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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云舫七律赏析

 

                                江山随处出新奇

                                       ——钟云舫七律赏析


                                                                       陈仁德



    中国自唐迄清乃至民国的诗歌创作,虽然诸体兼备,但七律所占的比重远远胜过其他各体,可以说,七律是古代中国诗人最为擅长且运用最多的一种诗体,钟云舫一生创作亦以七律居多,《振振堂诗稿》共收诗177首,其中七律83首,占了将近一半,应该说,七律是钟云舫诗的主题部分,研究钟云舫诗不可不知其七律。

    中国的古典诗歌发展到清代,达到了空前普及,诗歌钟云舫和诗歌数量均大大超过此前任何朝代,从繁华都市到偏僻山村,只要是读过私塾的人都能写诗,就像童蒙必须学做对子一样,写诗是清代读书人的必修课,从现存的大量清人遗稿来看,即使是很一般的村学究写的诗,都写得像模像样中规中矩,称清代为诗歌复兴的时代并不过分。清人的七律在气象上显然不及唐代,但对于技巧的运用却十分娴熟,诗艺达到很高的水平,随便翻开清人的诗集,其技巧几乎无可挑剔。清代诗歌的最后一次高潮是“同光体”之崛起与黄遵宪“诗界革命”之倡导,钟云舫出生于清道光二十七年,卒于宣统三年,当其成年后,正是“同光体”与“诗界革命”并存之时,这一时期中国诗坛群星灿烂佳作浩如烟海,堪称古典诗歌回光返照式的最后一次精彩亮相,因为稍后兴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即对古典诗歌造成重创,此后古典诗歌遂风光不再。钟云舫很小就受到诗的熏陶,养成了浓郁的诗歌兴趣,并受到良好的训练,他的七律创作从少年时就开始了。我们现在已经不能确指他的创作从何年开始,但是从他的《读项籍传有感》题下自注“少作”来推断,当可以肯定其十多岁时即已经留有七律作品,其《留别几水书院诸友》诗序则明言“此年十八九时事”。这两组七律均为四首,且诗艺已经比较成熟,可以推知,他最早的七律创作应该在此之前。

     钟云舫一生创作勤奋,每感事触物则发于吟咏,而七律又是他运用最为熟练的一种形式,兴之所至,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动辄以组诗出之,其集中七律多半为组诗,最多有一气咏成十章者。其创作高潮应该是在身陷囹圄之后,一连串忧愤之极的七律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也许那时他在牢中,除了写诗已经找不到另外的表达方式了,真可谓愤怒出诗人。


                         一 词料诗粮尽自支

      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在于能够在别人看起来很平常的地方捕捉到诗意,并吟咏成章,古今诗人莫不如此。杜甫在离乱之际,看到花会溅泪,听到鸟叫会感到惊心(感时花溅泪,狠别鸟惊心),其实花和鸟与平常相比并无丝毫变化,只是在这一瞬间被诗人赋予了某种情感要素;李白看到黄河奔流不息,便感叹人生岁月一去不复返,其实黄河在人类还没有出现前就已经在那里奔流了,关你诗人什么事,这里也只是忽然触发了诗人的灵感而已。宇宙万物先人类而生,本身没有任何意志,比如参天大树,倘若是一个木匠看见了,充其量也只说能下多少木料而已,而被诗人看见了,便会生出许多感慨,或者是惋惜“古来材大难为用(杜甫)”,或者是叹息“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辛弃疾)”,或者是赞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总之,都成了诗人的材料。

      钟云舫就是这样的人。他在《隆昌道中》说:“江山随处出新奇,词料诗粮尽自支”,在他眼中,江山处处都是新奇的,其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词料诗粮”可以任自己去支取,所谓“词料诗粮”者,诗词之素材也,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诗意,碰撞于胸,便成灵感。这便是钟云舫独具的诗人的眼睛,有了如此眼力,自然就诗如泉涌了。

     当他看到架上的鹦鹉时,鹦鹉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一般的鹦鹉,而是一组诗,于是便有了《架上鹦鹉咏》二首:

其一:

银冠铁喙绿衣飘,系累犹知爱羽毛。曩日凤凰无尔慧,今番燕雀受人嘲。

云遮白日天难唤,霜冷朱檐夜独熬。我作冤禽君小鸟,大家戢翼说无聊。

其二:

铁链长年一足拖,道行不得也哥哥。无端获罪撄缧绁,都为能言受网罗。

腋下风生云路远,腹中冤积泪痕多。流离琐尾将谁诉,只可朝朝唤奈何。

此类诗应该属寓言诗一类,其特点是拟人化,将自己的意志附会到鹦鹉身上,看起来句句说鹦鹉而其实句句写自己。古人咏鹦鹉的诗不少,我们不妨把白居易的《鹦鹉》诗拿来作一番比较:

竟日语还默,中宵栖复惊,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

暮起归巢思,春多忆侣声, 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

白居易的《鹦鹉》较为含蓄,他通篇不让自己出现,只说鹦鹉如何如何,结尾说“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就是说的自己,当时他任忠州刺史,一心想的是早日回到长安去,他感觉自己就像笼中的鹦鹉一样,想“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

白居易写《鹦鹉》时是一方州官,钟云舫写《架上鹦鹉咏》时是囚徒,所以钟云舫比起白居易当然更沉痛,他看到的鹦鹉“铁链长年一足拖”,“无端获罪撄缧绁”分明是自己的形象,而他自己也“云遮白日天难唤,霜冷朱檐夜独熬”,分明和鹦鹉没有区别。正如庄周梦蝴蝶一样,醒后竟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在这里,钟云舫也不知道是架上的鹦鹉像自己,还是自己像架上的鹦鹉,所以就只能“我作冤禽君小鸟,大家戢翼说无聊”。情之所至,不小心把“我”亮了出来,也顾不得许多了。

当他看到青蛙时,青蛙已经不是纯粹生物意义上的青蛙,而是“哪儿看哪儿不顺眼”,

于是就有了《咏蛙》:

咿哇聒耳夜三更,张口如箕辄自鸣。一怒非常空努目,多言何处学吹笙?

跳梁直海将蟾戏,嘈晰偏能乱蛤声。不辨官私徒叫噪,子阳堪笑亦堪憎。

在这里,青蛙已经成了小人的化身,相貌丑陋,行为可恶,“咿哇聒耳”“ 张口如箕”,

总之是“堪笑亦堪憎”。此处的“子阳”指的是西汉末年的公孙述,公孙述字子阳,被马援称为井底之蛙,此后子阳就成了井底之蛙的代名词,成为典故流传至今,只要说到子阳则是明白无误的贬责。钟云舫在这里差不多把能用来贬责青蛙的典故都用完了,骂之惟恐不及。钟云舫认为自己之所以身陷囹圄,就是那些讨厌的像青蛙一样丑陋的小人罗织罪名,“不辨官私徒叫噪”所致。此等“青蛙”在钟云舫笔下当然是可恶之极。

这里也把另外一首传为毛泽东所作的《咏蛙》诗拿来比较一番: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由于钟云舫彼时彼地的心情不同,同样的青蛙便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象。传为毛泽东所作的《咏蛙》,将人们一贯鄙夷的“井底之蛙”赋予了帝王气象,俨然有君临天下之尊严,一个小小的青蛙蹲在池塘边竟然有虎踞一样的气势,它不开口,便没有一个虫儿敢出声,极度的夸张,使青蛙完全人格化。其实,两首青蛙诗所取材的对象,亦即诗词之素材,并没有任何不同,不同的只是诗人的寄托。

下面不妨再举两例,做进一步的说明。

蛰伏在屋瓦上的一种极不易察觉的小虫——瓦蛆,居然也被钟云舫注意到了,当然,他看到的瓦蛆并非常人眼里的瓦蛆,而是感情色彩很浓的一种怪物,于是便有了《瓦蛆》:

小腆居然善屈伸,横行榱上孰相亲。藏锋似蜮偏为厉,有毒如蜂亦螫人。

芒刺纷纷翻竖立,毫毛茂茂复精神。笑他蠢尔□无识,五月羔裘尚著身。

(□原文不清)

在这里,瓦蛆又是屈伸,又是横行,既为厉,还螫人,活脱脱一副害人精的形象,其所含讽喻不言自明。

当他独自投宿时,宿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睡觉,而是神游上古,于是便有了《独宿》:是非成败亦南柯,今日邯郸又若何。十二万年盘古觉,三千六道恶魔多。

一场血战惊空鹤,百里腥风净法螺。到底南蛮心太黠,已经挞伐尚求和。

在这里,钟云舫引用关于梦的最著名的两个典故,一个是南柯一梦,一个是邯郸一梦(即黄粱美梦),南柯一梦讲的是隋末唐初的时候,有个叫淳于棼的家住在广陵的人,醉后靠在院中的大槐树下,梦入大槐安国,官任南柯太守,二十年享尽荣华富贵,醒后发觉原是一梦,一切全属虚幻,后人因此用“南柯一梦”借喻世间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空梦。邯郸一梦讲的是唐朝时期一个姓卢的书生,在邯郸的旅馆里投宿,遇到一个叫吕翁的道士,吕翁给卢生一个瓷枕,卢生倚枕入梦,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结果醒来后店主煮的黄米饭都还未熟 。两个典故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是告诫人们不要贪图功名利禄,所有功名利禄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这虽然是一种消极的自慰思想,但是对于无端身陷冤狱万念俱灰的人,消极自慰却是一副最好的药方,一种最实用的办法,因为积极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试问你积极又能怎么样。钟云舫的思绪在那一刻从床榻上跳跃过了“十二万年”,想到了“三千六道”,甚至“一场血战”和“百里腥风”,我们在读这首诗时便跟着他的思路也作了一次神游,这就是诗歌的魅力,这就是诗人的本事。换了另外的人独宿,整个睡觉过程不过是一个百多斤重的躯体躺在六尺长的木板床上而已。

钟云舫从江津至成都,走到那里都是诗。路过荣昌县峰高镇,见到客栈壁上有前人题诗,便原韵唱和(《晋省宿峰高步题壁原韵》),接下来便是《荣昌道中》、《隆昌道中》、《宿银山镇》、《宿石桥》、《过龙泉驿遇雨》,一路写到成都,就像每天的日记一样。其中不乏妙语:“世路总能消壮气,名途今已误儒巾”,“一枕鸡声眠未稳,又携残月逐车轮”,“几番客路无家别,百种离怀只梦知”,“戴月奔来犹睡晚,闲云栖处也心劳”,“眼底恩仇杯底见,胸中儿女梦中缠”,这些诗句,是诗人心灵的真实写照,也是沿途山水的诗意描摹,非诗人不可悟其中之妙。

由于钟云舫的“词料诗粮”特别多,所以他的七律题材较为广泛,但凡官场世态,家事友情、励志修德、怀人思乡、登山临水、甚至闺情艳遇,但凡激起他的灵感,便以诗记之,是故其七律色彩缤纷境界开阔,他在取材上真的做到了“江山随处出新奇,词料诗粮尽自支”



                            二  泪血和来写作诗

钟云舫七律的最重要部分是他感时伤事的忧愤之作,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也”。

大概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是诗人的天性,钟云舫从少年时代起就是非分明正气凛然,因此自号“铮铮居士”,他对官场的腐败和社会的黑暗始终充满批判精神,他的眼中不能容忍一点沙子,看到不公平的事情便要大声疾呼并咏之以诗而后快,这也是导致他最终下狱三年的根本原因,但是即使到了狱中,他依然铁骨铮铮,并无半点退让,如果换了另外的人,难免会有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的违心之举,难免会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和“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非常现实的思考,或者做反省状,或者做乞怜状,总之以尽快解脱为第一要务,但是他却不。咏之于诗,就成了他感时伤事的主题。

还在少年时,钟云舫就显露出他的风骨。当他在几水书院读书时,院长由江津县太史某君兼任,某君品学都差,钟云舫从骨子里根本看不起这位院长,但是依照时俗,同学们都拉着他去给院长送礼,他心里很不乐意,肯定说了些不恭的话。结果一个姓钱的仆人向院长进谗言,院长大怒,拒绝见他,他一气之下“遂昂然去”,临别时写了四首七律留给书院的朋友们。院长看到了他的诗,派朋友来追他,劝他回去,他竟一去不返,可见其凛凛风骨早已形成。

其《留别几水书院诸友》七律四首之二曰:       

不辨尼山万仞墙,仰高何事太仓皇。束修难备先生馔,载贽徒攀弟子行。

谁使孺悲空出户?几曾仲路欲升堂。未容入室先鸣鼓,求也何心恋此乡!

束修是古代入学敬师的干肉,借指礼品或者酬金。《论语?述而》:“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载贽也是携带礼品的意思。孺悲是春秋时鲁国人,孺悲往见孔子,孔子推辞说自己正在病中,不相见。这里借指钟云舫自己被院长拒见。(《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仲路即子路,是孔子的弟子,孔子认为仲路虽已升堂,却并未入室,《论语?先进》:“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室也。’”这里钟云舫亦借指自己之被拒见。“未容入室先鸣鼓”亦系引用《论语废冉罚骸白釉唬悍俏嵬揭玻∽用亩ブ梢病保馕撼な又釉启澄胺俏嵬揭病保蠹纯鬃拥茏尤角螅釉启匙员热角螅餍涠ィ扌脑倭袅嫡飧龅胤健J忻靼椎谋硎玖硕浴笆蕖薄霸仃蕖币蕴趾迷撼さ牟磺樵福⒁匀姹⒅俾罚角笕龉湃俗钥觥!叭姹鬃樱鬃哟且约病保釉启持鲎吒跤谌姹痪埽恢俾贰吧靡樱慈胧乙病保怯攵荒埽釉启呈歉揪筒幌肷撼ぶ谩K越嵛仓笔阈匾埽扒笠埠涡牧荡讼纭保允境鲋釉启巢晃啡ü笫贾占岢肿约盒拍畹娜烁窳α俊?/p>

其《留别几水书院诸友》七律四首之三曰:

明知遮隔是钱神,无那相如半世贫。往事几番同失马,此生何故强依人?

天如激厉英雄志,我忍蹉跎困苦身。一去江干重太息,桃花含怨柳含颦。

相如即汉代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曾经长期贫困不堪,为了谋生,不得不开一家酒店,自己亲自做洗刷碗盘的杂活。失马引用了“塞翁失马”的典故,塞翁丢了马匹,本来是损失,可是后来丢失的马却带了几匹好马回来,又是收获,此典比喻生活中的得失很难预料。此诗之警句是“此生何故强依人”,读之如重见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风骨。钟云舫把从书院出走之事当成上天对英雄的激励,至于“蹉跎困苦”,也就一忍了之。但是他终究是觉得很冤的,以至“一去江干重太息,桃花含怨柳含颦”,那些江边的桃花和柳叶在他眼里都充满了哀怨。

从江津几水书院愤然出走的事件,不妨看成是钟云舫人生悲剧的预演,他后来漫长的一生将一直在同样的道路上走下去,这组写于十八九岁时的七律,已经基本确立了他诗歌的风格,并预示了钟云舫的一生的悲剧色彩,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孤直和执拗,决定了他将要和权贵进行一场大的较量,而他所生存的强权社会,是绝不会让他获胜的,这就是他的人生悲剧,也是中国所有正直的坚持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的悲剧。

生性嫉恶如仇的人看到社会上的龌龊之事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如果是诗人,那就非得技痒难耐了。江津城里有一处著名的风景,叫做“莲塘夜月”,为江津八景之一,是游览的好去处,月白风清之夜,县人扶老携幼前往赏月,其乐陶陶。莲塘有腴田数十亩,所收之租历来作为县上生员的膏火之资。自从某个县令走后,一两个地方豪绅为了拍马屁,把莲塘圈起来建了一个遗爱祠,数十亩田就荒芜了。从此县人就没了游览的去处,生员们也没了膏火之资,但是草民们却敢怒而不敢言,唯独钟云舫挺身而出,直言“唯官以为遗爱,民以为遗害耳”,可谓正气凛然爱憎分明。其《题莲塘》七律二首之一曰:

为访梅花谒使君,朔风吹冻一汪云。大呼堂上公千古,小傲尊前酒二分。

桑柘几家才绕岸,荆榛满地欲斜曛。滔天公德祠遗爱,父老痴聋耳不闻。

“大呼堂上公千古,小傲尊前酒二分”之微妙处在于,你在那里大呼某公千古,而我却旁若无人,只顾自己傲慢的喝酒。昔日的莲塘胜景已经变成“荆榛满地”,某公的“滔天公德”原来如此,难怪父老乡亲对某公的公德都当没有听见。

之二曰:

故人邀我饮江州,每出东门忆旧游。蜀道宛成千载碧,巴灵撒下一天秋。

自然死者跻新鬼,可有生民说故侯?料得荷花多怨藕,膏田不复几分收。

钟云舫回忆旧日所游的莲塘是“蜀道宛成千载碧,巴灵撒下一天秋”,而今面目全非,“膏田不复几分收”,他认为死后成鬼是很自然的现象,言下之意是说建祠大可不必。最精彩的一句是“可有生民说故侯”,哪里还有民众说起过故去的县令?所谓民心如镜,到底是遗爱还是遗害,民众心里是有数的。

钟云舫敢于公开批评权贵,把立场站在民众一边,显示了诗人的良知和勇气。我们不难想像,钟云舫的诗当时在江津流传开来,会让老百姓多么解恨,又会让权贵们多么气愤甚至老羞成怒,要知道在中国,触犯权贵永远都是很危险的,钟云舫熟读史书,不可能不知道权贵的威力有多大,但是当他被良知驱使时,就完全不计后果,只管慷慨直言。《题莲塘》二首在今天看来仍然有现实意义,当代的一些官员到底政绩如何?并不在于一两个人的吹嘘,而在于老百姓的评说。只是现在歌颂“遗爱”者众,而像钟云舫那样公开谴责“遗害”的人太少了。

如果说钟云舫平时对于社会弊端的批评只是出于良知和勇气的话,那么,他在冤狱中对官场黑暗的控诉,就是一种积极的战斗了。在狱中,他一连三次投诗成都府雷太守,共有七律18首,首首都是锋芒毕露,直刺时弊。雷太守是一个政声卓著的清廉公正的官员,钟云舫投诗雷太守,绝不是摇尾乞怜,而是极言人民的苦难与自己的冤屈,控诉地方官员的贪虐。在《上成都府雷太守》的长序中,他明言自己的冤屈:“时因邑绅控告粮章,列余有名,遂为官毒凭空内禀,提省收待质所,三年不讯,暗无天日也”,暗无天日四字可谓一字千钧。接着如江河倾泻一般,将家乡江津的苦难和盘托出:“因念桑梓残黎,两岁三秋赤旱。而乃斯人虎哮,地剶其皮,睅吏鸱张,箕翕其舌。谬以哀鸿惨状,绘流民郑侠之图;恶蠹凶情,诉下考阳城之宰”,这里没有一个字是为个人鸣冤,完全是为民请命。如此痛快淋漓的控诉地方官吏,除钟云舫之外,江津不知更有谁人?

在诗中,钟云舫大声疾呼:“为感荒年除螟蜮,讵知当道伏豺狼”,将地方恶吏比之为豺狼,又云:“杼轴东人久告哀,县官都不为民来。只张群蠹冲天势,孰睹飞鸿遍地灾。四百兆民心尚结,十三万里祸犹胎。尽将元气摧残尽,又把深文织秀才”,这里起先是说江津的县官“都不为民”,不为民还能为谁,当然是为自己谋私了。县上的“群蠹”竟有冲天之势,造成飞鸿遍地之灾。随后笔锋一转,一下说到“四百兆民,十三万里”,就不仅是控诉江津一地,而是整个中国,锋芒所至,已无所顾忌。他认为全中国处处都是祸胎,民族的元气已经摧残殆尽。事实上,在钟云舫的时代,清代乃至中国整个封建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各种社会矛盾交错并激化,官场腐败日甚一日,冤狱遍于国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老百姓对政府失去信任,整个社会病入膏肓,“昏惨惨似灯将尽”,时代在呼唤和期待着一场大的变革。钟云舫批判现实的诗歌,犹如为大清王朝写下的判词,只是天不假年,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判词的执行而已,他卒于1910年,就在第二年,中国爆发了辛亥革命,2000多年的封建时代终于寿终正寝,一度巍峨无比固若金汤的封建王朝大厦轰然倒塌,变成一片废墟。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证明了钟云舫对中国社会弊端的批判完全是正确的。

在上雷太守诸诗中,义正词严掷地有声的句子比比皆是,诸如:“新丝卖尽民膏竭,杼轴空来吏目睁。只说泮林鸮是集,谁知乐土鼠皆横。请公遥侧江州耳,六万炎黎疾苦声”,“世路黄昏迷日色,官场黑白藉风闻”,“始为流亡忧此屋,今知县尹灭人门”,全是发自肺腑之呐喊。这些诗句很容易使人想起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杜甫的《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白居易的《杜陵叟》:“剥我身上衣,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钜牙食人肉”等,这正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典型反映,郭沫若为成都杜甫草堂题写的对联中称赞杜甫“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移此赠与钟云舫,除了不能称“诗中圣哲”外,其余并无不可,因为千古诗人的良知是一脉相承的,我们民族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良知,才可以挺着胸膛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钟云舫在狱中总结自己的诗歌创作时写道:“泪血和来写作诗,是诗是泪我难知”,的确,我们读钟云舫诗时能够真切的感受他的点点血泪,将“泪血和来写作诗”作为对他诗歌的评价,我们认为是很公允的。


三 忍泪平抛一瓣香

子曰:“诗言志”,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对诗的种种阐释,其实可以简单的归结为,诗是真实情感的表达。离开了真实的情感,也就没有了诗。纵观中国诗史,所有佳作概莫能外,而钟云舫七律的最大特点恰恰就是感情真挚,他的感情世界毫无保留的全部流淌在诗笔下,他的诗全部是他的心里话,绝没有一点半点的趋势媚俗跟风表态装腔作势,犹为难得的是,即使在他已经因言获罪受到监禁时依然不改初衷,坚持自己固有的梗直,这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世代相传的可贵的美德。我们读他的诗,就像当面感受他的喜怒哀乐,当面聆听他的啼笑歌哭,百年之后仍然很容易引起共鸣,受到感染,很容易就被他带入他的心灵世界。

钟云舫的弟弟年仅28岁即病逝,次年追祭时,他挥泪赋诗十首,字字句句皆是断肠语,这就是他的《小祥哭弟十章》。

其一为:

鸰原分袂忽经春,大被无温夜染尘。一病莫医吾负汝,百年相聚彼何人。

招魂不禁心肝裂,呼痛无如手足真。两子牙牙衣尚墨,一回一见一怆神。

鸰原指兄弟友爱,语出《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大被比喻弟兄友爱,后汉姜肱与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著称,为慰母心﹐弟兄三人常同被而眠。钟云舫痛悼弟弟,认为弟弟病逝是自己未能助其医治,深深自责,所以“招魂不禁心肝裂,呼痛无如手足真”,尤其是看到弟弟留下的两个儿子尚牙牙学语却穿着黑色的孝服,不禁悲从中来,“一回一见一怆神”。其撕心裂肺之痛,真可以泣鬼神也。

其三为:

伤心后事屡滂沱,子幼妻孀奈若何。忍死待兄来把袂,劳生谅我太奔波。

羁留五日江干久,遗恨千秋别泪多。濒到泉乡人鬼路,枕边犹听唤哥哥。

弟弟病重时钟云舫因事不在身边,临终时弟弟对家人说:“哥哥一定是害怕死别时太伤感才不来看我,我见不到哥哥死了也不瞑目啊!”,然后呼唤“哥哥”而逝,死后果然双目圆睁。钟云舫回家听说后,悲痛万分,亲手为弟弟合上眼睛。这就是此诗中的“忍死待兄来把袂”,“濒到泉乡人鬼路,枕边犹听唤哥哥”。读到如此真挚的诗篇,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因为母亲去世早,弟弟是祖母抚养大的,颇似《陈情表》钟云舫李密,弟弟去世后,钟云舫一直瞒着年迈的祖母,一年来每次祖母问起,都说弟弟到峨眉山拜佛去了,后来祖母也慢慢犯疑,总是催问弟弟的归期。便有了下面的诗:

高堂念汝辄悲哀,道汝峨山去不回。远况时将兄诘问,岁朝犹望尔归来。

陈情有表何堪读,行役无期总费猜。寂寂萱庭春欲暮,那堪暗泪洒苍苔。

诗中用细针密线将感人入微的细节一一连缀起来,“远况时将兄诘问”,祖母想念弟弟,时常在询问,因为老人家“岁朝犹望尔归来”,又哪里知道弟弟已经人天永隔呢,所以钟云舫就只好“那堪暗泪洒苍苔”了。

此类痛悼亲人之诗篇,尚有《哭女十章》,亦哀痛感人,教人不忍卒读。

钟云舫之长女嫁给僰溪秀才江镜轩之子江少轩。江家是僰溪望族,耕读世家,江少轩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小夫妇生有一子名江德瑛,视若掌上明珠。不久,女儿在生第二个孩子时,不幸因大出血而死,年仅20岁。钟云舫哀叹“生成薄命女儿身,顷刻昙花堕劫尘---二十年华遭短折,令人一念一酸辛”,回忆起女儿最后一次回娘家的情形,犹历历在目:

归宁数日促回车,为念儿生别有家。两世孤孀还仗汝,百年夫妇想无他。

那知一去成黄鹤,不复重来咏白华。最是临行登轿日,含悲忍泪别爷爷。

归宁即回娘家,语出《诗经分苣戏葛覃》:“薄浣我衣,------归宁父母”。钟云舫说,女儿回到娘家来才几天,就催促她快回婆家去,因为她已经是江家的人了,江家两代孤孀要靠她回去照顾,丈夫也盼她回去。哪里知道这一去就像黄鹤不再复返(黄鹤一去不复返),回想起女儿登轿离去时含着悲痛忍着眼泪告别的情景,真是令人肠断啊。钟云舫在这里描述的是我们每个人都熟悉的场面,父女间的骨肉之情通过最朴实的细节生动的表达出来,其感人之深远远胜过呼天抢地的哀叫。

真正的诗中高手其实都是用生活中最常见的情景去打动人心,所谓见微知著是也,钟云舫颇能运用这一手法,他写到:

濒到泉台念所天,望余夫妇一来前。恼人俗务春丝缚,累尔临行泪眼穿。

忍死尚知怜老拙,此生无命作婵娟。残脂剩粉劳收拾,惜矣江郎正少年。

女儿濒危时盼望见到父母双亲,可惜钟云舫因为俗务所缚没能前去,致使女儿临终望眼欲穿。女儿留下的残脂剩粉只有烦劳江少轩收拾了,可惜江少轩还正当少年,怎么受得了如此痛苦。这些就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

钟云舫情之所至,希望和女儿来生重为父女:

倘若前缘尚有期,来生依旧作吾儿。当年脂粉轻抛汝,此外缞麻却念谁。

死后思量情总恝,生前淟涊性非痴,夜台托影今何处,魂梦都宜报我知。

縗麻即粗麻布丧服,晋代葛洪《抱朴子芳セ蟆罚骸办独裎ㄓ\麻在身”。“死后思量情总恝,生前淟涊性非痴”,恝是淡然冷漠的意思,淟涊是软弱的意思,此处当引申为谦让温柔。此联当是说,死后想起以前我总是对你关心不够,你以前待人谦让并非是你痴呆。尾联念及女儿九泉之下形影孤单不知寄托何方,希望女儿能够在梦中相告,以免父亲担忧,其情之真其意之挚其痛之深,已经无以复加。

钟云舫的哭女之痛,使人想起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的:“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虽然两者死因不同,而骨肉之情,丧子之痛,却千古相通,读来不能不令人慨叹也。

钟云舫对妻子也是一往情深,集中有《梅月归家留别内子七律六首》,颇为感人。其一为:

只因微利促行装,忍泪平抛一瓣香。人到分离都话少,事多磨折惹情长。

鸳盟早负三生愿,驿路难消九曲肠。累赘卿卿儿女事,寒冬犹典嫁衣裳。

为了挣钱谋生,钟云舫不得不告别妻子外出,在分别时反而没有多少话说,“人到分离都话少,事多磨折惹情长”是极见性情之语,非发自肺腑不能出。“鸳盟早负三生愿,驿路难消九曲肠”,是说当年曾经发愿像鸳鸯一样长相厮守,但是现在却两地相思,有负夙愿;无奈独自奔走在驿路上,愁肠九回意气难消。“累赘卿卿儿女事,寒冬犹典嫁衣裳”,长年在外,抚养儿女之事只好全部累赘妻子一人,由于家庭贫困,到了寒冬,妻子还得靠典当嫁衣维持生计。此种语言是旧时诗人惯用之语言,用不好就落入俗套索然无味,但是此处承接上文而来,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气贯注,了无痕迹。

此外,《梅月归家留别内子七律六首》中时有佳句,如“暂时依聚还分手,顷刻乖离已断肠”,“离合悲欢如是耳,功名富贵已焉哉”,“梦魂不到关山远,别泪如倾海水来”,“两字平安须报问,四方糊口即生涯”,“廿年情事知卿苦,半榻凄凉待我归”,均对仗工整,造语雅驯,富于变化,感人之极,而又毫无刀痕斧迹,置清末大家集中何可多让。

四  佳句丽偷红菡萏

钟云舫的七律具有相当功底,这首先表现为作品所蕴涵的深厚学养。

中国古代诗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学养深厚博闻强识,大脑里仿佛有一个图书馆。以诗赋取仕的科举制度,使得莘莘学子无不潜心于经史,个个都是满腹文章,三坟五典四书五经张口就来。那时如果一个秀才竟然不熟悉历史典籍,是完全不可思议的。钟云舫大约在十多岁时就已经读完了当时那些必读的经典诗书,他在20岁时即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秀才,这足证他当时已经是饱学之士,否则是绝不可能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的。

《振振堂集》中收有他的集句诗四首,从中可见其学养。

集句诗虽然看似文字游戏,其实是难度很大的一种诗体,要求全部用古人现成的诗句来集合成一首新的主题鲜明的诗,集成的诗不仅要不现拼凑组装的痕迹,看上去浑然一体自成格调,而且要符合平仄对仗声韵方面的所有格律。集句者必须熟读大量的古代经典,才能左右逢源信手拈来。集句诗通常是对诗人学识的一种检验,如果诗人的记忆库里没有大量的可以随时拈出的古代作品,是断然不能集句的,即使拼凑出来,也一定是生硬笨拙,绝不能成为好作品。而钟云舫对集句却运用自如,所集句工稳贴切天衣无缝如同原创。试看下面的例子:

催妆.寄贺谢香林集唐句

别梦依依到谢家,乌衣巷口夕阳斜。洞房昨夜停红烛,碧玉今时斗丽华。

佳句丽偷红菡萏,月钩初上紫薇花。清魂同到梅花下,雪里吟香弄粉些。

这首诗共八句,分别选自八个古人的作品,构成《催妆》的主题。

第一句“别梦依依到谢家”集自唐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难就难在恰好切合了主人公谢香林的姓。     

第二句“乌衣巷口夕阳斜”集自唐代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第三句集自唐代朱庆余《近试上张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里的“洞房昨夜停红烛”点出了新婚,切合“催妆”的主题,读至此自然联想起后面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第四句集自唐代万楚《五日观妓西》:“西施漫道浣春纱,碧玉今时斗丽华。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第五句集自唐代徐夤《赠表弟黄校书辂》:“产破身穷为学儒,我家诸表爱诗书。严陵虽说临溪隐,晏子还闻近市居。佳句丽偷红菡萏,吟窗冷落白蟾蜍。闲来共话无生理,今古悠悠事总虚”。

第六句集自宋代周必大《入直》诗句:“绿槐夹道集昏鸦,敕使传宣坐赐茶。归到玉堂清不寐,月钩初上紫薇花”。

第七句集自清代袁枚《随园诗话》:“清魂同到梅花下”。

第八句集自宋代白玉蟾《早春》:“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此集句诗的八个出处跨越唐宋清千年,除了一、二、三句是很有名的诗句外,其余均为并不出名也不为一般读书人关注的诗句,尤其是第七句“消魂同到梅花下”,仅见于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而且在《随园诗话》里也仅仅说了:“平湖张香谷临终有‘清魂同到梅花下’之句”,就这么极不容易为人所知的一句诗,却被钟云舫信手拈来,可见其阅读范围之广。

再举另外一首集句诗,题仍为《催妆》:

凝碧池头奏管弦,新丰美酒斗十千。只言啼鸟堪求侣,愿做鸳鸯不羡仙。

金屋妆成娇侍夜,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今夜西江月正圆。

这首诗分别集自王维《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少年行》、高适《夜别韦司士》、卢照邻《长安古意》、白居易《长恨歌》、李商隐《锦瑟》、韦庄《和侯秀才同友生泛舟溪中相招之作》。流转自如,对仗工整,用典贴切,仿佛己出,其难度之大,非个中人不能体会。

钟云舫七律的功底还表现在技巧的娴熟上,不论是对仗还是用典,不论是炼字还是谋篇,都显示出实力。

从其“少作”《读项籍传有感七律四首》可知,他还在很年轻时就已经对典故非常熟悉,就能够熟练的驾驭历史题材,能够用诗歌的形式对历史进行较深层面的反思。反观当今的少年,则相去不知几千里也。

试举其一:

八千子弟渡江东,百二秦关气不雄。异相独长身九尺,真王都讶目重瞳。

一呼巨鹿军全墨,三月咸阳火尚红。大事乃由亲叔误,刘家天下项家功。

诗中先赞颂了项羽率八千子弟渡江东的英雄气概,然后描述了项羽不同于常人的奇特相貌,“异相独长身九尺,真王都讶目重瞳。”据《史记废钣鸨炯汀罚骸凹ぐ顺哂啵?---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这里说“身长九尺”是为了避免和首句“八千”重复,“重瞳”即眼睛里有两个瞳孔。接着选取了最能代表项籍(即项羽)的个案,一是巨鹿之战,一是火烧咸阳。巨鹿之战是项羽大破秦军的著名战例,据《史记?项羽本纪》载:“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火烧咸阳,指项羽破咸阳后纵火焚烧秦宫,据《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有了以上介绍,项羽的形象已经非常鲜明的树立起来,最后引出议论,说项羽一统天下的大事是被亲叔叔项伯误了,鸿门之宴,如果项伯不保护刘邦,胜利者就不是刘邦了,刘家获得天下,其实是项家的功劳。

 此诗见学养,有见识,用事得体,持论公允。

 其三为:

记姓名书学弗成,君王如此太憨生。忍将义帝残三尺,胡惜而翁与一羹。

无可奈何骓不逝,居然落得狗先烹。乌江可渡终难渡,流水朝朝作恨声。

“记姓名书学弗成”,事见《史记废钣鸨炯汀罚骸跋罴偈保椴怀桑ィ谎ЫS植怀桑盍号<唬菏樽阋约敲斩眩R蝗说校蛔阊АQ蛉说小薄!叭探宓鄄腥摺保撬迪钣鸢瞪币宓壑拢宓郏焦背惩踔铮模啬┍穑幌盍河盗⑽酰喑瞥惩酰钣鹈髯鸪惩跷宓郏档嘏扇松敝!昂Ф逃胍桓保妒芳欠本纪第七项羽》:“项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此处承上句而来,说项羽既然忍心将义帝杀死,为什么忽然又舍不得杀了太公给刘邦分一杯羹呢?“无可奈何骓不逝”,骓是项羽所骑之马。《史记废钣鸨炯汀罚骸坝谑窍钔跄吮杩犊晕唬?---骓不逝兮可奈何”。“居然落得狗先烹”。典出《史记坊匆鹾盍写罚骸敖仆盟溃脊放耄吣窬。脊亍保撬迪钣鹑昧醢畹昧颂煜拢峁涞昧醢畲蠊Ω娉杀阒锷惫Τ肌!拔诮啥芍漳讯桑魉骱奚保侵赶钣鹉啦豢瞎粝虑Ч乓藕蕖?/p>

此诗用典贴切雅驯,对仗尤见手段,“忍将义帝残三尺,胡惜而翁与一羹”与“无可奈何骓不逝,居然落得狗先烹”均不可多得之佳句。

这组诗共四首,虽然是少作,但在钟云舫的一生中都可算上乘之作。作品显示了钟云舫深厚的历史修养以及熟练驾驭历史题材的能力,短短的四首诗,可以看作项籍一生的评传。诗淋漓尽致的表现了项籍特有的个性特点,对项籍既有赞赏,又有批评,更有惋惜,立论公允,褒贬得当,具见史家法眼。

“佳句丽偷红菡萏”,这是钟云舫集句诗里的句子,我们不妨移作对其七律之学养和技巧的评价。


和所有诗人一样,钟云舫的七律并非至善至美,其中亦有瑕疵,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钟云舫读万卷书或有之,行万里路则无,盖因条件所限,他一生未出四川盆地,故尔胸中难有九州四海之汪洋姿肆三山五岳之巍峨雄奇,其题材与气象皆难免受到一定制约,这固然不能苛求于他,亦不得不有所提及。钟云舫的七律技巧是很娴熟的,但是亦偶欠推敲,七律应力避句式和文字重复,但钟云舫似不十分在意,“一回一见一怆神”,“令人一念一酸辛”,“向灵一拜一潸然”,“一度开箱一泪垂”,虽出自真情,终嫌乏味。又如《小祥哭弟十章》之二:“岂因伶俐出天姿 ,故把天年促子期。死不求医因我窘,生犹礼佛念亲衰。廿年骨肉恩何限,一病膏肓恨弗知。剩有遗经堪教子,几回翻阅泪丝丝”,天年因三字重复。 《哭女十章》之九:“倘若前缘尚有期,来生依旧作吾儿。当年脂粉轻抛汝,此外缞麻却念谁。死后思量情总恝,生前淟涊性非痴,夜台托影今何处,魂梦都宜报我知”,前生两字重复。此外尚有多处,兹不一一。此等细节虽非大局,亦应力避为佳。



                                   2009年9月2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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