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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焉得不悲吟---浅析当代悲愤诗人陈仁德之杂感诗

登高焉得不悲吟


                   --------浅析当代悲愤诗人陈仁德之杂感诗


                                   梦欣


陈仁德,一个当代颇有名气的新闻记者、报刊主编、作家、学者、诗人,正有春风得意的人生、光芒四射的行踪、著作近于等身的业绩、万人尊崇景仰的殊荣,给他安上一个“悲愤诗人”之称号,怕是不大合适吧?也不知道陈仁德先生看了会作何种感想?但老梦犹自认为,陈仁德的诗词,最能震撼人心的,正是那些发自内心悲愤的、为国家兴衰、为民族安危、为黎元疾苦而悲吟的杂感诗。正应了“悲愤出诗人”的那种情结。

且慢,诗人遭遇了战乱么?诗人遭遇了罹难么?诗人遭遇了不白之冤么?

没有。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吃得体制饭,享得盛世福。

那么,按理,没得悲愤。也不应该悲愤。不知我们所处的时代可是有史以来最有特色的高级社会形态吗?又兼太平盛世,正该风花雪月,正该诗酒歌舞,正该食色天下,正该放浪山川。何以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假如国破了才会哭,那不是诗人。假如人死了才会伤心,那不是诗人。当人们都看到欢乐、看到幸福、看到平静时,能从自己的欢乐看到别人的疾苦,能从少数人的幸福看到多数人的无奈,能从现时的平静看到未来的安危,并因此而悲愤、而悲吟,乃至呼号,不惜被人目为杞人者,不怕被人讥为叛逆者,那才是真正的诗人。

陈仁德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信,你试读这首诗:

也知沉默胜黄金,况复雷池久设禁。

惟酒后能稍放胆,到人前已倍当心。

奈何血泪千秋痛,讵忍河山百毒侵。

读圣贤书思救国,登高焉得不悲吟。

(七言律诗《客有苦心劝余少发议论者,诗以答之》)

一股浩然正气,一腔奔涌热血,一番悲愤情怀,交织成一声荡人心肺的哀鸣。

显然,这是诗人为答复朋友的善意提醒(恐其牢骚过盛)、读者的格外关切(忧其言论出格)或许还有政治敏感性较强人士的婉转批评(这也是一番苦心)而披露自己心志、展示自己胸襟所写下的一首律诗。都说陈仁德最推崇白居易,得白香山“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之真传,此诗或见一斑。卒章显意,尾联二句,诗人把一副肝胆尽捧出来给所有的人看。因为自己读书太多,因为自己秉性刚直,因为自己宅心仁厚,因为自己眼识过人,而又碰巧让自己站到一个较高的地方,看到了低处看不到的风景,看到了远处潜伏着的激荡风云,看到了掩藏在枝繁叶茂林木底下的腐烂正在悄悄蔓延,因而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漠然置之,不可能一言不发,更不可以还怡然自乐,高唱颂歌。发自肺腑心声的,一定是“悲吟”。

那么,诗人痛心疾首的,是当今社会的腐败么?是当今社会的权贵特权么?是腐败和权贵特权横行所造成的贫富严重不均、社会严重畸形么?是纸醉金迷拜金意识空前膨胀下世俗的颓废、道德的丧失、良心的泯灭、人性的倒退么?

是,但又不是。说是,因为也包括了这么一些社会现象。说不是,是因为诗人悲愤的,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

“血泪千秋痛”,“河山百毒侵”,这才是让诗人无法沉默、不肯闭口的悲愤所在。或许会有人问,当今和谐社会,盛世太平,不就是生态环境遭点破坏,社会风气有点颓废,二奶三陪出点风头,官贵富豪弄点闹剧,中国特色嘛,有什么可以忧虑的,有什么可以悲愤的。说“河山百毒侵”,也就认了。毕竟中国人丑陋,说假话,干坏事,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唯利是图,什么都可以造假,那里都可以行贿,没有信仰,没有敬畏,坏事有人学,好人不能当,何止“百毒”!但这“血泪千秋痛”就是子虚乌有之事。如果有,那也是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值得在这歌舞升平、举世欢乐的当下如此伤悲么?

读诗,不能望文生义,不能只从字面上寻解。须知诗人不是用概念述事而是以形象寓意啊,你必须把握住诗人所营造的意象,方明白诗人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在这里,“千秋痛”是一个历史的纵切面,是竖笔一拉,由古及今,“百毒侵”是社会的平切面,是横笔一扫,自东到西,从北到南。从纵的伸延来说,中国经历了无数朝代的更迭,似乎都无法从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里突围出来。一个清廉圣明的朝代都是在一片战火推毁的废墟里建立起来的,借着人民支持的力量推翻了旧王朝的新主很清楚他的对手为何不堪一击,因此在位之初无不实施便民利民不许扰民的政策。但这种意愿是容易改变的,一朝以为自己就是真命天子时,便无所忌惮了,然后就不免重蹈前王朝的旧辙,而一场新的民族浩劫便又随之到来。这似乎是中华民族逃脱不了的宿命。新中国的成立,给中华民族带来了全新的希望,人们盼望从此走出这个原地踏步的历史怪圈。但当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纷纷匍匐在地及共产主义的美梦先后在东欧等地破灭之后,中国何去何从,谁也看不懂,谁也说不清。这信仰崩溃、靠“摸石头过河”的日子对于有识之士不值得忧虑么?谁敢肯定摸了“石头”就一定过得了河?谁又能保证前面的人摸了石头过了河而后面的老百姓没那么多石头可摸不会被河水冲跑呢?诗人就是比常人多一份敏感,多一份纯真,多一份悲悯的情怀,所以方有“血泪千秋痛”的记忆与忧虑。

诗人的敏感,诗人的纯真,诗人那犀利的眼光,诗人那悲悯的情怀,总让他预早看到社会可能潜藏的危机或即将发生的灾难。但诗人只会发牢骚,诗人只会对空悲号,诗人既没有政治家的胸怀,也没有政治家的手腕,变革社会,解救民生,是政治家的责任而非诗人的责任。因此,诗人只能从自己的悲吟、慨叹、呼号、叫嚷中获得自身良心的安慰、获得正气疏解的解脱。

但诗人也有不悲吟的。这一般有二种。一种是知悲而不吟,恐祸从口入,还是寄意山水、弹唱风月为好,宁可多做一点虚假的游戏文字,也不肯睁眼去俯察民生。这种人明哲保身,锦冠长在,依然可做著名诗人。另一种是全然没有悲悯意识的,但没有了悲悯意识其实就不是真正的诗人。

陈仁德是从小就浸染在传统文化之中而生就一副与民众同呼吸与民生共忧乐的悲悯情怀的。这个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忠州人,14岁时读初一遭遇文革被迫辍学,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坚持自学成才,后来得以入读四川大学,毕业后先后成为多家报刊的记者、编辑和主编。 或许正是这段记者的生涯,让他更多地接触社会底层,更多地了解社会真相,从而更多地有了悲吟的那些感触。

比如,他那篇2005年在中华诗词学会举办的“抗战胜利60周年诗词大赛”中荣获全国第二名的长诗《大刀行》,就是他在《重庆青年报》做主编时采访了一位曾经参加过台儿庄大战的敢死队长之后写下的。这位在激战中手舞大刀与日寇拼杀、砍死日寇多人而自己也不幸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在当时成了全国闻名的大刀英雄,晚年却十分凄凉。陈仁德既被他的英雄事迹所感动,也为他晚年的遭遇慨叹不已。在这首长诗中,诗人用形象的诗笔生动地描绘了这位大刀英雄的英勇战斗场面:

  “忽如猛虎下山来,大刀翻飞齐杀贼…左砍右劈入敌阵,刀光闪处血模糊…”

   “归罢无暇论战功,又闻村前炮声隆。大刀未磨甲未解,重上战场挫敌锋…一目中       弹穿耳出,肝脑涂地何壮哉。”

接着诗人又用敬佩的诗句叙述英雄的高风亮节:

    “壮哉大难竟不死,辗转救治三千里。陪都新闻传纷纷,独目虎将名遐迩。丈夫所       思在战场,岂甘伤残久卧床。起望中原烽烟远,壁上大刀夜生芒。挥毫疾书坚请战,       独目犹堪赴国难。报仇雪恨死不辞,何况手足尚强健。库部恤金八百两,分文不受充       军饷。临行击楫誓中流,大刀一曲再三唱。”

可就是这样一位在八年抗战中把鲜血洒满河山战功卓著的勇将“英雄老去人不识,小巷深处独栖息”。这种凄凉景象自然和他的“国军”身份有关。

于是,诗人这样吟道:

      “我仰英名如传奇,何幸一瞻松鹤姿。头上点点弹痕在,想见当年血战时。为我        重唱大刀歌,忽如黄河乍扬波。豪气不减出征日,令我慨然泪滂沱。”

当年白居易写《琵琶行》会为小歌女流泪,今天的陈仁德写《大刀行》也为老英雄流泪,一样出自诗人的悲悯情怀。昔日江州司马的“青衫湿”,与当今重庆主编的“泪滂沱”,孰轻孰重,读者自可评判。

再举一个例子。在少数人暴富、多数人生活有了改善的今天,街头的乞儿也多了起来。在这些乞丐帮里,也有不少是并无苦情而伪装或受人强逼而以乞为职业的。正是因为有这些非原生态的乞儿混杂于其中,人们对街头乞儿的同情心大打折扣,逐渐接近于麻木,他们懒得花心思去辨别真与假。但陈仁德却不一样,一种悲悯的诗人情怀促使他热心去接触这些社会最底层的苦命人。有一年过春节,他看到一个小女子在寒风刺骨的街头冒雪求乞,仔细了解其身世后写成另一首叙事体长诗《乞女行》,一样有着悲吟的色彩:

巫溪城外雪茫茫,巫溪城内风凉凉。乙亥除夕寒气洌,谁向街头立彷徨。

却是豆蔻一村女,鬓发散乱面无光。低头不语自垂泪,胸前纸牌三尺长。

上有文字如蝌蚪,读来句句断人肠。村女本住磨围底,黔之东南名凯里。

五星旗下红领巾,父耕母织乐无比。自幼立志勤读书,报国投身新世纪。

山寨碧云映蓬窗,牧歌村笛常在耳。无端大难来匆匆,阿爹一夕暴病死。

阿爹阿爹呼不应,绕棺二男一女子。男始小学女初中,从今而后当何以。

阿娘泪尽饥肠辘,典罢衣被卖牛犊。夙兴夜寐苦难当,悄然远适去何速。

阿娘阿娘心何忍,临行不留一粒谷。村女手抚两小弟,从此流浪路迢递。

但逢城镇即暂留,街头垂首有如此。只求路人发慈悲,些许小钱维生计。

待到凑足学费时,还将复学学科技。哀哉村女命何苦,凯里来此二千五。

天寒地冻山水长,一路茫茫多风雨。岂知巫溪深峡中,山区亦多贫困户。

况复仁爱久相违,世风日下心不古。来来往往但围观,谁肯为汝施几许。

街头夜来人渐散,万家团圆吃年饭。一霎烟花满天红,爆竹声声震霄汉。

不知此时风雪中,街头伶仃谁与伴。

   令人慷慨唏嘘的,不是乞女的遭遇(这种遭遇太多了),而是当今人们那种同情心仁爱心的丧失。是以诗人方有“况复仁爱久相违,世风日下心不古。来来往往但围观,谁肯为汝施几许”的慨叹。这就是诗人特有的敏感,以及甘为弱者言的悲悯情怀。

    陈仁德说过,“把诗词当成人生追求,则更多的显示了一个人的文化担当,其深刻内涵是,他要努力担当起诗词文化传承的历史使命”。诗词文化传承的历史使命,不就是屈原、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等一脉承继的叙写社会现实、关注弱势群体、倾吐时代之声的民族性、大众性、现实性、艺术性相一致的么,而贴近生活的悲悯意识则是不可缺少的。

有人说,最伟大的诗人,就是一个民族的良心。所以,不关注身边黑暗的人,就不是一个让人钦佩的诗人。陈仁德是新闻记者出身,职业习惯与诗人情怀,使得他这一生,大量地走访农村,走访基层,搜寻真相,搜寻隐情,是以在他的笔头,凝注得更多的是对底层百姓生活疾苦的同情。在他已出版的六卷体上百万字的《陈仁德文存》中,乡土、纪实、歌哭就占了三卷,关注社会现实、关注底层庶民、关注阴暗角落的现实写作和悲愤歌吟,体现了一个有文化担当的诗人的良心。

然而,在“雷池”还在、禁忌尚多的大环境下,任何关注社会现实、寻找人间真相而敢于说真话的人,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的。因为所有的不合理,最终都会归根到制度上的问题。因此,任何对社会现实的质疑,都容易导致对现行体制的批判。为了减少政府的财政负担,不越雷池一步便是多数人的明智之举。但诗人的情性那能禁得住,万般无奈之时,牢骚、悲吟便是唯一的心声。最能捉住陈仁德心声的,就是他的杂感诗。比如《夜坐偶成二律》、《冬夜吟》、《岁暮》、《文革四十年祭》、《枕上得句》、《中夜吟》等等。

陈仁德的这些杂感诗,有几个突出的特色。

一是情真。

我常说好诗的第一要素是情真。没有真实情感,再好的文字也不是诗。在陈仁德的杂感诗中,一扫无病呻吟、敷衍应酬或矫情夸饰之恶俗。每一首诗均有感而发,为时而作,写到纸上的,一字一句,均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比如,他有一次回到自己的家乡,看到那一片旧日的家园已淹没在长江水底时,他伤感不已,吟出一首七绝道:

平湖新涨碧无痕,风送归鸦日色昏。

                怕到江头垂首望,沉沉水底是家园①。(《返乡有感》)

  按:①三峡水位近升至173米,故里忠州半为泽国也,徘徊江干,能                 不惆怅。

“怕到江头垂首望”,一个“怕”字下得十分精准,那种想看又不敢看的惆怅心绪跃然纸上。

他一次读报读到东欧柏林墙推倒二十年后当地民心日趋平静的报道后,心潮颤动,浮想联翩,顺着情感的流淌写下四首绝句,其中一首这样咏道:

当时城廓亦崔嵬,墙下森森白骨堆。

动地狂言犹在耳,回看旗帜已成灰。

(《柏林墙推倒二十年偶感四首》其二)

柏林墙没有推到之前,不少社会主义阵营的东德民众企图越墙逃往自由世界,结果大多死于专制卫士的枪下。这就是“墙下森森白骨堆”的由来。据说柏林墙被推倒以后,最后一位枪杀越墙民众的士兵被押上国际法庭审判,士兵为自己辩护说,他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但法庭仍判他有罪,法官说,不错,执行上级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你应该有自己的良心,你的良心应该指使你把枪口往上移一公分,可是你没有这么做。陈仁德没有心思再去追溯“墙下森森白骨堆”的历史灾难,却是想起柏林墙倒了以后,整个辉煌的东欧社会主义阵营也就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历史的记忆中。这种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是悲是忧是乐的复杂情感,尽在“回看旗帜已成灰”这一句中掩藏着。

而当他听到当年横行肆虐全中国、害死无数优秀人士和无辜群众的四凶祸首江青在狱中自杀的消息时,也涌起既解恨又伤悲的强烈情感,一时吟上绝句四首,最能体现悲恨色彩的是第三首:

末路英雌事可哀,荣华享尽入监来。

夜深忽忆当年勇,惟有清光照泪腮。

(《闻江青自杀四首》其三)

    这是解恨之后的一声冷笑,一声讥讽,一声鞭打。但诗人似乎还存有一丝恻隐之心,毕竟这也是那个时代制造出来的一个怪物、一个恶性肿瘤,其自身也是一件牺牲品。据说江青至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有罪,她认为自己就是一条忠实的狗,主人叫咬谁就咬谁。那么,是否也应该用判定柏林墙卫兵有罪的那番法官的话来开导她呢,但可惜她自杀了。死之前肯定还没想通,所以一定还带着几分怨气到老马那儿告状去了。“夜深忽忆当年勇,惟有清光照泪腮”,妙啊,留着一丝人情在。清人张船山说“好诗不过近人情”,这“惟有清光照泪腮”就是有了恻隐之心、贴近人情而吟出来的好句。

读陈仁德的诗,你随时都可触摸到一颗心的跳动。情真,这就是其诗第一特色。

二是直言。

有真情实感,还得敢于说出来。诗人因为比一般人敏感,比一般人感受到更多的喜乐忧愁,但并非所有的诗人都乐意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为有些可能涉及个人隐私,有些可能涉及政治方面的敏感问题。只有那些有凛然正气和强烈历史责任感的诗人才无所顾忌,敢于直言。陈仁德就是敢于直言的诗人。比如,新中国建立以后,一种全新的思想信仰和淳朴的社会风气给中华民族带来了生机与希望。可是后来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给许多无辜的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从三反五反、拔白旗到揪黑帮,直至祸国殃民的“文革”,中国人又经受了太多的坎坷与苦难。这些与体制有关与领导人的功过有关的社会现实,都是许多人不敢直接面对的问题。但陈仁德全然不把个人得失放在眼里,他觉得既然要做诗人,就要有文化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要敢于直言。作为新闻记者,作为报刊主编,长期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接触第一手资料,所见所闻,真人实事,既有可悲可悯者,也有可恨可笑者,乃至违背情理、泯灭良心、荒唐透顶者,他都不忍让这些生动鲜活的人与事,作为时代与历史的见证,随时光而流失,因畏惧而掩埋,乃秉笔直书,诉诸笔墨。这些诗作,是在同时代的其他诗人的诗集里所读不到的,因而便显得十分珍贵。像下面这一组绝句,就是绝好的例子。这组绝句题目叫《捧读希渊世兄“读〈甲申三百年祭〉与郭沫若之商榷”手稿感不能已,为赋六绝句》,这里选录三首:

其一

孤影苍颜望渺茫,十年桥洞太悲凉。

纵然黯淡无天日,笔吐光芒万丈长。

其三

秦火汹汹势燎原。白头空自哭轩辕。

遗笺欲读还垂手,恐有当年血泪痕。

其四

洞穴栖身气若虹,肯因困顿改初衷。

文场多少帮闲客,唱了南风唱北风。

这里被诗人称为“希渊世兄”的,是泸州人,叫胡惠溥,是一个颇有才华而不幸被时代所遗弃却敢于与巅峰时期的大文豪郭沫若叫板的怪人。为了更多一点的了解,这里引进百度的一段介绍:

胡惠溥(1916-1993)字希渊,别署倚天长剑楼。四川泸州人。师从泸州名彦李郝虎。年二十,成《非章炳麟诸子学说略》二万余言,以骈俪行之,时人称其渊雅。洎寇氛日炽,国民政府西狩,章士钊、潘伯鹰主饮河社于陪都,章偶从许伯健先生读希渊《雨穿茅屋成巨浸歌》,喟然曰:「可比杜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遂命伯健邀其来渝入社,且为谋稻粱焉。同时名流,若李春坪、潘伯鹰、柯尧放、何鲁、邵祖平,咸与之游。中岁左思娇女之悲,安仁断弦之恸,都来相逼,更以「衣长衫」、「厚古薄今」,为单位所黜,生计都絶,至寓桥洞下十年。古今诗人遭际之酷,殆罕有如希渊者也。人不堪其困,希渊独自处澹然,于昏灯暗室之中,着成《与郭沫若先生商榷〈甲申三百年祭〉》一文,推其精诚,眞可惊天地、泣鬼神。初,希渊富藏书,祕本珍籍,堆架盈屋。文革中,尽为鄕间无赖子劫去。希渊诗原有稿本,亦燬于斯劫。今传《半亩园诗钞》,大率希渊凴记忆默写而成。希渊逝十年,通家子陈仁德为著《桥洞下的悲怆诗人》,叙其一生行谊焉。

上述“通家子陈仁德为著《桥洞下的悲怆诗人》”一事,系陈仁德在详尽了解了胡惠溥生前的遭遇之后于2004年写成的一篇报告文学,其时这位“桥洞下的悲怆诗人”及其1959年因“厚古薄今”在“拔白旗”运动中受宰后只身栖城南永丰桥洞十年更于桥洞下撰文与郭沫若商榷《甲申三百年祭》之事迹,方为世人所知。是以陈仁德的文章及其后所咏六首绝句在网络上一贴出,立即便有许多诗友为之感动,纷纷援笔呼应赓和,这里举湖南诗人熊盛元的一首为证:

《读仁德兄<桥洞下的悲怆诗人>吊惠溥先生》

孤魂无托野茫茫,空向戎泸酹一觞。

桥洞寒侵三尺榻,车声碎辗九廻肠。

胡天胡帝高难问,方死方生劫正长。

自写沉哀留痛史,不教六月再飞霜。

“自写沉哀留痛史”一句,是对胡惠溥也是对陈仁德更是对那些有文化担当敢于直言的诗人的赞颂。六月飞霜是指天大的冤情。句出《淮南子》:“邹衍飞忠于燕惠王,惠王信谮而系之。邹子仰天而哭,正夏而天为之降霜”(《文选·江淹·诣建平王上书》李善注引)。诗人之所以要揭历史的疮疤,要披露社会的阴暗面,就是要防止人道灾难在神州大地一再重演。“文革”的十年浩劫,就是让全球的生灵都为之震惊的“六月飞霜”。为了“不教六月再飞霜”,陈仁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过头来反思这段中华民族的悲痛史、耻辱史,于是便有了《文革三十年祭六首》、《文革四十年祭四首》、《储德兄平反昭雪自阿坝归来四首》、《杂感》、《噩梦》、《下乡插队二十周年感赋》等诗作吟咏出来。这里仅引《文革四十年祭四首》中的二首以见一斑:

其一

黑手遮天恶胆张,红潮卷地反旗扬。

忍教世态如汤火,惊见人心似虎狼。

四海都归三字狱,百家尽入一言堂。

长安街上狂歌起,不是升平是国殇。

其四

君王喜怒总无端,谈笑能令六月寒。

早毁青山成赤土,长将白骨筑神坛。

三千劫后花重放,四十年间指一弹。

痛史何堪灯下读,分明满纸血斑斑。

“四海都归三字狱,百家尽入一言堂”,如此精准而形象的语言,十几字便道尽那场举国疯狂、世态骤变、毁灭文化、冤杀忠良、悲哀与狂热均同时到达顶点的大劫难的无比荒唐。“三字狱”者,“莫须有”呀。“一言堂”者,唯“红宝书”可奉为圣典呀。自从宋高宗与秦桧制造了冤杀岳飞的惨案之后,“莫须有”就成了只凭君王一个念头就可以滥杀无辜的代名词。这样的时代能不让人恐惧?因为“君王喜怒总无端,谈笑能令六月寒”!除了“君王”的罪过应当清算之外,那些抹着良心用“白骨筑神坛”的帮凶、爪牙、无耻文人,也应该一一接受历史的审判。但可悲的是,彻底清算、全民反思、健全机制的那一刻尚未到来,至今还有人妄图卷土重来,这种情状能不让人心忧!这也正是诗人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扒开伤口大声哀鸣喊叫的初衷。

“痛史何堪灯下读,分明满纸血斑斑”。也愧了诗人的敢于直言,方有了“自写沉哀留痛史”的那么一些诗作留传世间。敢言,直言,这是陈仁德诗词的第二特色。

三是形象饱满,诗味醇厚。

陈仁德的诗,极重用鲜明的形象来表达情感。上举诗中,无论是篇幅较长的歌行体,还是言简意赅的格律体,都充满形象的刻画,使人读其诗,如见场景,如睹人貌,景物俱现,形神兼得,诗意绵长,韵味醇厚。这里,再举一首略加评析。

  七律《冬夜吟》:

  夜半归来似梦游,弥天大雾罩渝州。

    长街冷雨伶仃客,深巷崇阶寂寞楼。 

    朔气茫茫沈万籁,孤灯黯黯涌千愁。

    更无人影堪言语,自掩玻窗自拥裘。

   这首诗抒发的是诗人的孤独心绪。首句入题,写作者深夜从外地赶回自己单独一人的住处,而其时的感觉竟像是一个梦游者。“梦游”二字,由形体动作具象,转化成一个寓意的意象。这个意象,又由下面的“弥天大雾”、“长街冷雨”、巷阶“寂寞”、“朔气茫茫”、“孤灯黯黯”等一系列的场景具象获得有力的支撑。尾联进一步用“更无人影堪言语”强化孤单寂寞的“虚幻”感觉,而结句的“自掩玻窗自拥裘”则回到现实中来,是“梦游”的结束但并非问题的解决,孤独寂寞的心绪还在困扰着已经躺倒在床上的夜归人。这首诗,诗人没有明白写出自己的孤独心绪,却是通过一系列的场景刻画,用鲜明的形象营造一个“梦游”的情景,让读者依据自己的体验从中去寻味那种具体情景中的孤独心境。那么,这诗,因为有丰富而生动的形象,便有较强的感染力。同时,由于诗人并没有提供更多的细节或缘由,诗人的这种孤独心境,可以是现实的,也可以是虚幻的。现实的涵义较浅,虚幻的寓意较深。诗人通常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我们在屈原、李白、杜甫、陆游那里都不止一百次地一千次地读到。但诗人的慨叹孤独,有时是象征意义大于指实意义。当诗人是从象征意义上渲染孤独心绪时,这诗便显得格外地含蓄、隽永。因为对这样的诗,不同的读者便会有不同的解读。只有相同境界相同追求相同品味的人,才能完全读懂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但这也不妨碍其他的读者依据自己的理解去欣赏诗人的作品。这也是诗尤其是较为含蓄的诗的魅力所在。

鲜明的形象,生动的描写,通常是场景易,风物易,心境难。这是因为,场景可见,风物可见,而心境不能见。精神与意识,心绪与情感,都是肉眼见不到的。肉眼见不到的景况能用生动具体的形象表现出来,这才是诗人的功力所在。陈仁德在这方面就有较深的造诣。我们不妨再举一个例子来说。

  七律《晨起得句》:

  小楼高卧自心安,不拜财神不拜官。

    古谊常如陈酒品,好书须作美人看。

  未酬夙愿情难了,已过中年意渐阑。

    世事纷纭谁管得,隔窗尘土正漫漫。

上举一诗是夜归有吟,这一首是早上起床便有所想。雨夜独归,抒发的是孤单寂寞的心绪。早上起床,通常心绪是较为开朗的,因为晨光会给人增添生机与活力。那么,诗人的这首《晨起得句》,抒发的又是一种什么心绪什么情感呢?我们逐联看来。首联用“小楼高卧”暗示诗人的生活状况相当舒适宽裕,是以感觉十分满足,而且自己既没有贪恋官位的仕途野心,也没有刻意追求财富的拜金意识,这就足可以“心安”。颌联由次句引出,进一步补充说明自己的品味与爱好。显然,诗人看重的是人间的真情与友谊,喜欢的是有益的阅读和写作。说“古谊”如美酒,陈放得愈久便愈香,自己特欣赏;说“好书”像佳人,相处得越深入越觉得漂亮,自己便有这经验。这两句,用鲜明生动的形象表达诗人的精神追求、人生品味,下笔甚妙。颈联则从首句翻转,本是“心安”,但忽然心血来潮,想起“夙愿”未酬,壮志未了,而岁月又溜走了一大截,转眼已过了创造力最强的年龄阶段,心里又不免焦虑起来。然后尾联又重新说服自己,心绪又回归到首句的“心安”上。看来,“晨起”的一瞬间,诗人就经历了惬意、满足、自我欣赏、忧虑、惆怅、自我安慰、宽解的情绪波动过程。这里,仅有一句是描述外景的(“隔窗尘土正漫漫”),其他描写的尽是诗人的心里活动、精神意识,但都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再细看一下,连这一句外景的描绘,其实也是借来表达思想意识活动的。因为这一句是虚笔。你想,早上哪来“尘土正漫漫”?原来,这是诗人用这“尘土正漫漫”的世俗乱相来表达“世事纷纭”的客观现实,其中当然也包含了诗人前面答友人诗的“河山百毒侵”的情景。那么,这首诗收结于起句的“心安”上,已不是原来的那种满足、那种自我感觉良好舒适的一分惬意,而是一种自我消解、一种自我安慰,一种充满无力对抗无法破解的深度无奈。再深究一层,不就是这种无奈,这种因为敏感因为比常人看到想到更多的乱相而又无能为力所激发的无奈方导致诗人的孤独么?

善于用形象、意象表达复杂的思想情感,这是陈仁德诗词的第三个特色。

四是眼光独到,诗作有深度和力度。

诗人敏感,诗人善于观察,诗人有灵巧驾驭语言文字的超强能力,但还要有独特的眼力、非凡的见识,一下笔就捉住要害、摁住死穴,句子一出,便解人恨、止人痒、发人思、启人智,这样的诗,就有深度,有力度。请看陈仁德这首七律《岁暮》:

  身世沉浮只自珍,街灯独照夜归人。

    楼头目尽家千里,帘外云开月半轮。

  总是宵深难入梦,每逢岁暮易销魂。

    于无聊处徘徊久,听唱神州又一春。

这诗看似平淡,似乎诗人只是抒发一点思念家乡的惆怅之情而已。但尾联便是诗人的眼光独到之处,这诗的深度和力度,尽在“于无聊处徘徊久”这一句中体现出来。到处是盛世的狂欢,所谓“娱乐至死”的年代,网络上充斥着各种歌舞升平、吟咏风月、休闲山水、调侃生活的诗词与文字,何以诗人却有“于无聊处徘徊久”之感受呢?这又回到作者答友人诗所提到的社会现实上。“百毒”在蔓延,“痛史”谁记取?多少社会难题多少民生困境多少需要完善需要改进需要变革的生存发展前景有谁在关心?总是盼望,又总是失望,这便是“于无聊处”的徘徊,而时光不等人,只得无奈地“听唱神州又一春”。

这种心绪,在下面这几首诗中都一样可以触摸到。七律《秋日五首》其二: 

  松风古调对谁弹,佳句成时独自看。

    小巷蜗居身局促,中年蓬转路艰难。

  少陵无日忘忧国,太白终生不拜官。

    又是乾坤秋气满,高天渺渺月光寒。

“佳句成时独自看”,又是孤独的悲吟。结句的“高天渺渺月光寒”,又是无力对抗的环境与气象。其三:

  黄菊茱萸次第开,河山满眼独登台。

    已闻蚁穴长堤坏,堪虑虫生大厦摧。

  玉殿夜阑公仆醉,朱门歌散美人来。

    小城此际无风雨,唯有浮云黯黯回。

“已闻”两句依然是“河山百毒侵”让人忧虑的情景,而颈联则是人们见得多了的麻木了的现实场景。“小城此际无风雨”,是堪忧呢,还是可喜可贺呢,读者自己见仁见智好了。无论如何,只是“浮云黯黯回”便还不成气候,“听唱神州又一春”是不会有问题的。

再读这首《枕上得句》:

不尽烟云放眼看,回黄转绿总无端。

侯门绝似函关险,世路胜于蜀道难。

怅日月随流水逝,惟诗酒共寸心安。

万家灯火过长夜,几处笙歌几梦酣。

“侯门”一联似乎古今尽皆如此,而“万家灯火过长夜,几处笙歌几梦酣”的景象,历史上也多有所见,其结局也都明白,只不过中国人善于健忘而已。

如果读者觉得上述这些诗作还不具深度和力度的话,不妨再读几首。

七言绝句《登天安门城楼》:

挥手凭栏意气横,狂飙浩荡扫神京。

只今惟有寒鸦噪,曾伴楼头万岁声。

曾经是“万岁”、“万寿无疆”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地方,如今“惟有寒鸦噪”!但这景象,谁看到了?似乎还没有人这么说过,姑且认定为没有其他人看到,所以,这就是诗人自己独特的眼光。

七言绝句《过泸定桥》:

桥上依然铁索横,当年神话使人惊。

长河应有难言事,拍岸狂涛夜夜鸣。

泸定桥,坐落在泸定县城西的大渡河上。该桥建成于康熙45年(1706年)。桥长103米,宽3米,13根铁链固定在两岸桥台落井里,9根作底链,4根分两侧作扶手,共有12164个铁环相扣,全桥铁件重40余吨。“飞夺泸定桥”的战斗,惊险,激烈,悲壮,曾经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红军长征中最激动人心的神勇故事。但后来这“神勇故事”便成了“神话故事”(据网上披露的历史真相是:在泸定桥根本没有发生战斗。红军五月二十九日到达时,泸定桥没有任何军队把守。红军过桥时,借当地老百姓的门板去铺桥,有的人家还交出了宝贵的棺材盖子,队伍过完后老百姓各自去认领。因而,过桥时红军是走过去而非爬过去)。正是这“神话”,与周剥皮的“半夜鸡叫”,与刘文彩的“水牢”,成了人们的笑谈。但诗人却从“拍岸狂涛”的“夜夜鸣”,认定“长河应有难言事”,这当也是诗人自己的独特眼光。

当然,讽刺意味较强及针砭时弊能切中要害的诗作容易感受到作品的深度和力度,那只是抒发个人心绪的作品,就很难判别是否有深度和力度了。不过,象下面这样的诗,尽管判别不出深度和力度,但能触摸到诗人的胸襟,能被诗人不同凡响的见识与尘埃落尽的境界所俘获,便也可认定为好诗。七律《秋夜吟》:

老来渐与世无争,一片诗心见性情。

留得琴书随梦在,缀成章句让人评。

可能隔代论功罪,应许他年定浊清。

又是空山新雨后,桂香月影入帘轻。

有了这心胸豁达、眼界开阔、趣味高雅、充满乐观与自信的坦荡心声,世界突然变得清新美丽起来。或许,这才是告别“悲吟”融入和谐社会的序曲。但愿这真正能让诗人告别“悲吟”的时代早些到来。


                                          2012.12.29.初稿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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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老师的诗词自是名不虚传,写这篇诗评的梦欣先生也一定不是等闲之辈,眼光和笔力真是了得!剖析透彻,理实精到,诗、文都是难得的精品,珍贵的很啊!推荐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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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3-1-7 16:11



    好文,好评。学习!
遇合随缘,奋力向前;经磨历劫,始归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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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服梦欣先生好诗评!其所感读陈诗时亦尽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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