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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国密林中的第一个春节

        一九六一年年底,铁道兵五师新兵团在云南曲靖的集训结束时,副指导员对我说:“你表现不错,会分配你到最能锻炼的地方去。”我知道,这个“锻炼”和“改造”是同义词。谁叫我家庭成份最高、文化程度最高又是工厂的技术干部呢?这无一不是改造的对象。
      这个最能锻炼的地方就是铁道兵五师22团三连十一班。连队接受了修建中老公路的任务,在勐腊县作短期修整后即开赴勐丰公路工地。到工地不久,就迎来了一九六二年的春节。
      那时,我们三连住在离边境四公里的名叫“坡脚”的丛林里。开山放炮,挖土推车;白天夯土号子连天,晚上加班篝火煌煌。双手僵得捏不拢,双腿软得走不动,可是还是跑着拖车运土。在超越体能的劳动中,青春热血沸腾着,精神处于亢奋状态。辛苦吗?谁叫我们是铁道兵呢!
      春节,在意志高昂的战士面前,自然成为一剂兴奋剂。
      除夕的晚餐,杨东锁连长下令给每个班发一水壶白酒,平均每人大约二两。见了酒,大家异常兴奋,来一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气氛十分热烈。
我喝自己的一份应无问题,可我呈能,喝了双份。
      我顿时觉得晕晕乎乎的,走路都有点不稳。一起来自重庆的文化教员张安友要我搀扶他上厕所,我便来了劲头,支撑着扶他走向厕所。看到前面蹲下的一圈正是连长召集排长们开会,听得出是在说注意全连喝酒后的安全问题。张安友怕连长看见他的狼狈像,叫我放开他,只和他并肩而行。想象得出这时他打起精神,多么地气壮山河!可是,刚刚转过墙角,他一下摔倒。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烂醉如泥,要把这堆泥拉起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半扛半扶好歹上了台阶来到厕所。他在厕所蹲下时,我都使劲拉住他的手,生怕他坐到坑里去。从厕所出来,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扶起来也不那么费劲了。
      我顿时感到骄傲:我的酒量不错,超量后还能帮助战友;我还觉得,厕所之旅很圆满,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许多年之后谈起这件事,说笑之间都还充满自豪。其间,张安友总是说酒量不如我,算是对我扶他上厕所的回报吧!我听起来总是乐滋滋的,呵呵!
      仅管如此,我也感到醉酒误事,其后在连队的四年多,我谢绝了一切含酒精的饮料,连定量分配的广柑酒都送给战友喝了。可是,退伍后的战友聚会,每次都要一醉方休,似乎要想把那几年没喝的酒补上。
      又回述到那个除夕之夜的情景:连长召集排长们开会后,各排集合点名。看得出来,排长们说话也不大流畅,点名草草了事。
      点名之后,连队革命军人委员会开会。那时,革委会委员半数以上是重庆入伍的新兵。张安友也来了,他说话很少,似乎还沉浸在酒精带来的虚幻之中。
      革委会上,赵长和的高谈阔论要抢占上风,可别的委员也不示弱,发言踊跃而秩序混乱。我也记不清当时委员们说的什么主题,只记得隔壁的李田速放声大哭,罗文良说起话来似乎不依不饶。革委会不了了之,好像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会后,我倒头便睡,直到春节清晨的号声吹响。
      春节的早餐是丰盛的。饭后全连集合点名,我们才知道指导员回连队了。
      点名全由指导员主讲,准确的说是骂,从连长骂到排长,也不管今天是不是春节。他讲的中心意思是全连喝白酒违犯纪律,在敌情严重的边境,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虽然话语很重,大家自知理亏,只好承受。连长作为“罪魁祸首”站在指导员身边始终面带微笑,虚心候教的神情中略带狡诈。过后才知道,其实连长早已作了安排,让滴酒未沾的排长主持未喝酒的战士加强警戒。点名会上,他只能支持指导员,未作任何申辩。
      就是这位杨连长,参加过解放战争,有时到炊事班烧个土豆什么的,可见不拘小节。在我看来,下令全连发白酒正是他不拘小节的最高境界。他最能了解战士需要什么。离乡背井的新战士,在艰苦劳作之后需要关心,需要鼓励,需要舒缓紧张的神经,以更加激发新兵们对连队的认同感。酒后哭呀、喊呀、糊涂话呀其实都是块垒的发泄,也是潜能的发挥。在这之后,我更喜欢我们的连长了。仅管他下令发过多的白酒是有点过头。
      杨连长在战斗中总是身先士卒,在一次施工中,为了不伤着下面的战士,在急切间他顶住边坡上一块就要下滚的巨石,被压伤坐骨。指导员点名时,他又被批评了:“这样大的一块石头,屁股都顶得住呀”!说是批评,其实是关切。
      指导员和连长,不少对嘴,不少玩笑,相互批评从来不留情面。可战友情深,配合默契,从不结怨,让战士们心头都热乎乎的。
      杨东锁连长受伤之后不久就调离连队了。
      时间已过了五十二年,杨连长应该有85岁了吧!要是能与他再喝一次酒该多好呀!仅管我也逾越古稀,也还是会和他一醉方休的。
      南国密林中的第一个春节,让我终生难忘。那个年代的青春,那个年代的激情,那个年代的艰苦卓绝啊!
      应该说,那个除夕之夜的酒,不是把我们喝醉了,而是喝醒了:我们有这样体谅战士的连长,有坦率挚诚的指导员,有这样融为一体的连队,有相互关切的战友。我们有了自由舒展的空间,这都是完成艰险的、以命相搏的任务不可或缺的啊!
      前面说到的李田速战友,罗文良战友,还有年龄偏大的石光达战友,他们在那个除夕之夜都没少喝酒,可是他们已先后离开了我们。他们在弥留之际,都还在要求见战友呢!他们致命的病情同为肺癌。大约也都是大量抽烟所致。
      我对着抽烟的朋友调侃说,戒烟吧!把省下来的钱用来喝酒都行。
      我虽然基本上不自斟自饮,但在战友面前喝酒不保留。是不是也和一九六二年除夕之夜那个“与子同醉” 的难忘经历有关呢?


注:点名,连队的术语。就是首长召集下属列队,训话或安排任务。
人生悟透了无尘

青木老师也开始写回忆录了,我不由想起青木老师那张靓照,神情酷似“柳堡的故事”里那位十八岁的哥哥,想起青木老师时常念叨过的铁道兵的生活。

向铁道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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