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退密先生诗词散论

诗酒自娱

前踪后躅皆成史，并入诗人百载心
                     
周老退密，原名昌枢，号石窗，又号安亭亭长、红豆馆主。1914年生于浙江宁波，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早年曾任上海法商学院、大同大学教授，后在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长期从事外语教学工作,参与《法汉辞典》的编写工作。1988年起任上海市文史馆馆员。著有《周退密诗文集》（黄山书社出版）、《墨池新咏》、《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与宋路霞合著)、《退密楼诗词》、《安亭草阁词》等。
我初识周退老，是在1991年重阳节的次日，当时趋府拜谒，曾赋绝句一首以呈，诗云：“盘中苜蓿枕边书，心远何妨闹市居。一缕吟魂疑化蝶，茶烟轻飏梦蘧蘧。”退翁读毕，颔首称善，谓“盘中”云云，颇切其日常起居，并云，近日次和友人一绝，亦以“盘中”开头。言讫，为余书一斗方，上录其诗云：“盘中芋栗是家风，蕉叶三杯酒不空。和罢新诗人未老，黄花烂漫夕阳红。”其恬淡安贫之高风，令我景仰万分。自此，与周老鱼鸿不断，颇受教益。每至沪上，亦必拜访。今年1月，退老又作《自述一首次无咎居士<新岁自赞>二十四韵》云：“一室供坐卧，家具占其半。乱书叠如山，终究非美观。客来感局躅，举步愧怠慢。壁上何所有，有画工与漫。但求自怡悦，不强人赏看。桌上何所有，有瓶复有罐。真赝辨之艰，甲是忽乙叛。惟有墓中砖，岁月淹晋汉。好古莫泥古，老夫语灌灌。玩物莫丧志，迷途致长叹。譬如溺水人，援之使上岸。譬如夜行者，提灯使如旦。我亦爱书法，二门与二爨。碑帖杂新旧，罗列满几案。纵览识今古，为学乏炼锻。率更为家法，笔阵未敢乱。知偃不知扩，知敛不知散。垂老苦无成，百年几劫难。无咎吾畏友，述此求为判。童年学为文，未遭义法绊。但求文字顺，但求逻辑贯。本是袜线才，无须更装蒜。画虎思马援，画马慕韩干。长谣舒胸膈，和句聊为赞。”此诗不仅抒发其恬淡之性情与谦抑之德操，亦见出其收藏之丰富及书法之渊源所自，更难能可贵者，诗中还表述了衡量诗文的基本标准：“童年学为文，未遭义法绊。但求文字顺，但求逻辑贯”。当今不少诗人，或求奥衍，或堕险怪，或流于尖新，或耽于古僻，而文不从字不顺，气不畅理不明，观周老此语，或能憬然有悟乎？
“童年学为文，未遭义法绊。”所谓“义法”，乃桐城派始祖方苞为文密诀，其《书＜货殖传＞后》云：“《春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言之有物”，法即“言之有序”，本有其合理因素，但后人法之，往往偏重“起承转合”，成为僵化的八股模式。是以刘师培对此批判云：“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於义法，未能神明变化。”（《《论近世文学之变迁》》）周退老不愿受其羁绊，而倡之以“但求文字顺，但求逻辑贯”，的是悟道之言。尝自云：“早年问诗法于其父，父曰‘多读。’垂老又问诗于朱大可与陈兼与，朱曰‘多做。’陈曰‘避熟。’”是以周老诗词，不拘一家，自铸伟辞，独舒高抱。如《岁暮怀海内诗坛诸君子》诗云：
   
   诸公健笔久凌云，湖海名篇世共珍。
   吾亦以诗为性命，差能投老见精神。
   花开有意春何晚，梦断无痕幻似真。
   七字酬君娱岁暮，灯前酒后易怀人。

此诗作于1985年，首尾两联，紧扣题旨，中间四句，抒写怀抱，颔联流水，可知其耽诗成癖，老而不衰，大有王子安“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之概。颈联寓慨遥深，“花开有意”，谓童心犹在；“春何晚”，叹老来方遇明时；“梦断无痕”，谓少年时理想落空；“幻似真”，则言暮齿仍怀憧憬。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多怅惘，而格调却高昂放旷，虽不免有义山“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与放翁“梦断香销四十年”之悲抑，但给人的总体感觉，则是屈子“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的向上精神。
顾炎武《日知录》云：“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周老之诗，从体式上看，应该是与古人相似，这得力于他能“多读”、“多做”；而就其精神实质看，却又独具自家面目，完全不似古人，此则得力于他能做到“避熟”。顾炎武认为“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成功之作应该“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亦即处于“似与不似之间”。周老之诗，可证亭林此论之确。二十多年来，我从周老那里得到的最大收获，就是粗识个中三昧。
“前踪后躅皆成史，并入诗人百载心”，此周退老《奉题沈树华<论画诗一百二十首>稿本二首》之妙句也，窃以为最能显示其凛然风骨与幽窈诗心。忆客岁仲夏，我赴其府上拜访，周老正伏案校对黄山书社的《周退密诗文集》样稿。见我来，停下手头工作，与我纵论百年来诗风之流变，以及上海老辈文人之轶事。我草就一律以呈：“槐花落尽桂初馨，小巷深深梦自宁。九域风云来歇浦，百年文献贮安亭。生丁劫乱乾龙蛰，话到沧桑泪雨零。休为曳轮悲未济，吟眸豁处远山青。”几天后，周老寄示和作二首，题曰《八月二十日老友晦窗词兄偕李舜华教授枉存，晦窗有诗，喜为继声，却寄并柬舜华》，诗云：

草阁迎来客座馨，兰言娓娓各安宁。
诗词并茂逢清照，孔墨兼参得考亭。
盛世小民惟一顺，地球末日化为零。
斧斤赦后馀年在，长对女贞嘉荫青。

果真庭桂已初馨，月色照人共淡宁。
一病缠绵乏灵药，廿年荏苒长安亭。
龟超狡兔由于早，鸟筑危巢始自零。
好句骈阗吟不绝，双瞳肯负短檠青。

以年近百岁之老人，而才思却如此敏捷，真令人惊叹。其中“盛世小民惟一顺，地球末日化为零”二句，诗后有小注：“少时每于夜间纳凉时，常见彗星照亮长空，一掠而去。大人云此即星球陨落之象，以为地球亦当有其终极之日。但不知其在何年何月耳。倘一旦果真如此，则世界上一切人文现象，科学成果不皆化为灰烬乎?其更可惜者，茫茫宇宙，更谁知有此一有人居住过，与夫文化灿烂之人类世界耶？”细加玩味，可知周老不仅如定庵所说，有“童心来复梦中身”之企盼；更对人间浩劫作出了深刻反思，以为倘不顺从客观规律，则人类文明必将随同地球一起毁灭，这是何等深邃的忧患意识！以下“斧斤赦后馀年在，长对女贞嘉荫青”及第二首“龟超狡兔由于早，鸟筑危巢始自零”，均由此生发，抚今念昔，百感茫茫。杜少陵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殆退老之谓乎！
我最赏周退老《九九抒怀四首》，其一云：“历劫吾犹在，行年九九春。闲非如懒汉，穷合作诗人。屈指同胞尽，盘胸中表亲。临风丛百感，老泪一沾巾。”自注曰：“予同胞兄、姊、妹七人，今惟予独存。姨表兄黄金贵曾为予讲说英法语言上之异同；舅表兄王石君每赠予藏品无吝色。”其二云：“周季非苏季，论材实下中。所思在远道，为学只粗通。运厄鱼罹网，身安雀处丛。名言经百载，忼慨忆元戎。”自注曰：“1912年民国肇造，首任大总统黎元洪曾有‘有饭大家吃’之语。”其三云：“海外洵多事，眼花缭乱稠。朝为座上客，暮作笼中囚。卫国叹英烈，称臣拜冕旒。是非与褒贬，秉笔待春秋。”其四云：“博弈非吾事，弦歌赏偶然。犹多开卷乐，不费买书钱。得砚凹如掌，涂鸦老失妍。墨缘从此断，万事付云烟。”自注曰：“广州之《诗词》、南京之《开卷》、濮阳之《书简》、济南之《日记杂志》等等多年来均免费赠阅，至于朋好著作尤更仆难数，得益匪浅。心怀感激，愧无报答。南京章风堂兄斫大歙砚一方见赠。予因体力日衰，再三声明停止笔墨之役，请勿再有诿嘱。”家国之感，身世之悲，都融于恬淡之语中，可谓深衷浅貌，炉火纯青。此等境界，正如东坡所云：“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与侄书》》）
周老诗中，此类佳作不胜枚举，聊摘警句若干，以尝一脔于九鼎：“冥色满楼期月上，孤眠一枕得诗多”（〈次和九思前辈〉）、“晚晴滋味甘逾蔗，半日清游意胜醪”（〈鲁迅公园游后忍庵有诗见示更为继声〉）、“花蒙不洁寒犹放，草本连根绿易滋”（〈春分后一日过复兴公园〉）、“诗满奚囊多益善，酒斟犀觶快当呼”（〈王忍庵词长九十寿〉）、“书经横扫留非易，梦及初醒觅尚温”（〈凝视〉）、“水墨交融气象新，赤城霞蔚最精神。野梅远胜官梅好，爱煞诗人作画人”（〈苏春生嘱题其尊甫钵水翁遗绘二幅〉）、“晚晴天意两堪怜，小草居然占独先。早起主人相对揖，白头闲话到开天”（〈自题安亭草阁图二首〉）……
       周退老之词，浸润于五代、南唐，陈机峰先生谓其《梦馀词》“假事兴感，迷离惝恍，颇具花间意趣，但感情则不失为现代人感情也”，允为知言。试以其〈虞美人〉为例：
   
       踏青重上龙华路，总被春鸠误。几番唤雨欲魂消，却见桃花浥泪不胜娇。 劫馀留得青山在，悔亦无从悔。聪明老健是天恩，赢得今朝有幸作诗人。
      
       此实步静安原韵，观堂词云：“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自来积毁骨能消，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曰：“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可见词与诗体式不同，风格亦当有别。退老深明此理，故倚声之际，激情内敛，将劫后深悲，打倂入儿女之情。“聪明老健”，本宜大有作为，却只能权作诗人，岂不可叹？放翁诗云：“此身合是诗人未”，而词则云：“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沁园春》），可旁证退老此词之旨，更可明诗与词表达方式之不同也。
       退老之词亦时有二窗（周密与吴文英）之风，我尝见其印钤云“与草窗同姓，与梦窗同里”，可知其宗风所在。如“临宝镜，整云鬟。怜他顾影看。离鸾应是在人间，天涯重回艰”（《阮郎归》）、“词苑诗坛，著个无知我。壶天大，凝神默坐，叶叶林间堕”（《点绛唇》）、“深沉庭院，漠漠飞莺燕。芍药枝头春尚浅，只许窥帘一见”（《清平乐》）……但遣辞立意，则仍见退老之清恬晓畅之个性，而去尽二窗之晦涩低沉也。
周退老在《梦馀词》小序中云：“于是按韵索句，凭空构想，竭数夕之力，全帙脱稿。”窃以为“凭空构想”四字，妙不可言。昔金风亭长尝云：“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盖词不能太实，倘过于拈滞，则失灵动飞扬之致。廿馀年来，我学填词，虽主要得益于吕师小薇，而石窗词丈，亦为我开启无量法门也。
周退老年臻期颐，诚人瑞也。承杨兄逸明不弃，嘱我评介周老诗词。匆匆走笔，言未尽意。姑录我2005年岁杪所写《乙酉孟冬寄怀石窗丈海上》一诗，权作本文煞尾：
我倚章江滨，神驰春申浦。茶烟袅安亭，静谧如紫府。梦边蝶纷飞，笔底香暗吐。胡床供高卧，瑶琴容闲抚。学问兼中西，流变通今古。欲趋路迢遥，幽怀托鸿羽。盈襟绪风寒，转觉心煦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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