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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叫醒村里的小麻雀(短篇系列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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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4 11:54: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每一只,都是黑碉楼村史中的一枚注脚,都是我光脚走路白日做梦的小伙伴。


哥哥



哥哥大我三岁,小名春娃儿,大名莫怀春。显然,这是个让人难以置信却又千真万确的姓名。没办法,莫氏辈分(师知通怀古)中,父亲通字辈,我们就怀字辈了。还没办法的是,我们的父母都一字不识,更不消说知晓怀春与莫怀春的意思。

因为“莫怀春”,哥哥曾经遭受欺凌。那是电影《刘三姐》风靡我们黑碉楼村,哥哥即被班上乃至全黑碉楼村小学的熊孩子用口水贴上“莫坏人”的标签。跟着我九月份入学,被知道了是“莫坏人”的妹妹,也被追着撵着歌谣似的高喊“小莫坏人小莫坏人!”

哥哥是个文弱的人,长得瘦瘦高高,被叫“莫坏人”的时候,通常一声不吭或者狠狠的掷几眼过去(唯有一次见他对一个跳起跳起喊“小莫坏人”的男生啐了一口,并一句“日你妈!”)。但是我就不行,一被“小莫坏人”就哭。一哭,那帮万恶的人就更嗨了。为此上学下学哥哥都牵着我,尤其下学,铃声之后,哥哥一定是第一个冲出自己的教室而直奔我的教室,完了拉着我就开跑。但是我还是害怕,下课根本不敢出教室,以致不止一次尿裤子。直到哥哥将喊“小莫坏人”最欢的家伙按在厕所的尿槽里一边擦鼻血一边嚎“我再也不喊了呀!我再也不敢喊了!”

那以后的许久,哥哥都无比憎恨自己的姓名。有一次用镰刀把“莫怀春”刻在一根竹子身上,然后一刀一刀的砍烂。和在学校被学生欺负的伤心事一样,我们也都有回家讲给父母听,并要求改名。彼时国寒家贫,父母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小时都在为一家六口衣食奔,除了口头上应承“要得要得,明天去告老师”之外,哪有精力顾及孩子内心的痛楚和苦闷。

我那时也不叫莫为,叫莫怀君。初中时候,某天我突然被班主任老师告知我已叫莫薇。后来知道老师的女儿也叫薇。高中时恍兮惚兮觉得“薇”未免肤浅,于是改为“为”。

至今后悔把“薇”改成了“为”,“怀君”也不错呵。哥哥在真正怀春的时节自称“莫剑锋”,因为没去户籍上认证,所以也没叫响。所以也就终身“莫怀春”了。

大伯说春娃就是开春那天生的嘛!但是大伯自己的名字却更被搞扯了。“莫通德”不是吗?多么周正大方朗朗上口的名字,却在办理身份证时被生拉活扯办成“莫道德”。不是大伯住院割疝气,人家医生喊“莫道德,莫道德!”把大伯喊得眼睛一愣一愣的,大伯根本不知道自己老实本分一生为人,年过花甲突然莫道德了!

伯娘拿着身份证去找村干部,干部说那晓得是哪个写错的呀?哎呀有啥子嘛?老都老了,名字嘛,也就是个代号,哦喊你莫道德你就莫道德了哦!那你喊我莫道德就是了!

他妈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老汉晚节上出了问题!在堂哥的主张下,东写申请西打证明几番折腾后大伯才名复莫通德。



我家同胞四个。大姐、二姐、哥哥和我。二姐大我八岁,大姐在我还是完全懵懂的年龄里就嫁人了。所以记忆中,都是哥哥带的我。十岁时候才和哥哥分床。彼时家里床三张,父母一张,大姐二姐一张,哥哥和我一张。家境清寒,置不了多的棉被,好像一年四季每张床上都只有薄薄的一床。冬天的夜里,争被子就成了我和哥哥的家常饭。尽管每次都是哥哥冷醒了才出手,但是遭打的多半还是哥哥。母亲有买过一床新的,不几日就被我们蹬成了蛛网。

哥哥生性温良,确是秉承了母亲的脾性。我们的父亲不大然,红眉毛绿眼睛的时候多。以致小时候我几乎不敢靠近父亲。

外婆远在涞滩古镇,三几个月母亲要去一次。我是家里著名的撵脚狗,天生对母亲去外婆家有超强的敏感性。不管之前母亲在准备的环节上做得多么隐秘无声,不管母亲是天亮前还是天亮后动身,她只要前脚一走,我保准后脚跟上。凤凰村距涞滩40余公里,6、7个小时的徒步,母亲自然不能拖带着我。

我像蚂蝗似的粘着母亲。母亲无奈,但是又舍不得打我,于是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父亲不是在对面坡上挖土吗?母亲不直接走了,就绕道山坡,打父亲锄把边经过。撵到半坡上,我自自觉觉就止步了。我看见父亲的锄头比刀剑还亮晃晃!

不能撵我还不能哭么?还不能撕破喉咙哭么?母亲就回身朝着家里喊:春娃,春儿,快把妹妹带回去!

哥哥就来了。或者说妹妹,我们回去哈,哥哥煮蛋儿给你吃。或者说我们去摘桐子,哥哥给你做纸扇……

我就抽搭着任由哥哥背下山坡。那次哥哥火烧大了,把蛋煮爆了,铲起来差不多只剩两圈蛋壳。哥哥伤伤心心的哭一场。要知道那年月一年到头,我们最大的口福也只有在自己的生日吃上一个煮鸡蛋。

上头院子的李叔叔打北京解甲归田,被我们细娃些拦截在我家门前的石板路上。李叔叔和蔼得很,当即打开挎包抓出糖果饼干。

回家后,哥哥径直抽根小凳子端坐地坝边死死的盯着大路。样子和神色都很怪异。

天黑下来,哥哥兴奋而神秘,指着大路和我耳语:我们去找个好东西!

跟着哥哥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李叔叔分发糖果的地方,哥哥一骨碌子在路上趴下,将路边的黄豆一株一株谨慎着扒拉开。哈你看!哥哥叫起来。

暗淡的手电光芒下,我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面包金元宝似的倚靠在两株黄豆之间!

哥哥洋昏了:只有我的眼睛最尖!只有我看见了李叔叔拿糖的时候哗地带出个粑粑又哗地滚到黄豆丛里!我才不得说呢!

 粑粑(面包)很好吃,尽管像陈年的棉絮又冷又硬。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面包。

被窝里,哥哥撕给我一块,撕给自己一块。

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要买一千个一万个粑粑,我们坐到睡到粑粑里头,嘴巴一张就可以吃!八岁的哥哥扬言。



二年级初冬的某天,我的左脚无名指被一块巨石砸破。

上学放学,最初是母亲背我。因为不能穿鞋和怕受冷,母亲就用棉花和布缝制了一个袋子,把我的左脚装到里面。因为农活繁忙,不久母亲就将我卸载在了哥哥的背上。

每天都要去药房换药。每天换药我都要哭,即便到最后已经痛到了麻木,也要虚张着惯性着嚎一场。

药房就在黑碉楼村小学校旁边,哥哥一早就把我背去了,放在药房门边的条凳上坐稳。孀居的赤脚医生邓嬢嬢又矮又胖,巨大的乳房耷在腆起的肚皮上,说话粗声大气,像《燃情岁月》里的黑人保姆;总是我们去了,她才惺忪着提着尿罐往学校的厕所里走,或者从厕所里走回来。

换药也无非碘酒,纱布,外加点云南白药。

哥哥就说邓嬢嬢,我妹妹最怕痛了,你轻点呵!这边又将我拥紧,一边拍我一边说,妹妹莫哭,等哈哥哥给你买泡梗。我别过脑袋,把脸埋在十一岁的哥哥的怀里。

我换一次药,哥哥就出一身汗。

次年的春暖花开时,我的伤趾已溃烂得不成样子,趾甲脱落。母亲才发觉,把我背到公社医院,不忍目睹,母亲借故去到门外。我看见医生把我的一截趾骨从烂肉里夹出来,蛆虫似的扔进垃圾桶里。如此脚趾才慢慢痊愈,哥哥也才轻松起来。

哥哥真会给我买泡梗的,那也是母亲的交代--哄到换药莫哭。所谓泡梗,乃大米加工而成,状如烟花炮筒,长短尺把,之香甜脆之爽歪歪!五分钱一根,一角钱买三根。母亲给哥哥一角钱的那天,哥哥吃一根,我吃两根。五分钱的那天,哥哥就不吃。哥哥吃泡梗的时候,总是不慌不忙,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口一咔嚓,一咔嚓下去泡梗便短去一截;才用齿尖谨慎地咬一小块进嘴里,咂半天才吞下去。当我的两根很快被咔嚓完毕,哥哥的手里最少还有半截。就递给我:给你吃!有时候我不要,有时候就顺理成章的接管过来。

吃冰糕也是,所谓白糖冰糕,五分钱一个。那是下课的时间,哥哥第一个冲刺到冰糕箱前,再到我的教室门口猫着守望我。当我正好与他对视,他就把冰糕从背后拿出来虚晃一下,同时吧嗒吧嗒嘴巴。那样的时候,我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又咽回去。

我们就去到教室后面的清静的角落,我坐着吃,哥哥蹲在我的跟前吃。我吃冰糕的方式是吮,使劲吮,直到将那点微薄的糖精迅速吮尽。哥哥不,哥哥就把冰糕拿着,等化出水才把头扬起,让水滴滴进嘴里,至多轻轻的舔一趟。后来哥哥就说:我们调嘛。

哥哥在看着等着我吃完,我在吃着看着想着哥哥还没吃完!



今天早上见一对十来岁的乡下哥俩在城南菜市一角卖小鱼儿,穿着背心短裤,一抹扫帚形泥污斜贴在弟弟的脑门。昨夜一场大雨,不啻是让他们发了一笔横财。哥哥像个得胜的将军,叉手叉脚站在他的战利品--那个装着鱼儿的红色塑料小桶前,对着讨价还价的大妈下巴一抬:好嘛好嘛,十五块钱一斤!反正都是大河里流出来的!完了又俯身低声问弟弟:卖不卖?

卖不卖?哥哥也这样问过我。

只我们卖的不是鱼儿,也不在县城。

我们卖海椒。那是个秋后,要翻土种菜了,母亲吩咐哥哥和我去把田埂上的海椒树扯了。 海椒呢?哥哥问。那些濒临老死的海椒树上还存活着不少海椒。

不要了。母亲说,牛角椒,辣得很,没得人吃。

嘿干脆我们摘起拿到黑耳场去卖!哥哥灵机一动:卖落了的钱归我们!

母亲告诉我们那种绯红和不红的都不要,只要绛红,也许人家可以拿去泡坛子。兴奋夹着喜悦,我和哥哥像寻找一个名叫绛红的朋友,嘴里念着她的名字,在田埂上耗了一下午。哥哥甚至还对那种不是绛红的海椒敌人一样一巴掌一巴掌扇过去。

是夜,我和哥哥都没睡好。哥哥说卖了的钱我们买啥子呢?

我说买薄荷糖!哥哥说不。我说买米花糖!哥哥说不。我说买……我什么都说了,但是哥哥什么都说不买。

买书!哥哥说。《三国演义》!

好!我和哥哥击掌达成共识。

翌日一早,哥哥走前面,背着半背篼海椒,我走后面,一手拿秤杆,一手拿秤砣。

黑耳场距我家约二十里,漫长陡峭的马家坡是必经之路。马家坡一半没到,哥哥已经累得脚杆打闪闪。我说哥哥给我背下。哥哥上气不接下气,说算了,你都没得背篼高。那我们歇会儿,我说。哥哥就把背篼脱下来,趴在那坨大石头后面的水洼边捧了几捧水喝,又摘几片桑叶当扇子。

十点不到,黑耳场上已经人山人海(哪像现今黑耳场空旷得可以跑马),我们显然挤不进去。就在场口边卖好了!哥哥有点沮丧。

就是场口边也密布了各种摊子。哥哥和我将背篼抬着向一个剃头摊旁的空位挪移,还没挪拢,剃头大爷就在喊了:哈包(傻瓜)!有毛!我和哥哥愣住。又喊:头发!头发飘到海椒里哪门(怎样)吃?!

这里,摆这里嘛!我让点给你们!对面补鞋的孃嬢朝我们挥手。我们赶紧挪过去。哥哥一边抹汗水一边说谢谢孃嬢!

最少一个小时过去,我们的海椒还无人问津。孃嬢说:这里哪卖得落?该去菜市。

哥哥显然无聊了,说了声“你看着!”就跑去研究补锅了。就在哥哥离开的当口,一个胖大妈过来,弯腰抓起一把海椒捏了捏,说好多钱斤呢?我慌了,跺着脚直喊哥哥哥哥!补鞋的孃嬢接话:一角二。

一角二?菜市里卖8分呢!

菜市里哪有这么匀净漂亮的牛角椒!补鞋孃嬢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

胖大妈瘪着嘴走了,哥哥才跑回来。

都怪你!不守到!我生哥哥的气。

好嘛好嘛,我不走了嘛。哥哥说。

那年的秋老虎格外凶猛,黑耳场周边的每一棵树上都住满了嗯啊子(蝉),此起彼伏的尖叫把黑耳场叫得冒青烟。

地面发烫,哥哥轮流着把一只赤脚放在另一只赤脚背上停靠会儿。比我们还迟到的是一对卖鸡的母女,女儿比我小,六七岁的样子,都又黑又瘦。无处可去,索性挨我们站住。鸡也很瘦,蹲在背篼里,冠子涨红,嘴巴张开只见“赫赫”的出气不见进气,几次都想飞扑出来,但是脚被一束稻草捆住。后来那母亲干脆把鸡提出来放在地上,拿手掌给它扇风,直说要遭热死要遭热死了!那女儿突然揪着母亲的衣领蚊子似的嘤嘤起来,说是口干要喝水!母亲说等哈!女儿不依,手上一紧,差点把母亲拽倒!母亲“呼”的站起“啪”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再往后推一把:短命娃娃,给你说等哈等哈!鸡都没卖落喝啥子水?女儿一个趔趄,母亲又一把揽过,撩起衣襟给女儿擦泪水和汗水:听话哈,等哈鸡卖了妈妈给你买汽水。

我的胳肢窝里都堆满了痱子。时近晌午,我越来越清楚的听见头皮上的痱子被太阳晒爆的声音。我说哥哥走了,不卖了。哥哥不做声。我搡哥哥:走了呀不卖了呀!

怎么?海椒是卖的?

这话是天籁啊,把我和哥哥美得吓一跳。

是来自旁边那买鸡的穿着格子衬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

是是卖的。哥哥好激动!

就你们两个呀?大人呢?中年男笑眯眯的。

我们大人在屋头做活路。哥哥说。

呵呵,海椒多少钱一斤呢?

一角二!哥哥说。(哥哥已经从我口里了解到行情)。

像胖大妈一样,中年男也弯腰抓起一把海椒捏了捏:一角卖吗?

卖不卖?哥哥明知故却还转头问我。幸福来得过于突然,他是神经短路了。

八分!我更神。

哥哥一愣,反手给我一嘴巴。

呵呵那就一角吧,我买两三斤。中年男抬一下眼镜,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坛子小。

秤?

我如梦方醒赶紧把秤递给哥哥。

砣呢?哥哥问我。

嗯?

秤砣?

我才想起我的一只手早就空闲出来了!

哥哥满地找,扒开海椒找,把背篼倒转来找,在那只要死了的鸡胯下找。

是不是?你是不是在马家坡歇气的时候忘了拿起走?!哥哥带着哭腔指着我。

我才是鸡了,木鸡。

我回去找!哥哥说完拔腿就往来路跑。泪光中,我看见哥哥翻起的脚板像两页撕下的《三国演义》。

要知道那杆深棕的,尾巴上的星子已然模糊的秤,可是在建平娃家里借的!我们院子五家人,只有建平娃家才有那宝贝。父亲高矮不准去借的!盖三天前因为一颗黄桷树建平娃的老汉才和他口头上干了仗。母亲拗不过哥哥,算是厚着脸皮去找到建平妈。回来说建平妈多大天才拿出来,也不是不借,就是担心细娃小了,把秤弄断。

背着海椒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秤杆是木头做的哈!走路慢点,莫摔倒了!

秤砣丢了,回去不遭打死吗?

直到我拖拽着空背篼回转到马家坡,哥哥也没能找到那要命的秤砣。

中年男以一块五的天价买走了海椒。说莫哭莫哭了,不称了我一下买了,有多少斤呢?他提起背篼掂了掂重量,说十来斤吧,我给你一块五角钱好不好?

好好好!快说好嘛!补鞋的阿姨拧一下哭得肝肠寸断的我。

几年后在黑耳场读初中,惊喜的发现我们的校长居然是那个买我们海椒的人!



哥哥把一块五角钱紧捂在裤兜里,说我们不买三国演义了,拿回去赔秤。

但是我们还是不敢回家。直到暮色四起,惊慌失神的母亲才在莫家院子的竹林里把倚在竹子上睡着了的我和哥哥找回去。

我们倒是没遭打,母亲却被父亲骂得抹眼泪。丢都丢了,有啥子法呢?母亲说,下个月油菜籽卖了买一杆赔他们。

哥哥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收下,迟疑半天,又返给哥哥五角。说各人拿去用!

童年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将烦恼记得快忘得也快吧。

一个星期不到,我们内心的秤砣之伤就被各种琐事抚平。

连环画《三国演义》一角钱一本,一本一集。母亲返回的五角钱钱,一直暗藏在哥哥的枕头里。

那个周六的早晨,荷花翩跹荷叶田田,我和哥哥直奔黑耳场的脚步比上周卖海椒的轻快千倍万倍。一路上“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呵吹向我们……”

黑耳场甲壳虫大小的书店里,我们买到了我们兄妹人生中的第一本书。第一个五本书。

《三英战吕布》、《千里走单骑》、《煮酒论英雄》……蹲在书店的墙角,我和哥哥如饥似渴如痴如醉。

我应该是拼音学完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哥哥读并喜欢上了读书。哥哥时不时会借一本回来,并交代“快点看,明天一早要还!”当然都是连环画,什么《杜十娘》、《封神榜》、《红楼梦》……初中时候才有了《故事会》、《白发魔女》、《射雕英雄传》、《窗外》、《简爱》之类大部头。但是借回来的那些连环画,除了封面,通常前后十页都没了。哥哥说是他们班上一个叫张家斌的在城里收烂的舅舅收回来的。但是张家斌也不会随便借人!所以哥哥经常给张家斌做家庭作业。

所以那时候的乡下小孩能有一本连环画的所有权实在是了不起的事。我们一下子有了五本,还是崭崭新的!

一夜之间,哥哥和我成了我们黑碉楼村小学的高富帅和白富美。一下课,就有成群的人跟屁虫似的跟着我们,和之前喊“莫坏人”的阵仗有得一比。那个在尿槽里向哥哥举起白旗的的家伙还把家里的红糖偷一坨出来给哥哥。说莫闹!是我三孃买来看我婆婆的!

借来借去,我们的新书很快被借成满脸油污汗渍的旧书,中途《三英战吕布》还惨遭了厄运。借给张三,说李四借了,李四说王五……至少问了十个人,到底失踪了。哥哥心痛极了,说不借了。耐不住人家的缠绵,后来哥哥在每一本的第扉页上都郑重落笔: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若不还,全家死完!!莫怀春。

就是说,我现今的具有的这点提笔写字的小爱好或能力,和打小的阅读有着必然的关系,和哥哥有着必然的关系。

我们后来还卖过桃子(三分钱一个,五分钱两个,一角钱四个),以及大姐编织的草鞋草帽,收入也大都拿去换书了。

好在都可以不用秤。



哥哥上初三,我上初一。

中午不是要蒸饭么?早上在家里把米淘好,装在搪瓷盅里。有红苕的季节就放几坨红苕在米上面,或者洋芋、南瓜,用尼龙线制的网兜网到学校,在学校食堂的水缸里掺点水,最后小心翼翼的放在地窖似的冒着酸馊的甑子里面。也有放白菜莴笋牛皮菜什么的,加点油盐,但蒸出来的绝对少不了一股浓重的猪食味。

这份事项,哥哥除了干自己的,也把我的包揽了。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便潮水一样从各自教室涌向食堂,在食堂外边的水泥乒乓台上疯抢自己的搪瓷盅。

我入中学的时候,大姐给我买了个新盅盅,瓷白底子上印着大红牡丹。和《三英战吕布》一样,不久就被别人悄然占去了。只好把米缸里的那个又旧又小的拿来用。

我就坐在教室里,或者在校门口的“夏鸭子”里等哥哥把饭端起来。

夏鸭子是个板鸭店的的名字,老板姓夏,所以得名。其板鸭因为熏烤手法独到而色香味俱佳而远销黑耳场。

我和哥哥自然吃不起,小伙伴些也吃不起。但是我们吃得起鸭血旺,一角钱一份的下饭菜--切碎的萝卜莴笋胡豆瓣和汤和水和鸭血,节节拔高的我们大快朵颐,个中滋味和板鸭一样销魂。

夏鸭子下边50米处的那条清澈见底,四季唱歌的小河,是黑耳场初中学生的天然洗碗池。午饭后,大家敲打着盅盅或者铝制饭盒鸭子似的扑向小河,洗刷、漱口、戏水玩闹。场面太美好!

哥哥毕业后,我的午饭和午饭后的事宜就由我亲自打理了。

哥哥以10分之差出了中考的局。

新学期的第三天,教哥哥体育的梁老师一路问着找到我家里。开口即问哥哥为啥没来复读?文化成绩可以不管了,着重把体育搞上去,不出大的意外,明年考营山体校应该是瓮中捉鳖!梁老师说。

屋后的草树下,哥哥先是低着头一直“嗯嗯”,后来坐直身子说梁老师,我还是决定不复读了。你看我爸,残疾人;我妈,美尼尔氏综合症;我妹妹……她读书应该比我有希望。

梁老师又去到我父亲耕耘的田边,扯几把茅草做铺垫坐在田埂上陪父亲裹叶子烟,三两口浓烟下去,呛出一脸泪水:娃儿身体条件这么好,作为家长你应该支持!今年没报考体校就是重大失误。

父亲磕一下烟杆,说在他,在他复不复。

十七岁的哥哥海拔已近一米八,弹跳和爆发力都一级棒,是我们黑耳场中学最厉害的篮球中锋,没有之一。曾以黑耳场中学学生篮球队队长身份带领球队打遍邻校无敌手,也曾被选拔到县上作为体育苗子培养,却因一双跑鞋而自弃了他的体育生涯。

那时候家境真是窘迫得伤心。大姐二姐嫁的都是大家庭,都在公婆统领下生活劳作。大姐甚至因为生产了女孩而遭婆婆恶待。经济上的不自由让大姐二姐对我们的资助有心无力。哥哥从县上回来嗫嚅着说老师让买一双跑鞋。好多钱?父亲问。四十多。哥哥说。哪有那么多?你看你妈住院都还差钱。母亲的贫血病也是越来越老火,刚刚晕倒在菜地里。母亲说去借!

还没等钱借回来,哥哥已经把自己从县上退回到黑耳场中学。母亲为此伤心,也骂哥哥太犟!

十天后,哥哥背着行囊跟着王表爷挤上了重庆开往广东的绿皮火车。漫长沉闷的车城里,没有人知道那个十七岁少年农民工,在梁老师家访后的第二天,独自去到后山上,躺在狗尾草丛里望了一天的天空。



哥哥去广东不久就写信回来,说在一个陶瓷厂找到工作,而且工资很高。次月(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哥哥寄回来第一笔汇款300元。汇款单的背面留给了我一行字:努力!相信你读到哪里,我会供到哪里。

凭着哥哥的踏实肯干,一年后,哥哥荣升为该陶瓷厂搬运车间组长。四年后,二十一岁的哥哥为家里挣到了一套长四间的石头房子。随后,我家在黑碉楼村第一个安上电灯,买上电视。

哥哥俊秀挺拔如玉树,可谓我们黑碉楼数一数二的好人才,加之打小为人温良恭谦,一时竟遭媒婆哄抢。

而早在黑耳场初中的时候,就有女孩钟情哥哥。

是哥哥班上那个长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神似山口百惠的女同学,在夏鸭子的小条桌边,山口姐姐端着盅盅至少两次凑近我,看着排队买鸭血旺的哥哥用汤匙磕着牙齿说:你哥哥好好哦噶!我少不更事,只显露出傲娇的神态,心说你各人没得哥哥!后来山口姐姐还飞快的塞给我一面背面嵌着费翔的小镜子。

许多年后哥哥的同学会上,有人爆出了这一小包料。哥哥有点脸红,继而实话实说:其实当时自己有感觉,只是家里太穷,太自卑了,都还穿补疤衣服呢!哪敢有其它的心思?山口姐姐已经有了迭起的双下巴和微微凸起的肚腩,皮肤尚好,小虎牙也还十分可爱。她在城北片区做那种穿着半跟皮鞋在街边松松垮垮走来走去无事找点事的临聘城管员;一段时间后向哥哥开口,说老公养甲鱼亏了。哥哥借给她三万块钱。

哥哥腊月二十六回来,二十七一早就被母亲赶去相亲,在黑耳场供销社的商场里。

姑娘还没到,哥哥寻思给自己买双鞋子。卖鞋的女售货员一眼看出哥哥的来头:相亲?

哥哥尴尬一笑:你怎么知道?

都看惯了,这里是相亲的集中营。女售货员噗嗤说。

时近晌午,姑娘才满头大汗高头大马的来,和一群姑姨之类。走得慢,走了三个多小时!媒婆抱歉说:姑娘昨天遭狗咬一口,发瘟的!果然看见把着姑姨肩膀站着的姑娘一只脚悬着,脸带难色,大概是脖子明显短促而胸部又过于发达,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气鼓气鼓。

姑娘姓黄名春英,除了养蚕喂猪犁田打耙,还勾得一手好衣领,做得一手好鞋垫,端的是个能干姑娘。

哥哥这边呢?媒人说:都看见了,娃儿高高大大漂漂亮亮,年轻轻就挣了一份家业……

我们没啥,只要娃儿忠厚老实就可以了。春英妈妈站出来打断媒人:我们回去和她老汉商量,开年把婚结了都可以。

我正月初十就要走呢。哥哥赶紧说。

没啥,走之前选个日子把婚订了也行。媒人说。

母亲回来向父亲由衷赞叹:妹仔身体还是好!同去凑热闹的表弟补刀无节操:嗯呢,好得像头象。

哥哥说了不。

接下来的几天,哥哥相亲的档期都排得满满。

奇怪的是哥哥按兵不动了,只每天早饭后头发梳了又梳镜子照了又照便往黑耳场跑,天黑才回来,说是和同学在打篮球。又说忙啥子嘛不忙!

哥哥不忙,村里的刘会计忙了。大年初一早上的汤圆还没下肚,就见刘会计站大路上朝我家“老莫老莫”的喊。然后父亲出去,和刘会计在莫家桥头一坐,叶子烟一裹刘会计开门见山:老莫,你看我两个穿叉叉裤的时候都在一起耍,这么多年了,那啥兄弟感情还是过得去嘛。父亲说当然当然。春娃二十岁,红菊二十岁,红菊也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们干脆打个亲家算了。父亲说要得要得!

当然要得!父亲认为。照时下的说法,红菊好歹也算个官二代了。何况人家刘会计又是在街上摆花椒摊,又是在家里开打米坊,黑碉楼村还是一潭死水的时候,人家经济就搞活了。

哥哥也说不。红菊身高一米五多点,鼻翼至两颊上的雀斑,恍惚一看像朵开败的黄莲。

父亲大为光火:你格老子硬是完美无缺?身上疙疤都没得一个?肚脐眼都没得?

隔几天(该是正月初五)的擦黑时分,哥哥把黑耳场供销社那卖鞋的女售货员领到了家里!略带羞涩,哥哥叫我喊龙姐姐。

就是说那天相亲,哥哥和春英明里黄了,却和龙姐姐暗里成了。提着粉色坤包,穿着黑色高跟鞋,长发纷披白衣胜雪。我一声“龙姐姐”还没落音,伊已经从坤包里拿出《红字》、《呼啸山庄》。跟着莞尔:听说你喜欢看书,送你了。我也喜欢看书。她又补充。

她一开口就笑呢!一笑起来眼睛就细细的弯弯的。我喜欢龙姐姐。

父母简直不敢相信,跟着就是欢喜得团团转了。

哥哥去井里挑水,龙姐姐像个小孩跟在后面;哥哥去田里赶鸭子,龙姐姐也扬起手里的桑树条;哥哥舀水上锅,龙姐姐往灶里添柴;过莫家桥,哥哥把龙姐姐背在背上……

但是问题就来了:人家人漂亮有工作,凭啥子要和你个农二哥?啊?

问忙了,哥哥说就是喜欢嘛,凭啥子!

好在黑碉楼离黑耳场不远,弄清一个人的明细并不难。

消息就出来了:龙姐姐比哥哥大3岁;耍过朋友刮过娃儿;老汉在坐牢……

还刮过娃儿?哦天呐!

除非你讨不到婆娘。父亲说。

大三岁,耍过朋友、这些、我都晓得。坐在家门口,哥哥看着对面的柏树山,眼神和语气一样平静。

你晓得?你晓得你还?父亲眼珠圆瞪。

那又怎样呢?哥哥仍是看着柏树山说。

又怎样?刮过娃儿就是生过产,就是结过婚!你愿意讨个过婚嫂?!父亲的烟杆都激动了,挥起来差点戳中哥哥的鼻头。

哪个给你说的人家刮……刮过?啥子叫过婚嫂?我说你真是!听到风就是雨!哥哥“唰”的站起:老封建!

还有!以后人家问起哎老莫,你亲家公是做啥子的呀?我怎么说?我就说哦啊那啥我亲家公是坐牢的!可以吗?!

母亲出来打圆场:也不是那样的,主要人家小龙条件实在是比我们高强,我们配不上。

伯娘也说春儿呢,街上的妹仔那么讲究,以后你妈老汉老了, 鼻涕口水的,人家哪看得惯?

还有呐!有的妹仔打了一次胎后,再也怀不上娃娃!伯娘说:像你大琼孃嬢。



龙姐姐第三次来我家里是个午后,穿一件鹅黄高领毛衣,初春的阳光照在她嫣红的脸庞,整个人都显得娇艳无比。她随时都在“咯咯”的笑, 随时都像一朵忍不住开放的桃花。

母亲一反上次龙姐姐来时的欢天喜地--又是煮开水,又是炒瓜子,而是稳坐在地坝里埋头砍猪草,直到龙姐姐走到她身边甜甜的喊“孃嬢!”她才抬起头说了声“哦屋里坐!”

龙姐姐就随哥哥里屋坐去了。一会儿母亲就在外面喊:春娃儿,去买100斤煤炭回来!哥哥在里屋应:不是才买了吗?哦不是,是买肥料!母亲说。改天去买嘛!哥哥说。

晚饭时候,家里来客了--我们村村长;我们喊他罗伯伯,也是父亲穿衩衩裤时代结下的朋友。酒过五六巡,罗伯伯放下杯子“咳咳”的清两声嗓子:小龙啊。

龙姐姐正在挑鱼刺,闻声抬起头,有点云山雾罩:嗯?

“咳咳!”罗伯伯又清两声嗓子,仿佛龙姐姐挑出的鱼刺卡进了他的喉咙里:我是想……跟你谈谈你和春娃儿的事。

怎么?龙姐姐愈加茫然,扫视一圈饭桌上的人。除了哥哥和我,好像其余都在埋头吃饭。

作为看着莫春娃儿一寸一寸长起来的人,我的意思是……罗伯伯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神色相当凝重:你是非农业人口,属于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国家工作人员;莫春娃儿呢,这辈子都怕只能背太阳过山;中国人开亲结义自古以来讲求个门当户对,不然会生出很多很多的问题;你们之间身份地位悬殊这么大,以后组建了家庭,他只会给你拖累,而不会给你幸福;要相信我们走过的桥比你们行过的路长!

你的意思?龙姐姐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警觉和微微颤抖。

我们的意思是,你们作为朋友,交往可以!但是,最好!只能是社会朋友。

罗伯伯……哥哥作势站起而被罗伯伯一把按下。

哦?哦。龙姐姐将筷子放在碗沿上摆弄,一小会儿后坐直了说:你,你们想多了吧,我和莫怀春,本来就是社会朋友。

不等面面相觑的人们开口,龙姐姐扭头将“不是吗?”三个字信物一样轻轻递给身旁的哥哥。

哥哥伸出手,端起桌上的一碗白酒一饮而尽,完了死一样脑袋耷在了胯下。

龙姐姐站起:何况,我妈妈都不知道我今天在这里呢。她双手直垂,眼神定定,嘴角泛一抹浅而僵的笑意。

坐下吃饭。哥哥也站起,把住龙姐姐的肩。他大概被龙姐姐突然的梦游状吓住了。

“好你们慢吃!”龙姐姐将哥哥的手尘埃一样一把拂掉转身离席。在她转过去的那刻,她的脸色已然煞白,眼里是盈盈的泪光。

一屋都是狗在桌子下啃骨头的巨响。

我上床时龙姐姐已经床上了,她蜷缩着身子膝盖和脸都抵触着墙壁,像一只怯怯的壁虎。我一时不知怎么好,便在床沿上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稍后哥哥端来洗脸水,把洗脸帕在盆里拧干又打湿打湿又拧干,说小龙,洗把脸再睡吧。哥哥的喉头里有难掩的哽咽,我分明看见他石子样的泪珠滚落到冒着热气的洗脸水面,击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

直到我睡去,龙姐姐都是保持那样的睡姿。我有不安和担心,几次试着去碰她,一碰到她她又缩一点。

到天亮,龙姐姐的脚是冰的。

实际天还没完全亮,龙姐姐就走了。

我是睡意朦胧中,感觉到龙姐姐在窸窸窣窣穿衣服。我说龙姐姐你做啥?

说我解手。

说旮旯有尿罐哈。

说我解大,到外面厕所里去。

我一下子坐立起,随手拉亮床头的电灯:我陪你。

不不用!龙姐姐按住我:我……我有人陪着解不出!

那你小心!我说:把电筒带上。

好的,你睡!

龙姐姐打开堂屋门时,我听见隔壁哥哥的房门吱呀一声,紧接着是地坝里隐约的拉扯和龙姐姐压低的声音:你放开!我不要!

龙姐姐就走了,像西天的云彩。黑碉楼的过客。

次日,有人从黑耳场捎来龙姐姐母亲的信:那莫啥子春的,不要去纠缠。



哥哥再不允许母亲提起相亲。

走的头天,依言和红菊举行订婚仪式。仪式中,我爷爷突然句话没说撒手人寰。

兆头不好。红菊家勉强同意了解除亲事。哥哥却成了红菊妈余生的诟病。

哥哥带着谁也没法理解的复杂心情南下广东,期间两年没回来。但是钱和信还是如期而至。年轮滚滚,很快把我滚到高中。哥哥还是那话:努力!相信你读哪里,哥能够供你到哪里!

二十四岁那年,哥哥和嫂子结婚。也还是经过媒妁,相亲等一系列程序。相亲还是在黑耳场,只不在供销社的商场而是在粮站坝子里。

传说龙姐姐在最后一次从黑碉楼回到黑耳场不久,就随母亲调到别一个场镇的供销社去了。小女入读县城初中的某天我去开家长会,我一眼认出讲台上那一开口就是笑,一笑起来眼睛就细细的弯弯的家长代表是龙姐姐,头发还是那么长那么好看。小女告诉我:是班长的妈妈,班长的爸爸以前是军人,现在是警察,有次放学路上和班长搭乘他爸爸的顺风警车被人误以为她俩是不良少女。

嫂子面容姣好,勤劳善良,是我们一家人的喜欢。唯遗憾的是,嫂子年幼丧父,读书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现如今和对政治军事八卦都有一聊的哥哥,除了生计上的互通其余难免相对无言。

婚后一年,哥哥有了儿子,有了自己的搬运队伍--他承包了陶瓷厂的两个搬运车间。村里人开始叫哥哥“莫老板”。我家的石头房子在黑碉楼村率先更新为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汽车都鲜有坐过的父母乘上了飞机……

“好景不长”实在不是个好词语,但确是哥哥当时的境况。

承包陶瓷搬运刚好两年,一个工人在车间劳作时意外身亡。因为保险意识的缺乏和与厂家承包合同签订的草率,哥哥倾尽阮囊承担了所有的赔偿。是年年终,哥哥从厂家将60多号工人工资(一麻袋现金)扛回陶瓷厂的途中被抢。

大年夜,哥哥背着一包沉甸甸的欠条回家。

除旧迎新的鞭炮声里,母亲病倒,父亲坐床沿上垂泪:这么多账,你哪门(怎么)还得清?

年后,哥哥留下小侄儿,和嫂子再次南下,再次将自己的力气和汗水献给无比苦逼的陶瓷搬运。

好景不长,哥哥的腰椎严重受伤。

母亲又开始一年四季的养蚕、喂母猪,父亲将送出去的土地收回来。好在债主都是当初投奔哥哥的乡邻,不至于讨债上门。

有次我从学校回家,看见原本瓷娃娃般的三岁小侄满身泥污像从粪坑里捞出来瑟瑟的伫在秧田边,当即泪崩,当即决定放弃读书。

哥哥坚决不允。

失去了唯一翻盘的资本--身体健康,哥哥一度萎靡得像株风中的稗草。

嫂子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用最小的生意撑起了最大的信念:卖豆腐脑,在福建;有手有脚不相信还不清账!

每天凌晨三点,嫂子准时起床,磨豆浆,蒸馒头,哥哥打下手。后来,哥哥可以蹬三轮了……

侄儿在父母的照顾下读到初三年级自动辍学。哥哥闻讯回来,在网吧将其生擒。两岁到十五岁,哥哥陪伴侄儿的日子经不起盘算。十余年来,他和嫂子也只是每两年的春节匆匆来回一次。

面对一头黄发已然人高马大的儿子,哥哥突感陌生和惘然。

而叛逆期间的儿子的世界里,不应该有父亲。

儿子像法官,每一句提问都是一声金堂木:人家说最深情的爱就是最长情的陪伴!从小到大,你陪了我多少?爱了我多少?给了我多少?为啥子妹妹可以带在身边?!

除了喃喃自语似的复述两遍“最深情的爱是最长情的陪伴”,哥哥没有其余的呈堂证供。

到最后,儿子在老子面前称“老子!”老子还儿子以嘴巴子。



为了将侄儿带在身边,哥哥四方请客八方送礼将侄儿送进昆明某某中学。半年不到,侄儿再次辍学。

其时哥哥已经还清债务,也已不卖豆腐脑。于昆明一隅,做建材为生。中途女儿降临。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哥哥又将侄儿送到昆明某职业技术学校。再一个半年不到,侄儿扬言打死也不进学校了。

哥哥似乎已经殚精竭力,崩溃处说了句后悔一生的话:滚,再不管你了!

侄儿就滚了。昆明到重庆,到东莞,到湖南,到新疆……像一朵浮萍。期间哥哥不惜代价试着为他铺设所有适合他的就业门路,却都是徒劳,侄儿不愿买他一次账。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认为,随着年岁的增长,老大不小的侄儿早应该理解生活的无奈,体恤哥哥的辛苦。而年前在老家,因为对侄儿带回来的甲亢女孩哥哥持异议,侄儿在哥哥面前连摔两个酒杯。

哥哥似乎喝高,抱着劝慰他的堂哥像个老朽涕泪长流:我有错,我有罪!我也不晓得怎样补偿!儿子不好,都是我的不好!儿子不好,我凭啥子好?!

嫂子同样人到中年,去年子宫肌瘤术后,脾气突然见坏,除了整天扭着哥哥借钱给山口姐姐的旧事不放,对哥哥的出门和手机各种不放心。

父亲病逝后,可怜的母亲突然像个小孩,尤其粘哥哥。上次肋骨跌断,开口就是“给我儿打电话!”

侄儿摔杯之后哥哥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自己和自己干杯。上回在昆明逛优衣库,顺便给哥哥买下两件衬衫,拿回去叫他试穿。他正在焊钢管,我叫他消停一会。他依言过来坐下,举手脱掉上衣时,但见肋骨毕现,层层叠起的肚囊皮像一摞武大烧饼;眉毛上都是铁屑……那刻,我心生悲凉,想起“猥琐大叔”,想起名噪黑碉楼的翩翩美少年。

腰杆有点隐痛隐痛的了。哥哥说:2014年,突然之间生意就孬了!楼市这么麦城一走,首先饿饭的是建筑产业链上的人;不晓得怎么办?

脚崴了,哥哥回来看我。

前年,也是因为腿出了问题,哥哥陪我在医院等磁共振检查结果。他坐在我身边,突然有电话来,我见他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愣了愣,突然站起边往外走边失声痛哭:我妹妹腿不好,她在检查。(他害怕我得不治之症。)

昨天从医院回家,哥哥背我上楼。我的视线有意绕过他丛生的华发,却分明感觉到他抬起的脚杆比当年背半背篼海椒爬马家坡,闪得更明显。

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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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0 00: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真实的家史,不啻以小见大的村庄史,甚至社会史。

读之叹息再叹息!当然也感到慰藉,甚至含泪的微笑——为这些年的进步和发展。

莫为啊,你要多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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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4 14: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得泪眼朦胧,看到了人性之美和生活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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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5 08: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能入心者皆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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