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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百岁老人四伯母拜寿 晚秋时节，凉风习习。为了给四伯母庆贺百岁大寿，我们家族众多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侄孙都从不同的地方赶回了家乡忠县，老宅一下热闹起来。家族中许多人已经分别多年，有的后生则一次未见过，我们都说，感谢四伯母把我们聚集到一起了。长辈中惟一的代表是幺婶，78岁却依然满头黑发，看上去并不显老。倒是我们的弟兄姐妹反而一个个白发苍苍，特别是比我还小的七妹陈珊，已经是满头银丝熠熠生辉。七妹的女儿余璐璐，二十多岁，活脱脱就是七妹当年的翻版，一颦一笑都一模一样。
四伯母名赵成凤，生于1914年，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饱览了百年风云，在整整一个世纪里，她有很长一个时期都在忍受苦难的煎熬，很多次连性命都难保，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能够高寿百岁。她出生在忠县城西鸣玉溪畔，是父母的单传女，被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宠爱。不幸在她13岁那年，父亲忽然被人暗杀，原因至今不明，从此孀妇孤女相依为命。成年后四伯母出落得亭亭玉立，嫁给了我四伯父。赵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生怕女儿到婆家日子过不好，就把祖辈辛辛苦苦积下的家产大部分都做了陪嫁，其中最大的一笔财产是20石租，也就是每年可以收20石租谷的田亩。（石读担，计量单位，一石为10斗，一斗约60斤。）四伯母带着20石租风风光光出嫁，从此衣食无虑，他们想的是继续创业，所以一直坚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四伯父刚从四川法政学堂毕业回家，胸怀大志英气勃勃，两人在一起度过了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很快到了1949年，神州鼎革天翻地覆，按照政策，因为有20石租，伯父伯母都被划成地主，从此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狱，除了财产被全部剥夺，还受尽残酷斗争，被戴上地主阶级分子的帽子强迫管制。四伯母被罚扫大街长达20多年，每天凌晨她便拿着扫帚悄悄出门，把长长的大街扫完后才回家做早饭，这时天还没亮。我有几次因为有事起得特别早，看见四伯母已经拿着扫帚从后门回来了，才知道她每天都是如此。
四伯母被划为地主的当年，三反运动开始了。四伯父被无端诬为贪污分子，不由分说投进监狱。四伯父当时在县粮食局建仓委员会做事务性工作，连接触钱财的机会都没有，哪里去贪污，竟说他贪污多少万斤粮食。他是非常看重名节的人，坚决不承认有贪污，再说如果真的贪污了那么多粮食，需要多少人搬运？多少仓库存放啊？有谁见过呢？气势汹汹的打手尤振西和石少成见四伯父不招，大发雷霆，竟将他吊到梁上，挥动粗大的柴棒毒打，四伯父发出声声惨叫，胳膊当场被打断。四伯父还是不承认自己有贪污，于是就以抗拒从严的理由判刑五年，押放到人迹罕至的奉节硫磺厂劳改营。
四伯父从劳改营回家后，已经被摧残得形销骨立，接着又遭遇大饥荒 ，不幸含冤去世，年仅48岁。四伯母伏尸痛哭，悲痛欲绝，以头撞墙，砰然有声。我当时九岁，被吓得说不出话。二十多年后，政府给四伯父平反，送来了一张薄薄的平反通知，虽然还了清白，却还不了生命了。
接下来的悲剧一直不断。1965年秋天，四伯母19岁的女儿陈玉（我们叫她满姐）被赶出县城，美其名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1967年4月4日深夜，因为暴病惨死在荒凉的山乡。我有一篇文章《有关满姐的点滴回忆》专门追记此事。得知爱女惨死，四伯母几次昏厥，哭得撕心裂肺。她对政府的惟一要求就是把女儿的遗体运回家乡安埋，但这一最起码的要求被断然拒绝，理由竟然是“影响不好”。真不知是哪来的混蛋逻辑！
满姐惨死乡下，几个弟弟妹妹又“前仆后继”，全部到农村插队落户，四伯母痛苦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些年的艰难困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说也罢。总之，四伯母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直到文革结束拨乱反正揭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才慢慢好起来。她的几位子女后来都有出息，四哥修德还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孙辈都事业有成，当医院院长的，当镇长的都有。曾孙辈也都很争气，岁数大一点的已经考上了重点大学。
晚年的四伯母还领上了退休金。她重修了四伯父的坟墓，把满姐的遗骨从山区迁回家乡，埋在四伯父旁边，总算让女儿遗骨回家了。她心宽体健，神采奕奕，满头白发闪烁着银辉，一副富态像。
时间一年年过去，当年那些不可一世的用柴棒打人的恶棍，那些嚣张至极的天天以斗争为乐的狂人，竟然一个个都早早的死去了，有的被贫困折磨死，有的被汽车碾死，有的被癌症吓死，最奇怪的是那些东西的后人没有一个成才，也没有一个孝顺。而四伯母却安享百岁大寿，子孙个个成才孝顺。真是天理昭然！
11月8日上午，本来阴雨霏霏的天空忽然云开日出阳光灿烂，深秋的天气变得暖融融的。130名至爱亲朋欢聚在香山宾馆，我见到了许多久违的亲戚，大家拉不完的家常话。客人中有罗大姐的后人，使我感触良深。罗大姐是从前四伯家的丫鬟，我爷爷赐名翠云。(我家的丫鬟叫张幺姐，爷爷赐名巧云，我有一篇《张幺姐》简述其一生发表在《温故》杂志。)所谓丫鬟其实就是今天的保姆或者家政人员，不过称谓不同而已。1949年后硬说丫鬟是受尽剥削的劳动人民，要她们起来和东家进行斗争。然而罗大姐却终生视伯母为亲人，今天，在罗大姐去世三十年后，她的子孙辈都来给四伯母拜寿，于此可见当年甚嚣尘上之斗争哲学之荒唐。
当四伯母穿着一套崭新的大红绸缎衣出现在宴会厅时，全场起立向老寿星致敬。她雍容华贵红光满面，不停的挥动双手向客人们——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她的子孙辈致意。许多人问：“是不是化妆了？”其实哪里化妆，老寿星天生就是这样的。
拜寿开始了。三哥作为长子宣读了祝词，子辈孙辈曾孙辈依次向老寿星行礼。孙辈们极有创意的为大寿精心准备了丰富多彩的视频，在海外留学的、在上海求学的、在广东工作的曾孙辈的孩子们远远的通过视频向曾祖母拜寿。最可爱的是四哥修德的两个双胞胎外孙还在牙牙学语，也在广东惠州向曾祖母拜寿。
当视频上出现四伯母几十年的历史照片时，我们仿佛又穿越历史回到了当年。一些已故长辈的音容忽然出现在视频上，我见到了永诀已久的先祖父母，先父等人，不禁怆然以悲，差点掉下泪来。
轮到我代表侄辈致辞时，我手执话筒朗声讲道：“我很荣幸和大家一起分享这个难忘的时刻，一起见证一个世纪传奇。说四伯母是一个世纪传奇，一点也不过分。……要是在以前，像四伯母这样守孀50多年，享百岁大寿的人，朝廷都要为她立牌坊的。现在不兴立牌坊了，让我们把四伯母的牌坊立在心里吧。”
2014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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