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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的一个星期天，谢庚权请探亲假来通州，邀我去他家玩。 说是他家，其实就是他老婆所住的纺织厂集体宿舍。住集体宿舍的女工们有个默契，谁的丈夫探亲来了，室友们就搬出去凑合几天，让牛郎织女能拥有一个临时的二人世界。 不用的床拉开，腾出一个角落，摆上一张桌子，借来锅碗瓢盆菜刀菜板煤油炉子，俨然就成了一个厨房，可以办席请客了。 我到的时候，屋里已有男男女女七八个，正围着桌子有说有笑包饺子，这些人大都是谢夫人厂里的工友。主人介绍了一下，他们点头致意，略作挪动，让出一个位子，我便加入了进去。 从未做过这事，笨手笨脚地包了几个下来，不但怪模怪样，有的还竟然当场散开了。身旁的女子“噗嗤”一笑，告诉我饺子皮有一面沾了“扑粉”，是要分正反面的，搞反了就会散。偷眼看她，动作干净利落，一手取面皮一手取馅，两手一捏一扔，一个饺子就好了。请她做了个慢动作示范，才算弄清了要领——除了分清正反面外，那封口的一捏最为关键，要用劲一次捏严实，然后抄成Z字形捏成褶子，一只饱满有型的饺子就算包成。 “哟，丹妹的饺子就是不一样，我们包的这些硬是没得她的好看哒！” 我注意到其他人包的饺子都少了最后抄Z字那个动作，的确显得单调很多。 “人家山东人得嘛，从小就做这个得嘛。” “你是山东人？咋个个子这么小呢？” “你不晓得‘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吗？” 可能是书本的影响，提到山东，我就会马上想到“山东大汉”。没想到这个叫“丹妹”的娇小女子会是山东人，更没想到她会有如此精彩的回答，顿时令我刮目相看，彼此话也多起来。 我们的接近很快引起了一屋人的注意。包完饺子，谢夫人把我喊到一边，直截了当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丹妹哟？”见我脸红，便说“对了嘛，大家都说你们是一对呢！丹妹也承认喜欢你。” 吃完饺子，丹妹拿着一本《中国地图册》，大大方方坐过来，翻到山东那一页指给我看——这里是济南，这里是淄博，从淄博坐汽车往南一百多公里，就到了沂蒙山深处的沂水，沂水有个高桥镇，镇外不远一个小村就是丹妹的家。门前小河的水甜丝丝的，手捧起来就可以喝，石头缝里随手可以夹到蝎子，烧熟了吃起来香喷喷的。更了不起的是地里的花生，一莱动辄就有三四粒甚至五六粒籽。多籽的花生象征“多子”，按沂蒙山的风俗是婚嫁吉祥物。她姐出嫁时，她们曾一起去镇上选了一麻袋花生，几乎全是五籽六籽的。她是家里的幺女，自幼随长兄长嫂南下四川，在宕县长大。长兄原是宕县副县长，文革前调任通州地区财政局局长。她已知道我家庭出身是“小量”，妈妈在新宁教书，便想当然地说：“你家成分差些，我家成分好些；你有妈妈我没有妈妈，我俩扯一下就好了。”还问我有没有探亲假，想不想利用探亲假同她一起去沂蒙山玩。 说这些的时候，她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睛中流露出的真诚，让我觉得已经一览无余地看到了她的心。 那晚我翻来覆去考虑，不知如何是好。很显然，介绍情况给她的谢庚权夫妇只知我的家庭出身是“小量”，只知我妈妈在普二校教书，不知我爸爸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不知我妈妈已在大字报上被说成是“混进教师队伍的地主分子”。要不要把这些要命的地方如实告诉她呢？ 如实告诉她，她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她已经说过“你家成分差些”，说明她并不是不在意这个问题的。如实告诉，很可能就意味着立即失去一见钟情的姑娘。 不告诉她，能对她撒谎吗？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纸里终究包不了火，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到凌晨两三点，还是想不出结果。我索性拉开灯，摇醒两位室友，把令我烦恼的问题告诉了他们。对此，两位的意见竟然完全相左。一位认为现在告诉她实在太傻，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再告诉也不为迟。另一位却认为任何隐瞒都是不道德的，一个人无论幸福或者不幸，都要做一个高尚的人。 那晚不知是啥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我已决定“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了。 下班后步行四公里，从杨柳垭来到红旗大桥南端，丹妹和她那帮工友正坐在路旁草地上聊天。虽然并无任何约定，她心中一定是知道我要来的，她坐在那儿就是为了等我。那些乐见其成的工友们也一定明白这点，远远地望见我来了，大家吃吃笑着推她起身，她半拒半依地站起来，招呼着我往宿舍走去。 在她宿舍坐了半晌，犹豫着说不说怎么说说了会怎样。她看出我神色不对，先是鼓励催促，随后也在沉闷的气氛中沉默下来。 十分，二十分，半小时，一小时…… 不知这样呆坐了多久，我终于喃喃地说出了所有打算说的话，然后静待她的裁决。 空气凝固下来，时间凝固下来，对坐着的俩人也凝固下来。 实在太久太久了，实在太难为她了，我起身要走。她终于开口说出这么句话来：“恐怕我哥哥那里会通不过。” “恐怕我哥哥那里会通不过。”——这就是给我的判决书，给一个选择“做一个高尚的人”的年轻人的判决书。就在这个春天的夜晚下达，由这位令我难以割舍的娇小姑娘好听的声音来宣读。 我立即站起来往外走，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走的速度很快。出了厂大门她气喘吁吁追上来，喃喃地说：“不要这样嘛，不要这样嘛。” 那晚天气晴好，星光璨斓，月色为头顶上的翠屏山镀上了一层银，令我感觉它更为诡秘狰狞，那耸立接天的巨石似乎直接压在了我的心上。在这样一片银色的沉甸甸的童话世界里，我一个人梦游般走回了杨柳垭。 后来的日子里，她嫁了，我娶了，几十年的光阴说过就过去了。她在我心中却一直保持着那天那么个样儿：身材娇小、口齿伶俐、眼睛清澈、手脚麻利。 后来的日子里，山东去了多次，却一直没去沂蒙山。火车过淄博时，也曾凭窗南望，想象着一百多公里外的大山中那条掬水可饮的小河。 后来的日子里，她教给我的饺子包法成了我包饺子的不贰范式。 后来的日子里，当读到黑暗年代里执着的姑娘为了爱情抛弃工作抛弃城市户口，追随发配穷乡僻壤的右派分子这类动人故事时，我的心中也曾冒出拿她相比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你自己难道可以与那些了不起的非凡人物相比？ 在分手几十年之后，去年竟又偶然遇到了她。 还是那样娇小的身材，还是那样真诚的眼神。只是鬓边添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当同行的知情者拿往事开玩笑时，她说她是这样认为的：“照实说出来是对的嘛，就算不说，我哥哥也一定会去他单位调查的”。 可怜！深藏心中那点涂满理想色彩的执着的念想，终于在她的最后一击之下化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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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6 22:57:37
发表于 2014-11-17 11: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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