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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绿皮火车叫起来(绝对不输名家,不看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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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7 12: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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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叫起来
                       (一)
如今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为了那个不能同我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从三十多岁算起总共打了多少场官司——十年,十一年,或者更多。具体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天早起看见贴在窗户上的亮光,就忍不住在心里骂天:“睁眼瞎,不肯给个囫囵梦也就罢了,还要逼着到人多处去显眼。存心丢你母的尬!”然而,窗外枣树上的麻雀似乎叫的更欢欣,听的我虚火恶气满身跑,索性披衣坐起,狠狠地骂起来:
”高兴啥?是背着事主私了了一桩人命案,还是吃了一副棺材的回扣?是你缺德的先人趁着盖房给你多占了邻家一砖地,还是夜里偷看了不花钱的有线电视?赖了人家的账款?瞧瞧你辱没人的外烧炭眉眼,歪着个贼脖子,吊膀吊的多了?走后门叫门板夹了?——呸!最多你夫唱妇随,合计陷害,让你法院的亲哥判你五斗昧心食!最多你女儿出去找对象带回来个干爹,赚了一副大肚子,给你生一窝子好鵂子,让你越过越舒服......”
我只想一直赖在床上,然而,自己的孩子却象新生的鸟儿一样,活蹦乱跳地等着嚼这人世的谷子。你不明白一个人走了,许多的人事也会跟着走,世界会变得没人样。骂完了穿衣,衣服沉得透不出气,梳头找不见梳子,牙刷牙膏被灰尘占领着,只有痛苦新鲜的处处同你打招呼——打开水壶,混沌沌的,没有你掉到里面眼泪多。大多时候都容不得你落泪,父亲已经随着外孙去学校时敞开的大门走到窗前催命似的吼上了。
“还不起来?再这样下去就完了!”
父亲大概一辈子就没有顺境过,裤脚总是一高一低,扣子总是找错了对象,人却直得像竹竿,他不抽烟不喝酒。据朋友介绍拍门砖有两种,一种是货真价实的,拿着照那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头上砸,准能砸出血水来。一种是用烂纸把票子包成砖头的样子,据说这种赝品能够百砸百中。前一种方式适合农民运动,后一种方式适合地下党活动。当我躲躲闪闪把这个愿望告诉父亲时,他吼得脖子都梗了结。他说:“屁话!我们遭了劫,难道还要认贼作父?”我只能像一只灰老鼠跟在满嘴死理的父亲后面走州串县去喊冤,喊了三年那些办公的椅子给喊得着了火,那些人烦透了,就打发了我一个烧饼,后来父亲发现那烧饼是画的,就整夜整夜跑厕所,跑的满厕所甜丝丝的甘蔗味,才晓得生了病。(我知道我这样说父亲是一种罪过,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好表达方式。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原谅吧。)
父亲病了我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我总是举着一把砍刀到梦里去提人头,等到白日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因此我总是讨厌白昼,向往黑夜,我想睡着了真好,但我的胃它咕咕叫的我难受,在这种左右刁难的生活里,我似乎变成了两个人。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却认识了一个比我更裂变的人物。
                              
                             (二)
父亲生病的第二年,大儿子小学快毕业了,小儿子还在幼儿园。那是家私营幼儿园,一直靠租赁一家破产工厂的老旧房子维持生计,因为离家近,一是考虑到孩子被猴崽子围攻能尽快赶去救援,二是每晚都接回来住;而能够抱着温暖的小身体一觉睡醒,是那个时间最大的乐事。然而,这幼儿园的园长却因为使用了一种自创的新教学培育出一位出色的少年大学生女儿,突然生员大增,各方支持,便举园迁移到城市的另一边去了,那地方离家差不多七、八里的路程。按着新园的规定,他们只收住宿儿。这样我只能隔上三、五天天,或者我一个人,或者趁着星期天和他哥哥一起去看他。我们一般都是趁着黄昏,从街边的树木下步行穿过——孟秋的尾巴,无论合欢、靑槐,还是低矮的女贞,都是与世隔绝的好屏风。因为新园区路段是新建的,比较繁华,门前除了人来车往,做儿童生意的门店也特别多,一是为了防止小孩子家眼花缭乱,二是实在是被熟人问话问怕了。所以把他接出来买上两包锅巴或者方便面,火腿肠之类,总之,便宜的都是好食品。买好东西然后就去寻找狼不叼娃的地界,就走进了一家不花钱的园子。
园子就缩在幼儿园东边一条细长小路的尽处,要通过左右两家门店和一大片枝叶开阔的苹果林才能发现。园子差不多十来亩大,园门正对着小路,门里靠西的地方盖了两间低矮的瓦房,瓦房的门窗也是朝西,墙上挂着很多废旧车胎,依房搭建了一个葡萄架,架子下有个水泥板支撑的条几,条几边总能看到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在一盆脏水里摆弄破旧的自行车。我认得这老汉,十多年前我做姑娘时,他就是大街上摆着修车摊的孤老头。想必年纪大了,在这里找了这看园子的差事,顺便再靠着老手艺另挣几个零用。
这老头与其说是看园子的,倒不如说是看鸵鸟的,因为这园子除了靠西墙的铁丝网织成的护栏里圈养着五、六只鸵鸟,就没有招贼惦记的——一个没有蓄水的水池子,几丛遮不住人的灌木,园子中间有三棵很有些年限的苦楝树,散落在楝树周围是一片片,和我童年时常偷食的豌豆蔓蔓很像的三叶草。这看园的老头想必是勤快的,院子里荒草极少。楝树下照样支撑着几个供游人歇息的水泥条几,游人极其稀少,大多都是像我这样带着孩子的,隔着铁丝网逗上一会鸵鸟也都出去了。偶尔也误闯进一对成双的青年男女,坐不上三分钟,追打着在三叶草上乱滚一气,因为实在找不到藏身之处,随机又嬉闹着跑掉了。这样草丛中就会散落下食品袋、塑料瓶以及一些坐过的废纸片。那个既疯且傻的老婆子就是因为这个才走到这园中的。
第一次看到这老婆子我们也是第一次来。那时我们就站在护栏外,听做哥的给他兄弟讲鸵鸟怎样从飞行员转化成跑步健将,怎样伪装成石头和灌木从扑食者的眼皮下逃脱,怎样不吃不喝地跑过荒漠,怎样生出世界上最坚硬硕大的蛋。讲到鸵鸟蛋昂贵的价钱时,做弟弟的就激动的脸颊通红,大声的欢呼着:哇!那么多,是真的还是骗人?后来他就把脸转向我,问一个鸵鸟蛋能换多少方便面和火腿肠。我就恨死了那大鸟,说外就是个扎势货,咱不看了。死拽着他的手拖到园区的小路上,前面就走着一位腿瘸的相当厉害的老婆子。这老婆子有一辆半旧的轮椅,但它不是用来给给她充当交通用具的,而是用来装垃圾的。
从稀疏的灰发和干裂的酱黄脸来看,这老婆子也快七十了,但从还算端庄的身形看也不过五十来岁。如果不靠轮椅支撑,想必她是很难行走的。除了轮椅,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钩子。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唱着,声音时大时小,有时只能听到个调调儿,一会儿恹恹咽咽的,听着像吊死鬼寻绳,一会又铿铿锵锵像和人吵仗。每当她停止歌唱,发出一声长长的:“娃娃们,回家啰!”,准是那长长的铁钩又把一个废旧的物品勾进了挂满破旧塑料袋的轮椅中去了。她的衣服陈旧的分不清颜色,依然很干净。由于腿瘸,她走起路来半边身子总是向一边倾斜,腰背却很直。这神经兮兮的老婆子好像很守时,从那后,几乎每次来都能在园中碰到她,除了第一次是在鸵鸟的护栏外,几乎每次她走进园子,我都坐在楝树下的条几上。
这季节苦楝子还是青绿的,三叶草更是青绿的,空气里有一股明显的苦香,在这园子外面不远处还有一条轨道,绿皮火车“铿戚、铿戚”地横跨过尘嚣,远了近了......凄凉的,永远也停不下来希望。园子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为什么那苦香和凄凉的氛围,能使我的心气沉下来,能从我不再潮湿的眼眶里捏出清澈的水花。像梦魇了,那感觉很美很妙。每当这时我总喜欢用胳膊拐在大腿和下巴颏之间做一个支撑,好像是专等那着眼里的水花,然后放下胳膊,把头埋在膝盖里......那个大婶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进来的
有一次我看见看门的老头同她打招呼——他婶,今天挣了几个钢镚儿?她很不高兴他这样问,仿佛谁侮辱了他,头狠狠地一举,愤愤道:“啥钢镚?我不是财迷,挣多挣少我都高兴——我愿意咋活着是我事情。”老头受了抢白,咂咂舌头不言语了。她好像从来也不主动同谁打招呼。除了满地的垃圾满口的戏词,这世界在她眼里基本不存在。
她走进园子就时顺时针沿东边的道路朝北朝西再朝南绕圈子......我想她应该是爱财的。捡完外围的道路,中间横七竖八的弯道也从不放过。有时候为了一个空瓶子她眼睛可以跟着游人的脚步奔波上好几圈。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忘记歌唱——娘为儿周身衣服补纳遍,娘为儿八幅罗裙少半边......或者——曲江池里妖马现,那红鬃烈马把人餐......我听得日子长了,也能默记出那些戏词,合起量也就是那几句。由于游人稀少,我看她最多的也就能捡到四、五毛钱的活路。捡不到东西的时候她也会找块水泥条几坐起来,手却不会闲着,把这个水瓶归进那个袋子,把那个纸板塞进这个袋子。
                              
                              (三)
同这大婶说话大概是三个星期以后。因为那个画着的烧饼把我推进了一场拉锯战,整天里什么也干不成,为了保证年节孩子们有肉吃,我便在他们使用过的婴儿床里饲养了几只小公鸡。当时我正凝视着两个身影在草丛里给鸡抓蛐蛐,就看见她用铁钩子朝一个土坑里探索——“娃娃们,回家罗!”叫了几次也没勾搭上来啥东西,她就骂起来——哈货,敢不听你老母的话!——连人带车险些掉下去。我从那里经过了好多次,知道那是一棵老树的根基被挖掉留下的,那坑又深又大,我走过去,帮她从里面捡了两个矿泉水瓶子放到轮椅上。她笑起来,说“哎呀,女子你好心眼——好人好报!人老了,不中用了。”一边说话,一边把我放在轮椅上的矿泉水瓶重新拿起来,把盖子拧开,把瓶子压扁,再把盖子拧上,装进挂在轮椅上的一个蛇皮袋子里。除了言语过分,好像并不疯。
她这天休息时,坐的离我很近。我看她不停的捶着腰部,想必在土坑勾垃圾时闪了一下,便问她的腿是不是一直这样。一问,这老婆子原来话不少。她说:
“那敢?我年轻时欢着哩——公社的劳模!女子不骗你,不管做饭做针线,还是扶犁拉磨摇麦子,没有能难倒我的事。七几年,我还参加过省上的劳模大会哩。”
我想着老婆子定是一辈子一事无成,好过过嘴瘾。便故意逗她:“那您老人家这是咋了?”
“还能咋——干活!我的好女子哩。就前年冬天,快过年那阵,我在红旗街那家饭馆里帮忙,老犷犷雪下了几天几夜。天神,如今的人有钱啊,过个年跟埋他先人一样,一点也不耽搁。街上你挤我挤,饭馆的生意火啊,那天不得起早贪黑,那路——滑的跟她母的沟蛋子一样,硬是不让我过安生年啊......”
我听她这一段粗言倒不像掺过假,便也心生怜悯,接着问:“老板给你医药费了吗?”
“人家凭啥给?你看看我这年纪,能有人收留干活那都是活菩萨!况且,人家还自愿给了这轮椅!”她把轮椅使劲摇了摇说:“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你没有娃娃吗?”
“有,我有娃娃。我像缺德不冒烟的人吗?”
“不养你!?”
”我说女子,你没经过世事哩。我的儿子他孝顺的很!他是天下第一。谁要敢说他不是,我就豁出这条老命去!”
我瞧她说的脸也红胀了,眉眼也歪斜了。我想这老婆不仅疯傻脾气怪样,还傻得不识好歹,便不再搭理。她缓过气却朝我发问:
“我说女子,我咋老看见你带着两个孩子,你男人呢?”
她问这话却也和顺,但我早已烦透了沾满苍蝇尸体的同情,我更不需要隐瞒什么,便眯着一只眼狎戏她说:
“出国了。”
“去哪个国家了?”
“去哪儿我咋能知道——大婶,地下工作都是保密的。”
这老婆子先是呆了一阵,继而获宝似的,两手一拍,竟改变了一贯的唱词:
“天下的老鸹一般黑,可怜的人呀是一大堆。”
不过从这以后,她就明显的喜欢上了我的儿子,有事没事朝他们喊——我说好娃娃们,听婆婆说,到那边的砖头窝里寻蛐蛐去!我说娃娃们,不敢在水池边玩,小心磕破头。——我说娃娃们,要好好学习,听你妈妈话......那声音亲切就像在叫她的破烂,听着又好笑又好气。我的孩子却不讨厌她,看到有用的废品也会义无反顾地帮她捡起来。
但是,只要我独坐在那一片苦香里,听着绿皮火车的叫声沉下心气,就能从她恹恹咽咽和铿铿锵锵的怪腔里感受到寂寞和沧桑。我猜不透这寂寞和沧桑里隐藏着怎样的人生,眨眼的功夫,苦楝子熬干了油似的轻了、黄了——秋天困了,园外的景色也许老的没法看了,这园里的行人渐渐多起来。
这个星期天下午,我的两个宝贝和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跟着这小朋友的爸爸去园子后边,看一帮男人牵着细狗在一尺高的荒草里撵兔。我独自坐在苦楝树下,用脚踏着一张游人用来垫屁股的旧报纸,然后把头脸沉闷在那些狗皮膏药似的广告里。后来我左边的水泥条几上坐了两个衣着时艳的老婆子,听言谈一个村委会的小丈母娘,一个是局子里的丈母娘。两个丈母娘县城遇同乡,先是这个握着那个腕上跌宕的银镯子“呀呀”不已,接着那个便捏着这个耳垂下的金月亮发出一连的“啧啧”。他们夸孝顺的女儿女婿,夸幸福的开放生活,当她们不小心扯出村子里近年来所发生的种种祸端时,那些幸福更是按耐不住的从眼缝里往外泄。
我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们为幸福而生就的菜花脸和那满身的宝气,再瞅瞅我脚上那双黄脸婆一般皱纹遍布的网眼鞋。我记起三年前,它们曾是夏天大街上一对沾满回头率的白蝴蝶,我不知道它们何时混到这般不识时务的尴尬境地。我的脸突然烫的像钻了开水锅。慌忙里,把脚移到一丛三叶草下面。那个疯婆子就哼着她那恹恹咽咽的腔调出现在对面的小路上。
“......好的好来歹的歹,富的富来贫的贫——”
“她婶,快看——那谁?”村委会的小丈母娘便指着疯婆子给局子里的丈母娘耳语说。
“刚健他妈?!呀——咋可怜成外贼眉眼了?也不知道刚健那东西跑出去咋样了?”
“能咋样?如今交通这么便利,人不方便,能不捎个口信?——只怕早就——呸呸呸,晦气!”
但是这两个丈母娘的舌头大得很,秋风又美美地吹起来,根本就关不住门。因疑心那疯婆子的儿子做了新鬼,怕招惹晦气,又回头拉出几十年前疯婆子的男人修水库被活埋的事实,终究是那疯婆子倒霉,索性连她过去的种种干劲,都归于强硬的命造和前世的孽债。我在一旁听着,却只管着急她儿子的详情,但终不能如愿,直到那恹恹咽咽的唱腔伴着满轮椅的垃圾越来越近,两个丈母娘就如真撞见鬼一般,贴着耳根子,一个说“走”,另一个便符合了三个“走”,头也不回,一溜烟似的逃去了。
                              
                               (四)
因为这两个丈母娘关于命造的谈话,我的心火倒泄了不少,关于颜面也不再看重,整个冬天都在法院执行庭里奔跑。虽说那个烧饼没有因此从画上走下来,但执行官们见了我总是乐哈哈的。
“妹子,你上班来的很准时啊!”这是他们每日清早的见面礼。
“谢谢法官大人夸奖,记得月底发红包。”
不知不觉,孩子们又长了一岁。老大因为学校给毕业班加餐增补,去看望他弟弟的事情就落到我一个人头上。我把他从幼儿园里带出来还是廉价的方便面和火腿肠,但我们没有再去那个园子,因为园子外面的桃花次第打开了。大地才显出惺忪的青草,渠水明澈,在一家连着一家的果园里偶尔夹杂着青麦和苜蓿,间或有一两只锦鸡野兔停在树行里,听见脚步声很快就逃窜了。从稀疏的枝条远远望去,裸露在夕阳下的铁轨显出无比的遒劲刚健。我的耳朵像是装上了复读机,无论有没有火车通过,总能听见“铿戚铿戚”的叫声。我总是拼命的用捆挤的方式拥抱孩子,或者在他的小胳膊窝里不断的抓挠,在他尖利哭笑里我能听见木头出芽时的喜和疼,我能感受到春天是存于世界的。
这天下午整整早去了两个小时,我想走到铁轨那边去,再顺着铁轨走到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站。我想近距离听听火车压过铁轨的轰鸣。我背着孩子沿着园子北边的小路向西向南,走到一堵带豁口的果园墙里,突然从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又看见了那个老婆子。这次她没有唱戏也没有呼唤垃圾,而是“唔嗖唔嗖”拄着拐棍把一只鸡往栅栏围着的鸡舍里赶。感觉她的腿瘸的比从前轻些了。
“婶,这是你家果园?”我站在豁口处问。
她回过头来,说原来是你呀,说这不是我家果园,是租的。问我进去不。我还在犹豫,我的宝贝叫了一声婆婆,已经从我背上溜下去从豁口翻过去了。
虽说是果园,和果园还隔着一道半人高的矮墙,矮墙那边的苹果枝条已经水汪汪的了。依矮墙右边向上攀登,座南面北盖着两间瓦房,伸手就可以摸到房檐上的青苔,檐口下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左边就是鸡舍,鸡舍里养着五只母鸡,我们一站过去,一只拴在木桩上的小狗就旺旺的扑咬起来。鸡食盆里泡着伴有菜叶的细碎食品和馍渣,一看就是垃圾堆里的东西。五、六个人高的蛇皮袋子靠墙立着,不用说里面装着废品。
也许她是这里的主人,她显得特别的和气亲切,因嫌外面有鸡粪味,一定要请我们里面坐。我又想:敢不敢进去呢?她已经走到房门前,用拐棍挑开了一个用竹节和麻线贯穿起来的挂帘。要走下一个台阶才能感受到用砖头铺垫的潮湿的脚地。窗户只有二尺见方,即使土墙上满满的反贴了一层挂历,里面还是黑呼呼的。她伸手拉开一只大概只有十五瓦的灯泡,我看见靠西墙有一张用砖头支起来的床板,窗子底有一张半新的一头沉红漆桌子,床上的铺盖不算烂,除了铺盖,奇怪的是,床头还卧着一台电脑,因为根本就没有插线。桌子上茶壶茶缸吃饭的碗碟刀具案板应有尽有。没有凳子,我们就坐在床沿上,她从桌子上拿了一个电壶要倒水给我们喝,我说不渴,她说知道嫌脏,也不待我辩驳,便放了茶具,俯身在桌柜里,嘴里还在继续着老话题。她说她自从她倒了霉搬到这里,几乎就没来过人。我说你娘家人总不会不来吧。她说十多岁母亲就离世了,父亲前十年也不在了,娘家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以前就很少来往。说话的功夫,抓了一盘子花生核桃放在床上。
我心想,怪道她这样热情。又因她先前那句嫌脏的话,就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花生,我的宝贝却只喜核桃,尽捡了大的,拿到外面找砖头去砸。大概是她离开桌前或者我已经适应的缘故,房间的光线亮了一些,我注意到窗户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张青年男子的半身照,近前去看,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除了眼睛略带一些书生的文弱,脸上的棱角特别分明,像他的名字。
“婶,这是你儿子?”
“是啊。这是他那年上大学前照的。”她说。又拿了几个皱巴巴的苹果放在盘子里。
”这么说你儿子很有出息啊!”我感叹道。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和你的儿一样啊。”
“和我的儿一样?”我一时倒没反应过来。
“你哄不了我,好女子哩。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好面子,人家问我娃他大干啥去了,我也是那么说的:‘......’”不等她说完,我就着把话抢了过去:
“出国了,还是搞地下工作去了?”
“他哪有那么大的造化——是去水库捞鱼!”
我们就一起大笑起来。这大婶的脑袋瓜原来敏锐的很,我这下才算弄明白她何以唤我的儿子亲如她的破烂。这时我又想起那两个丈母娘的对话,等她拿了一个鞋底,坐在床沿上准备开针时,再次向她发问:
    “婶,照说你儿子很有出息了,哪他到底是为啥事情跑了啊?”
她那里一听就把鞋底放了,恢复了一概的愤慨。说:
“你也听说这事了?听我说,别听那些人胡咧咧。我的儿做了啥事情?他就是心气高!上学那阵,我们家的炕围子全是用奖状糊的。他一口气从小学念到大学,那时大学生多稀罕,他前脚迈进大学门,方圆十里的媒婆后脚就跑到家里来提亲。”说到这里似乎用尽了力量,顿了顿,声气变得又缓又小:
“可恨老天作弄人,他啥坏事也没参加,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家境,咋可能?但他们还是把他分配的到公社的砖瓦厂,砖瓦厂办公室里坐的都是老板的娘舅妻妹叔侄,就剩下搬砖的活路没人干。我觉得这也没啥,认个命也就过去了,但别人不这么看,那些先前想跟我们攀亲的人家溜得一个都不闪面,村子里的狗见了我们都侧楞走。我觉得这也没有啥,关键是我的儿子他......”她哽咽着用衣袖抹了一把泪,继续道:“他觉得他上学让我花了冤枉钱,除了干活就把自己关在房子,眼瞅着头发也白了,背地里说啥怪话的都有!”
“你儿子哪一年毕业的?”趁着她再次抹眼泪,我插了一句。
“八九年,老早的事情了。”她继续道:“我一看,不行,这娃要是毁了,我活个啥味气?只好拼着他大当年给公社修水库丧命和我当过劳模的老脸去找县委书记,那刘书记心眼好,说调查调查给回音,没多久,我儿子就进了县城的机械厂。”
“机械厂不是早就倒闭了吗?”我问。这时我的小宝贝跑了进来,闹着要走,老婆子拿了一本破烂的画册打发不了他,我只好用了一元钱的承诺才把他哄到外面的暖暖坡里去看画册。老婆子坐定了,还继续她的话题:
“要不说该咱倒霉,才干了两年机械厂就倒闭了。我一看世事都这样了,左不过一个钱字,不如我们单干。可是没有本钱,只能靠沿街叫卖,先是买包子,再后来在布袋巷那块租了间门面,你知道,那地方便宜是便宜,避背的很,那时候饭店的生意又不景气,干了几年,啥落果也没有,就填了一张嘴。我儿子说这样活在世上冤枉死了,到头来还要给人看笑话,他说他要自己挣钱养活我,我以为他做梦哩,有一天都快晚上十点多了,他就抱了这么个东西跑回来——说是金钱豹!”她用手指了指床头的电脑,又顿了顿,继续道:
“到了第二天来了一帮人,我问弄啥哩,才知道他把饭店转让出去了。他说他不会干犯法的事,叫我只管等着享福就是。那时他已经三十多了,眼见了脸上添了苦皱纹,还没见过媳妇渣渣。我想只要他高兴就行。他也是真孝敬我,整天里吃鸡吃鱼,尽捡好的往家里买,半年的天气就在城里买了单元房,啥洗衣机啊,电视机,电冰箱,啥都是时新的。可我穷日子过惯了,想钱都是硬头货,这弄得咋跟做梦一样,见他高兴也不敢问,后来他才告诉我说,他借钱炒股票。我也弄不懂那些,心想反正没违法,又瞅着我儿长胖了,有了喜相,不久又带回来一个女娃子,长得脱脱条条的,脸盘子也周正,两个人整日里出双入对的,也就把心完完全全放进了肚子里。唉——”说到这里,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忙问:
“他们没有结婚吗?”
“结啥婚哩!来得容易走得快。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的神态就不对了,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接个电话也捂着不让我听,那个女娃子也不见了,跟闹鬼里一样!我问咋了,他不让问,只管嘱咐我说:‘无论谁问,都说这房子是你开饭店挣得,和我无关。’我知道懂下事情了。过了几日,来了一帮人,是话不说,黑塔似的站在门里,叉腰的,耍刀子的,吓死我了,问他们要干啥,一把就给豁到沙发上去了。他们只管朝他喊:‘准备的东西呢?’可怜我的儿啊,他的脸赤红赤红的只会干笑,他要同他们出去谈,那其中一个尿泡脸就说:‘谈你妈的逼,谈?——拿东西来!’一拳头就把他抡倒了,一窝子上去用脚踢。最后谈好限三天,如果拿不来就小心狗命。
到这时我才知道,尽是叫那女娃子祸害的!她见我儿挣了钱,就介绍了几个狐朋狗友,说是股票挣了钱给分成,赔了不用管,结果赔了钱非要我儿子一个人承担,空口无凭的,他挨着那女娃子的面,又不好和他们理论,就借了高利贷的钱救急,光本钱就十多万呐!他想着还能挣,结果越赔越深......眼看着三天的期限到了,我们哪里有门路去凑那么多钱,只好让他先出去避避风头,可那些土匪鬼得很,到了第三天他们没来,第四天半夜他刚回来,回头准备插门,他们一窝子挤进来了,一拳头上去就把门牙打掉了,我一声没喊出来,嘴巴也给堵了,眼看着他们把他打的浑身是血,家里也给砸了个稀巴烂。完了他们又限了三天,说三天拿不来,就准备收尸。我就和他儿商量着卖房子,说就当没挣,他不干,他说,凭啥别人就能游手好闲过好日子,我们就得受苦受累的浪费生命?他说那些钱是他先前挣得,和后边的事情无关。他还是叫我不用管,说他们不敢把他咋样。我的天啊——”老婆子越说越伤心,拍着自己的大腿失声叫起来。
“你说说,好我的亲人哩”她这样叫我:“他半夜里就偷跑了,就给我留了一张纸条,还是叫我一口咬死那房子是我开饭店挣得,你说我就指望这房子给他问媳妇哩,哪舍得卖,但不卖那成?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吆喝了一帮闲人,隔三见五在门外叫骂造谣,说我们母子是一对大骗子,给我们家门上抹屎,朝窗户上扔砖头。我哪里招架得住?夜夜都梦见他被逮住了,你说他要真被打死了,我还有啥活头?索性都给他们拿去,房子,家具,还有我儿留给我的几千元现金,都拿去,拿去了我也就干净了。”
“后来你就给人打工去了,然后就跌成这个样子?”我问。
“是啊。”
“这都两年多了咋还拐的这么厉害?骨头接偏了吧?”
“哪敢去医院,自己躺了一百天,就好成这样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心慌吗?”
“心慌啥?比住在那新房子里担惊受怕不知要强多少倍。看看,还有我儿子陪我。”她拍拍床头卧着的电脑,很舒展的笑了一下。
“你叫儿子,它会答应吗?”我跟她玩笑了一句。
“它怎么不会答应,半夜里我想他时,那火车就唔唔的叫。你不知道,我儿很会节省,每次回家坐的都是火车。”
“这么说你租住在这儿是为了等儿子。”
“是。”
但望着门外越来越深的黄昏,我准备起身时,她终究还是发了愁,用喂喂怯怯的声调问我;他的儿为啥至今也不给她捎个音信。
“你儿子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你把房子卖了,他怕被那些放高利贷的逮住,肯定躲在啥地方挣钱,等他有了钱自然就回来了。”
也许这个理由是令人信服的,自此我遇见她,她的言谈举止活泛多了。夏天里那个长了三棵苦楝树的鸵鸟园里又添了游泳和打网球的新花样,她的破烂也有得捡了。然而夏天要结束时,孩子的幼儿园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个女孩子被绑匪从学校里偷走撕了票,一个男孩的睾丸被栏杆上的铁丝挂进了下水道,就再也没有回到裤裆里。许多孩子都纷纷转园,我把我的宝贝也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
一晃六年过去了,我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因为没有学费凑给他,我只好同法院签了一份廉价的“卖夫条约”,以两万元的筹码给那个画着的烧饼添了一个伤心的句号。那天我去火车站去送孩子,回家的路上看见成群的燕子沿着荒凉的大地向南迁徙,我伤感至极,边走边哭。我不敢从大道上原路返回,而是选择了一条弯弯悠悠的黄土小道,待到我断断续续的息声时,已经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果园。在一个土墙拐角,我看到前面走着一个推着破烂的人,瘸腿的样子像极了那个捡垃圾的大婶,但仅从后边看,这个人的衣着脏烂的实在不成样子,头发也几乎脱光了,根本就分不清是男是女,我想这世界上腿瘸的人多了去,也没去留心,直到她拐进一家果园,我才猛然记起这就是那个大婶租住的地方,慌忙赶上去,原来就是她。我叫了一声:
“婶!”
她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好像盯着一块石头。
我再叫了一声,告诉她我是谁,说了一些细节,但她仿佛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后来我问到她的儿子,她的眼里似乎动了一下,我想她定是还没有他的消息。我帮她把轮椅推进去,里面奇臭难闻,趁着她倒垃圾,我又尽可能用一些令人信服的故事,向她说明他儿子肯定会回来的,直到她流出热泪,我方始离开。
又过了四年,我的儿子大学毕业了,我去火车站接他又想起那个大婶,想顺路去看看,但是,一棵果树也找不到,那个长着苦楝树和三叶草的园子也不见了,一栋栋高楼向天高耸,园圃里满植着假惺惺的花草,我向那些住户和四散里的人流去打听,并没有人知道一个捡垃圾的瘸腿老婆子,我想,或许他的儿子已经把她接走了,或许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许在能听见火车轰鸣的地方;她另租了地方。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六日
                                                                李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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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8 03:53:48 | 显示全部楼层
采风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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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8 14:41: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小说 我昨晚花了近一个半小时读完。(手机页面小,也慢)
我并不懂小说具体的手法和表现技巧,但我觉得这篇作品的内容完全可以让读者忘记“技巧”这个词,原因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真“ 感觉还是蛮成功的,祝贺姐姐。:)

510 ぴ ぴ 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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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8 17: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采风珍藏[/quote]
感谢采风收藏。问候您,冬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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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8 17: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小说 我昨晚花了近一个半小时读完。(手机页面小,也慢)
我并不懂小说具体的手法和表现技巧,但我 ...[/quote]
谢谢墨菊,难得有人从头看到尾。还有好多问题,改了试试发出去,碰一下运气如何。

835 W W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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