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2008年元月的一天,我收到白桦先生从电子信箱邮来的长诗《从秋瑾到林昭》。秋瑾何许人也?林昭何许人也?我不说大家也清楚。只是不同时期两个命运相似的女性,因诗人白桦而让我们的记忆在历史中打开。读完白桦先生的长诗,我悲从中来。再看日期,此诗写于1997年7月15日,完稿于2007年7月15日,整整10年!这10年的情感像岩浆一样沸腾着他,灼伤着他,经过10年的孕育与洗礼,他终于得以棱角丰满地横空出世。古代大诗人袁枚说过:“人必有芳菲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随园诗话》卷十四)。是的,一个真正的歌者就是这样。
那天,我没敢在办公室细读这首诗,我怕电话太多,琐事太多,打扰了对它阅读。我把它揣回家中挑灯夜读,窗外雪落无声,书房里独我怆然泪下,白桦先生的长诗,字字血、声声泪。“除非让我死,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按理说,死,可以终结一切了,但对于诗人,却做不到,不是做不到,是不能那样做。因为先生明白,当一种善良的声音持久沉默,另一种恐怖的声音必将甚嚣尘上!记得波兰诗人蒂蒙图斯·卡波维兹写过两首与“沉默”有关的诗,一首是《沉默的一课》,另一首是《沉默》,那是怎样的一课——沉默,是一只蝴蝶两翼的剧烈对折;沉默,是将大地吸干,是一条山谷被取出了耳膜——这是怎样让人不寒而栗而又毛骨悚然的“沉默”呵,蝴蝶美丽的翅膀因对折而粉碎,山谷因被取出耳膜而丧失了听觉。白桦在诗歌中痛苦地描述着当年林昭这位思想的女性:“她面对的几乎是全体的背弃/成千上万个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在客观上都成为落井下石的凶手。”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黑暗、专制,人妖颠倒,苟活的人群苟且偷生,众多我辈犬儒麻木不仁,以至于林昭这个美丽的女性会留下这样的遗书:“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了。”在这里,“他们”即“我们”,即“我”,她死了,一位美丽的弱女子,一位柔弱的姐妹,而我们还活着,活在人群里,活在时光里,活在淡忘与世俗的隙缝里,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在这首100多行的长诗中,另一位女性是秋瑾,她先于林昭而死,虽然时空相隔,却仿佛死于同一个刑场,同一个刽子手,只是,秋瑾之死似乎要比林昭之死幸运得多,“甚至有人跳起来怪声叫好/像戏园里买站票的看客那样/把秋瑾姑娘当作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盗/当作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女侠。”是呵,林昭之死看似与我辈犬儒之流无关,但在那个时代,实则所有的“沉默者”都难逃帮凶之嫌!
2009年5月23日,在云南,白桦先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诗歌月刊》2008年年度诗歌奖颁奖现场,80岁高龄的白桦先生用颤抖的双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说:“我十分清楚,我所以能得到这个奖项,是因为我,一个80岁的诗人还有记忆,还有清晰的记忆。还记得一百年间我们可爱的中国诞生过两位伟大的女性,一位是秋瑾,一位是林昭。”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会议室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而又忧伤,片刻,他接着说:“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提醒我们记住她们美丽的面庞!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在二十世纪的史册上书写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让我们记住她们的来路和归途!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让我们记住她们的潇洒身影!她们用鲜血的醒目色彩让我们预见她们必将复活的日子!”白桦先生用了五个“鲜血醒目”的句子,几度泣不成声……在场的人也无不泪流满面。
这已不是白桦先生第一次流泪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流了八十年泪水的眼眶,泉水依然在涌动,依然会长歌当哭。泪水不竭,诗思如潮,大爱与痛苦也愈发至深入骨髓。鲁迅先生曾说,真正的知识阶级,“对于社会永远是不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痛苦的。”这话颇为耳熟,哈维尔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知识分子不断地使人不安,作为世界之痛苦的见证人,因独立而引起争议,反抗一切隐藏着的和公开的压力和操纵,是体制的权力及其妖术的重要怀疑者,是他们谎言的见证人!无论是鲁迅,还是哈维尔,其“痛苦”所指都是“知识分子”,而白桦先生作为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无论面对的是多舛的命运还是辉煌的美誉,都荣辱不惊,痛苦的触须紧系着良知、骨气、紧系着土地、人民、真理、祖国,紧系着苦难和未来!或许,正是这种大于一己之苦并高于众人之苦的苦恋,让白桦先生才有资格成为“世界之痛苦的见证人”吧!
白桦先生80年的人生,可以说驰骋疆场,出生入死,风雨如磐,九死一生,无情的现实给予他太多的不幸,不公平和苦难,以及怀疑,盯梢,莫须有的罪名和一次次的不白之冤!对于这些苦果,他吞了,咽了,消化了,以泪为盐,以血为墨,以笔为代言,写小说、剧本、散文、诗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将苦难转化成诗歌,给世界开出一帖帖醒脑止痛的处方,让后人、让活着的人,让掌管他人命运的人别再为所欲为,让整个国家和它的公民别再付出太多惨重的代价,也因此,苦难成了他的白发和财富。“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诗句用于白桦先生,是再合适不过了。相比当今中国某一些作家、诗人只会玩文字,只会谋权术,只会写匿名信,却不愿用一生的精力写好一部真正的作品来,我只能说:面对白桦这样的作家,我们应当问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