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缘却有缘

倚窗读诗人

道是无缘却有缘

       在我们身边许许多多过往的人，也许都在等候一种领悟，一种机缘，等候在适当的时光相遇。时间对了，地点对了，便会遇上。幸好，我们今生又相遇了。

                                      ——题记

       那是2005年秋季，老年大学新学期开学的一天。因为堵车，当我走进文学系教室的时候，已经在上课了，在后排找了个位子赶紧坐下。看见有新同学来了，班干部悄悄递上教学计划安排表和老师编的教科书《中国历代诗歌选》。一看编者的署名，我顿时惊呆了！多熟悉而又生疏已久的名字啊！多亲切而又失落已久的名字啊：竟然是他！我仔细注目讲台上讲课的人，正在侃侃而谈，而所有沧桑都写在脸上，与我多年前的白马王子判若两人。但我敢肯定这就是他，是我失去而永难忘却的他！随着心灵的阵阵颤抖，三十多年前被我封锁在心角深处的往事如潮水般翻腾起来......
       20岁那年，我从会计学校毕业分配到某缝纫厂。初出社会，正值国家非常时期，在经过一番挫折之后，心情十分惆怅和茫然。这种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来年的早春二月。春天，总是给人带来许多的希望和向往，淡淡的日子里总想得到一份小小的浪漫。正巧，我担任会计的单位里有个老大姐给我介绍认识了他----一位教师。这个职业也是我从小的梦想。见面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我和介绍人坐轮渡过江，然后乘了很久的汽车来到他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他已早早等候在那里了。远远望去，他的外貌在我眼中竟然是出乎意料的美好，瘦长的脸型与高高的鼻梁、浓密的黑发与清澈的目光。大约二十六、七年纪，虽然面容憔悴，衣着也极为简陋，但那一股浓浓的书卷韵味和隐隐的贵族气息，不由得让人顿生好感。介绍人离开后，我们并肩走在公园里，海阔天空的聊天，他说：“你的气质很特别，不像是从工厂出来的，倒像是我的同行。”我的心怦怦直跳，只是觉得好甜蜜。后来我们又见了几次面，有时他过江到我这里，有时我过江到他那里，我们一起谈工作，谈学习，谈理想，还谈诗歌。他像兄长一样关心我、呵护我，有时还对我的工作提建议。在交往中发现他的内心如他的外表一样美好，是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人，完全可以托付终身。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口，有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而他呢，好像有难言之隐，从他紧锁的眉头看得出来，但我还是一直沉醉在迷人的初恋感觉里。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血腥的、恐怖的武斗开始了，每个角落都能听见枪声，时不时的还看见遗弃在街头的尸体，很多人都躲到安全的地方。就在对立两派呼喊着同样的口号激烈厮杀的时刻，我们全家也躲到乡下舅舅家避难。一躲就是几个月，交通中断，邮政中断，只有在无尽的相思中苦苦的熬着日子。第二年，武斗渐渐停止，工厂复工，学校复课，交通也恢复正常。当我主动地、迫不急待而又心情忐忑地去信约他，请他过江见面。当时，我们的恋情尚未得到家庭的正式承认，其原因当然是他的家庭出身问题。那年头，对于“大地主家庭出身”都普遍怀有恐惧情绪，生怕同“阶级敌人”沾上边而影响我的前途。我一方面理解父母的困惑，但另一方面却万难舍弃刚刚到手的幸福。那天在江边见面后，他对我特别亲切和殷勤，我向他絮絮叨叨地述说了别后的相思，也谈了我家庭对我们交往的异议以及自己心情的惴惴不安。他听后情绪顿时低落，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说：“其实一开始就爱上了你，离开以后没有一天不想你。但正如你家中担心的，我的出身不好，如果娶了你，肯定要影响你的前途，我怕将来不能给你幸福。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这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前景，依然像晴天霹雳一样把我打得晕头转向。沉默之后，稍稍冷静一些，我还在幻想似地说：“我们今后凭技术吃饭，我当会计你教书，恩恩爱爱过一生不行吗？”话虽如此说，我也知道在当时大批“白专道路”、“爱情至上”的时代背景下，这无异痴人说梦！最后，他看似下了决心，使劲摇了摇头，此时我已是泪流满面。收班轮渡的哨声响起来了，才不得不分手。两天过后收到了他的一封“为爱而别”的信并附了一张照片，背后有一首诗：
               霜雪何时尽，飞花渺难寻。
               留得深情在，他年再报卿！
我又给他写了两封信，并回赠一张1969年元旦最新的摄影，但都如石沉大海，从此没有半点音信。（直到多年后重逢我才知道，他那时在学校所处的政治环境极为险恶，同许多正直而富有才华的青年一样，正在经历着众所周知的那场炼狱啊！）于是，这场短短不足半年（除去躲武斗的时间其实不足三个月）的情窦初开的恋情就这样凋零在寒冬的凛洌之中，当时感觉到生命中通往幸福的路就这样断了。在痛不欲生中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转眼到了1969年底，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才不十分情愿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被流年冲走的几十载光阴，就在结婚、生子，柴米油盐中没滋没味的过去了；再加上改革开放以来所担任的繁忙的工厂管理工作，流年似水般飘走，我想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的影子渐渐有些模糊，只是他给我初恋时的快乐，被我珍藏在心底最深处。
       三十多年后不期而遇的惊喜，让我再度审视他，觉得当年的翩翩青年，而今变成了透着成熟和智慧光芒的老者，仔细算来都快“奔七”了。
       老年人的学习是一种休闲式的，每周半天，老师是上课就来，下课就走，和同学之间没有多少交流。特别是他，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可能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我想沧海桑田，他应该早就是使君有妇了，何必去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纵使重逢应不识”是对的，我们都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那麽就在他名下多学点知识吧。几年下来我先后学了高等院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1—4册、《近代文学作品选》、《中国历代诗歌选》、《古文观止》等七、八本书。他学识渊博，经验丰富，课也讲得精彩，把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作家主要作品以及有关的史实，揭示其思想性和内涵、评析其艺术特点，包括本事、历史、地理、典故和生僻字词，讲得透彻明了又通俗易懂。而且，每课之后还有提示，留给大家自由思考的空间，深受同学们仰慕。仅管有时我对教学内容没全弄明白，特别是比较深奥的《左传》部分，我还是认真笔记，力求学得更好。有一次学习委员向我推荐了他的一本诗文集，细读之后，发现他在诗歌、散文等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实在令我惊叹，令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文如其人，他的诗有情有味，如涓涓细流，又似滴滴甘露，每一首都喜欢，有好几首令我如痴如醉，已默默记诵在心。……让人感动的不仅是他的文字，还有他的气节：不随流俗而变，不为名利而争。---这是何等高洁的志向、旷达的性情啊！在世风每况愈下的当下，怎不教人肃然起敬！
       有个学期的系里的期末总结，是在南山上一个“农家乐”举行的，我们在那里终于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从他冷静沉稳的语气里，似乎早已认出了我，也为此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此刻还是流露出意外的惊喜和稍许的慌乱。午餐后大家开始跳舞，我走向他，让他轻轻带我进入舞池，我们简单的互诉了别后情形和目前的生活、家庭情况。就这样，我们算是正式重逢相认了。第二天，一首《梅影》就传到我的手机里：
                梅影梦中在，胸培沃土栽。
                清香长作伴，慰我寂寥怀！
读后让我更生出深深暖意。记得后来有一次我们在电话里聊了40多分钟，我说：“我的心早已是疯狂的海洋，你却是冷静的月光。”他说：“我虽看似冷静的月光，可也有风浪在海底翻腾！”在谈到生活中的遗憾，错过了的机缘，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等等，他都有独到的见解带给我，宽慰我。特别难得的是，经过四十年风风雨雨，他竟还完好地保存着我的那张照片，令我感慨万端！
       若即若离中又过了几个学期，是2009年吧，在一次长江边的长谈后，他的一首七绝又传到我的手机中：
              三生石上早通名，错失当年已误卿。
              昨日青春今日梦，不知缘浅与缘深？
     如果说初恋时的感觉还停留在感性层面的话，经过40年的磨历，对世事、情感的感悟已上升成了理性的认识。交流渐深，发觉他情感细腻且丰富，善解人意，不强人所难。他的故事，还有叙述的方式都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
       记得重逢后不久的一天，那一刻的情景对我来说是终身难忘的。那天我们并坐在鹅岭高处的一座小亭，他说：“谢谢你给我的短信，我感到了深深的安慰！”由于短信太长，我的操作又不熟练，后面的文字他跟本没收到，还是从我的手机里翻出来才看见的，他说：“这么宝贵的文字幸好没有删掉，不然太可惜了。”有好一阵我们都相对无言，但见他那种自责、愧疚与亏欠的眼神，第三者是无法体会的。一瞬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只是一眼便已懂得。
       以后大多数时间，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只不过彼此相视一笑，便已得到一种会心的默契。在互联网信息发达的今天，我们通过它可以让心灵尽情的交流。哪里还需要什么约会？哪里还在乎“朝朝暮暮”！有了这个就已经足够！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人其实不需要太多东西，只要健康地活着，真诚地爱着，也不失为一种富有。”可不是吗，那些如潮水般的记忆与往事，已经被放逐到了青山绿水间，绽放成了池中温柔的荷莲。今生如此，我已感到由衷的幸福。他曾对我说：“莫叹有情人难成眷属，应庆幸今生相遇有情人！”是的，当年坐失良缘，致有“使君罗敷”之憾；但而今能与他重逢，与他相知。青山仍如昔，斜阳依旧红！只要宇宙与阳光同在，精神上便与他同在！有此缘分，我知足了！

凤舞

很令人感动和感慨的一段故事。

海棠依旧

在七夕之夜，海棠真诚祝福这人间最美的感情！

倚窗读诗人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5-8-20 23:00
在七夕之夜，海棠真诚祝福这人间最美的感情！

谢谢海棠妹祝福！人一上了年纪，总爱回忆往事。铭心之处，不吐不快。谢谢妹妹理解！

诗酒自娱

拆此佳缘，岂造化之弄人乎？
续此妙笔，乃天意之善举耶！
-
骨鲠在喉，必欲吐之而后快；
情塞于胸，务须倾之而后已。

海棠依旧

老师两联绝妙！只有过来人才能理解这段佳缘。祝福仍要献给心存真爱的人。

倚窗读诗人

诗酒自娱 发表于 2015-9-21 08:39
拆此佳缘，岂造化之弄人乎？
续此妙笔，乃天意之善举耶！
-

真感谢诗酒老师，竟用对联这种独特的形式来表达对我拙文的鼓励和对我情感的理解！真是令我十分温暖，诗酒老师亦是知我者，倚窗在此深谢之！望随时赐教！

倚窗读诗人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5-9-21 19:38
老师两联绝妙！只有过来人才能理解这段佳缘。祝福仍要献给心存真爱的人。

海棠妹说得真对，唯有懂得真爱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再谢妹妹！

花间莺语

字字句句真情动人！倚窗老师的这篇真情故事，犹如今晨窗前久违的秋阳，让人心境顿生清新与明媚。一直以来，相信亲情，相信善良的人心，也由此相信有限度的友情，唯一无法置信的是爱情，觉得那是最虚无缥缈最难以界定最变化无常的，今天您让我确认，“爱”的确存在——在两颗至真至纯的心灵中，“爱”会一生盎然地生长。借这个明媚的秋日，祝福您和您的那个“他”！

倚窗读诗人

凤舞 发表于 2015-9-22 08:45
很令人感动和感慨的一段故事。

谢谢凤舞版主的感动！我为你的感动而感动！我的“故事”只不过是叙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一段令人惋惜的经历，能引起不同时代人的“感慨”，也可算是一段“历史”吧！再谢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