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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吴兴华对宋琪谈自己的诗歌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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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吴兴华对宋琪谈自己的诗歌格律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三日给宋淇的信

  按:“【】”里的文字或是原书注解,或是百度网上翻译软件的译文。

  悌芬:
  两封信都收到了。因为不舒服也没回信。你提起周煦良先生的话,认为我不在乎他人的毁誉。你知道我是在乎的,而且在乎得非常利害。尤其是intelligent people【聪明人】,〔就因为那么少〕更是叫我尊敬都来不及。不过我认为周先生居然能够设法看出我诗里一些别人不见的好处来〔作者自己说不定也是盲目的〕,原因也不难解。我们全是从外国诗打头的,尤其周先生仿佛是特别深于英国诗,那么至少在这点我的爱好是与他相同的。你知道我老觉得诗,尤其是中国诗,的确是一种艺术,需要无尽的,永远不会太多的苦工。Pound 说过:诗至少也得像散文写得一样好。现在的诗呢,写起来跟散文的困难简直无法比例,这并不是说现代中国散文有多大成就。也不大,说不定更小。但是他们避免了一些缺点。差不多的人在写一篇文之先,总得想想要说甚么〔这里面或许要除去一些何其芳 ists,whom you pit against【打压对手,您抗衡】〕,写诗的可用不着这种多余的负担,写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说甚么。我最近因为看了Rilke【里尔克】 的缘故,每次总得有一个实在 gemlike 【珍贵】的思想,才给它写人诗里。诗人天才的大部分不过是一好像也有人说过了一从平凡中看出不平凡。Rilke 【里尔克】在黄昏晦明交界时看出:

  The lands part company with you〔一个女人〕
  One Heavenward ascending,and one that falls.

  Wodsworth 【沃兹沃思】在一幅风雨 图里联想到 The light that never was on sea or land【从来没有在海上或陆地上的光】,袁枚老想生儿子而得女时写道: 味似嚼鸡肋,情如中副车。真是想入非非,天下最惹人笑的诗了。你想拿轰动天下的大事刺始皇来比误生女,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这就奠定了他诗人的地位。我最近有几首咏史的十四行,就提这方面的试验。《给供娃》《秋》都是想揭露一个问题不被人注意的一面。
  你提出 readable【易懂的】 的问题,正是我的毛病,我可不是没看出这点。诗要 condense【精简】,而又一览易尽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牺牲了后者。根本读者如真爱诗就应该 pull himself together【恢复冷静】 而细心精读,才不负作者的苦心。问题就是诗没有准,你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这样费心。我的是值得的,我诚恳的告诉你,也知道你不会笑我。
  同时我认为有些诗非要注不可,这是旧诗原有的前例。我有一篇 elegy【哀歌】 中用 Arnold【阿诺德】 的“Forsaken Merman”【被遗弃的人鱼】,象征二人一触即逝的友谊,而分别后却都变成新人〔也就是 Ulysses 【尤利西斯】的主题〕,精神上起了新的改变,对有些人说就非有注不能懂。同时我诗中援引,“parody”【恶搞】,述意或模仿中外古今诗的外表、内容的太多了,要一一细释指点出来,就可以使你更明了我写诗的细心,尽管是那么快! 我的诗总是在脑子里先写好的,所以不大改。
  自然,我的经验有限,有些东西是我写不出来的,可是这是环境的关系,不是才能的限制。同时我坚决认为诗是内在生活的反映,或者大部分的好诗是。再说即使我的诗别处一无可取,光在 versification【诗律】上,是够给现代一切诗人作课本而有余。你上次开玩笑加我以 miglior fabbro【最好的法布罗】 的嘉名,我说的就是 Eliot 【爱略特】对 Pound 诗选的评语。你对诗的欣赏那么精到,一定不会以为我自己已揄扬的。你对于《燕京文学》的感叹对极,然而我有过一行 popish 【天主教】的诗:

  愿者讥笑的事物,神常给注定为不朽。

  那几首 Elegy【哀歌】 本来是想用 Elegiac couplets 【挽歌对句】写的,后来改了〔原因见下〕,现在的节奏是:单数行每行十五音,前半七音,一个 Dactyl【扬抑抑格】〔i.e.【即】—∪∪〕,两个 Trochees【扬抑格】〔—∪〕,后半八音,两个 Dactyls 【扬抑抑格】一个 Trochee【扬抑格】 ,双数行十四音,每半七音,都是一个 Dactyls【扬抑抑格】 两个 Trochees【扬抑格】。Hendecasyllabics 【含有11个音节的诗行】是顾名思义十一音的诗,也是从 Latin【拉丁文】里来的,Catullus 【加塔拉斯】用最多,meter【格律】是:—∪—∪∪—∪—∪—∪。我也有几首 Sapphics【萨福诗体】 ,你好像也见过了。
  Elegy 【哀歌】每行两半,每半三个 stresses【重音】 ,可是应叫 hexameters 【六音步诗】,因为 Alexandrines 【亚历山大诗行】是ˇ ̄/ˇ ̄/ˇ ̄/ˇ ̄/ˇ ̄/ˇ ̄//,全是 iamb【抑扬格】 在中文完全不可能。你不信试试看,要能写出一行 alexandrine 【亚历山大格式的诗行】来,我给你叩头。当然可以勉强,比如:

  而你却不肯说这事该怎么办

  可是大部分中国话都是 trochees【扬抑格】,你找任何双字的名词,动词,形容词……,重音都在头一字上,所以没法写先抑后扬的 iamb【抑扬格】,除非你填上一个空字,像以上的“而”。这种空字一则不多,二则念起来,人家一隔过这空字去,又像 trochee【扬抑格】 了。
  所以我放弃了哀歌偶句,因为它的 meter【格律】 非得是 something like 【类似】:

  —∪∪—∪∪—∪/—∪∪—∪∪—∪
    —∪—∪∪—/—∪—∪∪—

  这个—∪∪— 就要人命,你很难找出一个能止住一行的重单音节,普通老是在倒数第二上。可是我后来克服了这困难,写了一首《丁令威》,用这个节奏。  
  合订本我自己的都丢了,芝联他们只有一本,我那回见克萨再替你问问。第三期我可以给你寄去。你的书全由芝晖交给林培志管理,又:Coward 【考沃德】之剧已交还老怪。
  我所写的 epigrams【讽刺诗】 也有不少了,最近几个你可在背面找到,我知道你喜欢。当然epigram 【讽刺诗】是诗最不肖的儿子,然而一个真爱诗的人会连它的狗都爱上的,再说一流的epigrammatist 【讽刺诗人】正和一流诗人一样少,说不定更少。

   读《上元月》〔一〕

  查显琳歌唱着那位英国人,  
  为了爱把诗作全部送进坟;   
  掘出来之后呢? 我祷告天主, 
  那空处正好让《上元月》填补。

  On查显琳

  一半散文家,一半诗人,  
  一半学绘画,一半拉琴, 
  一半演戏,另一半布景,
  一半出版,另一半自捧、 
  那么多一半,你看多神 
  合起来他会是个大零。

  《夺父》一答汪先生  
  〔我没这么答他,blesshisdearheart.怕他难过〕

  你问你的诗千载后能否知名,
  我们回答是一个无疑问的能,
  在中国诗歌耀目的历史里面,
  谁能看不见这么一大片黑暗。

  第二个是我尤其喜欢的。

  祝好
                   兴华上
                   廿三日


  孙则鸣按:丁令威的诗指:《Elegiac Couplets》。这是一首两行体,共九个诗节,采用“16言×14言”与“16言×12言”两种交叉对称式复合而成。

  吴兴华认为此诗的格律是:

  —∪∪—∪∪—∪/—∪∪—∪∪—∪ 〔88逗〕
    —∪—∪∪—/—∪—∪∪—   〔77逗〕


  回来了/,携带着/秋日‖佳丽的/云彩,丁/令威   〔88〕
    敛起它/巨大的/翅‖,向华表/上轻轻/落    〔77〕

  变更?他/早就料/到了‖,不只是/好风哭/泣着   〔88〕
     雄都/顷刻为/尘‖,吞没/绿桑林/,海    〔66〕

  不止是/身外的/一切‖就连他/旧日易/感的     〔88〕
   心灵也/倏忽而/冷‖,不复为/人事所/动。    〔77〕

  朋友和/昔日的/欢谑‖,雾里模/糊的微/月光,   〔88〕
   衰老?对/学仙的/他‖,服食过/不死的/药。   〔77〕

  衰老是/不知的/词句‖,然而他/初次感/觉到    〔88〕
    怀疑/,值或不/值‖这样活/,灵魂的/火    〔67〕

  被压灭/,苦修的/精读‖,用一切/换来“虚/无”,又〔88〕
     没有/仇恨和/爱‖,寰宇/的光明/,爱。   〔66〕

  最可哀/,神的梦/想着‖,碧海青/天的外/面的   〔88〕
    世界/,渔人却/想‖追随/桃花的/水。     〔66〕

  立起来/,上升,高/唳者‖。凄凉的/思想袭/击他  〔88〕,
     神仙/千古的/寂寞‖,人世/俄顷的/梦;   〔66〕

  云箭闪/耀在他/眼中‖,歌声滚/动在他/心里    〔88〕
   我们全/知道的/歌‖,混杂着/羡妒的/泪……   〔77〕

  请大家注意,东西方成熟的诗歌格律都是音步对称模式音节诗体模式相套叠的形式:英诗和俄诗的节奏模式是“音节重音诗体”,即音节诗节奏模式与轻重律音步模式的套叠;我国古典诗歌是音步对称的平仄律与半逗律相套叠的模式;请参看《东西方格律诗体对称模式之比较》一文。
  吴兴华的格律诗同样不单纯是音步对称体,而是音步对称与大顿对称模式套叠的模式。要满足此格律,半逗律的诗逗后面的停顿必须是“实实在在”的停顿,而为轻重律服务的音步,就只可能是程式化虚拟格式。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给宋淇的信

奇:
  我等你的信。脚指头颠得累死了,你身体如何?是否因过度劳动所致”我阶望不是你的心而是你的病使得你说出消极的话来,甚么不以文学为业啦……自然以之为赚衣食的工具,根本就不可能,要不然就是赚不来衣食,要不然就是写的不是文学,但以之为心魂向往的目标,却不但是可能而且我不知道你同意与否?必须的。你的大毛病就是才能太多面了,随便碰一下哪里都成黄金,因此就养成你贱视一切黄金的习惯。我毫不怀疑你将来可以在事业上大展才能,然而不但我〔这还只是个人的〕恐怕整个中国都是very much the loser【失败者】,如果你不把你力量用在你无疑最擅长的方面。
  所论blank verse【无韵诗】可说是先获我心,这也可以看出你不但眼光,就连耳朵也是非常尖的,而论诗的人没有前者或还能勉强,没有后者简直就要吹了。你总记得Miltonic style【弥尔顿的风格】在英国诗中影响虽大,用之成功的却极少。那些Latinism【拉丁语法】我们搬不过来还不说,没有Milton【弥尔顿】的心胸,空描摹形迹,也不算妙悟。这恐怕是年代的事,现在是忙不来的。
  前几年我在诗的形式上下苦工时〔这一段initial labor【最初的劳动】现在过去了,谢天谢地!〕,我采取的办法是这样:当读一首不论中外的诗时,我很严厉的先把内容讲甚么完全抛在一边,只领略着拍子与转接处的松紧等问题,然后合上书想在甚么心情下才能产生出这样的诗,慢慢的so to speak,work my way back【可以说,回去工作吧】到诗人的心里。这样完了,我所获得的益处是solid【结实】的,我可以把它放在一边,等候用的时候再抽取。自然你真能master【精通】的形式必须极多极多,我光在十四行上就费了几年心,绝句是我念了一辈子旧诗的结果一一我可以不带骄傲的说我是新诗人中极少真能窥旧诗之奥的人。林×、朱××的四行,神孤离而气不完还不讲,他们处理题目的手法还在原始阶段中。只写眼前所见,心中浮薄之感,哪用得着四行那样高贵的诗体?不能掂播形式的重量,而妄想开十石硬马,笑话莫有大于这个的了。
  我现在要告诉你,很高兴的告诉你,好容易我觉出自己是在进步。别人看作品时,不被诗人的主观及回忆所扰,自然比较清楚,然而诗人自己却总是蒙在五里雾中,可是现在呢?语言不足以叱出我心中的感谢。困阨时,碰璧时,各式各样的失意来到我肩头时〔我要对你说它们是很多的,你一定不会奇怪〕,我总可以安慰自己,为了诗的缘故保护自己。济慈在他的信札中中说:一个诗人应该没有character【性格】,没有 personaliy 【人格】没有 fixed attribute【固定属性】,永远 fills up some other body【赋予形体】 而没有self【自己】,我起初很不赞成这段话。不论看甚么写出诗来,总是明着、暗着有一个“我”字在。我前两年的诗如果有甚么毛病,这个 conscious expansion of one's self 【有意识地扩展自己】恐怕是最大的了。现在经我自己有意的训练,沉思与阅读,我已到达能把自己变成非常小的地步,有时几乎小得到“不存在”了。也就因为这点,我更爱挑选一些纯粹客观的史事、外物与一些超乎众物之上的情感作题材。愈来我愈觉出一朵早晨的花、一线阳光、一行字的伟大,而自己是不足算的。你自然也看得出来有许多诗人,诗人中十之九,里面还包括着许多一般人呼为第一流的诗人,一辈子都没有梦到这一点。我曾藉三首十四行表现出我的感谢心情来,题为“自我教育”——因为这是我所坚信的,诗人必不可 let himself go【让自己去】,而必须自己时时矫正自己,别人是没法替他作这桩事的。当我说超乎众物至上的情感,我心里想的就是中国那作为比维的诗人,籍把“五古”——注意只有这一个诗体——作为最高的表现工具。阮籍、陶潜〔一部并非全部〕、陈子昂、李白,下至清朝不大有名的诗人如屈大均、关于为什么五古是中国最好〔好到绝顶〕的诗所必取的形式。现在讲也讲不究,像你这样妙悟的人,一定一看就解。而我还要严厉的从五古中剔去王孟的山水田园诗,后人所呼为“选体”的辞费意晦的诗。韩苏的一放千里、一前到底,珠玉蝼蚓互见的诗只剩下一些言语极简,而立意极高,高得到令人仰看欲胶的地步的诗。这种欣赏看似无奇,其实非日夕枕藉诗歌不易发现。一般人多容易爱七绝?连门外汉都爱。廿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悠扬无尽。七律更是容易诱人的诗体。然而..我投法解释了,梁宗岱所谓的“宇宙化”的诗只有在五古里找到。
  让我给你写一首我近来极为得意的诗,你就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了。同时也可以看出我转变的程度,自然我并不是写的全是这类诗,人不能时时在 exalted mood 【高昂的情绪】之中,在普通的悲欢哀乐中,这种崇高的体裁就不适用,唯有在静观万物时,当宇宙与心灵的阔大突然对你显现:

  静坐心还似明镜空空
  自已本来无所谓色相
  东邻有弦歌西邻恸哭
  哀乐到方寸尽都两忘
  止水所知的无限风波
  非激浪排空所能想象
  烛光不瞬而泪若连珠
  虛空中遇到无限悲怆
  易水不闻歌,风吹似昔
  西台无人洋,松声犹壮
  宇宙奔着不变的路程
  万世深忧在一人肩上

  There【在那一点上】,这也许只是一棵小草,然而它无疑是生在最高诗的国土中的小草。我觉得我写许多别的奔腾溯拜,大开大台为诗时,都没有像写这十二行时感觉如此intense【强烈】,片时间我觉得阮籍陈子昂黄金的坛坫就在我面前。另的中国诗人谁能说过话呢?
  悌芬,我们相交多年,你一定不以我为狂妄。所谓“人知,贵相知心”,我知道你会了解,才敢放胆大言,开且来的相信在你一挥手一投足中都有帮助我的力量……
               兴华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二日给宋淇的信

奇:
  二十六日信收到了。我在芝联处也见到你另一封信,我们听说你想闭门读一点书的话,俱都为之雀跃!虽然听你所说,你身体已日见恢复,那种时时如置身于旋风中的热狂生活倒底不宜 indulge in 【沉溺】太多。我现在虽已长久不见到你,但想起你时,总还是像在身边一样密切。我希望你能到了一定的程度把持住自己,而珍惜自己所实实在在有的,你自己所知道有的,别人也相信有的,稀有的才能,并不一定要读多少书,你读的既已不少,别的读书多的人也同样有脑筋须要改造的;而是时时使自已保持着清洁的心,可以随时随地去准备从伟大作家那里获得快乐而自己用不着因觉出自己的 unworthiness【无价值】 而脸红,这不是容易的事。石奔的喜信真是可喜可贺! 我去找了他一次,人家说他已经搬家了,不知住址,甚至连他真到此与否也不知道。我觉得舞台生活的特性就在它的不稳定性上,你永远是从一个角 色奔到 另一 个,作为职业看,也是同样的不稳定的,此从事于它的人总拖着〔成者自己知道,或者自己不知道〕一种热切的想在可能时发定下来的感觉,所以极服才有北能使,也许会觉得可笑!又听说以亮也将回来,更使人高兴之极我新近眼艺晖“有过战争的乐趣”,像老 Saintsbury【森茨伯里】所说,关于以亮,他们很固执的蒙起眼睛不看他诗中的好处,并且认为我捧以亮过份。我说的不多不少只是以亮是一个天生来的诗人,至于天生来诗人是很少的,那怨不了我,我又不是造物主。我告诉他们以亮对一切想象文学天生来的适应性,是连我自己也不见得定能胜过的。他可以很灵活的运用他的才能,使之行即行,止即止,譬如他学何其芳,能学得恰带那一点不多不少的个人distinction【荣誉】,决不overdone【过度】。他的《支流》再往前一毫一厘,就是庸俗的作品了〔丽尼,而且是坏丽尼〕。但他恰好勒住在艺术品最外端的边缘上。他诗的长处短处你从前也提过,不用我来饶舌。他最大的危险就是自己不管束,指导自己的美才〔不要笑,c!你也有时犯同样的毛病〕宁可让它四面泛滥,也不肯让它夹起在两道堤间,取一个一定的方向,面把全份的力量倾注在那边。这本是极难的事,对你和以亮这种人尤其难,因为你们是聪明人,你们不肯工作只为一些辽远的将来或许会获得的结果,因为你们现在“像水银四面益流”已足够把别人吓死了。但写在永远的书中的金名字是不能靠片时的抚掌的,我自己脱离从前那种眩人好胜、贪多务博的阶留下的纪念就是那五首《自我教育》,时也是费力无限的,也解释我为甚么对那些诗抱好感,因为我实在是藉了意志力量把自己限定,眼睁睁的看那些可以达到的东西枯萎而列去,听别人口口声声说我诗不如从前富丽而不动声色,刚起始走时跬足难行而不气馁,乍作出些诗不堪人目,而不就因之改悔....谁说我的诗达到现在这样是容易的? 王、施之类的批评我更是无暇顾到,自然,批评家一个大困难就是决定哪些是诗人要达到而能力不够的,哪些是不屑,明明可以到手而抛下的。现在许多人说我诗中缺少的成分,Eliot 【爱略特】之流,都是我在大三、四时就走到尽头而撇下的了。真要谈到外国诗,我也不用瞒你,我可以站起说,英、法、德、意不管哪一语言里,只要是提得出名,道得出姓,诗站得住脚的人,你提出他不管哪一首好诗,我若是说不出它的形式上一切细节、内容的好坏,那我准再回家去念十年书。至于像林×,你从前也说过,若广义的讲,往中国传统的大路上走,那谁都该像他,若狭义的讲,学他的句法,mannerism【过分的独特风格】,那“冬天的柿子卖最贱的钱”之类的诗,那不客气的说,不但我不会像,我也不愿意任何朋友像,当我写一些皮相者认为模报旧诗的诗时,当我写道:美好真情在此世长久已相违,今宵一梦成他年无力的伤悲,赖有夜来的好月尙依依留在,不教歌舞化为彩云竞高飞〔《有赠》〕,或:何必夜雨在江头吹竹或弹丝,十年尘土仍闻得锦瑟的伤悲,堂中明月不复有惊鸿来照影,帘外垂杨又撒开憔悴的金枝,眉目美靥自怜的风度还如昔,危冠长剑惊世的心情已过时,唯应一梦幻化为失途的蛱蝶,不为人见飞上她越罗的轻衣,懒向北里沉浸人沸天的管弦,一解则必好〔用宋书刘裕语〕此心如何能释然,白帢羊车不曾因曲误而回首,红裙翻洒肯追随豪华的少年,偶值残春斜风在四通大道口,偏忆伊人歌声似三峡落激泉,广陵与家国之思山阳痛知友,并上心头来作成意外的辛酸〔《锦瑟》一、二〕,那时我真是“饮水在泉源处”,决没有经过任何林庚的道理,我真是放自己在传统的大流中,感觉自己无异于一个古人在筵上题诗赠人,或追忆过去的豪游,我就是古人好像济慈就是希腊人。林庚的手法你一定也曾注意到,只是任自己面前竖起一个非常arbitrary,artificial与旧诗无内在联养的形式,然后往里装一点他自己轻飘飘,学魏晋六朝也没到丞的情感,所以他的诗永远是很清楚的两半,要合合不起来。分开哪个也不人眼,和我的诗完全谈不到一块。此外我从古、中提炼出来的诗也是夏真独造的,决不依傍任何人。我取近写了一首诗想算赠你的,被芝晖把稿本拿走了,所以没法抄给你,只好等下次再说。又用但丁的 terza rima【三行体】写了一首《贾谊》,你一定会喜欢,因为实是古时诗话所说的“穿天心,人月胁”的作品。附上心晖诗一章,是她 covertly【秘密】 叫我转寄给看的,求你批评。心晖的诗好处和以亮自然是两路,你发言要小心,不可又用你那套传统、形式等等大帽子往她头上压,不然你们城门失火,我这池鱼又要倒运了,一笑! 望你千万保重身体,快快回信,诗册若能速寄回也好。
                兴华
                四月十二日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四日给宋淇的信〔摘录〕

  我大概的计划是把所有的诗分为两部分——暂时叫它们甲乙稿——甲部分收容那些深深植根在本国泥士里,被本国日光爱抚大的诗,及一些形式上的模仿,五七古、七律〔vide《落花》,《感旧》等〕及绝句等。乙部是我燕京四年脚跟在头上埋在英法德意诗中的结果,包括那些 sonnets【十四行诗】、blank verse experiments【无韵诗实验】、各种不同的诗节、歌谣、古典节奏的试验如哀歌、Sapphics【萨福诗体】、Alcaics 【阿尔凯奥斯四行诗】等等,此外附以一小部分译诗。我以前并没有把所有可存的诗并在一起看过,如今乍一看,真不是该懊悔费去这样多的精力呢,还是该欣喜筛过之后多少有点站得住脚的东西。我并不想掩饰这事实,恐怕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如果除了你还有别人〕能真真实实的同样喜爱两部分。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七日

  奇:
  前两天我到芝联那儿就听说你想托我找 Vetch 买 Lucas 【卢卡斯】的书。我当时想,干吗单找他? 现在才明白你是真喜欢上 Lucas 了。我读他的东西很少,事实上就是你说的那两本。Decline & Fall 【】我觉得很 entertaining,【有趣的】不过我一直怀疑他的文章的 charm 【魅力】恐怕使我们看不见他的内容上(比较的)浅陋。自然现在我明白多了,你知道人早年总免不了喜好骇人的异论,一看见一般老生常谈就头疼。现在回想起来(我手头无书记不清了) 实在是一本可爱的书。自然他的口味与我的(恐怕与你的也)不大相同,可是说起来他总是那么娓娓动听,这就是他的特长。我对之毫无好感,不知何故。想必是不 Ten Victorian Poets,喜欢那时期的诗就连批评也看不下去了。话尽管这样说,我并不肯说他是我的理想批评家。我想多半还是我那点好奇务新心理的遗毒,勉强要举例的话,我宁可推Lessing【莱辛】。自然这并不是说他的判断永无误时,〔特别是他对法古典剧的 批评〕但他的博学与的漂亮文笔以及too scating【】——这是 to my mind 【在我的脑海】最要紧的——真正穿透入作品内心的脑子,足够把他放到世界大批评家之林了。
  在一个人批评另一个人(特别是他的同代者〕时,情感的成分常搀人内。故误解了一个作家并不足以损伤一个批评家本身的价值。。Lessing 弄不清 Milton,Johnson 【密尔顿,约翰逊】看不起Racine【拉辛】,Dryden太看高了Waller 和Cowley,没关系。他们关于“文学”或“诗”本身要说的话是更加重要的。放眼看全体时,单个的就常被忽略了,不是吗? I'll spare you the Shakespearean quotation about the wood & the trees here.【我会给你评价莎士比亚木材和这里的树】。
  So,居然有别人也看不起 Eliot 【艾略特】的法文诗,我当我一辈子也找不着同志了呢? Eliot拾的全是Jules Laforgue 【拉福格】的涕唾,Laforgue 本身的价值还未确定,学他那种“神经质”派的诗可有甚么意思? Valery 【瓦莱里】我不肯与Eliot【艾略特】 并列,他的诗我看不懂我想是因为法文的问题,他的散文是我五体投地所佩服的。有些讲舞蹈与建筑的对话实在太“帅”了。他论达文奇的文字现在已有点过时,但文体本身还是无你可击的。我在这里不得不与梁宗岱先生同意,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生气。
  你说我一下跳出了十九世纪的话 in to my mind a compliment to my critical father than to  my poetry【在我的心里赞美我的批评的天父比我的诗歌】。事实上你恭维我太过而且也太低看十九世纪,她岂是容易甩下的。我足足在她圈子里绕了两年,才算透出气来。在那两年之中我念的想的全无别物,英法德的 Romantics【浪漫主义者】都使我着迷。在这样沉醉的情形下我念到 Dante 【但丁】真是青天霹雳。上帝,我永忘不了那天。
  然而在那期间 Ihave enough sense【我有足够的常识】 不发表自己的作品,所以现在你一看我撇下 Wordsworth、Shelley【华兹华斯、雪莱】,认为奇怪。其实诗歌途中哪有跳栏的可能? 不过是有的越过阻隔快点,有的慢点罢了。
  我在这里和你打赌,朋友,将来要是你写的批评还不如 Lucas【卢卡斯】,愿上帝咒诅我的诗,让它赶不上中国这班新诗人 ( which will never,never happen【永远不会发生】)。前几天我写了一首十四行,(是咏张巡的(你一定念过韩愈《张中丞传后序》了),他守睢阳时作过一首《闻笛》诗,因此引起了我的sonnet 【十四行诗:】

  立起来,倾听,然后沉默了,不说一句话,
  当其余那些兵士惊异的聚集在四围——
  永远是这样,一个领袖在孤独中自悲,
  当别人全部以为自己把最高的代价

  作牺牲;自已是立在忠实的旗帜之下
  不朽的战士;但他却悄然引退了,重回
  心灵的神殿里,怅然拂去坛上的尘灰——
  在不为别人了解里存在着他的伟大。

  仅仅在这一瞬间,让一种欲溶的哀愁
  侵入他眼色里,暂时他忘了喧呼,野战,
  灰钢的利刃咬入不宛转呻吟的颈项。

  淹没在群众热狂里,灵魂哪能有自由?
  笛声远去了,他恢复平日严冷的脸面,
  准备在死生当中给家人勇气和希望。

  我的 theory【理论】 是张巡在闻笛时,心中有了一瞬“过去”(或也许“将来”谁知道? 这将是永远的谜了。) 的影子,在这片时的平静中他感到一切的虚空,与他如何可以作出比他现在所作的更伟大的事情来。群众的热狂是多可怕,我想凡开过会的人都知道的。而现代人谁一辈子没开过几百个会呢? 你一听大家一喊,自己不由热血上冲,完全被carried away 【带走了】。这是像我这种个人主义的人最痛恶的。但他有军务在身,故只能作片时的瞑想,顷刻间又恢复到领袖的地位了。他指挥守城,再回到我们理想中须髯怒张的张巡,而那更柔顺,更神秘的 self 【自己】 又被淹没了。
  我画圈的那行是自己得意的句子,incidentally【顺便说一句】 它也可以证明 Keats【济慈 】改 a thing of beauty 【美的东西】那句诗不一定全出虚言。这句我原先写的是“因为在不为别人了解中是他的伟大”very flat & inharmonious 【非常平坦且不谐和】,后来改成“不为别的人了解正造成了他的伟大”,也不好,后来才改成这句。还有你念这首诗时,心中存着 Alexandrine 【亚历山大格式的诗行】的样子才好听,每隔七个字或八个字停一下,让每行上下各三拍,thus 【因此】:

  在’不为/别’人/了’解里//存’在着/他’的/伟’大。

  “灰钢的利刃”那行,我的本意是引用张巡杀妾的故事。
  这个,在人人皆知的故事中看出无人见到的真正与人本性密连的 quality 【品质】就是 Rilke 【里尔克】教我的 trick【诀窍】。上回我写给你的《云翘夫人》一诗也是同样。我试着在那里写出人对 unknown 【未知的】东西的迷恋,和仙与人中间可怕的界限,你要去看一下《蓝桥记》,一定会明了的。
  我跟 Vetch 译郑《中文史》一书尚未说定。You have no idea how horrible Cheng's Chinese is like【程先生的汉语有多么差劲,你简直都无法想象。】,简直不如我吃奶叫哑哑的话来得明白清楚,这样文笔也来批评,装腔作势真使人欲哭无泪了。再见。又:谢谢周煦良先生的 flattering remark【阿谀奉承的话】你们对我这样的爱重增加了我无限勇气。这种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了,有空常来信。
               兴华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七日


,,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摘录〕

  近来我又写了点 highly stylized 的类似律诗的小诗,及 semi-comic 的 epistle,fable 之类。我写了五首落花诗,第一自是这样的:
  
  倚栏看春愁凝聚飞花一万重
  南枝北枝的大树洒泪向西风
  艳色已衰又移向天涯的新宠
  将临还顾犹倾尽粉黛的六官
  作伴黄鹂至如今三两相辞去
  憔悴绿荫在目前一半早结成
  最恨高嘱的明眸不随风俱远
  解脱尘缘后犹作拖泥带水行


  怎么样?是不是颇为 jol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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