举了一个例子:贵州毕节某个乡盛产锡矿、铅矿、煤矿,开矿的老板们每天从这个乡运出去的矿值约40万元,而每年提供给乡政府的税收不足50万元。这区区50万元,连维修因运矿车辆压坏的公路都不够,更谈不上处理开矿造成的水土流失、农田干涸、农房塌陷等问题了。结果是老板们发了大财,老百姓日子越来越穷,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可以说,中国凡有小煤矿的地方,煤老板都是自然与社会的“罪人”,但令人感慨的是,这些家伙居然一点负罪感都没有,还开着豪华车到处威风,那样得意非凡。

由于公正原则的缺失,煤老板赚的钱并没为社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恶化了社会道德风气,加剧了人们的仇富心理。大部分煤老板文化素质偏低,他们暴富后,往往就是吃喝嫖赌、穷奢极欲,除了繁荣了“青楼”事业外,未给社会带来什么正价值、正效益。本地有一个煤老板,据说每年都要为城里几家KTV贡献百万元以上,有一夜他豪赌赢了50万元,请一个伙计帮他数钱,随手就赏了伙计5000元。而当地政府要改造一所村小,去动员这个老板捐资“回馈社会”时,这家伙心疼半天,只掏了1000元钱,还恬不知耻地要求给他勒石纪碑。真正把为富不仁做到家了!

在一个社会处于转型时期,由于制度建设的滞后,一部分人通过各种合法或非法途径,迅速跻身富豪之列,是谁也无法控制的事。但凡事皆有度,如果尽让一些素质低、肝脏黑、毫无荣耻心的家伙,靠舔舐煤炭里的血汗一夜暴富,然后开着奔驰、宝马车,在这片被他们折腾得千疮百孔的大地上横冲直闯;而让大量矿工除了承受贫困生活的极度煎熬,还要以蝼蚁般卑贱的生命为他们的“汗血宝马”车买单。我敢说,这个社会存在的问题已非一般,总有发作的一天。

写于 2005年8月10日,首发猫眼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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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之声,可惜不可能化为正义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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