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山与重庆的山截然不同。重庆的山嵯峨多姿,巉岩峭壁,海拔大多几百米,盆地较多。而贵州的山苍茫、辽阔、渺远,仿佛一尊尊巨佛横卧莽原,几乎都是千米及以上的海拔,把黔地陡然提升一个阶位。难怪我们一进入黔地,顿觉气温陡降。云贵高原的“高”不是浪得虚名的。 顺着G210国道从板桥镇出发,上娄山关。大娄山山脉绵延四周,山间苍松翠柏渐次浓郁。车慢慢上行。流云雾霭,蒸腾而来,空气清新,如练如绸。呼吸着洗心润肺的空气,浏览着深山莽林堆簇成的绿海,谛听着呼啸而来的松涛,似乎有一种漫天卷地的厮杀声、马蹄声、枪炮声隐约传来,渐行渐近,越来越紧。 娄山关前,停车驻足。一条黝黑的公路蜿蜒而上,两旁峡谷高山,千峰万仞,重崖叠峰,峭壁绝立,松柏蓊郁。肃杀劲烈的山风裹挟着悲壮涌动着雄浑,从关口、从隘卡、从林间、从树罅、从山顶、从山脚、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漫入耳际,鼓胀衣襟,摄人魂魄,涤荡心灵。 我们从娄山关红军战斗遗址碑群、娄山关红军战斗陈列馆面前匆匆路过,从左旁山间青石板路沿阶而上。青石厚重,凿痕清晰,层层向上。木栏质朴,曲曲折折,护佑一旁。山林间苍翠欲滴,苔痕深深,松柏密布,争高直指,林立两旁。愈往上爬往上走,森林愈茂密,满眼的高树,满眼的苍绿。不一会儿,就来到山腰一开阔平坝。中央立着红军烈士碑。 烈士碑高约15米。下方正方体基座贴有黑色大理石,高约2米。正前面是张爱萍将军于一九八二年元月题写的两排大字——纪念遵义战役四十七周年/遵义战役牺牲的红军烈士永垂不朽。右侧面是内容详细的《娄山关战斗简介》。后面是娄山关战斗浮雕。左侧面空白。碑座上方为米白色砖石,造型为两把尖耸刺刀?抑或两挺竖立的机关枪?巍巍直立,锋刃朝天,不言自威。砖石之间,嵌有赭红大理石方块,一面为镰刀铁锤五角星,一面为张爱萍将军的行草手记《西江月·遵义大捷》:“抢夺娄山天险,直下遵义月明。鏖战竟日老鸦岭,援敌两师丧尽。长征首获大胜,转战历数艰辛。欢声动地如雷鸣,远望万山横亘。”在烈士碑前肃立数秒,我们上了右侧的小山丘。 这小山丘,就是小尖山了。拾级而上,不几步就到了山顶,十多平米见方的石头砌成的战壕犹在!四周茨竹丛生,蓬蓬蓊郁。四围多了木板观景台、多了栏杆,中央多了两块整石垒砌的石碑,粗犷,原始,上书“遵义战役/娄山关小尖山战斗遗址”。俯瞰四周,山脉巨龙般绵连开去,公路蟒蛇般盘曲而下,浓雾薄云紧锁,空气阴冷肃杀,山风沁凉入骨。顺着历史的烟云望过去,那些霜月朦胧的早晨,在这小尖山顶上,仍旧风吹浪涌波诡云谲。 在1935年的一二月,遵义、桐梓一带,尚处严寒深冬,处处阴云密布。红军与敌人在娄山关南北反复抢占阵地,最终赢得了娄山关战斗的胜利。 1月9日,红军已进驻遵义城,接到命令的红一军团第二师四团从板桥分道出发,采用一路正面强攻、一路绕关东小道抄袭的战术攻克娄山关。敌人利用有利地形,妄图死守关口,向北退却。红军冒着枪林弹雨,冲入敌阵,与敌人白刃肉博,占领关口。 2月25日上午九时,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率部主攻娄山关,一军团则向关东侧石炭关迂回助攻,三军团与黔军第六团遭遇,敌且战且退至,抢占关口东侧制高点点金山一线,凭险顽抗,三军团发起强攻,与敌激战在点金山大尖山一带的山梁上,于黄昏前占领了点金山大尖山高地,控制关口。 2月26日清晨,盘踞在关南之敌借满山浓雾疯狂反扑,妄图夺回失去的阵地,红军采取分别从正面迎敌、包抄关南之敌等战术,使得敌人全线崩溃,仓皇南逃,红军乘胜追击,击破敌高坪董公寺防线。 娄山关一战,是红军长征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跨时两个月,历时仅数天,红军击溃了黔敌四个团!靠一腔热血与笃定信仰,红军将娄山关战斗打得精彩、激烈而漂亮!这之后,红军信心倍增,军心倍振;这之后,长征漫漫,却所向披靡;这之后,艰难重重,却无不投降。 红军战士们大多年纪轻轻,有的甚至只有十二三岁。从娄山关开始,他们懂得了什么是胜利,什么是牺牲。娄山关是长征的一道关口,一道考题,一场硬仗,一场搏斗。这里群山集结、占据制高、关口狭隘,令战士们聚拢、向上、一致,令战士们成虎成狼,令战士们心无旁骛,令战士们一心攻敌。是战士们成就了娄山关,是娄山关成就了战士们。 那些血雨腥风的清晨,那些血雨腥风的娄山关的清晨,那些血雨腥风的二月的娄山关的清晨,大雾浓烈,阴云密布,山风呼号。马蹄声声,战鼓雷鸣,枪炮阵阵。历史,在这里,由一群人转捩;命运,在这里,由一群人重塑。从此,高耸的黔地上,众多的关口中,有一个名字跳脱出来,烫着金发着光,令国人铭记,令历史铭记——娄山关!娄山关! 伫立良久,冷风凄厉,浓雾氤氲,风吹雾散,风走雾聚。环顾四周,无数个在历史中出现的山名巍巍矗立——凤凰山、占岭子、大泥垭、笔架山、点灯山、石碓窝、老鸦山、大尖山……红军的脚印似乎还在山间烙印,红军的热泪似乎还在山间流淌,红军的血迹似乎还在山间埋藏。这劳苦功高的群山,这熠熠闪光的关口,沉稳如初,缄默如初,平常如初。 很多人在小尖山石碑旁留影,跟身后雄浑的群山相比,他们渺小得像一只只小黑蚁!一拨人来了又去,一拨人去了又来,无数的瞻仰与朝拜来了又去,无数的惦念与缅怀去了又来,唯有浓雾与群山,相依相偎,默默相守;唯有石碑与群山,两两相望,永不分离。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连绵不断地刮来,眼前的人与雾渐渐模糊,呼呼——,呼呼——,那声音仿佛在诉说,诉说遥远又迫近的故事。那故事和着凄厉冷风、伴着浓雾薄云,漫无边际地挥发、流溢。 顺着小尖山山间小路下行,青石台阶,层层往下,林木参天,松针如毯。几分钟后到达“娄山关”城墙上。城墙宽约4米,长约10米,城垛复古,如同小长城。下边就是川流不息的川黔公路。站在城墙正中,一手可触“娄山关”题字,一手可碰“黔北第一关”题字。也就是说,这就是古时的“太平关”“高岩子”“黑神垭”“不狼山”。这就是遵义、桐梓两县交界点。这就是兵家必争的娄山关。这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娄山关。 过了城墙,是一片青石板、鹅卵石铺就的平坝,棵棵苍松挺立,树树翠柏流碧,荫凉而清净。左侧仍是青石城墙造型,城墙下,三位铁将军岿然矗立——三台大炮向着桐梓方向,站成永恒。据说,这就是当年红军与敌军交战时立下赫赫战功的三台大炮。上前细看,一台为咸丰十年制造,两台为咸丰四年制造。竟然都有160多岁了!当年,它的炮声轰隆如雷,它的炮弹例无虚发,它的烟火腾空而上,它的威力无人能及!而那些骁勇善战的红军战士们簇拥着它们,一心向前,心怀大志,充满信仰,所向无敌。当他们点燃一发发炮弹,娄山关颤抖了,无数的松柏颤抖了,无数的敌人颤抖了!天地为之动容,战斗安能不胜? 铁炮右侧,是嵯峨石壁,滴滴山水,渗透摩崖。舒同先生题写的“娄山关”三个大字深深镌进石缝中,笔力遒劲,气势雄浑,烫着深邃的红,亲切的红,红军的红! 走过平坝,沿着石阶下行,紧邻公路旁,就是著名的《忆秦娥·娄山关》词碑。高14米、宽25米的大理石碑上,镌进46个血红大字。许多人站在石碑下合影。然而,这儿紧邻路边,并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后人、留给相机。巨大词碑与渺小游人形成了反差。不甚宽敞的川黔公路盘旋而上,盘旋而下,穿越娄山关口时,两车相错都需小心,当然更容不得游人跻身。太平常的一段公路。它沉寂,悄然,并没有太多的华丽与喧腾。太不平常的一段历史。它笃定,缄默,没有太多的喧哗和渲染。仰望词碑,透过那些龙飞凤舞气势非凡的字迹,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似乎还在耳畔铁马铮鸣,一段壮阔悲烈的历史似乎还在眼前绵延千里,一种挥斥天下的胸襟似乎仍旧漫布河山。 下得关来,回首一望,浓雾漫漫,关山重重。历史的沧桑与肃穆,战斗的激烈与雄悍,似乎还跃动在烈烈风中、闪烁在巍巍关口。一个浑厚的湘音,穿透历史的烟尘,破空而来——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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