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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 晨钟唤醒校园,师生们跑步来到操场,排成巨大的方阵做广播体操,中学堂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当——当——当——” 上课了,笑闹唱跳的学生们各归各位,校园的喧哗戛然而止,一排排教室响起整齐洪亮的“老师好!” “当——当——当——” 钟声响遍小城,做饭的大妈说“打三遍钟了,吃饭的人要回来了。” “当——当——当——” 钟声传遍四乡,地里的农人说:“收工吧,中学堂打钟了!” 中学堂的大钟挂在曲曲弯弯的老黄桷树上,铁链深深勒入树体,受伤的树皮鼓起黑黢黢的树瘤紧紧包住铁链,二者联为一体。深褐色钟面上铸着神秘怪异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文字没有标点符号,很难读断句,据说选自明朝弘治年代本县一位老夫子的文章。大钟看似笨拙,其实十分灵巧,指关节轻轻一叩,就会象飞来一群蜜蜂似的,嗡嗡嗡响上好大一阵。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钟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指挥着中学堂的教学活动,潜移默化着周边城乡的居民。 进入一九五八年,大钟的节律开始失常。 “当——当——当——” 刚上课,钟又响起来,原来是土高炉急需柴火! “当——当——当——” 半夜三更钟声大作,原来是催高中部的同学起床,去四十里外的煤窑挑煤。 进入十二月,一个下霜的清晨,不到打钟的时候钟忽然响起来,声音喑哑、凄厉而急促:“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这声音惊动了全校的师生,惊动了小城的居民,惊动了四乡的农民,大家都朝中学堂跑来,朝老黄桷树跑来,朝大钟跑来。 大钟已被解下,象待宰的牛羊横躺在地。两个身强力壮的校工各持一柄大锤“嗨!嗨!嗨!”地下死劲砸它,每砸一下它就负痛似的发出“当”一声响。这大钟也真够顽固,两位校工在凛冽的寒风中光着膀子,大汗淋漓,把它的下半截身子都砸入了泥中,它楞是扛着不就范,不肯破裂开来遂了他们的意。 大钟遭此厄运,是因为土高炉急需吃进铁块,中学堂也象县城别的单位一样,必须完成大炼钢铁的任务。 教师、学生、小城的居民、四乡的农人围成密密匝匝的圈子,默默告别早已成为他们生活一部分的大钟。 有人试图募集起同样重量的铁来拯救大钟,可谁家还拿得出铁来?锅罐瓢盆刀剪早已悉数上交,连箱柜上沾点铁气的锁扣合页都被撬去喂了土高炉……情急中有人想到了铁钉,家家户户的屋梁屋柱都用铁打的蚂蟥钉固定,床、桌子、板凳里也有不少钉子,把它们全撬下来应该够了吧?可要是把它们撬下,房子家具不都散架了吗? “当!当!当!当!当!当!咣——” 大钟在劫难逃,在两位力士锲而不舍的千钧重击之下,被砸开了一道裂纹。 就象宰杀辛劳一世的老牛一般,人们背过脸去,不忍目睹大钟的悲惨下场。 “咣!咣!咣!砰!砰!砰!”大钟碎成了三块、五块、八块、十块、二十块、五十块…… 当天它就被中学堂的土高炉吞下肚,变成了一堆牛屎般的“钢铁”,变成了墙上油彩画出的火箭、卫星,变成了中学堂往上报的数字。 那棵曲曲弯弯的老黄桷树也没能逃脱厄运,随后便被砍去作了土高炉的引火柴。 大钟没有了,中学堂的一切、小城的一切、四乡的一切慢慢都“不依文武”,没个规矩了。 白天该上课的时候,师生们有的种菜,有的担煤,有的炼钢。 晚上该上自习的时候,师生们聚在礼堂里,有时演“超英赶美”的活报剧,有时批斗某位“不满现实”或“隐瞒了历史”的老师。 四乡敲锣打鼓成立“人民公社”,宣布进入“共产主义”,宣布吃饭不要钱。公共食堂墙上刷出大幅标语——“鼓足干劲生产,敞开肚皮吃饭!” 为了完成炼钢任务,全劳力丢下地里待挖的红苕进山开矿;为了“完成”秋收任务,老人儿童把红苕藤蔓铲去,听任一年的劳动果实烂在土里。 到了有一天,公共食堂的大锅没有煮的了,大家只好“敞开肚皮”喝清水汤…… 重新吃得上饭时,有人从汽车站捡来一只裂了缝的刹车鼓,挂在校长办公室屋檐下凑合着用。这玩意儿敲起来破响破响的,稍远点的教室和宿舍都听不清,更别说中学堂围墙外了。曾有人想筹资重铸一口钟,才开口,就被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扣上“想复辟封资修呀?”的帽子,从此再没人敢提及此事。 七十年代初,中学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了显示“新生红色政权”的气派,装了个电铃在办公室门口,换下了那个哑声哑气的破刹车鼓。 进入八十年代,中学堂有位物理老师呆在实验室里,鼓捣几个月,搞出了一个新鲜玩意儿,能依作息时间表自动发出铃声,还能按季节调整作息时间表。他给这新鲜玩意儿起了个叫起来有点拗口的名字——“电子时间管理器”。 这电子时间管理器不吃饭不领工资不知疲劳不要人操心,把偌大个学校管得分秒不差。中学堂在高考排行榜中名列前茅,校长说也有它一份功劳,给那位物理老师奖了三千元人民币。九十年代后,这位老师与时俱进,用奔4级的CPU将它升级成电脑时间管理器,还从因特网上下载几十种不同的铃声输进数据库,使中学堂因先进又时尚的“时间管理”闻名遐迩。 虽说如此,那些五十年代长大的人却老是怀念那当年挂在老黄桷树上的大钟,怀念那传遍四乡的悠悠乐音。进入新千年之际,他们集资按原样重铸了一口大钟赠给中学堂,作为配套设施,还在当年挂钟的地方用钢筋水泥做了棵惟妙惟肖的“树”,做得连那包住铁链的树瘤都跟当年的老黄桷树一摸一样,只是那些塑料叶子不好模仿,细看能看出颜色不大对劲。 二○○○年元旦零点,时隔四十多年,中学堂又响起了悠长悦耳的钟声。校长当场兴奋地向全体嘉宾和全校师生宣布:“从今天开始,恢复使用象征我校八十年优良传统的大钟!”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开头一个星期,校领导轮流值日打钟,还觉得蛮新鲜有趣,到第二个星期,便出了好几次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差错,大家开始感慨“打好这个钟还真不容易!”到第三个星期,校务会上有人提议聘人专职负责打钟。大家一算帐,工资奖金福利什么的,一个月就要好几百,为什么把个现成的不花钱不要人操心的电脑时间管理器摆在那儿不用呢? 于是,还没等到放寒假,物理老师的杰作又取代大钟,重新担负起了中学堂时间管理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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