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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路

1983年5月3日,一封来自开江县人民法院的挂号信寄达我的手中,这是份推翻爸爸十五年前“历史反革命”案的刑事裁定书,其全文如下:
开江县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    院复(83)裁字第17号
被告人:伍芬芝,又名伍德馨,男,判年五十五岁,家庭成分地主,个人伪政人员,北师大毕业,开江县永安公社人,受审前系开江中学教员。
被告伍芬芝因反革命一案,于一九五八年七月三十日,由本院判处管制三年,交农业社监督改造。该伍于一九六零年病亡。
现经复查证实:被告伍芬芝解放前参加国民党、青年党,列名参加三党联谊会,反侵略大同盟等反动组织,并任国民党区分部书记、委员、青年党执委小组长等反动职务。同时又任过伪县教育科长、伪专署教育科长、田赋管理处副处长等伪职。在上述任职中,积极进行反苏、反共宣传活动,忠实地为反动政府服务等罪行完全属实,该伍确系历史反革命。但在肃反运动中,对该伍已作反革命历史结论,仍留用开中任教。肃反运动后,未发现其新的犯罪活动和隐瞒的重大历史问题,根据我党既往不咎的政策,维持肃反结论,原判管制三年不当,故作如下裁定:
撤销本院一九五八年七月三十日院判(58)字第98号刑事判决书。
对伍芬芝宣告无罪。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九日
收到文件当晚,我一个人跑到山腰无人处痛哭了一场。长达三年的申诉终于有了结果,虽说来得太迟,虽说这冷冰冰硬梆梆的文件读起来更像一份定罪判决,它毕竟还是宣告了爸爸无罪!
那年12月,我和三哥回开江为爸爸扫墓,走到沙坝场满叔 家刚坐下,便见漫天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片刻功夫,千山万壑一片缟素,爸爸墓前的竹子被积雪压倒,“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我至今不认为那场大雪只是巧合,我相信那是爸爸在天之灵强烈的情感表达——二十多年才等来了亲人正大光明地扫墓!二十多年才等来了这么个说法!
沙坝场是爸爸生命结束的地方,也是爸爸生命开始的地方。1903年5月15日,爸爸在这里一个农家小院中出生,爷爷是个谨守本分,终年辛勤劳作的农人,承继了“湖广填四川”时来此开拓的先祖们传下的犁耙蓑衣和一份田产。本想把农耕家风一代代传下去的爷爷,看出了爸爸自小与纸笔墨砚有缘,认定他是个读书的材料,便一心要培养他求学深造。
开江地处偏僻,改朝换代之际,旧制已废新风未开,直到1920年才有了第一所新式“中学堂”。爸爸考进去成为首届学生之时,已年届十七。开中四年,所学内容仍未离国学传统,真正接触“新知”是在他21岁“留学”北平之后的事。
那时出省读书即被称为留学。为鼓励本县学子去外省留学,县政府设置了“留学贷费”,凡留学省外而家境清贫者皆可贷得150元。借此资助,爸爸于1924年春与他的同学邓静华、陈川江、张伯高、孙子高等结伴负笈北平,补习一期后考入朝阳大学攻读法学。一年后感觉志不在此,又“跳槽”北师大历史系。
那时的籍贯观念十分强烈,学子眷恋家乡,家乡关照学子,同乡间互相提携是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爸爸在北师大读书期间,不知是家乡需要抑或自身家庭原因,便曾于1930至1931年间休学,回母校开中任教一年。1932年从北师大毕业后,先由同窗好友萧雪沧介绍,在毗邻家乡的万县中学教书,后经开江教育界前辈曾孟久鼎力推荐,于1933年春回乡任教育科长之职。
1935年3月,爸爸因教育经费被挪用问题主动引咎辞职。
当时红四方面军打下达县,开江成为两军对阵的前线,教育经费被乡镇挪作安置难民、训练地方武装之用的情况相当严重。身为教育主管官员负有制止不力之责,是爸爸辞职的主要理由。而他以初出社会的热血青年劲头,在家乡雷厉风行地推行教师资格考试,令很多人饭碗不保,招致怨恨,深感处处掣肘,应该才是辞职的根本原因。
离乡另谋它就,爸爸怀揣一张北师大毕业文凭,凭借地北天南的同乡同学关系,东闯西碰,两年内就跳了五次槽。先是去重庆投考培养县长的“县政训练班”,潜心准备了四个月,最后名落孙山,无奈只得暂借二叔伍芬荷任教的成都南城小学栖身,当了一期小学教员。1936年2月,同乡孙慕周的好友余诩(万县人)新任威远县长,经孙推荐拟聘爸爸为督学,到威远才知原任督学是自己的朋友罗英杰,不愿取而代之,便在罗手下谋了个事做。当年8月,经同乡徐清士介绍,转赴灌县任督学。年底又由同学陈川江介绍任昭化县第三科科长。到1937年4月,同乡政界前辈陈志学出任四川省第一区专员(专署设温江),委任爸爸为新繁县第三科科长,工作生活才算基本稳定下来。
第三科除管教育外,还要管农业。爸爸回忆中写道:“……在教育方面,举办了复式教学讲习会、小队长训练班。复式教学讲习会是谋改良乡村小学教员教学方法的,小队长训练班是训练小学生,使能为单级教师的助手。又成立了‘小学教育研究会’,每两周开会一次,全体教员必须出席,凡是教育上的实际问题,都提在会上讨论决定……在建设方面,修堰筑堤是每年必作的工作,另外还推广了金大2905小麦和发动全县学生摘缴黑麦穗……”
爸爸在新繁工作两年多,颇得地方好评。陈志学专员亦对这个小老乡刮目相看,1939年10月他调任第二区专员(专署设资中)时,委任爸爸为其属下的威远县教育科科长,一年后又将其调到资中任二区国民教育师资训练班教导主任,1941年6月升任二区专署第二科科长,主管二区教育行政。
1947年8月,爸爸的顶头上司田伯施专员被免职。为表“同进退”之志,爸爸辞职离开官场,到资中县立中学谋了份教职。
爸爸回忆中提到,这次辞官的深层原因,其实是内心预感到了国共内战的前景,想置身党派斗争之外以自保。
两年半之后,爸爸的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站在欢迎解放军进城的资中街头,面对一生中亲历的第二次改朝换代,爸爸自忖平生对胜利一方并无冒犯,虽心中忐忑,却也没有多大的忧虑。
1950年初,他在内江参加了新政权组织的第一次寒假学习,春节后应聘到威远师范任教。
可能这个学期发生了什么令他不安的事,使爸爸不顾亲友的强烈反对,执意要回开江老家。面对天翻地复的大变动,故乡已是他最后的依恃。
1950年9月的一天,爸爸扶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妈妈,牵着最大12岁最小3岁的一长串孩子,带着沉重的行李(光是书就不止一百斤)踏上旅程。走到荣昌安富镇,妈妈身体不支,爸爸只得在当地中学觅了份教职,安顿一家人临时住下。
妈妈怀的这个孩子已是老六,本打算生下来就送给当地人,谁知是个女孩人家不要,只好抱着继续上路。
几百公里携妇将雏,背包佬伞 ,有车有船的路段坐车坐船,无车无船的路段请人挑着最小的孩子和行李步行。真不知爸爸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走完这漫漫的还乡之路,于1951年3月初回到他久违的母校,赶上了开江中学开学。
回乡后,爸爸如履薄冰般度过五个年头,一次次交待历史问题,一次次接受“思想改造”,终于在1956年暑假的“思想改造”学习中过了关,领到了象征政治权利的选民证,参加了教工会,升了工资,还因多子女缘故优先分到了新房子。
好景不长,1957年暑假后,反右的大风暴刮到了这偏僻的川东一隅。
这场风暴在开中从1957直刮到1959。第一批受难者多为青年俊彦,罪名是“右派分子”。接下来轮到爸爸这类老教师,其中有与爸爸一样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还有“漏网地主、漏网富农”、“阶级异己分子”。最后连深受全校师生敬爱的王子璋校长,也得了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罪名,发配普安农场劳动改造。
这是开中建校以来最大的一场劫难。被扫地出门的都是教育界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落难不啻打断开中的脊梁骨。自那以后,以川东名校著称的开江中学就进入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期,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元气都还未能恢复过来!
1958年8月的那一天,爸爸背着他的铺盖卷,孑然一身往沙坝场走去。将要以罪人身份面对父老乡亲,面对生他养他的土地……搁笔冥思,实难猜度他当时心里想了些什么。
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木然地服从命运驱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一介书生除了“呼牛应马” 还能如何?
或许,他将这一切归因于宿命:三十八年前从这里背着铺盖卷走出去的乡下少年,看遍外面的精彩缤纷,历经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又背着铺盖卷,沿着这条老路回乡下来了。
一年零七个月后的1960年3月26日,爸爸的生命在沙坝场那破落不堪的小院里结束了。
按流行的说法,他是死于“肿病”,与裁定书“一九六零年病亡”的说法并无二致。“肿病”是个迄今尚未载入医学典籍的病,要对这个曾在中国广袤大地上肆虐的“病”进行医学实证研究,只须找几个志愿者,让他们像当年永安人民公社 黑沟食堂社员一样,每天进入肠胃的东西限定为大米93.75克 、牛皮菜叶半斤、清水若干,三个月下来,保准在他们身上重现此“病” !
爸爸去世前最后几天特别想吃东西,我下河去抓到十几只小螃蟹,满叔拿出了仅有的一个鸡蛋和一两粮票,用这一两粮票为他上街端回一小碗面条。
回光返照之时,爸爸打起精神坐在床上自撰了一副碑联——勉学战国鲁连,呼牛应马,卧床而死;愿随月里吴刚,碧海青天,伐桂为生。于床前口述给我,嘱以后若有可能,给他刻在墓碑上。然后提笔写了最后一封信交我带回,那信一条条列出他心里记挂的事,分明就是一份遗嘱:
(1)公公的后人,你们八弟兄十三姐妹,以后应互相帮助互相教育,现在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小家庭关系更应先搞好。
(2)中、威应特别注意外文,将来有用处。
(3)我在这里一年多,多承满叔二娘照顾,满叔跟三叔 一样是非常本朴诚实的人,只是儿女多,你毕业后在经济上多予支援。珍儿快进中学了,你和中毕业后好好地支援她,直到受完高等教育,要有准哥支持琼姐的精神。
(4)蔚碧应改名幼萱,纪念三叔,这人你们也应特别看待!
(5)21个弟兄姐妹中,大的提携小的,小的友爱大的,大公公欺侮公公 的故事,让他一去不返,不准重演!
爸爸对我最后说的话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这句话直到我自己当了爸爸才悟出它的深意——它其实就是“一定要活下去”的意思。
爸爸去世后,“四清”、“文革”接踵而至。看到那些“地富反坏右”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惨状,我心中竟然对爸爸的早逝泛起一丝丝庆幸。今天回想起这种想法,又深感罪过,与他同时落难的美术教师胡子珑先生不是熬了过来,八十年代还成为开江中学对外宣传的一块牌子了吗?还有较年轻的体育教师颜昌硕先生(五十年代曾打破撑杆跳高全国纪录),危难中使出金蝉脱壳之计,让监视者认为他已跳水自杀,跑新疆流浪几年后又被抓回,咬牙硬挺着捱过来,八十年代还作为外省急需的人才,风风光光跳槽去了呢!

爸爸一生积攒下来的最大一笔财富,便是他历经千辛万苦,从威远搬回来的那几十部线装书。这些书放在一个硕大的藤条筐里,每套都有个精致的书盒,书盒上设有骨质别针用来别好盒盖。这些书在他落难急需用钱时卖掉多半,其余文革破“四旧”时被抄去,发还后保管不善,又多有散失,到现在我手中唯存一套《诗经恒解》了。这套《诗经恒解》共六本,从头到尾通篇页眉页脚都有爸爸用毛笔密密麻麻写下的批注,可见他是下过功夫的。
读了这么多书,却未见爸爸有什么著述。唯在一封信中看到他曾有这方面的打算——
……这期我的工作较轻松,你所提的意见我完全接受!我也决心向科学进军,准备在今后一方面学习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一方面也要好好地读一读《资治通鉴》,并准备写一点不发表的论文……(1956年8月31日)
从另两封信中能看出他对读书做人的一些见地——
……数学是自然科学的基础,补考,说明你对于这一科的基础知识掌握得还不够,更说不上有熟练技巧,纵然补考侥幸及格,对于进一步钻研自然科学,特别是你学那个专业,是会有一定困难的。希望你今后急起直追,好好地注意学习它,争取5分的成绩。你是攻读自然科学的学生,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然科学上面。如有剩余时间,可用在学习外语上面,俄语固好,英语也好,切不可将大部分的力量再用在中国文学方面。你是相当爱好中国文学的,但你现在钻的是自然科学,如果你的时间支配不当,可能贻误你对于自然科学方面的贡献!(1957年9月22日)
……从来信上可以看出,你把大学毕业生估价过高了,因此对安哥现在的地位感到失望和灰心。须知在大学毕业只能说对某一项科学或专业有一定程度的基础知识与技能,在那个基础上,可以做一点点小事情,同时在工作中能够继续独立钻研,也就是说要在大学毕业后才能对他自己所爱好的科学有独立钻研的能力。如果认为在大学毕了业,一切都够了,就是科学家、工程师或者是文学家、诗人,那就大错特错了!社会是比大学更伟大的大学,要在社会里埋头工作或刻苦钻研十年以上,才能说得上成就,才能说得上对党对人民有一点贡献!你用不着灰心,你现在才十九岁,二十三岁就大学毕业了,只要肯钻研,三十几岁的时候,对于你所学那个专业就有可观的造诣了!但是在大学阶段一定要把基础打好,掌握住入门的锁钥。希望你在你的老师指导下,学好主要功课,如果有与你的性情格格不入的学科,而那学科在你那个专业里又是占重要地位的,那你就应该多用功夫去打下那个堡垒才是!我认为数学与外语是重要的,希你留心一下,到不一定要你专搞那个。(1957年10月20日)
时序更替,斗转星移,爸爸去世转眼已是四十八年。去年中秋之夜,我独坐楼顶,仰望碧海青天,怀想爸爸一生走过的道路,体味他在临终之际自撰碑联时的凄苦心情,不禁思绪潮涌,信笔写下一阕《水调歌头》,权且拿来作为本文结尾吧——
人小月何大,犹记皎洁轮。
邻翁邀父一醉,咏叹盗药人。
仰待娘亲分饼,冰薄芝麻酥脆,香惹口涎频。
芦管夜深曲,疑是九重音。

月依旧,人去远,酒独斟。
哪堪冥想,吴子伐桂浩茫心!
应马呼牛纵死,地网天罗赤县,何处可容身?
碧海青天矣,万里广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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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心灵的文字,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只觉得钻心的痛!老父亲临终为自己撰写的对联,请求若有可能帮他刻在墓碑上,夏子老师,现在老父亲的心愿了了吗?痛并牵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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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家事蕴国运,见得堂庑之大;由细节看道义,托出指归之正。拜读夏子老师佳作,感叹连连!
浮云涌动霓霞生,尘世千秋循此情。亘古人寰呈万象,绝峰我自看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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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 海棠依旧


    :handshake  一个人的倾述能直达另一个人灵魂,撼动他的身心,这样的人文现象可借用物理学的“共振”理论来解释:
“一个物体振动时另一个物体也随之振动,这种现象称为共振。共振的两个物体,它们的固有频率或者相同,或者成简单的整数比。”
倾诉者与倾听者的心发生共振,一定也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固有频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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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花间莺语
谢谢花间莺语文友高评!感动!: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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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之痛,一国之痛也,呜呼哀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殷鉴不远,中华民族再经不起恶魔的折腾了。
欢迎光临我的博客qnb413.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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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虞廷


    谢谢光临: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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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酷的史实,动人的文章。
愿未还,债难偿!再也不能重复这样的悲剧了!
人生悟透了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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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青木兄!: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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