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云间的记忆

花间莺语

留在云间的记忆

峥嵘散条纪，慷慨恣霸王。与论天下事，历历为我伤。
                        ——柳如是《赠宋尚木》

    这是一座普通的江南小桥。桥下不见清波，河畔没有杨柳，有的只是周遭低矮的民房，有的只是破旧的桥身，还有刻痕斑驳的青石砖。
    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桥，假如不是因为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假如不是因为它有着美丽的名字——“云间第一桥”，假如不是那些如云似水般飘逝的往事，也就不会有今日这凭吊的人流。
（一）
沐着江南初夏温润的季风，我肃立桥头，任思绪穿越进前明，堕入一位女子的心中与梦中…..
那是杂树飞花的暮春三月，一叶小舟从远方轻盈地飘来。你端坐船头，青葱的身影宛如拂岸柔柳，而盈盈的笑靥，如红莲，绽开在路人的眼中，心中。
许是注定赴这场前世的约定，他，正打马走过桥头。两厢回眸的刹那，便将彼此的身影刻在了心里。
你久仰他的大名——“陈子龙”，松江才子，云间词派盟主。
他早闻你的芳名——“柳如是”，读“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后自命名。一位兰心蕙质，美艳绝代，柔情侠义双馨的秦淮名姬。
（二）
    那年，你十七岁，沦落风尘，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在欢场逢迎中你始终渴望结识一位爱你懂你包容你并愿意真心娶你的伟男子。你才华过人，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还精通音律，长袖善舞，书画也负名气，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深得人们赞赏，称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
令人侧目的是你常常女扮男装，自称“女弟”，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这一行为，被许多人冠以“放诞”之名。有谁知你身处风尘却才华出众，不愿以色事人的心曲？有谁懂你柔弱外表下的满腹铿锵英雄气？正如你的诗“峥嵘散条纪，慷慨恣霸王。与论天下事，历历为我伤”，不作闺中语，一腔豪情，不输男儿。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一个女儿，有个性有识见，还大胆地追求独立的人格，怎能不被视作“放诞”？

花间莺语

（三）
陈子龙，字卧子、懋中、人中，才华出众，为人任侠好义。十六岁时，因不满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暴行，而冒着灭族之险，缚草为人，写上魏忠贤姓名，作为靶子，练习射箭。二十三岁与夏允彝、杜麟征等江南学子成立“几社”。几社学子，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以文会友，畅议国事，立志报国。
得遇子龙，你视作三生有幸。他的学识才气，让你折服；他的正直傲岸，豪放磊落，让你崇敬。
从云间桥初遇，到诗文唱答，你们互相爱慕，情真意切。两年后，你与他结庐松江，常常携手游历山水，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世间难有完美，你们的爱情注定无法修成正果。陈子龙早娶正妻，妻子张孺人“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党奉为女师”。张孺人深得族中长辈推重，更重要的是还有陈子龙的祖母撑腰。陈子龙由祖母抚养长大，对祖母十分敬重。张孺人虽不反对丈夫纳妾，但提出的条件是必须“良家子”。面对这样精明严肃的妻子，陈子龙个性虽豪放不羁但也不免心怀忌惮。
既然无力抗衡松江保守的世风，没有勇气破坏整肃的家庭气氛，更无法背负一世的骂名，那么，负你弃你，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转身，“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
转身，负了卿卿，不是不爱，是没有勇气，做不了你一个人的英雄。
转身，放君离去，以我的心伤，成全你的英名。
千古云间桥，无语肃立，见证了又一桩离散悲欢。
（四）
崇祯十四年六月，松江湖上箫鼓阵阵，在沿岸人群的欢声笑语中，一艘婚嫁彩船从湖的一端驶来，你凤冠霞帔，端坐船头，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这是一段旷世奇缘。闻名天下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学士以正妻之礼娶比他小近四十岁的柳如是为如夫人。
当钱谦益拉着你的手，当众宣布你的身份时，观礼的士绅和老百姓一片哗然。钱谦益虽早有“东林浪子”之称，但没想到竟会荒唐到用如此铺张的大礼，邀集这么多的达官巨绅，隆重迎娶一个妓女！这真是“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
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拣砖取瓦，掷打彩船，整个湖面都沸腾起来。而钱谦益在舱中泰然自若地笑着，挥笔写道：“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平百岁忧。”见夫君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且无怨无悔时，你不仅为钱谦益的勇气而感动，更认定了他就是自己一生的支柱与依赖。
你与钱谦益的缘分始于一首诗。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二月间，钱谦益偶然得见你写的《西湖八绝句》诗：“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诗写得清丽别致。钱谦益对“桃花得气美人中”一句赞赏不已，并写下了“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冷夸柳隐（柳如是又名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的诗，表达了对你的爱慕。
因为历尽坎坷，你早已不愿相信萍水爱情，从很早起你就有目的地开始了一生的追逐，追逐奇伟男子汉，追逐动荡时代中对你而言十分狭窄的世界。你跟普通女子一样，总怀有一种少女般的爱的憧憬；但你从不将爱情视为至高无上的东西。你深深知道：男人掌握世界，女人靠掌握男人掌握世界。你的择婿要求很高，许多名士求婚你都看不中。因为在两情相悦之外，你还需要对方给你平等和尊重，给你自由发挥的空间。在当时的社会来说，这样的择偶条件格外苛刻，自然格外艰难。
事实证明，接受钱谦益的求婚，是你最明智的选择。婚后，钱谦益筑“绛云楼”“我闻室”，与你厮守新居，赋诗作文，著书立说。钱谦益对你又敬又爱。你出嫁前就洒脱大胆，和文人名士尽意交游，指点烟霞，品评文字。出嫁后，依旧狂放不羁，和钱谦益的一班朋友比酒作乐，往往酩酊大醉，颇有太白遗风，实无闺阁风范。钱谦益不仅毫不介意，反而称赞你“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　　
更为世人诧异的是这位老儒有时厌倦应酬，竟会委托你穿上男人服装，外出代他拜访客人。
你出身卑微，却胸怀一个卑贱者向贵族豪门挑战的欲望和抱负，坚守着一份独立与自尊。如今，你终于找到了能够给你平等地位的人。
但我想，在你心中，真正眷念的恐怕还是那段与陈子龙刻骨铭心的爱吧？我似乎能见到你在绛云楼回忆往事时浮现的妩媚笑容。这笑容脆弱而又短暂。直到陈子龙在反清复明的战场事败身死，那个倾国倾城的笑，才被彻底地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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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云间桥见证了你与子龙离别后各自的沧桑与哀愁。
崇祯十年，陈子龙中进士。此时，明朝大势已去，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尖锐，陈子龙意识到不能空谈误国，转而追求 “经世致用”的救国之路。
崇祯十一年，陈子龙与夏允彝、徐孚远等协力辑成《皇明经世文编》五百零四卷，内容包括军事、赋役、财经、农田、水利、教育、制度等，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力求务实，于世有补。
崇祯十二年，陈子龙等人整理汇编徐光启的农学巨著《农政全书》，对耕植经济，作出了贡献。
崇祯十三年，一度欲绝仕宦的陈子龙出山为官，希冀能于乱世中殚精竭虑，力挽明朝颓势。在辖区内，子龙对饥民赈济，立粥厂，设药局，养老幼，医病疾，收死骨，鞠躬尽瘁只求造福一方百姓。
崇祯十七年五月，陈子龙闻知北京已被清兵攻陷，号啕大哭，血泪沾衣。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再次起用陈子龙。六月，陈子龙赴南京上任，奈何权臣当道，陈子龙的建议得不到重视，愤而告假，回到松江。
弘光元年六月，陈子龙联合松江府原明朝官员举兵抗清，但不幸失败，松江被清军攻陷，陈子龙一路逃亡至嘉善县陶庄水月庵，假冒和尚，但一日不忘反清复明大业。
顺治四年（1647年）五月，陈子龙被清兵逮捕。同月，被押赴南京，经过松江云间第一桥，他乘守者不备，投水下溺死。清军将陈子龙尸体凌迟后斩首，弃尸水中，英雄时年四十岁。
（六）
公元2012年的五月，我站在跨塘河畔祭江亭中，仰望云间桥。何处来风，裙裾飞扬？云归何处，亦舒亦卷？桥影渐渐淡去，沧桑的青石板渐渐模糊。
而你，一身缟素的身影逐渐清晰。
1647年的五月，桥无言，水静流，微风悄送，撩动你的黑发与白裙，将你手中的纸钱送上半空，漫天飞卷，又送回江心，辗转着流向远方，悄然追寻那不逝的英魂。
你面容平静，如五月的天空，无风，无云。
可你心中沧桑汇聚，悲怆如海。
祭奠乱世流年里如风的往事，如歌的缱绻缠绵。
终究，他成了英雄，而女人，哪怕绝世无双如你，注定只能是英雄生命中低微的陪衬。
而他，是你的依恋与缠绵，是你的梦想和骄傲，是你永远的英雄，是你的生命之重。
2012年的五月松江，我想起一句歌词——“你英雄好汉，需要抱负。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送给你，我想适合。

花间莺语

（七）
你对子龙，除了爱恋，还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怀。
骨子里，你俩同样的任侠尚义，同样的执著坚韧。你赠陈子龙五言《遣 怀》诗中“设想自坚确，百物曾不逾”一句就是对你俩最好的注解。
崇祯帝自缢，清军占领北京，南京建成了弘光小朝廷，你支持钱谦益做了南明的礼部尚书。在南京你到处结交有志之士，奔波于高官大臣之间，极力扶助丈夫，处处显露不让须眉的风范。
不久清军南下，兵临城下，你劝钱谦益一同以身殉国，说“你殉国，我殉夫！”。但钱谦益却十分不安，他走下水池，试了试又走了上来，抬头对你说：“水冷得很，我们不如改日再来吧？”
1645年秋天，清政权召南明降臣去北京接受封职。北上的当天，众降臣都携带妻妾，唯独你不肯随行。你身穿纪念明朝君主的大红衣裙，屹立道旁，冷眼看着丈夫在清军的押送下离你而去。　　
钱谦益悔恨交加，在往京途中写下了“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这样深深自责的诗句。　　
半年后，钱谦益称病返乡，用诗酒消耗余生，并与你一道暗地保护与帮助反清复明的义士。
康熙三年五月，钱谦益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把一个已经破落的家留给了四十来岁的你。族人纷起争夺财产，你毅然投缳自尽，宁死不受辱。
你用最悲壮的方式向世界郑重告别，你已经生无可恋：你爱的人死了，爱你的人也死了；你的心死了，还徒留躯壳干什么？
陈子龙，以肉身殉了国仇家恨，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他是英雄。
你，用鲜血祭奠了那个时代女人追求尊严与独立的理想，你的一生暗淡中闪着光彩，悲惨中显出力量，后世史学家还你“女侠名姝”的美誉，你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只是在那个时代，两个丰姿俊逸的人物就好像两滴小石粒，掉入时代的洪流里也不能惊起太多的涟漪。
悲剧，注定是你俩的宿命。可是，不如此做，又怎安心？
流转的岁月将沉甸甸的记忆留在了云间第一桥的道道刻痕里。
云间桥，默然伫立。

花间莺语

这恐怕是最晚上交的一份松江行作业了！大家一定要原谅我资质愚钝，动作缓慢啊！先不论质量，态度很端正。放大自己的优点，先表扬一下自己。size=4]:P

花间莺语

这篇文稿，经不起历史学的严格推敲，有点戏说的味道，算是写写自己眼中心中的历史人物吧。话说回来，对于历史书，又怎能全然尽信呢？

海棠依旧

果然好戏在后头啊，不仅态度认真，且文笔优美，无论戏说与否，这一片深情是感天动地的。云间第一桥有幸了，这么多人为你动容。

诗酒自娱

“譬如积薪，后来居上”之注释乎？
何谓文情并茂，亦可以此文释之也！

暮雪

好文笔，文情并茂是的

凤舞

回复 4# 花间莺语


    花间好文笔。 写出了柳如是的风姿骨骼。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