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代一代人

水若寒

        我有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小我12岁的老弟，我家也就成了村里的超生户之一。       我们邻村有个用肉眼看胎儿性别的女人，娃儿一上身她就能分辩，比B超还灵。这个绝活是她家祖传的，从我外婆那一代人起，她就吃上了“这碗饭”。每逢赶集，她就去街上摆摊拿脉看胎，顺带卖些吃不死人的草药。
       我妈怀着我的小妹去找她，她边看边摇头：妹崽命苦哟......又是个妹崽！
       两年后，我妈又去找她。
       “妹崽，这回对了诶！”她喜上眉梢。我妈更是喜上眉梢。
       等我怀儿子时，她已九十多岁。 恰好我从深圳回老家办事，我妈怂恿我也去找她看看。我有点动心，谁都想先知先觉，还能见见那个神一样的女人。
       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家。老太太很热情，也很健谈，一点不老糊涂。她笑眯眯地挨着我坐下，拿起我的手挨个儿地看指甲，又看看我的手相，最后摩挲着我的手慈祥地笑：妹崽命好，是个儿！
       还真神了，我肚子里的儿才一个多月呢。儿子出世时，她已仙逝。高手在民间，又在民间消失。她的独生女儿接了她的“活儿”，可没她灵，这绝活也就失传了。
       我妈拿过脉后信心百倍。可我妈正踩着计划生育的风口浪尖，两岁的小妹已是超生，超生罚款还挂着帐呢。要是再超一个，搞计划生育的小分队还不把我家的房子给拆了？！——乡里人家，最值钱的家当只有房子。
       为了家族发扬光大，我妈不能瞻前顾后，下决心生！
       要想不节外生枝，我妈就得想办法躲避小分队。乡卫生院每天都有被小分队逮着送去的大肚婆，引产下来的孩子大都长齐全了，来不及看一眼世界就默然地去了。
       不久前，院里的张婶也被小分队的人发现了。张婶赖在地上呼天抢地，小分队的人连拖带拽。我真担心张婶在地上磕磕碰碰的大肚子会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嘭然裂开。小分队的人才顾不了那么多，反正肚里的娃娃是多余的。
       半个月后，张婶在自家屋里生下了第二胎女儿。
       原来，那天一起被被带走的不只是张婶一个。张婶在半路谎称上厕所，钻进路边的高粱地逃回了娘家。那时，像张婶这样的漏网之鱼也不在少数。
       我妈的肚子一显怀就在家里躲起了“猫猫”。两个年幼的妹妹也懂得做好保密工作，见了我妈都不大声说话。若有人问起我妈，我们众口一词：给城里的姑妈帮忙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左邻右舍却心照不宣，谁也不在外面嚼舌头。
       继我老弟出世后，邻居家也接二连三地生了儿子，都是超生。原来，她们的肚子也在蠢蠢欲动，也悄悄去拿过脉。似乎，生儿子也会传染，我妈就是传染源。
       老弟是在清明节的夜里出生的。
       我妈说，是我爸白天上坟感动了老祖宗。
       当我梦游般地站在我妈床前时，老弟已恬静地睡在用大背篓临时做的摇窝里——咪咪小的一个人。 我爸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来，是要我陪他把刚下地的老弟送去五里外的外婆家。
       夜深人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打前走，我爸背着老弟举着火把跟后面。在外婆家稍作停顿，又深一脚浅一脚地陪着我爸连夜赶回。我妈还等着我爸给她煮糖水蛋呢。
       一觉醒来，我以为自己做了个悠长又奇特的梦。看见我妈苍白而幸福的脸和瘪下去的肚子，我才确定我做的不是梦。
       经年后得知，我妈那天晚上既是产妇又是接生婆。
       我妈后来还真成了我们那儿的接生婆，三更半夜也有人敲我妈的窗户。
       我妈在床上躺了几天就抛头露面了。她白天装着没事似的下地干活，天一黑就赶去外婆家，天不亮又赶回来。
       缺少母爱和营养的老弟满月了还像只小猫娃，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妈抱着老弟泫然泪下，坚决把老弟背回家！
       老弟一回家，就等于大白于天下——我妈又超生了一个！
       小分队闻风而来。加上小妹欠的罚款，共计一千块。在那个可以把钱掰成一分一分地用的年代，一千块就是十万分的巨款。
       小分队一行七八人，有时十来人，隔三差五地来我家催缴罚款。
       没钱？！——那就吃一顿。即便我妈不动手，他们也会七手八脚地找出吃的来自己煮。
       有几回，我妈一听说小分队来了，赶紧抱起熟睡的老弟躲进屋后的玉米地里。一行人大踏步走进门来，见我爸手忙脚乱地带着几个要吃要喝的孩子竟也动了恻隐之心，干坐一会儿就走了。出门前撂下话：下次把钱准备好！我爸赶紧点头，谢天谢地地送行。
       我爸我妈那代人，一般都要生三四个娃。他们很老土也很固执地认为，人才是世上的宝。
       计划生育小分队是专门抓超生妇女去医院引产和上门催缴罚款的“爪牙”。鱼龙混杂，游手好闲者趁机骗吃骗喝，动不动就上房揭瓦、哄抬家私。他们发起疯来，人家的一只脚盆和水桶都不放过。
       我爸我妈本分，加上村长和我爸是老战友，小分队对我家还算客气。
       为表诚意，也为了不让当村长的老战友难堪，我爸自告奋勇地去做了结育手术。为此，我妈愧疚了一辈子。
       我爸从医院回来的那个月，我妈像伺候月子一样伺候我爸。我妈甘愿为我爸做牛做马一辈子。
       某天，村里人奔走相传一个骇人听闻：某乡某村某组的某户人家，因走投无路，在菜里下老鼠药和小分队的人同归于尽......
       再后来，计生工作不再出现暴力。
       我家的罚款，三年后才结清。
       现在，我爸我妈年近古稀，含饴弄孙，脚步健朗。
       现在，有个老弟，挺好。
      
      







2015  07 16

徐树爱

嘿嘿，你家胜利了，祝贺！

海棠依旧

呵呵，我怎么也有徐版的感觉？:victory:

海棠依旧

若寒写得真生动！

林海雪狐

写的实在  就这回事。

水若寒

徐树爱 发表于 2015-7-16 10:51
嘿嘿，你家胜利了，祝贺！

应该是许多像我家一样的胜利了

水若寒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5-7-16 22:45
呵呵，我怎么也有徐版的感觉？

哈哈....问好海棠姐！我也为我妈舒了一口气。两个罚款啊.....

水若寒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5-7-16 22:46
若寒写得真生动！

谢谢海棠姐。亲身经历过的事，好多都只剩一点影子了。

水若寒

林海雪狐 发表于 2015-7-22 21:13
写的实在  就这回事。

谢谢！那时的计划生育很惊心动魄的。

芳草斜阳渝

企业比乡村好一点。超生了就不加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