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瞎子敲门

胡云琦

（小说）黑瞎子敲门

作者：胡云琦

       小满月的车轮渐趋神秘地压住了白龙山的脊骨，雪林深处，一条八十年代初期的冻板路，像一条巨型白蟒；穿过大转盘第一采伐工队驻地，然后延伸、低伏、消隐于笼罩四野的苍茫浓雾。

       蛮荒的寂野幽深得恐怖，倒春寒冷冽刺骨，四月中旬的凌晨，七点之前的寒山仍垂夜幕；早春藏在冻土下不肯起伏，自由主义的太阳出来的很晚，回去的很早。只有等到八点左右，队员们吃完早饭陆续上工的时候，畏冷的天色才会懒洋洋地露出转折的青蓝。而瘸子李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大概只有四点，这是他习惯醒来的时间，但今天明显特别；不是自然醒。确切地说，他是被异样的声响惊醒的。跫音很重，杂乱、走走停停，东拐西拐地围着伙房绕来绕去，分不清是什么野物......

       这个时节，如此霸道地出来觅食的野生动物，莫非是一只结束冬眠的黑熊吧？

       不好，瘸子想到这里，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迅速着衣。就在他点亮提灯尚未系好鞋带之际，忽然听到“咚咚”两声震响，力道之大，无人能及，如果把伙房的木门换成铁的，恐怕都会被砸出火星。

       “哎、哎——军哥，你可千万别开门，熊来了！”

       李军这时正站在门前，听到队长提醒自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从语气的肯定性上判断，队长好像已经看到了熊影。

       “妈呀，吓死我了。”人在门里，熊在门外；李军突然发现自己昨夜出去解小手，回来时竟然没有插门。

       幸好那扇门是朝外开的，如果这道木刻楞房门是向里开的，恐怕野熊这时早已进屋了。

       “谢天谢地！”李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重新插上房门。纯实木房门还算牢固，是由两公分厚，六公分宽的松木小板方拼成的，有缝。

       李军拎着提灯，想透过门缝看看野熊究竟有多大。他把头贴紧木门，额头顶在门上斜歪着眼睛向外看，除了朦朦胧胧的灯光，外边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从门缝里射出的灯光其实是照在熊身上了。

       门外，那只从冬眠中被饿醒的棕熊突然闻到了他的气息。想必是猜到了这个会喘气的人肉大馒头一定很香。

       “咚咚、咚咚”敲门声更重了。

       李军急的在门里抓耳挠腮，说不害怕，小心脏却“砰砰”乱跳；说害怕，还不至于晕头转向。十万火急之际，这李军突然心生一计，他踮着右脚，一瘸一拐地走到灶台边，一伸手拎起一个铁桶，另一只手抓起铁锅内盛菜用的大铁勺子，他用铁勺在铁桶上敲了一下，觉得声音还可以，决定用这声音吓一吓野熊。

     

        “咚咚、咚咚”，大棕熊还在门外不停地敲击着、拍打着， 它那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吱吱嘎嘎”地在门板上划出扒门声。听上去又气又烦。好像有敲木鱼的僧人在背后一直敲着他的脊梁骨。对李军来说；扒门声不是扒在门上，更像是扒在他的心上。

       这李军想着傻大的野熊反转过身、重新回到门口；口中念念有词： “你攻我以牙，我还你以齿。臭野熊，你给我听好了啊；你不是吓唬我吗？那我也吓唬吓唬你”。李军念叨到这里，突然操起铁桶，像摇摆的巫师作法时敲击手鼓那样敲击起铁皮水桶。

       灵！野熊听到铁桶打击乐，一下就消停了。后来，全工队的人都在传、说李军会给野熊催眠，因为队长在李军的对门透过门缝亲眼看到，李军一敲水桶，大棕熊就趴在地上了......

        “军哥，别敲了，万一哪个队员起的早；跑过来看，恐怕会被野熊伤到吧？！”队长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隔空与李军对话。

        这一喊不要紧，却提醒了野熊；“嘿——”原来这屋也有活物。看来今天是饿不着了。

        李军听到队长的喊话，手中的敲打刚刚一停，那野熊立刻从地上站起身，径直向队长办公室走去。

        队长那边的门是向里开的，他事前早有准备，已经在里边用木墩和棍棒顶住了；听到大棕熊在外边拍门，他更是用身体在里边紧紧抵住木门。

       等野熊在外边无计可施，走到别处时；队长急忙敲着间壁墙隔墙大喊：“哎——哎——所有的女队员注意，别出门；黑瞎子来了。”

       伙房这边，李军一听外边没了动静；也不敢轻易开门，他急忙生火做饭。因为天一亮，全队几十号人还要上工、要吃饭啊。

       可是门外出现一只熊，谁敢来吃呢？

        嗨——车到山前必有路，顾不上那么多了。

       烧水，菜上案板，窝头入锅；李军忙三迭四地操持着。

       为了防止野熊破门而入，李军把工队上特制的一人多高的火钩前端放在炉膛内，火钩的弯点已经烧红，这算是李军准备与野熊单挑的拿手武器。

        他做好早饭，又打扫了一下卫生。

        天光一晃就错过去两个多小时，外边依旧没有响动；看来野熊真的走了。

        李军检查了一下伙房，万事俱备，只等工友们前来打饭就行了。

       他走到床前，在枕边摸到“刘三姐”香烟，对着烟盒上的美女亲了一下，又放到鼻孔下闻闻，这才抽出一支，点着、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八十年代，比较好买的香烟有大前门、芒果、红梅、红塔山、阿诗玛、刘三姐、黄金叶等等。

       李军除了爱抽“刘三姐”，其它什么烟都不喜欢。失眠时，他能对着烟盒上的美女一看就是半天。

       难啊——

       二十九岁，眼瞅快三十了；还孤身一人，瘸了腿，对象也不好找了。

       瘸子李的外号是队友小山东给起的，因为胖子小山东说：李军的模样很像《蓬莱八仙》里的演员“铁拐李”；遗憾的是他不用拐，如果他用拐杖，那就更像了。

       其实，李军二十七岁那年还是个帅小伙，一米七的个头；浓眉大眼，红脸汉子，没事还爱练练拳脚。
       两年前他在工队装车，快过春节的时候，他和另外四名队友从楞场装好运材汽车，坐在运原条的汽车上回工队，因为人多、驾驶室坐不下，所以，他就和其他两名队员爬到距离地面几米高的驾驶舱护栏上，蹭车往回赶。按照《林区木材生产作业相关安全规定》，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可是楞场离工队驻地有五、六里远，如果步行、要走很长时间。眼看天色已晚，司机也是好心；想让劳累一天的队员们早点回去休息，大家混得都很熟，也没多想，等他们爬上车坐好，驾驶员就启动了汽车。队员们一看车子启动了，都放松地出了口长气，认为很快就可以赶回驻地休息了；殊不知，一场夺命横祸却在前方等待着他们。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由于天黑降温，车子在低处山路上遇到了沿流水冰面，尽管司机已经提前放缓了车速，可是，由于二十多立方米木材、相当于二十吨重的惯性向前推着，车子还是时左时右地玩起了漂移，危急来袭；暗暗叫苦的司机万分谨慎，队员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就在这时，行驶中的车子突然间滑出了路面，冲向雪林，司机急踩刹车，车上的重力突然向前、向下边和两侧扩散；车子急剧颠簸、拖车前端原木上的钢丝绳捆索承受不住重压、崩断了。控制原木的海天尺也不知什么原因倒了下去，整个一车原木从汽车的左侧倾翻下来，车子在重力的带动下极速倾斜，为了防止翻车，驾驶员急忙转动方向盘，坐在护栏上的另外两名工友坐立不稳，被甩到了车下，当场就被倾翻的原木砸死了。大难不死的李军是因为反应灵敏才幸免于难，他是在原木倾翻之前从车上跳下来的，虽然摔断了右腿，右脚脚脖子落下了残疾、但是命保住了。

       想起曩昔旧事，李军竟把野熊来袭的新事给忘了；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自己放平在木床上，想放松一下。

       这一动，把赖在被窝里的黑松鼠弄醒了；它钻出被窝，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驻地的另一边。

       早晨，胖子小山东被一泡尿憋醒了，他只穿着一个短裤就急急忙忙地向帐篷外边跑。在工队，就算是数九严寒；工友们也习惯这样出去解小手。帐篷内、两个取暖大铁炉烧得很热，帐篷外不远处，有一个直径大约四米、两米多高的大冰包，那个冰包是入冬以来工友们倾倒洗衣洗漱用水以及剩饭剩菜堆起来的。胖子淋漓尽致地尿了一半，突然发现冰包后面好像有个黑影在晃动，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天哪！怎么会有一头熊？”

       “哎——男帐篷的人注意啦，黑瞎子来了，”胖子正在诧异，女宿舍的方向突然传来大声的喊叫。

       “黑瞎子来了——”

       山谷的回声惊落晨星，胖子尿都没撒完，提上短裤就往回跑。

       “熊、熊、外边有熊！”胖子一边向自己的铺头跑，一边大喊。

       帐篷内的工友闻声而起，齐刷刷地穿衣服。野熊看见了山东明晃晃的裸体，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它一路小跑追上来捕捉，却被帐篷门帘挡住了。野熊一急，一巴掌拍向门帘；门帘没有打开，爪子却挂在了门帘上，再一用力，“嚓”——门帘被撕开一个大窟窿。这一下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它的个头，腰粗像个水缸，两米多长，站起来比人还高。大棕熊一进门，看到眼前乱哄哄的场景一下愣住了。

       有人拿起板斧，有人拿起了油锯，看阵势是要和野熊拼了。“嗨嗨”——起初是一两个人在喊，“嗨嗨”——后来变成了很多人在喊。

       有人趁着自己与野熊离得远，抓紧机会从帐篷的另一扇门往外跑。

       “嗨嗨”、“嗨嗨”——队员们想用喊声把大棕熊吓跑。

        距离野熊比较近的队员想跑都来不及了，有人顾不上穿鞋，就近跳到其他工友的铺头上；大家就这样向外疏散。野熊在经过铁炉时被烧热的炉子烫了一下，它怪叫着向离自己最近的胖子扑去，胖子急忙用棉被遮住野熊的头，一转身跳下地，就从大棕熊进来的那道帐篷门向外逃；野熊掀掉了头上的棉被向外追。

       “怎么办啊？”乱线无头，七嘴八舌；一大堆人面面相顾，不知如何是好。

       “走，找队长去呀。”胖子小山东一边说，一边带头向队部跑去，很多人就跟在他后面跑。

        “队长，队长，开门呀；熊来了。”

        “咦！你们怎么来了？野熊刚才可就在我门外啊。”队长和李军几乎同一时间各自打开了队部与伙房的门。

       队长说： “大家别乱，黑瞎子一定是饿极了出来找吃的，没准一会儿就会转过来。跑出来的人都不要进屋了，被野熊堵在屋里更危险”。

       “得想个办法赶走它！”李军接着说。

       “瘸子，你还是先回屋吧；一会儿野熊追过来，你又跑不过我们。”小山东有意取笑李军。

       李军并不生气，用鼻音“哼”他：“隔着门缝看人，你是不是把你军哥看扁了呀？小孩子不懂事，不能拿别人的短处开玩笑懂不懂？。”

       话音未落，突然看见下坡帐篷里又有两三个人跑了出来；不好，跑到后边的那个人被紧追出来的野熊扑倒了。

       “快去救人！”队长一声喊。率先向那边跑去，其他人也紧跟着向前跑。

        “咚”，“咚”、——从帐篷内后出来的队友分别把饭盒和脸盆“噼噼啪啪”地向野熊身上砸，大棕熊一边招架，一边把被它扑倒的队员压在身下。李军跑到近前，才看清被野熊压在身下的人；原来是集材工王宝强。王宝强已经憋红了脸，鼻子在向外流血，也不知道是被野熊打的，还是摔的。

        “队长，救我、救我。”王宝强气喘吁吁，发音还算清晰，看来伤得不重。

        “嗨，大老黑，看腿——”李军这时飞起身一个侧踹，左脚踢在熊头上，熊没咋地，人却被反弹回来，滚落在地，随后一个前滚翻站起来，侧转身又是一个旋风脚，“咚”这一脚踢中了熊眼。大棕熊疼得一挥熊掌，没拍到李军，丢下王宝强直奔李军扑来。

       这头熊也太大了，身体伸开足有三米；体长最少也有两米六，要不是经冬不化的积雪救驾，就凭这八九百斤重的肉坨子，压也能把王宝强压死。

       “嗨嗨、嗨嗨”——队友们一边喊，一边向野熊围拢。大家手持斧头棍棒，野熊左扑、人往左躲，野熊右攻，人往右撤。人与熊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三米之外。七个女队员来了，每人手里端着一盆水，说是要用水浇野熊，把野熊给冻住。队长指挥男队员接过水盆，嘱咐女队员赶紧撤退，越远越好。七八盆水在队长的吆喝下一齐飞向野熊，熊头被浇得湿漉漉的；大熊一甩头直奔人群扑来，队员们吓得是人分四处、落荒而逃。李军落在最后边，眼看被野熊追上了，他一个驻跑停在原地，不等黑熊扑倒脚下，人已翻身跃起；一掌按住熊头，从野熊身上翻身而过。

那体操运动员一样的动作干净利落，这真是艺高人胆大，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野熊转过身，又去扑李军；突然发现从李军身上掉落一物，黑头、黑身、白胸、长尾；是黑魔王松鼠。

       原来，那松鼠是李军从鹰嘴下救下来的；当时还小，被李军拿回来做了宠物。它每天就藏在李军的口袋里，帽子上。

       大棕熊一见松鼠，抬起左掌用力一劈；却没拍到。紧接着又是一挥右掌，小松鼠则轻灵地躲闪开魔掌，一转身爬到身边的一棵小桦树上去了。

       李军趁机脱了身，一颠一颠地向人群跑；野熊再一次追上来，速度之快，不亚于猎犬，李军哪里是对手？。

       就在李军被野熊扑倒在地，再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事件发生了突变；工队上个子最小，身材比我还单薄的油锯手、绰号叫做“小铁孩”的老孙出现了，只见他双手端着已经打着火的油锯，径直奔野熊而去。油锯链条在飞快地转动，油锯“哞哞”叫着，野熊刚刚扒开李军的裤子，还没来得及下口，就被油锯的嗡嗡声给镇住了。小铁孩端着油锯，直接去锯野熊的前胸；那野熊赶紧站起身，后臀贴着雪地向后退。小铁孩则喊：“李军，快起来，这油锯好重、我快端不动了。”

       这一次李军可真的是被野熊给吓懵圈了，如果不是听到小铁孩在叫他；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好在李军以前练过，他双臂一用力，将身体从地上支起来；与小铁孩并肩面对还在伺机进攻的野熊，队友们也大声喊叫着向前涌。

       离老远，我就看到军哥的屁股露在外边；棉裤以及套在棉裤外边的劳动布单裤早已被野熊抓碎了，有半边白色短裤上染着血。可是军哥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

       众人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集材拖拉机的响动；回头一看，只见王宝强开着他的深红色拖拉机冲过来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跑到车库去的，行动可真叫快。小铁孩这边还在人熊对峙，为了逼退大棕熊；他正在用油锯锯一棵七八米高的杨树。直径接近20厘米的杨树很快就被放倒了，按照预定方向砸向野熊；虽然没有砸中野熊，却也吓得大棕熊连连后退，完全丧失了咄咄逼人之势。

       等王宝强开着“爬山虎”冲过来时，大棕熊只剩下逃跑的份了，队长则领着身强力壮的队员跟在拖拉机后边为王宝强助力。

       大家一口气将大棕熊撵出了三里外的山坡，这才鸣金收兵。

       那一年，我的小学同学小山东是工队上排行最末的二等兵；我连他都不如，与他相比，我只能算是女工眼里的小鲜肉。

       那一年，我突然多出了七个姐姐，她们帮我洗衣服，给我织毛衣。

       那一年，我第一次闻到了女孩身上的亹亹清流。

       直到许多年之后，我突然想起了那一次被野熊吓病的四姐、并且去她家看她时，四姐还像从前那样抱过我。

玉影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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