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 我等你的信。脚指头颠得累死了,你身体如何?是否因过度劳动所致”我阶望不是你的心而是你的病使得你说出消极的话来,甚么不以文学为业啦……自然以之为赚衣食的工具,根本就不可能,要不然就是赚不来衣食,要不然就是写的不是文学,但以之为心魂向往的目标,却不但是可能而且我不知道你同意与否?必须的。你的大毛病就是才能太多面了,随便碰一下哪里都成黄金,因此就养成你贱视一切黄金的习惯。我毫不怀疑你将来可以在事业上大展才能,然而不但我〔这还只是个人的〕恐怕整个中国都是very much the loser【失败者】,如果你不把你力量用在你无疑最擅长的方面。 所论blank verse【无韵诗】可说是先获我心,这也可以看出你不但眼光,就连耳朵也是非常尖的,而论诗的人没有前者或还能勉强,没有后者简直就要吹了。你总记得Miltonic style【弥尔顿的风格】在英国诗中影响虽大,用之成功的却极少。那些Latinism【拉丁语法】我们搬不过来还不说,没有Milton【弥尔顿】的心胸,空描摹形迹,也不算妙悟。这恐怕是年代的事,现在是忙不来的。 前几年我在诗的形式上下苦工时〔这一段initial labor【最初的劳动】现在过去了,谢天谢地!〕,我采取的办法是这样:当读一首不论中外的诗时,我很严厉的先把内容讲甚么完全抛在一边,只领略着拍子与转接处的松紧等问题,然后合上书想在甚么心情下才能产生出这样的诗,慢慢的so to speak,work my way back【可以说,回去工作吧】到诗人的心里。这样完了,我所获得的益处是solid【结实】的,我可以把它放在一边,等候用的时候再抽取。自然你真能master【精通】的形式必须极多极多,我光在十四行上就费了几年心,绝句是我念了一辈子旧诗的结果一一我可以不带骄傲的说我是新诗人中极少真能窥旧诗之奥的人。林×、朱××的四行,神孤离而气不完还不讲,他们处理题目的手法还在原始阶段中。只写眼前所见,心中浮薄之感,哪用得着四行那样高贵的诗体?不能掂播形式的重量,而妄想开十石硬马,笑话莫有大于这个的了。 我现在要告诉你,很高兴的告诉你,好容易我觉出自己是在进步。别人看作品时,不被诗人的主观及回忆所扰,自然比较清楚,然而诗人自己却总是蒙在五里雾中,可是现在呢?语言不足以叱出我心中的感谢。困阨时,碰璧时,各式各样的失意来到我肩头时〔我要对你说它们是很多的,你一定不会奇怪〕,我总可以安慰自己,为了诗的缘故保护自己。济慈在他的信札中中说:一个诗人应该没有character【性格】,没有 personaliy 【人格】没有 fixed attribute【固定属性】,永远 fills up some other body【赋予形体】 而没有self【自己】,我起初很不赞成这段话。不论看甚么写出诗来,总是明着、暗着有一个“我”字在。我前两年的诗如果有甚么毛病,这个 conscious expansion of one's self 【有意识地扩展自己】恐怕是最大的了。现在经我自己有意的训练,沉思与阅读,我已到达能把自己变成非常小的地步,有时几乎小得到“不存在”了。也就因为这点,我更爱挑选一些纯粹客观的史事、外物与一些超乎众物之上的情感作题材。愈来我愈觉出一朵早晨的花、一线阳光、一行字的伟大,而自己是不足算的。你自然也看得出来有许多诗人,诗人中十之九,里面还包括着许多一般人呼为第一流的诗人,一辈子都没有梦到这一点。我曾藉三首十四行表现出我的感谢心情来,题为“自我教育”——因为这是我所坚信的,诗人必不可 let himself go【让自己去】,而必须自己时时矫正自己,别人是没法替他作这桩事的。当我说超乎众物至上的情感,我心里想的就是中国那作为比维的诗人,籍把“五古”——注意只有这一个诗体——作为最高的表现工具。阮籍、陶潜〔一部并非全部〕、陈子昂、李白,下至清朝不大有名的诗人如屈大均、关于为什么五古是中国最好〔好到绝顶〕的诗所必取的形式。现在讲也讲不究,像你这样妙悟的人,一定一看就解。而我还要严厉的从五古中剔去王孟的山水田园诗,后人所呼为“选体”的辞费意晦的诗。韩苏的一放千里、一前到底,珠玉蝼蚓互见的诗只剩下一些言语极简,而立意极高,高得到令人仰看欲胶的地步的诗。这种欣赏看似无奇,其实非日夕枕藉诗歌不易发现。一般人多容易爱七绝?连门外汉都爱。廿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悠扬无尽。七律更是容易诱人的诗体。然而..我投法解释了,梁宗岱所谓的“宇宙化”的诗只有在五古里找到。 让我给你写一首我近来极为得意的诗,你就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了。同时也可以看出我转变的程度,自然我并不是写的全是这类诗,人不能时时在 exalted mood 【高昂的情绪】之中,在普通的悲欢哀乐中,这种崇高的体裁就不适用,唯有在静观万物时,当宇宙与心灵的阔大突然对你显现:
奇: 前两天我到芝联那儿就听说你想托我找 Vetch 买 Lucas 【卢卡斯】的书。我当时想,干吗单找他? 现在才明白你是真喜欢上 Lucas 了。我读他的东西很少,事实上就是你说的那两本。Decline & Fall 【】我觉得很 entertaining,【有趣的】不过我一直怀疑他的文章的 charm 【魅力】恐怕使我们看不见他的内容上(比较的)浅陋。自然现在我明白多了,你知道人早年总免不了喜好骇人的异论,一看见一般老生常谈就头疼。现在回想起来(我手头无书记不清了) 实在是一本可爱的书。自然他的口味与我的(恐怕与你的也)不大相同,可是说起来他总是那么娓娓动听,这就是他的特长。我对之毫无好感,不知何故。想必是不 Ten Victorian Poets,喜欢那时期的诗就连批评也看不下去了。话尽管这样说,我并不肯说他是我的理想批评家。我想多半还是我那点好奇务新心理的遗毒,勉强要举例的话,我宁可推Lessing【莱辛】。自然这并不是说他的判断永无误时,〔特别是他对法古典剧的 批评〕但他的博学与的漂亮文笔以及too scating【】——这是 to my mind 【在我的脑海】最要紧的——真正穿透入作品内心的脑子,足够把他放到世界大批评家之林了。 在一个人批评另一个人(特别是他的同代者〕时,情感的成分常搀人内。故误解了一个作家并不足以损伤一个批评家本身的价值。。Lessing 弄不清 Milton,Johnson 【密尔顿,约翰逊】看不起Racine【拉辛】,Dryden太看高了Waller 和Cowley,没关系。他们关于“文学”或“诗”本身要说的话是更加重要的。放眼看全体时,单个的就常被忽略了,不是吗? I'll spare you the Shakespearean quotation about the wood & the trees here.【我会给你评价莎士比亚木材和这里的树】。 So,居然有别人也看不起 Eliot 【艾略特】的法文诗,我当我一辈子也找不着同志了呢? Eliot拾的全是Jules Laforgue 【拉福格】的涕唾,Laforgue 本身的价值还未确定,学他那种“神经质”派的诗可有甚么意思? Valery 【瓦莱里】我不肯与Eliot【艾略特】 并列,他的诗我看不懂我想是因为法文的问题,他的散文是我五体投地所佩服的。有些讲舞蹈与建筑的对话实在太“帅”了。他论达文奇的文字现在已有点过时,但文体本身还是无你可击的。我在这里不得不与梁宗岱先生同意,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生气。 你说我一下跳出了十九世纪的话 in to my mind a compliment to my critical father than to my poetry【在我的心里赞美我的批评的天父比我的诗歌】。事实上你恭维我太过而且也太低看十九世纪,她岂是容易甩下的。我足足在她圈子里绕了两年,才算透出气来。在那两年之中我念的想的全无别物,英法德的 Romantics【浪漫主义者】都使我着迷。在这样沉醉的情形下我念到 Dante 【但丁】真是青天霹雳。上帝,我永忘不了那天。 然而在那期间 Ihave enough sense【我有足够的常识】 不发表自己的作品,所以现在你一看我撇下 Wordsworth、Shelley【华兹华斯、雪莱】,认为奇怪。其实诗歌途中哪有跳栏的可能? 不过是有的越过阻隔快点,有的慢点罢了。 我在这里和你打赌,朋友,将来要是你写的批评还不如 Lucas【卢卡斯】,愿上帝咒诅我的诗,让它赶不上中国这班新诗人 ( which will never,never happen【永远不会发生】)。前几天我写了一首十四行,(是咏张巡的(你一定念过韩愈《张中丞传后序》了),他守睢阳时作过一首《闻笛》诗,因此引起了我的sonnet 【十四行诗:】
“灰钢的利刃”那行,我的本意是引用张巡杀妾的故事。 这个,在人人皆知的故事中看出无人见到的真正与人本性密连的 quality 【品质】就是 Rilke 【里尔克】教我的 trick【诀窍】。上回我写给你的《云翘夫人》一诗也是同样。我试着在那里写出人对 unknown 【未知的】东西的迷恋,和仙与人中间可怕的界限,你要去看一下《蓝桥记》,一定会明了的。 我跟 Vetch 译郑《中文史》一书尚未说定。You have no idea how horrible Cheng's Chinese is like【程先生的汉语有多么差劲,你简直都无法想象。】,简直不如我吃奶叫哑哑的话来得明白清楚,这样文笔也来批评,装腔作势真使人欲哭无泪了。再见。又:谢谢周煦良先生的 flattering remark【阿谀奉承的话】你们对我这样的爱重增加了我无限勇气。这种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了,有空常来信。 兴华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