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夜柳

东篱酒香

                                      看夜柳      
            
           孝子河沿岸有许多柳，夜夜健身行走时都可以碰面的，且路灯映射下枝条清晰。人方近河岸，那一行的柳都温柔热情地招展着身姿，舞蹈以迎；人将离去，则依依柳丝，万千眷意，风情满眼地相约着明夜再逢。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都说杨柳似佳人，在许多人特别是男士的心眼里，杨柳都寄托着自己终生心仪的佳丽意象。朱自清有慧目，在月下荷塘漫步时，在烟雾里也可以辨得出她的“丰姿”；白居易诗心浓，“杨柳小蛮腰”，见婀娜之柳可思及佳人的腰肢。民间是只把美女的眉才叫“柳叶眉”的，却并没有用这“柳叶眉”比喻过一切的女性，意味着只有佳人才能配杨柳的。诗人叶文富说得更彻底，杨柳不再是美人的一枝一节，就是美人的全身。她是“西施魂，王嫱手，黛玉春心嫦娥袖”，兼了自古以来所有美女之美，而且这种“兼美”之物的神韵，是“人间不见天上有”，简直就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姬了。我只是俗人，没有文人的雅致，无这么多风花雪月的奇思遐想，只有油盐菜米的人间烟火气息。虽然有时也会动动柳如美人之念，但更多的是生亦师亦友之情。
       夜间去看杨柳，固然有因白日人忙事杂的缘故，但还有想借灯光夜色的朦胧，掩隐去彼此一些丑陋之处的意思在。人到中年了，霜生两鬓，额前稀疏，步态渐滞，心地懒散——诸多缺点借夜色灯光可以掩隐，自然，杨柳也不是“完树”。夜中相看，彼此无须担心如白日时那样的纤毫毕现，这于双方能够得以“相看两不厌”是大有益处的。李白看敬亭山时，他是坐在敬亭山上看的，诗的题目就叫《独坐敬亭山》。李白坐在敬亭山中，看敬亭山，因“身在此山中”而识不全敬亭山的“真面目”，只看到了敬亭山适合其意的一面。敬亭山怀抱了李白，自然只是感觉到了李白一颗活动的诗心，而盲视他的另一面。正因为彼此都掩隐去了些东西，所以才能做到“相看两不厌”的。我这借夜色灯光的朦胧去看杨柳，想的也是如此。
      屈指算来，自孝子河边体育馆竣工，沿岸栽植杨柳树起至今七、八年来，在此夜夜健身行走兼看杨柳已近三千个夜晚了，夜夜和杨柳碰面，却总有和它倾诉衷肠的冲动。彼此如此“熟视”还能做到不“无睹”，真算是“相看两不厌”了吧。
      夜看杨柳，常爱看的是它的树干。大碗粗细的树干，表皮皲裂，黑黝黝的就是一饱经风霜的过来人，用眼看，用鼻嗅，用手抚拍，其沧桑意味立即满心满眼满手。任凭风过云起，雪落霜飞，这树干就踏踏实实深扎入地里不动不摇，不再轻浮轻佻，不再喊痛喊苦，非经历大起大落者难得如此。“树”生也不易，也许当初遇着苦痛时也叫过跳过，哭过闹过。但既被植于此，就不能选择，沟坎也得生根，瘠地也得发芽。顶风冒雨至今，曾依托过春风，寄望过秋月，甚至钟情过黄鹂，但这些都如流水，一去如云烟，自己还是立于此，半步也移不了。其深知唯有自立才能生存，唯有根深才能立稳。识尽世间冷暖了，沉默了，但这沉默是壮实后的沉着，成熟后的无言，苦思后的觉悟。人生也如“树生”，柳树看我，也当能看出沧桑来。“两鬓星星也”，正如柳叶渐黄的演变，青春在生存里逐渐耗去；老脸如树皮，褶皱渐深，这是岁月之刀留下的刻痕；顶风冒雨至今，知了些世情世味，也学会了沉默。但我不如柳：步态将滞缓下去，人身不如柳身之稳实；苦痛之敏感还存，不及柳心之承受度。我心对柳，能引为同契，柳友看我，定当不会讥嘲的吧。
      秋冬之时，明月在天，灯光射地，柳叶黄落，枝条简练。伸手轻牵枝条，柳条随力而来，执手相看，柳若秃顶之智者，稀疏的枝条沉凝着“树生”的阅历和智慧。风来枝条不会莎莎作响的不安吵闹，而是随势借力，自在舒展；雪压不会如竹树似的强撑硬挺至于枝折干断，而是能屈能伸，能舍能得，及时将重压抛开，将羁绊抖落，轻松生活。柳“智”真如道如佛，非俗人所及也。我于世事滚爬中人生过半，却未练成淡泊之心、看透舍得之事，少有豁达之怀，多生不平之气，真俗人也，见斯柳宁不惭愧得紧？柳，师也，弟子之缺失，当不笑的！
     春宵风来，吹面不寒，万丝千条，吐金泛翠，老柳新生，意气风发。夏夜凉生，柳丝如织，似幕如帘，半卷半开，郁郁葱葱，生机无限。古诗说“老树著花无丑枝”，老柳发青吐绿也如好女，相守相对，心旷神怡。老眼看柳，时生人不如柳之叹。柳老逢春可再发，人老发白不再青。柳，哲人也。夜夜相看，忽得“柳理”，有稳扎之根须，有不老之心态，则青春不随年岁去，一遇春风又重来。人生过半，童心不灭，老树着花，我想也定当是俊枝俏朵的。
      有人喜欢折柳，寄托离愁别绪。据说是“柳者，留也”，借柳达挽留之意。古诗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不舍之“依依”大约是因柳丝纤纤，可相缠相牵之态而看出来的。以柔弱之柳条寄离别之重愁，柳岂乐意哉？且你折他折，使柳遍体伤痕，又岂能够相看不厌呢？雅士文人以佳人视柳，是己身居于高处，欣赏把玩甚至亵渎于柳，初看虽新鲜，审美疲劳后，又岂能久乎？唯待之若师，处之若友，取长补短，方能“相看两不厌”的。
      孝子河岸，体育馆旁，夜夜行走健身时兼借夜色灯光下看柳，柳老去，人亦老去，柳心不老，人心也不会老的。就这样走下去，看下去，柳不厌，我也不会厌的。

                                                          2016年3月22日

海棠依旧

读柳如读书，也意味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