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童忆之一

微斋先生

老古镇童忆之一


老屋无恙

        我的曾祖父王德公没有我的老外祖（即外曾祖父）宋育仁知名。当老外祖任大清国驻英法意比四国代理公使并在甲午黄海之战后积极筹划出兵奇袭东京之时，默默无闻的曾祖父所办的唯一一件足以传之后代的“业绩”，就是从偏僻的荒村迁居这个名叫“狮子滩”的小镇，用多年积蓄在小镇“上场”中央的位置修建了这一幢有堂屋、厢房和庭院的住宅。
曾祖父是绝对的没有可资称颂文治武功，绝对的名不见经传。在老外祖主修的富顺县志中，也理所当然地没有他的位置；甚至连他何名何字（只知字辈是“德”字），我们这一代也一无所知。不过，他留下的这幢老屋却在我人生之始的内心深入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       十九世纪末，老屋（当时应叫新屋）落成不久，我的祖父即已长大成人，曾祖父为他安排了一宗十分美满的亲事。光绪某年，在一次轰动全镇的婚庆乐声中，老外祖的一位侄女乘着花轿而来，入主老屋，作了曾祖父的儿媳，后来便是我的祖母；光阴茬苒，三十多年后，老外祖早已是著作等身的知名学者，他的深受古典艺术熏陶的嫡长孙女（即我的母亲），又随我的父亲从即将沦陷的北平回归川南小镇，进驻老屋的西厢。——于是，数年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人，他选择这幢老屋作了他人生旅途的起点站。这个人就是我。
       我虽非生而早慧，可长到三、四岁时，便对老屋的一切感兴趣了。我开始仔细地审视它，精心地研究它。那时对我而言，老屋便是整个世界，便是整个宇宙。我不探讨“宇宙”的起源，我只勘察“世界”的现状。从卧室到厨房，从堂屋到庭院，整日地疯跑，很快便精通了“世界”地理：哪儿有一道高门坎，哪里有一条宽水沟，我都有了若指掌。我还经常完成哥伦布才能完成的壮举，发现了不少“新大陆”，如某两个大咸菜缸之间有人所未知的藏身之地，某人迹罕至的储藏室门后有一个可供观察外面情况的小孔。这些，都大大地有益于我，使我在同堂兄妹们捉迷藏时往往稳操胜券。
居住老屋东厢的伯父长年宦游在外，后又举家迁赴任所，堂兄妹们也离我远去。于是，最能慰我孤独的便是祖母和母亲了。对祖母的记忆是同水烟袋联系在一起的。只要年迈的祖母一拿起烟袋，我便飞快跑到厨房点火；祖母接过点燃的纸捻，便会颠过它用未着火的一头轻敲我的小脸，笑着说：“多谢你！打个狗槽来喂你！”于是我就象获得荣誉奖状一般心满意足地跑开玩去了。
对母亲的记忆是同唐诗宋词联系在一起的。每当春日清晨，她一边催我起床一边用柔和的语调轻声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于是我便感受到春天的美好了；夏末秋初的夜晚庭中纳凉时，她又轻摇着团扇一句句地教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于是我读着读着便数星星，数着数着便睡着了；待到秋去冬来，母亲又会在黄昏时对着庭中梧桐吟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于是我不知不觉中又陷入一种似懂非懂的莫名惆怅之中了。
就这样，早在我少小离乡、告别老屋之前，我的“世界”中就充满了爱，充满了美。在母亲的最初导航下，我乘诗词之舟，张艺术之帆，以老屋为始发的港湾，开始了在文学大海中无愧无悔的追风逐浪之游了。
转眼间又是数十年过去，身在天涯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该回去看看老屋了。
老屋依然健在，且十分安然，暂时也还没遇到大城市中常有的拆迁之虞。只是它更老了，剥裂的门窗与新补的墙砖正传递着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讯息。
我像戴望舒《过旧居》诗中那位“无名的过客”一样，伫立屋前，“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突然，大门开了，也像戴望舒所写的那样，“一个陌生人”伸出头，惊诧地望着我这个“陌生人”。
“于是啊，”这瞬间的感受立即在我胸中凝成了这样的诗句，“于是无名的过客只得悄然地飘走！”
我再次告别老屋飘走了，悄然地飘走了，我带走了对老屋的无限情思，给它留下的是一首也题作《过旧居》的十四行诗。
这首诗后来发表在《星星》诗刊，也算是我对老屋哺育深恩的一种回报吧！
         啊，老屋无恙！

海棠依旧

珍贵的回忆录，满含深情。老师笔下的老屋，我应该有幸陪同老师去过吧，读来倍感亲切。

方北

读之，一股念旧之情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