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春天
窗外，叶绿花红。花池里翠色欲滴，有的花已经爆开了，尽情地舒展着每片花瓣。有的还是花苞，象充满风的帆，涨得鼓鼓的，铆着劲，蓄势待发，又象是一个个酝酿着随时要喷出火焰的小火山。
窗内，一个老人，坐在高高的靠墙的箱子上，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别着发簪，透过窗户朝外张望，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老妗子曾经和我抱怨，姥姥忒不让人省心：腿不能动，不知怎么下了炕，还爬到对面的箱子上朝院里看，院子里是空的，看什么呀？冲他喊，又听不见。
此刻，眼前，炕上，冲着门口，佝偻着坐着一个垂暮的老人，搭拉着眼皮，混浊的双眼空洞地望着，下拉的面部肌肉僵硬地牵扯着嘴角，大声斥责着，表情刻板呆滞。见有人来，一时回过神来，惊讶地盯着我看：“哟，你来了?”两双手握在一起，彼此互相看着，那是一双探寻的眼：“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了。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来看我？我可对不起你。让我好好看看。”沙哑的声音语调哽咽，不禁悲从中来，更夹带着哭腔：“我都认不得你了！你是谁呀？为什么掉眼泪？不要难受，我老了，谁没有老呢？”他紧握我的手，疑惑地问：“你是我闺女吧？要不怎么透眼泪呢？不是？别哭了，你别哭，别难过。”我已泣不成声，姥姥拉着我的手，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我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大儿子离着远。大闺女在古城。”我点点头。“你是我大闺女吗？”摇头，老人无助地看着我，徒劳地努力想在飘渺的思绪中抓住点什么，我坐在他身边，揉着他的腿，泪流满面地安慰道：“没关系，你记不记得我没关系，只要我记得你。”老人仍在自己延伸的思绪中探索着：“大闺女有两闺女一个儿子。”我摇头，错了，是一儿一女。老人迟疑着，又说：“他家二闺女家的叫李江。”天啊，姥姥竟然记得老公的名字！是了，每次接送姥姥都是老公开车，从无怨言。而且，他是家里唯一高大壮实的人，总是笑着和姥姥打招呼，哄老人开心。我急切地点头，姥姥高兴地似有所悟地说：“我记得李江。你和他是不是一家子？”我拼命地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哗哗流下来。“我知道了，你是大闺女家的外甥闺女。以前每年冬天去你们家，都给我揉手揉胳膊腿的，是不？别揉了，快歇会儿吧，怪累的。”突然，他面色一改，盯着我正色问道：“你爸妈呢？他们怎么没来？就你一个人？”我惶恐着，支支吾吾无言以对，看到我的窘态，姥姥的神色立刻缓和下来，象是解释给自己听：“是了，他们岁数也不小了，七十的人了，离着远，还得坐车。”紧接着又问：“他们都还好吧？”我无奈地点头，充满了悲伤和惭愧。
姥姥为能认出我感到高兴，尽管叫不出名字。我盘腿坐在对面，拉着他的手，认真听他兴奋地说这说那，用点头、摇头、手势和口型与他交流着。偶尔，他一时沉默，眉开眼笑地侧耳听着什么，然后骄傲地介绍说：“他是古城的，大闺女家的外甥女，来看我了。”然后又扭脸向我，和善地问：“你能听见吗？有人在说话，我听得见。他们在电话里问你是谁，我就告诉他们。”那怡然、满足地笑容，象一把软剑刺向我。不知不觉间，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姥姥感叹到：“找我说话的那些人可真好，看你在这儿，他们就不怎么来了；家里没人时，就来跟我说会儿话。你说这家里人一走走一天，我又出不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憋闷。多亏了他们，有时候是老婆儿过来，老婆儿来不了老头儿就过来，家里要有事闺女就来找他们。”我心疼地无以言表。是呀，姥姥虽然大小便能自理，不需专人看护，但需要的是有人能陪着他说会儿话，聊会儿天，但怎么可能不上班，家里专门留个人陪他唠家常呢？那我的父母老了呢？或者，我老了呢？这个听起来不高的要求算不算奢侈？人们下了班很累，要做饭、做家务，劳累了一天想看会儿电视休息休息，于是除了端饭、倒掉攒了半天的大小便，就没人再到姥姥屋里来，让人多陪陪姥姥的想法是不是痴人说梦？
午睡时，姥姥高一声低一声地自言自语，一会儿闭着眼，一会儿又睁开，他分不清是真是幻。拉着他的手，我轻轻安抚着，象对待一个患病的孩子。晚上，他很早就躺下，入睡很快，而且睡得很踏实，一觉到天亮，没有象老妗子说的，絮叨或叫喊到很晚。老妗子说是姥姥心疼我，我想可能是白天我和他交流得多，心理已经得到满足，不需要再出现幻觉与人沟通了吧。
第二天，尽管我还是坐在姥姥身边，抚摸他的手，却唤不回纷乱的思绪。他冲着墙，伤感地自说自话：“看你说得多好，你去说吧，就这么说他们，三闺女看着孩子来不了，给二闺女打电话，他家的孩子们都大了，地里也不忙，别总打牌了，过来看看我！离着近也不来。”这是姥姥想二姨和老姨了，虽然怨他们不来看自己，却也在替他们找不来的借口。下午，看到我不得不走，姥姥哽咽着：“告诉你爸妈，让他们放心吧。肯定是他们不放心让你来看我，就说我除了腿不能站立外，其它都挺好。你也别总来，好好照顾你爸妈，他们都岁数大了，还有李江和孩子。别老给我花钱，攒点钱给孩子上大学。”姥姥把能想起来的和我最亲近的人一一嘱咐遍，我答应着，心中充满了苦涩：姥姥，你听不见，也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你的腿伤无法走动、需人照料而致五个兄弟姐妹反目，以前积压已久的矛盾象火山一样全面喷发，一句话、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攻击他人的流石，成了搅在一团乱麻中的疙疙瘩瘩，解不开，斩不断。不见面时造谣诋毁，见面时诅咒谩骂，一边是歇斯底里，口沫横飞，一边是手脚发抖，悲愤泪流。现在三个女儿和儿子少有来往，以后会不再来往，家已是分崩离析。家，本来是个讲感情的地方，现在却都讲开了理，结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痛斥别人的不是，哭诉自己的委屈，互不相让。每个人都是我的长辈，虽然秉着一颗公正的心，我不怕得罪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游说其间，谁肯听劝？父母很担心日后我会成为众矢之的，为避免遭遇难堪伤心、避免带来更深的矛盾而禁止我常来看你，尽管他们一直为你揪心，尽管妈妈还为你着急生气元宵节后才做了手术。
姥姥，我走了，很快我还会再来。我会讨好老舅老妗子和表妹们，允许我常来看你而不闹，这样我能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帮你洗洗衣服。也许我劝不了长辈们，那就由他去，只要能看到你。我不愿看你操劳了一辈子，风烛残年之际却因子女间的恩怨而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窗外，春意阑珊，窗内，一双泪眼。无尽的忧伤和眷恋，在心头百转千回，辗转着，飘摇着，没有着落，无处安顿。
2012年4月22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