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娜《顾严幼韵：“和平之花”》

诗酒自娱

这是一个中国女人的传奇。她的名字叫顾严幼韵。
认识她，是缘于今年清明我到南京拜谒她的第一任丈夫、已于菊花台烈士陵园静眠数十年的著名抗日爱国英雄杨光泩先生。
在写此文时，我正巧又去杨光泩的故乡浙江湖州，在当地的一个历史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介绍“外交烈士”杨光泩的一段文字，其中写到：“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杨光泩临危不惧，组织领事馆人员散侨民，销毁华侨捐款、公债登记表等重要文件。次年1月马尼拉沦陷。面对日寇威胁和拷打，杨 光泩大义凛然，严辞拒绝承认汪精卫伪政府。4月17日，杨光泩和另外8人被秘密杀害。”这就是中国外交史上有名的“马尼拉事件”。对于日本军队违反《日内 瓦公约》的行为，连他们自己都一直不敢对外交官承认，直到“二战”结束，战争罪行清算时，日方才不得不将残害中国9名外交官的事件公诸于众。杨光泩等中国 外交官的遗骸才有了下落。
杨氏家族和当时的国民政府后来找到了见证日本军队残害杨光泩等中国外交官的证人，一位名叫西描邬的菲律宾保安人员。他回忆说：杨光泩总领事和他 的随从是被日本军人押到一个草坑前秘密杀害的，日本士兵命令他们面向草坑站着，行刑队的士兵站在其后。杨光泩等中国外交官大义凛然，怒斥日军无视国际法， 必将受到国际社会的严惩。“几颗子弹没能夺取他的生命，杨光泩指着自己的胸口，告诉日本军人该往哪儿瞄准。最后所有中国外交官都倒在了事先挖好的坑里，日 本军人又上前用刺刀向杨光泩等身上各猛刺几刀后，才命工人用土掩埋。”日军如此残忍，令人发指。
从许多老照片上可以发现，杨光泩生前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的微笑。这或许与他的才华横溢及人生、仕途光明有关。他是当时极具才华的青年外交家。与 严幼韵结婚时他才28岁，之前他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拥有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双博士学位。1924年毕业后，便出任中国驻美国大使秘书，后转任美国乔治城大 学、华盛顿大学教师。1928年应南京国民政府的聘任而辞去清华大学教授一职，出任外交部驻上海特派员。之后作为外交特派员，多次被派往欧洲，是当时一颗 闪亮的外交新星。如果杨光泩不被害，中国外交史上肯定会留下他重重的一笔。
1947年，中国人民将自己的外交英雄接回了祖国，并在南京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仪式，国民政府的重要人物数十人出席，在烈士遗骸从机场抵达陵园的 数十里路上，民众自发为杨光泩等几位抗日英雄默默送行，后来这9位外交官的灵柩被安葬在紧挨雨花台的菊花台公园内。作为烈士遗孀的严幼韵带着大女儿杨雷孟 回国参加了葬礼，并受到各界热烈欢迎，尤其作为烈士遗孀和曾经的“复旦校花”、当时的“抗日之花”——人们把对杨光泩烈士的爱戴移植到了这位美丽而高贵的 妻子身上。人们印象最深的是她用亲身经历揭露日军在马尼拉的残暴罪行时声泪俱下的情景。
从昔日大家闺秀出身的“复旦校花”，到一心支持丈夫抗日的“抗日之花”，仅仅二十几年，让严幼韵的身心饱尝到了人生的伤痛。失去了丈夫的严幼 韵，一次次站在外滩，望着滔滔东流的黄浦江水，心头无限惆怅，最后为了孩子她毅然选择了远离……可是，离开熟悉的故土只身前往他乡是需要勇气的，而且身边 还带着三个尚未成年的女儿。
最终，她将落脚点选择在美国的纽约。一个中国妇人，带着三个女儿和一个女佣人，严幼韵一家一出现在纽约西区大街的562号公寓时，就让盗贼盯上 了。有一天她们看完电影回家时发现，家里已被盗贼入室洗劫了……所有值钱的珠宝手饰和物品，全部不翼而飞，好在几件最珍贵的珠宝锁在巨重的保险柜里没被撬 开窃走，否则无法设想这一家该如何继续在纽约生存下去。
接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寻找居住地。在华侨朋友的帮助下，一家人搬到了中央公园西300号的埃尔多拉多公寓。这是一栋颇有艺术装饰风格的华丽 公寓，整栋公寓占据了90街和91街之间的整个街区，宏伟的公寓大堂有一幅描绘一群男子和身穿华丽短裙的女子攀登金色山脉的大壁画，严幼韵对位处公寓二楼 的一套小三居挺满意，主要是周边环境安全，租金也合适。
经历残酷战争与丧夫之痛的严幼韵，此时方感稍许的安稳。于是她开始考虑如何能长久地生活下去，比如三个女儿的读书修业，比如自己如何从家庭妇女 变成职业妇女。为这，她把佣人吴妈“培养”成了会做二三十种中国菜的大厨，而严幼韵自己也开始学开车——没有车子想出去工作，在纽约是不可能的事。
一切准备齐全后，接下来需要寻得一份工作。当她以高贵的气度出现在那些老板面前时。那些人以奇怪的眼光反问她：你到底是来应聘，还是来招聘？她 笑笑说：来应聘。但最终仍是在对方的质疑下未能应聘成功。于是，还得去找朋友们帮忙。在当时的国际外交圈内，对杨光泩烈士和他生前的外交风采，许多人都知 晓。或许是沾了丈夫的光环，当同样风采出众的严幼韵出现在刚刚“开张”的联合国总部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向她伸出了友善的双臂。
她流下了感动的热泪。尽管在联合国的工作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薪水那么高，而对当时的严幼韵来说，已经很知足了——薪水刚好可以支付房租。
“明天你就可以来上班了。”联合国主管人事的长官告诉她。严幼韵很高兴，可当她把要上班的消息告诉朋友们时，好友们都有些质疑：“你行吗？那得9点钟就要到办公室的呀！”没有上过半天班的这位“家庭贵妇人”听完后，不停地拍着胸口，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是的，对于她来讲，要迈出这一步太不容易。然而她必须迈出去，否则无法在美国有立足之地。
好在严幼韵找的“工作单位”除了薪水低以外无可挑剔。战后的联合国总部，当时因为条件所限，一切都在白手起家之中。严幼韵被安排在礼宾司，这是 份需要个人气质高雅、熟懂礼仪、外语好、有耐心、交流和沟通能力很强的人才能胜任的工作。严幼韵被主考官一眼选中，因为她具备了上面的所有条件，而且她还 有成熟的东方女性的那种优雅、温柔之美。
新成立时的联合国总部远非像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那么雄伟庄严。严幼韵上班时，联合国只像个开张才几天的小公司一样，连办公地点都是临时的。然而， 这丝毫没有影响作为战后国际社会大家庭的那种祥和友善的气氛。而对这位中国外交官的遗孀来说，那是一段令人感到异常快乐和充实的生活。来自各国的工作人 员，都需要一个适应和融合的过程，而美丽、和善同时又富有高雅气质的东方女性严幼韵的出现，一下子使得这个新组合的“大家庭”充满了欢快与和谐的气氛。
严幼韵所在的礼宾司，最初只有5个人，司长是法国的德努先生，副司长是比利时的德穆勒米斯特先生，他们都是曾经的地下工作者。严幼韵是惟一的东 方人。“我们通常需要用多种语言交流，包括汉语、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而这些我还都不成问题。”严幼韵说：“我刚开始工作不久，德努先生就召开会议，把 联合国49个成员国的有关工作分派给了我们。分配给我的有13个国家，包括缅甸、中国、埃塞俄比亚、日本、美国、泰国、苏联和南斯拉夫等。后来，随着联合 成员国的不断增加，最终礼宾司的工作人员增加到了14名……礼宾司经常人手不够，而且我们的工作压力很大，因此我们都成为了亲密朋友。同事们比较情绪化， 我经常担任他们之间的和平使者。”严幼韵回忆说，她的欧洲籍同事，干什么事都各有各的个性，一遇事就很情绪化，吵吵嚷嚷的很多。于是她这位性格温和的东方 女性，便成了大家的“和平使者”，同事们相互有什么抱怨的事都愿跟她说，而严幼韵总是心平气和地在中间做调和人。“亲爱的朱莉安娜，无法想象假如我们的团 队里没有你的存在，我们该如何应对这么一大摊子事情……你让我们感到无比放心和满意。”礼宾司长德努先生几乎每天要向他的这位东方女下属说这样的话。朱莉 安娜是严幼韵的英文名字，大家都这么叫她。
礼宾司的工作非常多，而且也很繁杂。那么多国家，不同宗教、不同政治、不同制度的官员，来到一个地方，许多人还是第一次来到纽约，而他们一般身 份特殊，又带着家属、随员等等，迎送往来、安排食宿、出席各种活动，皆是礼宾司的事。而外交礼仪又十分烦琐复杂，且不能忽略任何一个细节，尤其是各种酒 会、午餐会、晚宴等等，几乎一天三餐皆要举杯陪客。
后来，联合国根据工作需要，把礼宾司重新命名和升格为“礼宾与联络办公室”。严幼韵的职责也主要变成了“联络”。这种联络不仅是外交工作方面 的，而且包括了外交官员个人的私事，如孩子上学、家属安家等。“朱莉安娜，我的事你给先安排一下。”“谢谢你，朱莉安娜，我的三个孩子都交给你了，我们必 须回国一次处理公务……”严幼韵整天对付这类杂事，而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井井有条地帮外交官们安排妥当。于是日久天长，“和平之花——中国的朱莉安娜”成了 大家都熟悉的人物和别名。她的人缘之好，令几任秘书长满意和欣赏。“我真的非常享受在联合国工作的那些年，也非常喜欢在这里结交的朋友。”严幼韵后来这样 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
不过，严幼韵在联合国工作时期最让她心跳的一件事，是她有了新的“心上人”。这位先生便是中国民国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顾维钧先生。
上海人顾维钧，是早期民国政府的重要人物，12岁时他进上海圣约翰书院接受西式教育。16岁考上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主修政治和国际法。1912年 博士毕业后回国担任过袁世凯的秘书。1919年被任命为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在那次和会上，顾维钧第一次对帝国列强说了“不”字。1921年，顾维钧再次作 为中国代表出席华盛顿会议，会外与日本就山东问题进行了36次辩论，最终两国签署了解决问题的和约。顾维钧从此名震国际舞台。1922年被任命为中国的外 交总长，两年后又任代理总理。顾维钧是联合国的前身——国际联盟的创始人之一，并在第14届和第16届国际联盟大会上当选为主席。抗战期间，顾维钧为中华 民族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逼使英国在1943年废除了在华治外法权的中英条约；1944年，带领中国代表团参加了敦巴顿橡树园会议，参加起草了《联合国宪 章》；1945年，代表中国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1956年，顾维钧被选举为位于荷兰海牙的国际法庭大法官和副院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顾维钧进入了 严幼韵的生活之中，并且很快成了一对外交夫妇。
这一年顾维钧71岁，严幼韵55岁。这对外交新婚夫妇，其实在杨光泩在世时相互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当年杨光泩与严幼韵结婚时，年长十几岁的顾维韵便已经是杨光泩的上司与好友了。几十年后，由于同在联合国做事，顾维钧与独身多年的严幼韵产生了爱情。
“夜夜深情思爱人，朝朝无缄独自闷。千种缘由莫能解，万里邮航一日程。”这是1957年10月30日，身在海牙国际法庭的时年69岁的顾维钧写 给恋人严幼韵的情书。两年后的1959年，他们正式结婚。顾维钧与严幼韵的绝佳结合，当时轰动国际外交界和联合国总部，大家都为他们的爱情而欢呼庆祝。从 此，严幼韵的名字前面加了个“顾”名，直到现在，她正式用名为：顾严幼韵。
这对年长的夫妻极为恩爱。由于顾维钧应邀出任海牙国际法庭大法官，顾严幼韵便从此离开联合国，陪丈夫在海牙工作数年，其间她仍然充当着“和平之 花”，在各种外交场合发挥着作用。后来顾维钧因年龄问题而从岗位上退休，我们的那朵美丽的“和平之花”从此再度回到家庭，成为完完全全照顾丈夫的全职妻 子。
他们的家在纽约。60岁之后的顾严幼韵也因此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中心人物。她自己与第一任丈夫杨光泩的3个女儿这时皆有了自己的家庭并很快又有了 第三代。后来又有了第四代甚至第五代。顾维钧与前妻生下的儿女以及他们的后代，也都成了这个大家庭的组成部分。如此庞大的一个复合式家庭，自然需要一个面 面俱到、顾及全体的“大太太”。这副担子搁在谁的肩上都不容易，然而顾严幼韵以其仁慈、大度、细致和长辈的包容性，使得这个“小联合国”始终保持了温馨、 美满、幸福和自由、平等的氛围。当然，在顾严幼韵身上更多的是体现了对所有家庭成员的爱——她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什么是家庭以及家庭所能给予的那种不可替 代的保护力量。自然，作为妻子，她对晚年的顾维钧的照顾和体贴则更可自成一书。由于长期工作繁重，顾维钧的身体并不好，顾严幼韵用其全部的爱和能力，让年 长的丈夫度过了幸福的最后20年时光。作为著名的外交官，顾维钧即使退休后，仍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比如写回忆录，应邀参加各种国际会议，顾严幼韵则始终陪 伴在丈夫身边，甚至对他的每一天的起居和饮食都亲自搭配、制订。有规律的早餐、旅游以及运动，是顾严幼韵让年迈的丈夫能够一直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的秘 诀，当然不让他有任何“烦心事”是最重要的一点。还有，丈夫的每一年生日，都倾其力为他举办隆重的生日派对。
1985年11月14日，91岁高龄的顾维钧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妻子这样记录了那一时刻：“那是深夜，维钧边在我的浴缸里洗澡，边和我讨论第二天邀请哪些人来打麻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没有听到回答。我走进浴室，发现他蜷缩在浴垫上，好像熟睡了。”
没有了“老爷子”的顾严幼韵，依然年复一年地“统领”着祖孙五代的大家庭。在迈向百岁的岁月里，她一直保持着快活乐观的心态。
2005年9月27日，是顾严幼韵的百岁生日。当100多位后孙们给她祝寿时，一身红寿裙的“老寿星”，健步走向寿台，令全场所有人惊叹：这哪像百岁老人啊！
人生“百岁”，对许多人来说是可言不可及的时光，而顾严幼韵竟然如此“轻松”地活到了这个年龄，且依然健康快活，这让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她提出同 样的问题：您有啥秘诀啊？于是，在百岁生日派对上，她说：“自从90岁之后，孩子们每年都为我举办生日派对。而且似乎我年纪越大，派对越盛大。我的长寿秘 诀，就在这里。拥有如此众多的朋友和家人我感到非常幸运，许多人都是克服种种不便来到这里的。我很高兴每年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使杨家和顾家子孙从世界各地团 聚在这里。其实不止生日，一年中很多年轻朋友尽心照顾我、招待我。我只有一个秘密：乐观。不要纠结于往事，多花些时间思考如何创造更美好的未来。在我一生 中，不管遇到何种困难，我总是认为会有人伸出援手，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我要感谢我的家人和朋友们，你们从世界各地赶来，你们才是我长寿的秘诀……”在场 的所有人都被老寿星的话所感动。
“我从来没有想过长命百岁。但我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活了100岁！我认为每一天都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我的听力不再敏锐，也许眼神也不再锐利，但是 头脑依然清楚。当我在美发店看到比我年轻好多岁，甚至几十岁的老太太虚弱地坐在轮椅中时，我就为自己依然能够穿着高跟鞋四处走动、享受生活而感恩不已。”这是顾严幼韵在103岁时说的话。110岁的今天，老寿星顾严幼韵依然还能跟家人打麻将，而且脑子一点不糊涂。真是奇迹，又并非奇迹。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这位曾经的抗日烈士家属和著名的“抗战之花”，听说祖国将要举行隆重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很是激动，托女 儿转达她对祖国历史的铭记：“当年日本军队犯下的罪行十分可恶，这旧账不能忘。我虽然已经离开中国很久很久了，但故乡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海棠依旧

向百岁老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读完全文，感动不已，抗战之花、和平之花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